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關(guān)于閱讀,我至今是一個老派人物,還死硬。我堅持認為,坐下來、打開書、一手提筆、邊讀邊記是最佳的閱讀方式。閱讀是容易產(chǎn)生快感的,快感來了,不管不顧,一口氣沖到底,那個當(dāng)然爽。我把這樣的閱讀叫做放縱式閱讀,它的缺點是看得快、忘得更快。
如果手上有一支筆,它對閱讀的速度就會有一個調(diào)整。筆的作用其實就是剎車的作用。你在書上劃拉幾下,再寫上幾個字,這一來閱讀的速度就下來了,它有助于理解,也有助于記憶。在我閱讀經(jīng)典的時候,我甚至連一個詞、一個字都不愿意放過。在許多時候,你把字和詞錯過了,你就把整個作品錯過了,甚至于,你把這個作家就錯過了。
然而,我想說,無論我們是怎樣好的讀者,閱讀都有它的局限。這個局限不是來自我們的能力,而是來自文字自身的屬性。
文字的基本屬性有兩個,一個是“形”,這是供我們閱讀用的,它作用于視力;但是,文字還有一個同樣重要的屬性,那就是“音”,這是供我們說話用的,它取決于我們的聽。“形”和“音”并不構(gòu)成彼此矛盾的關(guān)系,然而,出于生理的特征,我們在面對文字的時候很難兼顧。比方說,我們說話了,我們接受的是“音”,我們自然就會忽略文字的“形”;同樣,在我們閱讀的時候,我們自然專注于文字的“形”,很難體會文字的“音”。
舉一個例子吧。在《雷雨》的第二幕里頭,有一段后母繁漪與長子周萍的對話。他們之間有不倫之戀。劇本里周萍說:“如果你以為你不是父親的妻子,我自己還承認我是我父親的兒子?!狈变粽f:“哦,你是你父親的兒子。”
這一段文字我是讀大學(xué)時讀的,這兩行“字”就那樣從我的眼前滑過去了。但是,有一天,在劇場里,我的耳朵終于聽到這兩句臺詞的“音”了,我承認,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深為曹禺先生的才華所折服。
“我是我父親的兒子?!边@是周萍的狡詐。是周萍想結(jié)束與后母的不倫之戀,他要用倫理與虛偽來壓垮繁漪。
繁漪的聲音卻是驚悚,她想不到周萍會這樣說。繁漪的聲音也是對始亂終棄的控訴。是驚天的嘲諷與謾罵:你和你的老子是一路貨。是徹底的絕望。是瘋狂之前最后的克制,離潑婦罵街只有一步之遙——“你是你父親的兒子”??!
有一個問題是現(xiàn)實的,如果沒有語言的“音”,我沒有“聽”,我真的能夠“讀懂”《雷雨》么?我真的可以獲得如此強烈的審美震撼么?
事實上,在我們強調(diào)“閱讀”的時候,我們一定不能做“自我殘疾”這樣的傻事,我們不該放棄我們的耳朵。它不只是用來架眼鏡和戴口罩的。一句話,我們千萬不該放棄文字的另一個功能。
閱讀無比寶貴,然而,我們也必須承認,它的歷史其實很短。在印刷術(shù)被發(fā)明之前,我們認知的歷史是“口口相傳”的歷史,一句話,是“音”的歷史,是“聽”的歷史。文學(xué)是這樣,宗教是這樣。西方的《荷馬史詩》是這樣,我們東方的“話本”也還是這樣,——要不然,怎么會叫“話”本呢。
時代變了。但時代之變未必就是向前,有時候,它也向后。誰能想到科技的發(fā)展會如此這般?在我們使用視力即將抵達極限的時候,我們終于想起來了,我們還有耳朵呢。音頻來了,“聽”的時代嘩然而至。人類的耳朵高興壞了。它們驕傲,智慧在充血,耳朵在腦袋的兩旁都翹了起來,眨也不眨。
(摘自《中學(xué)生閱讀(初中版)》 2018年Z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