⊙劉佩琪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文學院,北京 100089]
《紅樓夢》最大的特點之一,在于它是一部“詩化”的小說?!都t樓夢》的“詩化”最明顯的表現(xiàn)便是直接出現(xiàn)在小說中的詩歌,它和人物、情節(jié)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對人物性格的塑造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起著重要的作用。
要客觀地研究蘇軾詩文對《紅樓夢》的影響,首先要探明蘇軾詩文在《紅樓夢》中的分布情況。筆者以《紅樓夢大辭典》和《紅樓夢鑒賞辭典》為數(shù)據(jù)來源,對《紅樓夢》中所引用或化用的蘇軾詩文做了初步統(tǒng)計分析。需要注意的是:一、為了嚴謹,筆者的統(tǒng)計對象是《紅樓夢》中直接引用的蘇軾詩文,或?qū)W者達成共識的化用的蘇軾詩文,其他化用,若太過牽強或是有爭議,不計入統(tǒng)計范圍;二、由于將《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作為影響的接受者,筆者在進行討論時,僅討論前八十回文本,并不把學界有爭議的《紅樓夢》后四十回文本列入范圍。根據(jù)統(tǒng)計分析,《紅樓夢》中引用的蘇軾詩文有十七處,詳見下表:
在《紅樓夢》中,對蘇軾詩文的接受可以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一般性的用典,以增添文本的“詩化”色彩。如第十七回清客為怡紅院擬匾額“崇光泛彩”,借蘇詩“東風裊裊泛崇光”之句點明海棠。但怡紅院中“一邊種著數(shù)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崇光泛彩”不能兼顧蕉棠兩植,故寶玉不滿意。同一回中寶玉所作“紅妝夜未眠”亦借此典。再如第七十回黛玉《桃花行》以織女天機所織錦被之色喻桃花之紅色,和蘇詩以天機云錦喻朝霞之色有異曲同工之妙。而更多時候,《紅樓夢》對蘇軾詩文的接受是和小說人物、情節(jié)、旨意有較大關(guān)聯(lián)的。
《紅樓夢》背景的設(shè)置,是基于一個神話故事:女媧補天。開卷作者提出,全書的“根由”是女媧棄用了一塊多余的補天石,將其置于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女媧補天”的神話自古有之,“多余的補天石”卻是化蘇軾《儋耳山》詩意而來。蘇軾晚年被貶海南之時,游歷儋耳山,見山下之石,想象它們“盡是補天馀”,此處一語雙關(guān),補天之余實則是自嘲被朝廷遺棄到此蠻荒之地,無法成為世俗觀念上的“有用”之才。而《紅樓夢》中那塊被棄置的石頭,也有自嘲之意:“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奔毝分K軾和《紅樓夢》通過“多余石”表達的態(tài)度,明貶暗褒,除了自嘲,更有一種對世俗觀念的挑戰(zhàn),這也奠定了《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
《好了歌注》出自《紅樓夢》第一回,在全書中的地位是不可小覷的。從結(jié)構(gòu)意義上講,甄士隱的遭遇其實是賈府榮枯的預(yù)演,在全書的總結(jié)構(gòu)中起著一種“引子”的作用;從內(nèi)容意義上,它是對《好了歌》的注解,也是全書主旨的反映?!爱斈牦藵M床”事典出自《舊唐書·崔神慶傳》:“開元中,神慶子琳等皆至大官,群從數(shù)十人,趨奏省闥。每歲時家宴,組佩輝映,以一榻置笏,重疊于其上?!毙稳菁抑羞_官貴人很多。而“笏滿床”語典則出自蘇軾 《寄諸子侄》:“他年汝曹笏滿床,中夜起舞踏破甕?!贝嗽娮饔谔K軾晚年遠赴儋州的途中,一生宦海沉浮的蘇軾早已體悟到官職、名利、財富等東西的無常,教導子侄莫要像“癡人破甕”典故中的人一樣,因過分渴望名利而做出荒唐之事?!绑藵M床”這個語典背后,反映的是曹雪芹和蘇軾共通的對于人生的體悟。
《聰明累》是第五回賈寶玉夢中隨警幻仙姑神游太虛幻境時,聽到的《紅樓夢》十四支曲之一,描寫了王熙風機關(guān)算盡、枉費心機而死的命運和賈府最終一敗涂地的結(jié)局?!奥斆骼邸奔础奥斆鞣幢宦斆髡`”之意,取意蘇軾《洗兒》詩:“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蘇詩戲謔中含著自嘲和諷刺,是經(jīng)歷貶謫后的無奈;曹雪芹用此意,對王熙鳳惋惜中含著批判,也預(yù)示了賈府走向衰落的必然性。
第三十七回黛玉《詠白海棠》“月窟仙人縫縞袂”,化用蘇軾“月黑林間逢縞袂”?!翱c袂”一詞指白絹做的衣服,或指喪服,蘇詩中以之喻白梅花;而黛玉詩中,“縞袂”具有雙關(guān)作用,既是喻白海棠,也是指喪服。曹雪芹化蘇詩中“逢”為“縫”,以“仙人縫縞袂”暗示前世為絳珠仙草的黛玉的薄命結(jié)局。
第三十八回寶玉詠螃蟹,“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一聯(lián)整體化用蘇軾“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蘇詩寫于其被貶黃州之時,此時蘇軾一腔才華抱負未能施展,只得自嘲為口腹奔忙。寶玉稱蘇軾為“坡仙”,又化用其詩意,可見對蘇軾人生態(tài)度的肯定以及隱隱透露出自得之意。此處化用蘇詩,是為緊密表現(xiàn)人物性格服務(wù)的。
第五十回雪天聯(lián)詩,此處以“煮芋”對“撒鹽”,以蘇詩中山芋之白來喻雪之白。“撒鹽空中差可擬”喻雪是已有的用典之法,故是“舊謠”;“煮芋”喻雪出自黛玉之口,舊典新用,是“新賞”,也反映了黛玉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不蹈故常的特點。同一回中,李紋作“凍臉有痕皆是血”句以詠紅梅花,“凍臉”一詞取自蘇軾詠梅之句“自憐冰臉不時宜”。紅梅盛開本應(yīng)是樂事,李紋卻聯(lián)想到“血”,再加上蘇詩中的“不時宜”一詞,或預(yù)示李紋的悲劇命運。
第六十三回,群芳宴上史湘云掣得海棠花簽,簽上的詩句是蘇軾詠海棠的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小說中,海棠一直是湘云的象征。詠白海棠時,湘云在寶黛釵探四人已出佳作的情況下,連寫兩首,別有意趣,贏得了眾人的贊嘆;她的丫鬟名叫翠縷,出自書中第十八回對怡紅院海棠的描寫“絲垂翠縷,葩吐丹砂”;花名簽則更是確定了海棠花與湘云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而蘇軾與海棠也有密切的關(guān)系,蘇軾的海棠詩雖然只有兩首,但都是詩歌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對后來的海棠詩有很大的影響。第一首海棠詩《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寫于蘇軾初貶黃州之時,詩中的海棠幽獨高潔卻不被人欣賞,寄寓了詩人深深的流落之感。其中,“嫣然一笑竹籬間”“自然富貴出天姿”寫出了海棠隨遇而安、清新自然的特點,而湘云所作海棠詩“也宜墻角也宜盆”一句也表達了相似的意思,同時這也是湘云自身樂觀曠達個性的寫照。第二首海棠詩《海棠》寫于蘇軾被貶黃州第五年,此時詩人心境平和,詩中自然而然流露著愛花惜花之癡情。“只恐夜深花睡去”點化楊貴妃“海棠睡未足”的典故,以人喻花,寫出了海棠花的嬌憨妍麗,又與湘云醉臥的情節(jié)暗合。所以,第六十三回對蘇軾詩句的引用,不僅僅是形成了湘云—海棠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還隱藏了蘇軾—海棠—湘云這樣的對應(yīng)鏈條。
第七十回寶琴和寶釵所作柳絮詞都化用了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之意。根據(jù)學者齊共霞的考釋,古詩文中“楊花”常常為“柳絮”,蘇軾此詞又是詠楊花的經(jīng)典之作,因此兩位小說人物在創(chuàng)作柳絮詞時不約而同化用此詞,是合情合理的。寶琴“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暗用“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之意,以柳絮寄托離愁別恨;寶釵“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則是就蘇軾“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三句反其意而用之,符合寶釵作柳絮詞的宗旨:“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倍χ踉~,皆用蘇詞之意,卻一個惆悵蒼涼,一個積極奮發(fā),反映了她們迥異的性格。
第七十六回《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lián)句三十五韻》為黛玉、湘云、妙玉的聯(lián)詩,用到三處蘇軾詩文的語典?!昂炼生Q影”既是湘云即景之作,又取意于杜甫“鳥影度寒塘”及蘇軾《后赤壁賦》“適有孤鶴,橫江東來”句;其后,妙玉作“簫增嫠婦泣”,是聽到笛音后略有加工的即景之作,同時也是受湘云詩意啟發(fā),化用蘇軾《前赤壁賦》“泣孤舟之嫠婦”之句;“石奇神鬼搏”一句是大觀園月夜實景,石頭奇形怪狀像神鬼在搏斗,取意于蘇軾《石鐘山記》“大石側(cè)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此詩出現(xiàn)在“抄檢大觀園”情節(jié)之后,雖是中秋詩,卻格調(diào)清冷,對賈府末路這一結(jié)局具有渲染和預(yù)示作用。而這三處化用蘇軾詩文之處,為全詩增添了悲涼凄厲的色彩。至于第七十九回回目“薛文龍悔娶河東獅”,則是借用蘇軾戲笑朋友懼內(nèi)之句,形象生動地表現(xiàn)出夏金桂的悍妒性格,為后文情節(jié)做鋪墊。
除此之外,據(jù)學者朱小枝的研究,《紅樓夢》白海棠詩在用韻、煉字、意境等方面,均對蘇軾嶺南白梅詩有所借鑒,本文在此不再贅述。
曹雪芹歷經(jīng)家庭巨變,飽嘗人世辛酸,對同樣飽經(jīng)憂患、大起大落的蘇軾,應(yīng)是具有認同感的?!都t樓夢》對蘇軾詩文接受的背后,隱含著曹雪芹與蘇軾在文化精神上的相通相承。他們“既對世事人生的苦難與空幻看得透徹,又對個體生命和人世生活愛得深沉,通透的生活哲理和溫暖的人性人情水乳交融,又相輔相成,并互為因果”。曹雪芹靈活地將蘇軾詩文吸收融入他一生血淚的結(jié)晶《紅樓夢》中,增添了文本的“詩化”色彩,對小說的人物塑造、情節(jié)發(fā)展、主旨表達都有著不容小覷的作用。同時,《紅樓夢》對蘇軾的“重用”在客觀上也推動了蘇軾作品和其文化精神的傳播。
① 齊共霞:《“楊花”考》,《齊齊哈爾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9年第6期。
②③ 朱小枝:《〈紅樓夢〉海棠詩與蘇軾嶺南白梅詩關(guān)系探微》,《學理論》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