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鐘山
軍區(qū)院里的孩子從記事起,就認識了李莊叔叔。李莊叔叔個子不高,長得圓頭圓腦的,這都不是重點。他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有很多,別人都穿軍裝,戴著軍帽,軍容儀表都整齊得很;他很多時候,只穿著軍裝,腦袋被一塊白布從腦門到后腦勺死死地勒住,那塊布勒在李莊叔叔的頭上一定很緊,他的五官都變了形。最突出的是那雙眼睛,不勒這塊布時,眼睛是圓的,勒完之后一雙眼睛又細又長。后來我們知道,李莊叔叔是因為經(jīng)常頭疼,造成他頭疼的原因是,有一塊日本人的炮彈皮飛到他腦袋里了。當(dāng)時做手術(shù)沒有取出來,后來部隊進城,條件好了,李莊叔叔又去醫(yī)院檢查他的腦袋,醫(yī)生說還是不行,原因是,這塊炮彈皮離大腦中樞神經(jīng)太近了,取出來弄不好人就癱在床上了。李莊叔叔不想讓后半輩子癱在床上,就把那塊炮彈皮留在了腦袋里,結(jié)果就是經(jīng)常頭疼。每次頭疼就讓小松媽把他的頭用布勒緊,似乎這種方式會緩解他的頭疼。
小松是我們的同學(xué),每天拖著鼻涕,鼻涕在唇上慢慢地流,積攢夠多了,又吸口氣把鼻涕吸回去,天天在我們身邊吸溜吸溜的,鼻子下方總沒有干爽的時候。小松有兩個姐姐,分別叫大靈和二靈,長得卻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幾年之后,大靈二靈都成為了我們暗戀的對象,這里不提,還說李莊叔叔。
李莊叔叔頭上勒塊白布條也就罷了,關(guān)鍵他一頭疼就回到了過去,忘記了現(xiàn)在。他又回到哪了呢,哪場戰(zhàn)役不一定,全看李莊叔叔的心情。按現(xiàn)在的話講,李莊叔叔這是穿越到了過去。大部分時候,他會回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那時,他在冀中平原打過游擊,是縣大隊的一名中隊長。他經(jīng)常穿越到當(dāng)中隊長的年代,
頭上勒著白布條,腰上系了條板帶,板帶上插了一只掃把疙瘩。掃把是小松媽掃地用的,年頭久了,掃把的枝條磨禿了,只剩下一個掃把頭。李莊叔叔就把這個掃把疙瘩當(dāng)匣子槍。對了,忘記介紹李莊叔叔的身份了,他現(xiàn)在是軍區(qū)軍需部的副部長,自從他腦袋里飛進了一塊彈片,就沒做過正職。年輕那會兒,他還不亂穿越,只是頭疼,每次頭疼他就胡亂找塊布把頭勒起來,據(jù)說在戰(zhàn)場上頭疼發(fā)作,還撕過自己的軍衣勒在頭上。在我們小時候,軍區(qū)機關(guān)團以上干部都是有配槍的,配槍意味著可以隨身攜帶,下班帶回家里也可以,但不能出岔子,畢竟槍是殺人的東西。李莊叔叔以前也有配槍,他是軍需部副部長,有條件也有理由配槍。后來不知為什么,李莊叔叔穿越了,他經(jīng)常舞著槍在操場上耍,有一次還沖著天空連開三槍,他說這是總攻的信號彈。后來怕他鬧出人命,上級便在他又穿越回來時,把他的槍收了回去。李莊叔叔只要不穿越,是個非常溫和的人,懂禮數(shù)講原則。我父親代表組織去收他的槍。父親和李莊叔叔是老戰(zhàn)友,他們一起在縣大隊當(dāng)過中隊長。兩人關(guān)系要好,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喝著說著就多了,抱在一起哇哇大哭,他們?yōu)槭裁匆逈]人知道,酒醒之后又跟沒事人似的了。
父親站在李莊叔叔辦公室里,李莊叔叔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剛頭疼完,正坐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對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似乎記得又似乎不記得了,像夢境一樣。父親就伸出手,李莊叔叔不解地說:咋地了老石,我不欠你啥呀。父親就說:你欠我一把槍。李莊叔叔疑惑著把剛放到桌上的槍遞給父親,嘴里說道:這槍不是你的,是組織配給我的。父親接過槍,“嘩啦”一聲把子彈退出槍膛,然后把槍口抵在李莊叔叔的鼻子下道:你聞聞。李莊叔叔皺起鼻子認真聞了下,望著父親說:剛射擊過?父親又把彈夾從槍身上卸下來,扔給他道:數(shù)數(shù)吧,還有幾顆?每把槍里子彈是五顆,這是每個人的標配。李莊叔叔頓時傻了眼,彈夾里只剩下兩顆子彈了。父親就繃起臉道:老李,你不能這么玩呀,再玩就要出人命的。李莊就木頭似的立在那兒,疑惑地說:我,我剛才夢游了?父親把槍裝了起來,握到自己手里:老李你不僅夢游了,還打了三槍。司令部黨委研究決定,沒收你的槍。說完把槍別到自己的腰間。李莊叔叔怔住了,槍是他的伙伴,從參軍那天到現(xiàn)在,槍一直陪伴著他,就像自己的左右手,早就習(xí)慣了。突然沒了槍,就像少了一條左膀右臂。他無措地立在那里,惶恐地望著父親。父親不忍,立住腳還是勸了幾句:老李,這是組織決定。李莊叔叔一聽到組織,下意識挺直身子。父親又說:咱們歲數(shù)大了,這東西帶在身上不好。萬一你再夢游,傷了人,你說該怎么負責(zé)?
李莊叔叔聽懂了,揮揮手,有氣無力地道:拿去吧。他沖父親努力擠出一絲笑意。父親一走,他就抱住頭,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了一回,一邊用拳頭敲打著腦袋,一邊說:都是你害了我呀。沒有槍的陪伴,李莊叔叔頓時就蔫了,總覺得比別人矮了半頭。父親還有黃河叔叔輪番找他喝酒,都被他拒絕了。黃河叔叔是我家鄰居,住在另外一個單元,長了一臉麻子,聽說是鬧革命時,被大戶人家的霰彈打了,留下的疤造成的。小時候我們不懂事,給黃河叔叔編了句順口溜:黃叔叔是老登,一臉麻子一臉坑。老登相當(dāng)于老家伙或者老炮的意思。當(dāng)然,我們不敢在黃河叔叔面前唱,他有個兒子和我同班,叫黃長水,聽聽這名字,一家人都和水干上了。黃長水經(jīng)常耍賴皮,比如說是借我們彈弓或者火藥槍,但借去了又不還,我們就唱這句順口溜。黃長水心大,我們不論怎么唱,他還一邊笑,一邊沖我們做著粗俗的動作罵我們。他長得比我們高,又比我們壯,我們煩他,又沒什么好辦法。
李莊叔叔的槍被組織收走了,他再穿越或夢游時,只能把掃把疙瘩插在腰上了,然后瘋瘋癲癲地沖到操場上。操場上裝了不少士兵平時訓(xùn)練用的器材,有獨木橋,有障礙,單雙杠什么的就不用說了。李莊叔叔就把眼前的一切當(dāng)成了陣地,揮舞著掃把疙瘩在這里翻越騰挪地打開了游擊。這種游戲,我們從小就愛玩,一邊喊叫著一邊沖沖殺殺。很快,我們就成了李莊叔叔的玩伴,他成了我們的指揮官,他帶領(lǐng)我們十幾個孩子,一會臥倒一會匍匐前進,然后又是射擊。李莊叔叔握著掃把疙瘩,射擊的動作標準而又瀟灑,我們揮舞著手里的彈弓火藥槍,成為了他指揮的士兵。我們又想起了戰(zhàn)爭片或者小人書里那些讓人熱血沸騰的場景,我們沖呀,殺呀,和李莊叔叔一路拚殺著和想像的敵人作著最后的決戰(zhàn)。有時我們也會裝死或負傷了,一個個倒下,這時的李莊叔叔,把身子滾到掩體后,握著手,作出拿步話機的樣子,拚命地呼叫著:黃河,黃河,我是李莊,請求炮火支援。每每此時,我們的游戲已經(jīng)達到了高潮,我們期待著炮火雨點似的從天而降。我們想到了《英雄兒女》中的王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向指揮部呼叫著:向我開炮……我們又英勇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向眼前的“火?!睕_去。
小松從來不參加我們的游戲。我們玩得熱火朝天時,小松站在一旁樣子似乎要哭出來,他一疊聲地喊:爸,爸,你快醒醒。李莊叔叔已經(jīng)穿越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任憑李小松怎么喊,就是不回來。他繼續(xù)呼叫:黃河,黃河,我是李莊,向我開炮,開炮,火力覆蓋……往往這時,小松就一邊往家跑一邊哭泣,書包打在他屁股蛋子上,上下翻飛,我們非常討厭李小松這時的表現(xiàn),我們罵他是叛徒是逃兵。我們都知道,他是回家搬救兵去了。果然,沒多一會兒,李小松就帶著他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家屬院方向跑來。李小松媽叫夏雨,在那個年代這是多么時髦的名字呀。夏雨是我們軍區(qū)門診部一名護士,有時她不在家,李小松就去門診部搬救兵,然后就看到穿著白大褂的夏雨像只蝴蝶似的從門診部里飛過來,落到李莊叔叔身邊。此刻的李莊叔叔就有些恍惚,但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他還在呼叫:黃河,黃河,我是李莊……他呼叫的底氣已經(jīng)微弱了。我們知道,用不了多久,李莊叔叔就會從穿越中回來。夏雨一出現(xiàn),我們就停止了游戲,從地上爬起來,看著李莊叔叔一個人仍沉浸在游戲中,我們便心不甘情不愿,多么希望這個游戲永遠持續(xù)下去呀。
果然,夏雨用手拉住李莊叔叔的肩,另一只手把他的頭扳過來,沖他說:你看看我是誰?一句話,李莊叔叔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回到現(xiàn)實中來。他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土,把握在手里的掃把疙瘩扔在一邊,仿佛從另外一個世界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夏雨面前。他似乎很累,精疲力竭的樣子,蔫頭耷腦地往回走,腳步還有些踉蹌。每每這時,李小松就會跑上去,捉住父親的手。夏雨站在原地,無聲地嘆了口氣,一陣陣傷心和難過從她那張俊俏的臉上掠過。
插圖/戴未央
自從發(fā)現(xiàn)李莊叔叔有了這個穿越功能后,每天放學(xué)路過操場,我們都會在操場中尋找李莊叔叔的身影,只要他在穿越狀態(tài),我們立馬就和他一起投入戰(zhàn)斗。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是失望的。
正常時的李莊叔叔和別人并沒有兩樣,穿著嚴謹,邁著軍人的步伐,大步流星地從我們面前走過,他的威嚴讓我們總是退避三舍。只有李莊叔叔穿越了,他才是我們的戰(zhàn)友和指揮官。每次和他玩得盡興時,我們都盼著夏雨別來,或者是晚一點出現(xiàn),只要她不出現(xiàn),我們就會和李莊叔叔盡興地玩耍在一起。
有幾次我們威脅過李小松,平時生性膽小的小松這時卻顯得英勇無畏地說:他不是你們爸。他說這句話時,眼里是浸了淚的。每天放學(xué),只要他發(fā)現(xiàn)父親發(fā)作了,他總是第一時間去搬他媽這個救兵。只要他媽出現(xiàn),總是立竿見影收到奇效。
以前,領(lǐng)導(dǎo)同事也曾在李莊面前出現(xiàn)過,他不僅不聽勸,還仿佛看到了一幫戰(zhàn)友前來增援了,更讓他亢奮。每每這時,他總是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放到絕境之中。他呼喊著:黃河,黃河,我是李莊,陣地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請求增援。黃河叔叔此時站在一旁,似乎又被李莊叔叔帶回到了戰(zhàn)爭年代,為此,黃河叔叔總是會流下眼淚。只有夏雨的到來才能讓局面起死回生。在我們眼里,她是神一樣的存在。
李莊和夏雨相識是在部隊入城不久,抗美援朝的前夕,他是369團的一名副團長。部隊進城后曾掀起一股大齡軍官集體結(jié)婚的熱潮。可以想像,這些為共和國打下江山的一群男人,終于盼來了全國解放,他們最初的理想就是解放全中國,建立新社會。如今新社會是迎來了,自己的小家還沒建立,可急壞了這些光棍們。那會兒,部隊經(jīng)常組織各式各樣的聯(lián)誼活動,地方參加聯(lián)誼活動的當(dāng)然是一批又一批女同志,有紡織廠的,也有大學(xué)即將畢業(yè)的學(xué)生,還有一些政府機關(guān)的女同事。那一陣子部隊和地方都很熱鬧,有許多個傍晚,部隊出動一輛輛卡車,把一批又一批青春年少的女性拉到部隊營院,條件好的在房間里,條件差一些的就在露天,扯出一根電線,安上幾盞二百瓦的電燈,也算是燈火通明。大齡軍官和這些女性聯(lián)誼,為的就是擦出愛情的火花。那一陣子,每天都會有幾對新人結(jié)婚,接親的都是馬匹,一波又一波的馬蹄聲在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響起,踏出了對新生活的向往。
同是大齡青年的李莊也參加過兩次聯(lián)誼會。其實他看上了一個地方機關(guān)的女青年,李莊還硬拉著那女青年假模假式地跳了曲舞,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青年比自己高出半個頭,他只來得及問清人家姓名,那女孩子告訴他叫王麗,然后低下頭大膽地望著他。跳完一曲之后,李莊便再也不邀請王麗了,他為自己的個頭感到自卑,他心里一遍遍想:太高了,這么高的女人給自己當(dāng)老婆不合適。正當(dāng)他猶豫的工夫,又一支舞曲從留聲機里傳出來,黃河卻捷足先登,邀請王麗跳舞。黃河身材高大,足壓了王麗一頭,這次是王麗仰視著黃河了。他看到黃河一只大手把王麗的小細腰死死握在自己的手里。李莊的頭又疼了,他跑出去,在街邊摟住一棵樹,頭抵在樹上,一次又一次用頭去撞樹,那棵樹便發(fā)出簌簌的聲音。每次犯病,身邊所有物件都成了李莊頭攻擊的對象,似乎把頭撞在物件上,疼痛就會得到緩解,經(jīng)常撞得頭破血流。李莊一邊撞頭一邊就想:以前和小鬼子拚刺刀時,再高的小鬼子他也沒放在眼里。有兩次反掃蕩,縣大隊掩護群眾撤退,他們縣大隊和一個中隊的鬼子交火了,子彈打完了,他們就挺著刺刀和鬼子肉搏在了一起。他記得同時有三個小鬼子向他攻擊,一個抱腰,另外兩個挺著明晃晃的刺刀向他刺來。他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把身后抱他腰的小鬼子硬是甩到了身前,正好兩個鬼子刺刀過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刺在了自己人身上。當(dāng)兩個小鬼子正愣神的工夫,他嗷叫一聲撲過去,把兩個鬼子都壓在了身下……
當(dāng)年他有一身力氣能把小鬼子干倒,一個高個子女人卻讓他自卑了。他想不通,鬧心得頭疼欲裂,便一次次去撞那皮糙肉厚的樹干,結(jié)果他眼冒金星,皮開肉綻,滿臉是血,頭疼得到了緩解,可傷口卻血流如注。他的樣子嚇壞了兩個巡邏的哨兵,他們以為自己的副團長受到敵人攻擊了,不由分說地架起他,來到了野戰(zhàn)醫(yī)院。那會兒的野戰(zhàn)醫(yī)院也剛進城不久,駐扎在一個戲院里。這次到醫(yī)院卻讓他意外地結(jié)識了夏雨。那會兒夏雨剛參軍不久,她是護士學(xué)校畢業(yè)的,野戰(zhàn)醫(yī)院進城,她便被征召到了部隊的醫(yī)院。李莊被兩個戰(zhàn)士架到臨時野戰(zhàn)醫(yī)院時,夏雨正站在戲院門口吃冰棍。和平年代了,部隊進城了,野戰(zhàn)醫(yī)院也閑了下來,她晚上值班,天熱,就跑出去買了根冰棍,準備吃完再進去,就在這工夫,看到了滿臉是血的李莊被兩個戰(zhàn)士架過來。她扔掉還剩下的半根冰棍,驚呼一聲撲過來。兩個戰(zhàn)士喘著氣沖她大叫道:快給我們副團長包扎。夏雨從兩個戰(zhàn)士手中接過李莊,把他帶到了戲院里面,讓他坐在觀眾的椅子上,找來紗布、酒精棉什么的,為李莊包扎著傷口。夏雨穿著新發(fā)的軍裝,外面披了件白大褂,值班前還特意沖了澡,頭發(fā)還是濕漉漉的。她圍著李莊忙前忙后,李莊嗅到了女性散發(fā)出的陣陣體香,他就有些迷糊,情不自禁的那種。他的頭被她包扎好了,他望著眼前這位小巧玲瓏的女護士,心想:我一定比她高。想到這他就站了起來,果然比她高了有兩寸的樣子,失去的自信又找了回來,他把手背在身后,用副團長的口氣問:小鬼,多大了?夏雨就立正站好道:報告首長,我今年二十。李莊心想:我今年已經(jīng)三十有五了,差十五歲。他點點頭,這才感覺到頭上纏的紗布不緊不松正合適。此時頭疼已經(jīng)過去,正常起來的李莊頭腦還是十分清醒的,然后他又問:貴姓?夏雨差點笑出聲,她只能用手捂住嘴答:我叫小雨點。話一出口知道自己答錯了,一分神把自己小名說出來了,忙又補充道:小雨點是我小名,我的名字叫夏雨。李莊已經(jīng)被小雨點這個名字吸引了,他覺得眼前的姑娘和這個名字很吻合,圓潤透亮,不是小雨點又是什么。他一邊點頭一邊說:小雨點,我記住你了。說完就要往外走,身后的夏雨見他要走,把手舉到太陽穴處,已經(jīng)給他敬禮了。他又回過頭問:你結(jié)婚了嗎?他認為這一點很重要。夏雨被他問愣了,手仍作敬禮狀,此時,她滿臉通紅,但還是答道:我剛參軍。雖然她答非所問,但李莊還是聽出了弦外之音。
這天晚上,回到兵營的李莊就失眠了。他滿腦子里都是小雨點的聲音和形象,越想越興奮,越想心里越熱,他下床喝了兩缸子涼水也沒澆滅心火。天快亮?xí)r,他迷迷糊糊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大太陽底下,卻被雨水淋了個透濕,他抬眼望著四處,都是晴天,哪來的雨呢。起床號響了,李莊的夢醒了。
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師長金大牙。這個金大牙是他們?yōu)閹熼L起的外號,以前并不叫大牙。有一次戰(zhàn)斗,師長的門牙被一塊炸起的石頭擊碎了,不知這塊石頭怎么那么邪門,不偏不倚,沒傷著他別的地方,卻把他兩顆門牙崩飛了。后來找了一個郎中修理他的牙,牙是鑲上了,卻比別的牙長出來不少,嘴總是閉不嚴的樣子。于是他們就給師長起了個外號“大牙”。金師長可是李莊的老領(lǐng)導(dǎo)了,當(dāng)年他們在冀中打游擊時,金師長就是縣大隊的大隊長,后來日本人投降,部隊整編,金大牙帶著他們參加了正規(guī)軍。
李莊手提馬鞭走進了金師長辦公室,以前總是打仗,手里不是刀就是槍,一下子不打仗了,手里沒個抓手,很不習(xí)慣,于是他整日里就手提個馬鞭,手里有了抓手,心里就踏實了一半。金師長進城后,把老婆孩子從老家接到了城里,前不久老婆又為他生了個兒子。走近師長辦公室,李莊仍能隱約地嗅到師長身上的尿布氣味。不等師長讓他落座,他便大模大樣地自己坐下了。金師長看著他頭上的紗布就問:李莊,你的頭又疼了,這是又往哪撞了?李莊的老毛病全師上下了解李莊的人都知道。李莊卻答非所問地說:師長,我個人問題你管不管?
金師長一怔:這幾次聯(lián)誼會你沒參加?
他梗著脖子說:參加了,但我一個都沒看上。他又想起了王麗,那個高個細腰的女人,被黃河摟住的樣子,頭又隱隱地有些疼。
金師長就攤著手說:你沒看上,我能有什么辦法。你看上人家,人家看上你才行,我一個師長不能為你去搶親吧。
不用你搶,我看上了一個,但我不知咋跟人家去說。李莊求救似的望著金師長。
金師長俯下身道:誰呀,哪里的姑娘?
李莊就說了,他沒記住夏雨的名字,卻記住了小雨點這個乳名。說完瞪著師長說:我都三十五了,是全師的老大難了,這事你不管可不行。
金師長一拍桌子道:好你個李莊,自己沒本事還賴上我不成?是你自己搞對象,又不是我!
李莊就開始服軟,一邊笑一邊說:師長哇,求你了,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讓我打仗一個小時拿下一個山頭,我連眼皮都不眨??勺屛腋銓ο?,咱也不會呀,狗咬刺猬不知從哪下嘴呀。
他的話把金師長說笑了。
那天上午,許多人看見,金師長坐著自己的吉普車,帶著手提馬鞭的李莊一起離開了營區(qū)。
金師長先是拜會了野戰(zhàn)醫(yī)院的院長老唐,都是老熟人,然后又把李莊介紹給老唐,并說明了來意。老唐就扶著眼鏡說:李團長你看上我們醫(yī)院誰了?
李莊就說:小雨點。說完又補充道:我頭上的紗布就是她為我包扎的。
唐院長就說:你說的是夏雨吧。昨天晚上是她值班來著。
李莊點著頭,回憶道:好像是這個名字。
唐院長就有些犯難地說:夏雨和別的同志不一樣,她剛參加工作,家就是本地的,她的父母還在,就是她同意,她父母能不能同意我可說不準。說完用目光打量著李莊。李莊努力把胸脯挺起來,就著把腳跟也抬起來了。
后面的事果然和唐院長預(yù)料的差不多,在唐院長的精心安排下,李莊又和小雨點單獨見了兩面,唐院長又做了小雨點的工作。夏雨終于松了口道:和李團長結(jié)婚不是不可以,我父母不同意我可沒什么辦法。
唐院長又帶著李莊去見了小雨點的父母。夏雨的父親以前在舊政府里做事,也算是識文斷字見過世面的人,如今在為新政府做事,思想很開明,撂下一句話:只要我閨女同意,我本人沒啥意見,還得問她媽的意思。
夏雨的母親在這個城里也算是大家閨秀,父母都是做生意的,還當(dāng)過商會會長。她上上下下地把李莊打量了,左手握著右手道: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女兒嫁給什么人,按理我們做父母的不應(yīng)該干預(yù)。說到這,話鋒一轉(zhuǎn),盯著李莊道:你學(xué)過文化,讀過書嗎?李莊臉就紅了,他的確沒讀過書,十五歲就參加了縣大隊,先是當(dāng)通訊員,后來又參加了中隊的戰(zhàn)斗班。他紅著臉說:我在縣大隊時上過識字班,也認識了一些字。
夏雨媽就嘆口氣,左手握緊了右手,在她的觀念里,沒有文化的人是不講道理的人,她怕自己的女兒受委屈。她這一聲嘆氣,讓李莊的心涼了半截,馬上補充道:我以后可以學(xué)習(xí)文化。部隊進城后,掀起了文化補習(xí)的熱潮,辦了各種班,每次學(xué)習(xí)他頭就疼,總是找借口溜走,提著他的馬鞭四處轉(zhuǎn)悠。李莊不僅臉紅了,心臟也快速地跳動著。
夏雨媽緩了口氣又道:文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要是能答應(yīng)我三點,我就同意夏雨嫁給你。
李莊忙不迭地說:您老吩咐,別說三件,十件八件的我也依你。
夏雨媽就道:首先不能讓我女兒受委屈,凡事都要懂得謙讓。
李莊點著頭說:中,以后啥事我都聽小雨點的。
夏雨媽又說:不能把外面那一套帶到家里。我女兒不是你手下的兵。
李莊把挺起的胸脯收回去,腰也塌下去一點,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還有些溫柔的地方。
夏雨媽又說出了最后一條:夏雨是我們老倆口唯一的閨女,從小到大寵養(yǎng)慣了,你比他大十幾歲,當(dāng)她父親都夠格了,你要寵著她,讓著她。
李莊就差跪下了,他一疊聲地說:以后我就把小雨點當(dāng)成閨女養(yǎng)。
李莊這么答應(yīng)的,也是這么做的,在他的心里夏雨就是他的閨女,不僅疼著讓著,對夏雨總是言聽計從。隨著他的歲數(shù)大了,頭疼穿越時,他認不出任何人,但只要夏雨走近,一句話:該回家了。他立馬就能清醒過來,瞬間頭也不疼了,就像中了魔法。許多人都不理解,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他因為頭疼的毛病,組織曾研究過幾次他轉(zhuǎn)業(yè)的事,都是被金參謀長攔下來了——以前的金師長已經(jīng)是軍區(qū)的參謀長了,他的話在軍區(qū)黨委會上都有分量。金參謀長總是說:李莊的毛病是在戰(zhàn)爭年代落下的,他在部隊頭疼,難道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頭就不疼了?他頭疼是不假,但他從來也沒耽誤過工作是不是。他十五歲就參軍,在部隊干了大半輩子了,咱們組織不能干那種卸磨殺驢的事。李莊這個人我保定了,以后誰再提這事,我就和李莊一起轉(zhuǎn)業(yè)。
金參謀長帶著情緒的發(fā)言之后,便再也沒人提出讓李莊轉(zhuǎn)業(yè)的事了。但李莊的進步通道還是受到了影響??姑涝?,他就是副師長了,最后又平調(diào)擔(dān)任了軍區(qū)機關(guān)的軍需部副部長,還是副師級。為此,金參謀長找李莊談過話,李莊自然知道能有今天都是金參謀長對他的力保。他站在金參謀長面前說:參謀長,只要把我留在部隊,干啥都行,啥職務(wù)不職務(wù)的,我現(xiàn)在是個廢人了,組織不嫌棄,我就心滿意足了。他的話讓金參謀長眼淚汪汪的。
李莊叔叔在穿越時一遍又一遍呼叫的黃河叔叔,他們之間有過多次過命的交情。黃河叔叔參軍時并不和李莊叔叔在一支部隊,黃河叔叔是八路軍115師的一名排長,一次在押運醫(yī)療物資路過冀中時,和日本鬼子一個小分隊遭遇了。醫(yī)療物資當(dāng)時在八路軍隊伍里那可是稀罕物,都是愛國的華僑捐贈的。戰(zhàn)士們知道這批物資的重要性,都拿出命去保護。一個排的八路軍戰(zhàn)士被日本小分隊包圍在一條山路上,最后只剩下五六個人,黃河叔叔右臂也被子彈打斷了??h大隊接到增援的命令時,黃河叔叔所在的排已經(jīng)彈盡糧絕了,是縣大隊的人馬把黃河叔叔救了出來。就是在那一次,黃河和李莊認識了。李莊叔叔帶著縣大隊二三十號人,一直把黃河和他們的物資送出了封鎖線。此時太陽初升,兩股人馬分別在即,黃河舉起了左手向李莊敬禮,他的右手已經(jīng)負傷了,被撕下的軍裝纏裹著。他臉色慘白,一邊敬禮一邊說:再見了李莊同志,后會有期。
李莊站在高岡上,看著黃河和他的貨物被接應(yīng)的八路軍戰(zhàn)士團團圍住,又一陣風(fēng)似的遠去。他羨慕八路軍的正規(guī)軍,都穿著清一色的軍裝,手里的家伙也整齊。不像他們縣大隊,衣著花雜,有的能穿件軍上衣,有的能分到一頂八路軍的軍帽,他們手里的武器也長短不一,這都是他們從敵人手里繳來的。李莊舔舔嘴唇,心有不甘地看著黃河等人消失在視線里。
從那以后他記住了115師,也記住了黃河。一想起黃河的名字便羨慕這名字有派頭,簡直和八路軍的身份一樣有派頭。從此,黃河便駐進了他的心里。
1945年的上半年,冀中平原迎來了日本鬼子最后一次也是最窮兇極惡的大掃蕩,縣大隊損失慘重,被日本人一路追殺,他們只能一路后撤,都快跑到黃河邊上了。那一夜,還是被日本人包圍了,縣大隊只能決一死戰(zhàn)。在這危急關(guān)頭,一路人馬從斜刺里殺出,硬生生地從敵人的包圍圈里撕開一條口子。八路軍一隊人馬與縣大隊匯合了。這只是先頭部隊,后面還有一股大部隊,從外面包圍了這撥鬼子,里外夾擊,不到一個時辰,日本鬼子就被消滅了。打掃戰(zhàn)場時,李莊又見到了黃河。黃河的軍帽被一顆子彈打穿了,還冒著煙,他看見李莊就笑著說:老伙計,咱們又見面了。兩人擁抱在硝煙還沒散盡的陣地上,相互打量著,你搗我一拳我還你一巴掌。
日本投降后,縣大隊終于如愿以償?shù)睾驼?guī)軍兵合一家了。他們又一起接到了進軍東北的命令。在塔山阻擊戰(zhàn),黃河已是團參謀長了,李莊是一名營長。著名的塔山阻擊戰(zhàn)打響了。李莊所在的營作為尖刀營一直釘在最前沿的陣地,敵人的飛機、坦克、大炮,把陣地犁了一遍又一遍。李莊和他的戰(zhàn)士們耳朵被炸得嗡嗡作響,他們幾乎聽不見對方在說什么,只能大聲喊叫,這種喊叫讓他們熱血沸騰,戰(zhàn)火讓他們莫名地興奮。塔山阻擊戰(zhàn),關(guān)乎著整個東北全局,阻擊住增援的敵人,才能解放錦州。錦州是東北的戰(zhàn)略要地,拿下錦州等于扼住了整個東北敵人的咽喉,在阻擊戰(zhàn)打響時,金師長這么給他們動員。敵人自然也知道錦州的重要性,支援錦州必須突破塔山,兩撥軍隊在塔山這個角落里展開了廝殺。李莊眼見著自己這個營的士兵一排排倒下,眼前的敵人仍在拚命地進攻,最后只剩下一個連的兵力了。和敵人拚了幾次刺刀下來,只剩下一個排了。敵人還沒完沒了地進攻,一個排的人馬似乎已經(jīng)抵擋不住了,陣地有失守的危險,李莊只能搬救兵了。步話兵已經(jīng)犧牲。他從步話兵的尸體上摘下步話機,他耳朵已經(jīng)什么也聽不見了,似乎是沒完沒了的爆炸聲在耳鼓里轟鳴一片。他接通步話機就向團部呼喊:李莊呼叫黃河,李莊呼叫黃河,陣地要守不住了,請求增援,請求增援。李莊知道,黃河參謀長就在不遠處的指揮所里,全團還有一個營的預(yù)備隊。他呼叫了一氣,因為耳朵被震聾,不知是否呼叫成功。這時敵人又蜂擁著上來了,彈藥也幾乎耗盡,他從地上撿起一把鬼頭大刀,沖身邊的人嚎叫一聲:抄家伙。尚存一些氣息的士兵從泥土里鉆出來,有幾個傷兵,拄著槍跪在陣地上,每個人的眼睛都充滿了血絲。李莊看了眼陣地上僅存的二十幾位兄弟,沙啞著聲音又吼了句:人在陣地在,鉚足勁,再來一次反沖鋒。他揮著大刀沖出陣地和敵人絞殺到了一處。他已經(jīng)殺紅了眼,頭不是疼,似乎有一個晶亮的東西錚錚作響,這種響聲讓他身輕如燕,自己似乎要飛了起來。他揮舞著大刀左劈右殺。敵人上來一撥又一撥,他似乎預(yù)感到,這是最后的一次戰(zhàn)斗了,不知何時自己就會躺下,腦子里那個晶亮的東西也會熄滅,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人在無畏死亡時,便英勇無比。抱著必死一戰(zhàn)的李莊和敵人廝殺在一起時,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敵人潮水般地退去了。他用余光看到黃河參謀長帶領(lǐng)預(yù)備營殺將上來,他眼眶一熱,幾乎摔倒,最后一條腿跪在地上,刀插在地上作為支點才沒讓自己倒下。他哽咽地大叫一聲:李莊呼叫黃河!隨著兩滴淚水落下,人便一頭栽倒。栽倒的一瞬間,他看見黃河大叫著向他奔跑過來。
腦子里隱藏多年的彈片,就是在塔山阻擊戰(zhàn)時被引爆的。被抬到后方醫(yī)院的李莊疼醒了,這股突如其來的巨痛讓他從擔(dān)架上坐了起來,他伸手去摸頭,卻是完好的。他從一名護士手里奪過紗布,纏在自己頭上,遠處戰(zhàn)火連天的陣地在呼喚著他,他踉蹌著腳步又向陣地沖去,全然不顧護士在他身后的呼喊……
父輩們在戰(zhàn)爭時的情誼,直接影響到了我們這撥孩子。我和黃河的兒子黃長水,還有李莊叔叔的大女兒大靈在一個班里。黃長水總是含情脈脈地看著大靈,那會兒我們大約上小學(xué)四五年級,大靈已經(jīng)出落得水靈靈的了。許多小男生都故意和大靈套近乎,這個男生送給大靈一塊橡皮,另一個送一支鉛筆什么的。每每這時,黃長水都會沖過去,一把抓走這些東西,惡狠狠地還給那些男生。弄得大靈尖叫道:黃長水你這是干嗎?!黃長水也不說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自己的鉛筆和橡皮一股腦兒都拿過來,倒在大靈面前的課桌上,漲紅著臉說:我有,你要用隨便拿。我們一幫孩子就在一旁起哄,一遍遍呼喊著大靈和黃長水的名字。大靈白皙的臉漸漸地紅了,她突然坐在座位上,趴在桌上哭了。大靈一哭,黃長水手足無措,紅頭脹臉地說:大靈你別哭哇,一會老師就來了。
大靈的弟弟李小松那個鼻涕蟲經(jīng)常挨同學(xué)欺負,好長時間我們都不懂,大靈二靈長得那么漂亮,為什么李小松卻長了一副窩囊相。因為他的鼻涕不斷,讓人看著就是個沒脾氣的孩子,經(jīng)常受欺負。每每這時,黃長水總是能及時出現(xiàn)在李小松身邊,把那些欺負李小松的孩子打得屁滾尿流,然后像守護神似的站在小松身旁,彎下腰說:小松你別怕,有長水哥呢。小松就抽抽嗒嗒地把腰挺起來,仰起頭道:謝謝你長水哥。
大靈因為長相出眾,也經(jīng)常會受到高年級男同學(xué)騷擾。在放學(xué)的路上大靈二靈經(jīng)常被一些壞男孩攔下,其實這些男孩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想和大靈二靈說說話。只要被黃長水發(fā)現(xiàn),他就像一頭發(fā)情的小公牛一樣撲過去,掄起書包,沒頭沒腦地向這些大男孩砸過去。這些大男孩自然不把黃長水放在眼里,他們開始反擊,黃長水就像打一場阻擊戰(zhàn)一樣腹背受敵,經(jīng)常被打得鼻青臉腫。不論他被打得有多重,他一粒眼淚疙瘩都不掉。跑到遠處的大靈和二靈躲在一棵樹后看著這驚險的一幕,不知此時的大靈心里想的是什么。
直到有一次,事件再一次重演,這次黃長水又一次及時出現(xiàn),他沒像往常那樣掄起書包沒頭沒腦地往前沖,而是不慌不忙地從書包里掏出一把槍。槍是真槍,在太陽底下發(fā)出幽藍的光芒。黃長水舉著這團藍幽幽的光一步步向那幾個男孩子逼近,他們都被黃長水手里的家伙嚇住了,一邊退一邊說:別開槍,別開槍。那幾個男孩子還下意識地伸出了手作投降狀,像電影里遇到八路軍的漢奸,在黃長水的威懾下,屁滾尿流地逃跑了。黃長水此時像一個大英雄,他意猶未盡地彎下身子,“嘩啦”一聲讓子彈上膛,又舉起槍,還沖天空來了一家伙。清脆的槍聲在明晃晃的大街上震蕩。槍自然是父親黃河的,那會兒黃長水的父親是軍區(qū)作戰(zhàn)部長,每天上下班都會把槍帶來帶去。黃長水上學(xué)時,就把父親的槍偷了出來,藏了一天,終于派上了用場。
第二天黃長水上學(xué),我們看著他拐著一條腿走進學(xué)校,肯定是讓黃河打的,而且還不輕,他的臉上卻一直露著勝利的微笑。雖然他挨了父親一頓暴打,但從那以后,果然沒人再敢騷擾大靈和二靈了。
不久后的一天中午吃飯時,大靈從書包里掏出半塊糖餅送到黃長水桌前,放下后轉(zhuǎn)身就跑出了教室。黃長水看著那半塊糖餅,又看一眼教室門口,大靈就是從那跑出去的。不知為什么,黃長水竟流出了兩滴眼淚。在我們的心里,從那天開始,黃長水和大靈就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的暑假,我從家里偷出五元錢,約著黃長水去了趟商店,買了瓶果酒,是通化產(chǎn)的葡萄酒,還有一袋餅干。我們倆走到一個公園的樹林里,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瓶果酒給喝光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喝酒,下口很甜,結(jié)果卻是暈暈乎乎地躺到草地上暢想起將來。五年級剛畢業(yè),似乎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成大人了。我說自己的理想是能夠參軍,最好是能趕上戰(zhàn)爭,然后像英雄王成一樣大喊著向我開炮。這樣的場景已經(jīng)鼓噪得我多少回夢里都成了英雄,一說起自己的理想,就渾身發(fā)緊熱血沸騰。黃長水顯然是果酒喝多了,歪著嘴紅著眼睛說:我的理想就是一直能和大靈好下去。說這話時,他還盯著頭頂上的樹梢一臉幸福狀。我雖然對黃長水的理想有些遺憾,但從心里還是覺得他的理想挺好的。
高中畢業(yè)那一年,我和黃長水還有大靈是一批入的伍,我和黃長水都被分到了連隊,大靈被分到團衛(wèi)生隊做了衛(wèi)生員。從連隊到團部還有幾十公里的路,那會兒,每到周末,黃長水都要請假外出,直奔團部的衛(wèi)生隊。只有我知道黃長水和大靈已經(jīng)偷偷地談戀愛了。
如果沒有那次意外,我相信,黃長水一定會和大靈結(jié)婚,成為相親相愛的愛人。結(jié)果衛(wèi)生隊在一次實彈訓(xùn)練中,大靈為了救一名新兵,把新兵沒有揮出去的手榴彈壓到了自己的身下,光榮犧牲了。
黃長水失去了戀人大靈,痛苦得無可名狀。從那以后,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李莊迎娶夏雨那天,是金師長派出吉普車把夏雨接到營區(qū)的。老倆口就這么一個閨女,自然是依依不舍,站在門口,沖著吉普車的尾氣招了好久的手。車內(nèi)的夏雨隔著車窗望著父母自然也淚水漣漣。李莊就握住夏雨的手,一遍遍地說:今天是大喜日子,你哭啥。部隊那會兒已經(jīng)接到了集結(jié)的命令,李莊知道又有一次大仗要打了,金師長已經(jīng)把一部分內(nèi)容傳達給了他們團以上軍官。這次打仗要出國,去朝鮮半島,保家衛(wèi)國。從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他們打了無數(shù)的仗,可出國打仗誰也沒有遇到過。他知道上級一聲令下,部隊就得開拔了,在這節(jié)骨眼上卻是他成親大喜的日子。
他讓通訊員從炊事班端來一臉盆饅頭,然后把新房的門反鎖上,三天三夜連屋門都沒出。他把夏雨當(dāng)成了陣地,不停歇地進攻,日夜鏖戰(zhàn),一次次敗退又一次次反攻,直殺得眼冒金星氣喘吁吁。他把積攢了三十多年的力氣都在這三天三夜時間里用完了。
第四天早晨,他聽到部隊集合號時,兩腿發(fā)軟地走出了他們的洞房。部隊經(jīng)丹東就進入了朝鮮的領(lǐng)土。那是怎樣炮火連天的三年呢,吃過草根喝過雪水,一仗接著一仗,炮火連天硝煙彌漫。在這三年時間里,不知為什么,藏在他頭里的彈片竟然一次也沒有發(fā)作過,指揮戰(zhàn)斗時,腦子異常清晰,仿佛他的舊傷已經(jīng)完好如初了。
三年之后,他和他的英雄部隊凱旋回國了,在朝鮮時他接到過夏雨的信,先是告訴他自己懷孕了,后來告訴他自己生了,是個女孩,等他回來取名字呢??伤氐綘I區(qū),看到夏雨領(lǐng)著兩歲多的一個女孩迎接他時,他還是被驚到了,仿佛自己做了個夢,一下子世界就變了。從那以后,他們又再接再厲地生下了二靈和小松。
李莊知道夏雨一個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夏雨懷大靈那年才剛滿二十歲,自己還是個孩子。他掰著手指頭算過自己和夏雨的年齡差,三個巴掌,整整十五歲。從那一刻,他開始心疼老婆了。家里的活兒幾乎都被他一個人承包了,從早晨做飯開始,到急三火四地送孩子們?nèi)ビ變簣@。中午他吃食堂,那會兒夏雨還在醫(yī)院工作,他不知夏雨吃沒吃飯,從食堂打回飯跑到辦公室,把電話打到醫(yī)院,他要聽見夏雨親口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吃過飯了,他這才會踏實下來,安心吃自己的飯。
昔日的金師長已經(jīng)是副參謀長了,經(jīng)常沖李莊開玩笑地說:你把媳婦當(dāng)姑娘養(yǎng)了。李莊紅了臉低下頭,并不多說什么,后來人們說多了,他就急赤白臉地跟人家解釋:人家一個黃花大閨女,嫁給我這個老光棍,人家容易嗎?他這么解釋,眾人就笑。
在沒有仗可打的日子里,李莊頭疼的毛病三天兩頭地犯,下雨陰天就不用說了,只要未來兩天下雨或陰天,他的頭就隱隱地發(fā)脹作痛。有一段時間,他成了軍區(qū)機關(guān)天氣預(yù)報的問詢處。人們不時地問他:李莊,這兩天會不會下雨呀?他不高興,摸摸自己的頭,然后答是或者不是。那會兒的天氣預(yù)報很不準,有幾次軍區(qū)搞演習(xí),司令估摸不準天氣,還專門派人來問過李莊。別人暗地里給李莊起了個外號就叫“天氣預(yù)報”。
在別人眼里李莊是個喜劇,但李莊從來不這么看待自己。當(dāng)時在冀中打游擊,他負傷,手術(shù)的條件差,就在一戶人家的牛棚里,給他做手術(shù)的卻是個當(dāng)?shù)赜忻睦厢t(yī)生。他清醒過來后,那個醫(yī)生告訴他:再有兩根頭發(fā)絲的距離,他的命就保不住了。每次頭疼時,他都覺得那塊彈片在腦袋里生根發(fā)芽了,已經(jīng)長滿了他的腦袋。有時疼得他整夜整夜睡不著,吃過夏雨給他開回來的止疼藥,開始一片,兩片,最后一把一把地吃,還是止不住他的疼。那會兒他還沒有穿越,不論怎么疼腦子都是清醒的。每次頭疼發(fā)作時,他都認為自己活不長,自己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對夏雨好,對三個孩子好。有許多次,他頭疼難忍時,就拉著夏雨的手情真意切地說:小雨點,我老李對不住你,跟了我這么多年也沒讓你過上幾天舒心日子。他這么一說,夏雨就心生苦澀,自己是名護士能照顧別的病人,自己的丈夫卻照顧不好。她把丈夫的手擎起來,摸著自己的臉,任淚水在丈夫的手掌間流過。
有幾次,我和黃長水這些孩子打著找小松出來玩的旗號,其實就是為了多看一眼大靈和二靈,小松那個鼻涕蟲,我們才不愛搭理。有許多次,我們把李小松叫出來,前腳他出了樓門,后腳就讓我們打發(fā)走了。有一次,我們又敲開了李莊叔叔的家門,看見李莊叔叔在縫被子。在客廳里,拆洗過的被子攤在沙發(fā)上,李莊叔叔像個女人似的在一針一線地縫著。夏雨站在一旁打著下手。李莊叔叔的舉動讓我們吃驚不小,在我們的記憶里,做針線活都是女人的事。那次,我們甚至忘記了叫小松,更忘記了多看一眼大靈和二靈,匆匆忙忙地從他們家門前跑出樓道。回到家,我把看到的一幕當(dāng)新聞告訴了父母。父親沒說話,嘆了口氣說:你李莊叔叔不容易。
父親和李莊叔叔還有黃河叔叔,三個人都是經(jīng)歷過生死的戰(zhàn)友。他們經(jīng)常聚會,這周末去李莊叔叔家,下周又來我家,總之三個人不斷輪流做東。每次父親出門聚會時,都在褲兜里塞兩瓶酒,鼓鼓囊囊地像揣了兩顆炸彈。出去時還異常清醒的父親,回來時就變了一個人,他滿嘴噴著酒氣,仍然亢奮著,戰(zhàn)友相聚的情緒仍然沒有散盡,每次回來,都要把我們這些孩子集合在他的眼前,講上一遍和李莊叔叔的生死交情。每次都講到李莊叔叔那次負傷。那是一次冀中反掃蕩,為了掩護鄉(xiāng)親們轉(zhuǎn)移,縣大隊在一個叫臥牛山的地方打阻擊,父親的中隊和李莊叔叔的中隊各守一個山頭。那次父親的山頭吃了大虧,被日本鬼子的迫擊炮幾乎炸平了,人員傷亡很慘重,最后與沖上來的鬼子短兵相接了,眼見著陣地就要丟失了,當(dāng)時父親和兩個小鬼子廝打在陣地前,陣地沒有了槍炮聲,有的只是吭哧吭哧的廝打聲。就在這時,李莊叔叔帶著一個排把敵人打跑了,父親親眼看見,李莊叔叔手里的鬼頭刀把壓在他身上的鬼子砍倒,他拉起父親,自己又帶著戰(zhàn)士們沖鋒。就在這時,一顆炮彈落在了李莊叔叔的身旁……父親這故事講了無數(shù)次,每次講我都聽得津津有味,滿身的血液呼呼啦啦地在身體里奔涌。
有幾次,李莊叔叔和黃河叔叔來我家喝酒,三個人喝著聊著,最后就抱頭痛哭在一起,像三個沒長大的孩子。
因為李莊叔叔的傷病,他從抗美援朝回來后職務(wù)是副師長,后來調(diào)到了軍區(qū)任軍需部副部長,一直到退休,他的職務(wù)從來就沒變過。后來黃河叔叔當(dāng)了軍區(qū)副參謀長,父親也做了后勤部長,兩人都成了李莊叔叔的上級,而且還差了好幾級。李莊叔叔從來沒有說過一句牢騷話。每次喝完酒,他都幸福地望著黃河和父親說:能讓我在部隊待下去我就滿足了。說完這話,他笑著,樣子幸福極了。父親和黃河兩人在一起時,經(jīng)常感嘆:組織虧欠李莊呀。
李莊叔叔因為娶的是獨生女,他對岳父岳母就像對自己親爹親娘一樣地照顧。隔三岔五就要領(lǐng)著一家老小去看他的岳父岳母,因為都在一個城市里,來往也算方便。在岳父岳母最后的日子里,他干脆把老人接到了自己的家里,家里三個孩子,再加上兩個老人,李莊把房間讓給岳父岳母住,自己就在客廳里打地鋪,一住就住了好幾年。
我們清楚地記得,在我們初一那一年,李莊叔叔的岳父不在了。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李莊叔叔的岳父出殯。那會兒還不時興火化,一口棺材停在樓下,是李莊叔叔把岳父的尸體背到樓下,父親和黃河叔叔一幫人又把棺材抬到了一輛卡車上。我和黃長水為了湊熱鬧,各自擠到了父親的車里去看熱鬧。不知為什么那次父親沒有阻攔我,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李莊叔叔岳父的祖墳在郊區(qū)的一片山岡上,當(dāng)給岳父下葬時,李莊叔叔嗷叫一聲跪在了棺材前,張開雙臂似乎要把棺材抱在懷里,然后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爹呀,您要走了,我還沒給您盡夠孝呢。父親和黃河等人齊心協(xié)力又把棺材抬到了挖好的墓穴中,李莊叔叔捧起一把土撒在棺材上。最后很多幫忙的人都走了,李莊叔叔仍然跪在岳父的墳前和岳父告別著:爹,我打小就沒了爹娘,認識你們那一天,就把您當(dāng)成自己爹了,孩子還沒孝敬您,您就走了……他字字血聲聲淚地訴說著,聽得父親和黃河叔叔也流下了眼淚。他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就問過父親:別人都有爺爺奶奶,我怎么沒有?父親別過頭,望著房間的某個角落,久久沒有回答我的話。再看父親時,他已經(jīng)淚眼蒙眬了。后來我大了一些,父親才告訴我,爺爺奶奶在父親十三歲那年就不在了。父親也就是在那一年參了軍。此后在許多個漆黑的夜里,我想像著爺爺奶奶應(yīng)該長什么樣子。每次都很模糊,清晰起來時,卻是父母的臉在我眼前定格。
不久,李莊叔叔又送走了岳母。他逢人便說:我李莊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了。他說這話時滿眼的失落,鬢邊還有一縷白發(fā)在風(fēng)中飄蕩。
大靈犧牲之后,是我陪著黃長水把骨灰送了回來。部隊隆重地為李大靈同志召開了追悼會,并追認她為烈士。在我們到家前,李莊叔叔一家早就知道大靈犧牲的消息。黃長水抱著大靈的骨灰,我隨在他的身后。自從得知大靈犧牲的消息,黃長水沒有哭,他像被人打了一悶棍,人似乎變傻了,呆呆怔怔的,別人說什么似乎他都沒聽見。直到部隊領(lǐng)導(dǎo)命令我和黃長水護送大靈骨灰回家時,黃長水的眼睛才似乎活了過來。當(dāng)衛(wèi)生隊長把大靈的骨灰轉(zhuǎn)交給我們,黃長水一直就把骨灰盒抱在胸前,在部隊,他們的愛情是地下的,可我們卻心知肚明。
我們在上高二時,黃長水和大靈整日里出雙入對,最先發(fā)現(xiàn)他們的還是二靈和小松。二靈正在讀初中,小松也小學(xué)四年級了,拖在他鼻子下的鼻涕已經(jīng)干凈了,也顯得白白凈凈的,就是骨子里少了些男孩子氣概,許是被他的兩個姐姐帶的,舉手投足都像女孩子。兩人發(fā)現(xiàn)了黃長水和大靈的苗頭,就回家向父母匯報。夏雨本來是反對的,在她的觀念里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什么叫戀愛,這是胡鬧??衫钋f叔叔卻不這么認為,他掰著指頭和夏雨說:我和黃河是啥關(guān)系,那是生死之交的戰(zhàn)友,我們都在一起快一輩子了,黃河的兒子黃長水,那孩子我喜歡,長得像他爹年輕時候,咱家大靈能和長水在一起,這是子一輩父一輩,親上加親呢。
夏雨自從和李莊結(jié)婚以來,家里外面都是李莊一個人操持,甚至每天吃完飯,洗碗這種小活,李莊都搶著干,怕傷了夏雨的手。他經(jīng)常撫著夏雨的手道:老婆,你這細皮嫩肉的小手是給人看病打針的,怎么能干活。李莊把男人該干的活干了,女人的活他也干了。夏雨就一身整潔不沾一絲煙火氣,她本來就比李莊小十幾歲,又被李莊這么嬌生慣養(yǎng),人就越發(fā)的滋潤。有幾次去商店,兩人結(jié)伴去買東西,服務(wù)員把東西包好,遞到她手里說:你替你爸拿好了。夏雨被人認為是女兒,羞臊得臉都紅了,李莊卻很高興的樣子,像摟孩子似的把夏雨摟在懷里說:你本來就是咱家的大閨女。
認識李莊夫婦的人都私下里對夏雨說:你這輩子是嫁對人了,瞧李部長對你多好。夏雨每每這時,并不多說什么,只是幸福地抿著嘴笑。
有許多個夜晚,她幸福地伏在李莊的懷里嗔怪著問:你為啥要對我這么好?李莊讓自己的身子躺得舒服一點,伸手拉過夏雨肉嘟嘟的小手道:我當(dāng)年答應(yīng)過咱媽。夏雨就想起,李莊求婚時,母親曾經(jīng)對他的約法三章。那三條,她早就忘到腦后了,沒想到,過去這么多年,孩子都生仨了,李莊還記得。習(xí)慣了有人疼有人愛的生活,她的確也把生活中的李莊當(dāng)成了自己的小爸爸。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李莊拿主意。
在大靈和黃長水偷偷戀愛的事情上,她自然也依了李莊的意思,他們就睜只眼閉只眼的。先是黃長水在高中畢業(yè)那一年報名參軍,大靈也回家和父母匯報自己要參軍的消息。李莊望著女兒不說話,他在等待著女兒的下文,眼前的女兒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他望著女兒,就想起第一次見到夏雨時的情景,內(nèi)心的愛憐自不必多說。大靈見父親不說話,便跺下腳說:人家長水都報名了。李莊終于聽到了女兒的實話,便笑著說:你去參軍我支持你。于是,大靈便和我們一同到了部隊。
我們參軍走后,我曾聽我母親說,李莊和黃河兩家吃了頓飯,李莊和黃河都喝多了。兩人摟腰挎脖地相送,還親家長親家短地?zé)崃业亟兄?,結(jié)果兩人都摔倒在煤堆上,爬起來時都成了煤人。兩家人的做派其實已經(jīng)驗證了一個事實,他們互相認可了這門親事,并相互都感到滿足和幸福。因為兩人有了這層關(guān)系,兩家人多了些不易察覺的親情而冷落了父親,平時他們?nèi)齻€人是不分彼此的生死戰(zhàn)友。有一次,兩人又一次喝酒時,父親突然闖入,把兩瓶酒重重地墩在兩人面前的酒桌上。兩人心虛又詫異地望著父親,父親就大著嗓門說:你們認了親家就忘了我了是不是?兩人忙搖頭,把一抹愧色掛在臉上。父親大大方方地坐下,用牙咬開酒瓶蓋,呸一聲吐在地上,給三個人分別倒?jié)M酒,舉起酒杯沖兩人道:你們這么辦事可不咋地,我雖說不是你們親家,但還是戰(zhàn)友是不是?兩人就頻頻點頭。不用多說,那次三個人都醉倒了,又遙想起當(dāng)年,說得熱火朝天,淚水漣漣。從那以后,他們又是三個如影隨形的好戰(zhàn)友了。
我陪著長水進門時,看見李莊叔叔家的靈堂已經(jīng)布置好了。大靈一張軍裝照片披上了黑紗,端正地放到客廳的柜子上,長水一進門,腿便一軟,似跪似蹲地伏在了李莊和夏雨面前,悲愴地叫了一聲:叔,姨,我把大靈送回來了。說完把懷里的骨灰盒高高舉過頭頂。李莊和夏雨雖然早就知道了女兒犧牲的消息,但面對女兒的骨灰盒,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夏雨大叫一聲,幾乎癱倒在地上,李莊伸出顫抖的手把女兒接了過去。我看到李莊叔叔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的頭向上仰著,一口氣屏在胸前,久久,他呼出一口氣,眼淚也隨之噴涌而下。他把女兒的骨灰擺到柜子上,伸出手一遍遍撫摸著,似乎撫摸的不是骨灰盒,而是近在咫尺的女兒。
父親和黃河叔叔也來了,還有一些戰(zhàn)友,屋內(nèi)站不開,他們就站在樓道里,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長水嘴唇干裂兩眼充血,沖悲痛欲絕的李莊和夏雨大喊一聲:叔哇,阿姨,是我沒照顧好大靈。
回過神來的夏雨一把抱住跪在地上的長水,悲悲切切地說:孩子,我誰也不怨。一老一小就在客廳中央哭開了。
我和長水那次在家里待了一周,我們臨歸隊前,黃河叔叔張羅著為我們送行,父親和李莊叔叔也來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和長輩同桌,那一瞬間,我們發(fā)現(xiàn)在長輩眼里,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席間,最初誰也沒提大靈的事,他們都克制著自己,說一些鼓勵我們的話。喝了幾杯酒之后,李莊叔叔的目光就落到我和長水身上。他舉起杯子說:長水,小山子,叔叔敬你們一杯酒。我和長水忙站了起來,李莊叔叔一飲而盡,咽酒時被嗆到了,發(fā)出難受的干咳聲,黃河叔叔去為他拍打后背。終于緩過氣來的李莊叔叔,眼里已泛了淚光。他又為自己倒了杯酒,這次他把酒杯舉到了黃河叔叔的面前說:親家,我敬你。話說到這,聲音哽咽,我們看見他在努力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黃河叔叔端著酒杯站起來說:親家你說得對,大靈不在了,我們還是親家。李莊叔叔把那杯酒伴著自己的眼淚一同喝了下去,坐下時把空杯重重地放到桌上道:大靈不在了,我還有二靈。當(dāng)時,我們以為李莊叔叔說的是酒話。
二靈高中畢業(yè)時,李莊叔叔又把二靈送到了部隊,還是在她姐姐生前的衛(wèi)生隊工作。那會兒,我和長水都已經(jīng)入黨提干了,長水在司令部當(dāng)參謀,我在政治處當(dāng)干事。二靈入伍后不久,黃河叔叔給長水打來一次電話,他在電話里沖長水說:你二靈妹妹參軍了,你要像照顧自己妹妹一樣照顧好她。從那以后,長水果真像照顧自己妹妹一樣照顧著二靈。二靈后來考上了護士學(xué)校,她離開時,我和長水都去送她??吹蕉`穿著軍裝的樣子,我們就想到大靈剛參軍時的樣子,姐倆長得如出一轍。我們站在火車站的月臺上,看著列車載著二靈駛?cè)ァW詮拇箪`犧牲后,長水就像多了心事,一下子就變得少年老成了。他望著駛遠的列車,眼里閃過一抹難得一見的亮色。不知為什么,長水性格又活泛了起來,他變得愛說愛笑了。
兩年后,二靈從護士學(xué)校畢業(yè),又回到了衛(wèi)生隊做護士。從那天開始,我經(jīng)常能看見長水和二靈出雙入對的身影,就像大靈又活過來一樣。一年以后,長水和二靈休年假,臨走時,長水和我說:這次休假,我要回去和二靈結(jié)婚了。我擁抱了長水,并說了祝福的話。
后來母親和我說,長水和二靈的婚禮很熱鬧,老戰(zhàn)友都去了,在酒店開了十幾桌。但不知為什么,本來高興的兩家人,說著喝著聊著,前一分鐘還說著喜慶的話,后一分鐘李莊就抱著黃河哭了起來。弄得兩位新人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還是夏雨把兩人拽開,沖李莊叔叔喝了一聲:今天是大喜日子,別想沒用的。李莊得了命令似的,這才又破涕為笑,摟著黃河的脖子,親家長親家短地?zé)崃以诹艘惶帯?h3>六
李莊叔叔退休了。
父親、黃河叔叔卻仍在工作。其實三個人的年齡相差無幾,但因李莊叔叔一直是師職干部,部隊條例中規(guī)定,每個級別的干部退休年齡是有規(guī)定的,級別越低退休越早。
軍區(qū)領(lǐng)導(dǎo)換了好幾屆,每屆領(lǐng)導(dǎo)都親眼看見過李莊叔叔發(fā)病時的樣子。隨著李莊叔叔年齡增大,他疼痛時穿越的次數(shù)也明顯增多。有時大冬天頭痛欲裂,他會脫光了膀子,從辦公樓里沖出來,奔到落滿積雪的操場上,在積雪里摸爬滾打,喊著沖鋒的號令,讓人看了心酸。每每這時,父親或者黃河叔叔都會把電話打到門診部。這時我們就會看到,夏雨從門診部里沖出來,一直奔到正激戰(zhàn)在自己幻想中的李莊叔叔面前,大喊兩聲李莊叔叔的名字。李莊叔叔的目光起初是渙散的,他的意念又回到了過去,正殺得興起,待目光聚焦完成,他陡然清醒過來,抱著膀子,像做錯事的孩子,灰溜溜地跟在夏雨身后向家的方向走去。夏雨低著頭,不知是因為心疼,還是難過,總之,她每次接李莊叔叔回家時,都會流下兩行淚水。
清醒過來的李莊叔叔頭仍然是疼,他回到家后,嘴里會咬緊一條毛巾,雙手死死抓住床頭,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滲出。
夏雨站在一旁卻愛莫能助,她心疼自己的丈夫,但看著李莊叔叔一次又一次發(fā)作,最初吃止疼藥,后來她帶著他走遍了城內(nèi)大小醫(yī)院,甚至連偏方都沒放過,結(jié)果沒人能夠治好他的病。后來有醫(yī)生說,吃太多止疼藥會對腦神經(jīng)有損傷,從那以后,不論有多疼,李莊叔叔再也不吃止疼藥了。他被自己吃過的止疼藥嚇住了,從冀中反掃蕩那次受傷開始,每次頭疼都吃止疼藥,那會兒藥品稀缺,金大隊長還是想方設(shè)法搞來了一些止疼藥,專門為李莊叔叔留著。止疼藥吃多了,迷糊惡心,李莊叔叔聽了醫(yī)生的話,便再也不吃了,他要留一顆清醒的腦子。有時夏雨看他這樣,心疼不過便央求他說:要不打一針止疼針吧。李莊叔叔一邊咬著毛巾一邊搖頭說:我腦子壞了,就得離開部隊。
金副司令退休,李莊叔叔五十出頭了,頭疼的次數(shù)愈加頻繁,又來了一個新政委,看李莊叔叔這樣子屬實痛苦,也知道前幾任為什么沒有作出他轉(zhuǎn)業(yè)的決定,便召集黨委委員開會,提出了個折中的意見,作出了讓他早幾年退休的決定。當(dāng)黃河和父親還有一些老戰(zhàn)友得知這一消息后,他們找到了司令和政委,集體為李莊叔叔求情,理由是,李莊叔叔退休無事可干對他的病情反而不利。面對這些戰(zhàn)友為李莊叔叔求情,新政委又把那紙?zhí)崆巴诵莸拿畛蜂N了。
李莊叔叔終于在部隊干到了師職干部的最高年限,他被宣布退休了。這一年他五十五周歲。李小松剛讀大學(xué)二年級,他讀的是財經(jīng)大學(xué)。大靈犧牲,二靈已和黃長水結(jié)婚,家里就只剩下他一個孩子了。上大學(xué)期間,他平時住校,只偶爾周末回家來住一兩天。
李莊叔叔最初被宣布退休時,他連續(xù)半個月都沒有出門。夏雨上班后,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沒有人知道他想了什么,又干了什么。夏雨在一天晚上,突然敲開了我家的門,一見父親,她的眼淚就止不住了,她哭訴著道:快去看看我們家老李吧,他不吃不喝已經(jīng)三天了。
父親披上衣服就匆匆往李莊叔叔家趕去,和他一起到的還有黃河叔叔。李莊叔叔躺在沙發(fā)上,眼窩深陷,頭發(fā)蓬亂,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
父親和黃河叔叔一見他這副樣子便急了,一邊搖晃著他,一邊給部隊醫(yī)院打了電話,讓醫(yī)院派了輛救護車急三火四地把他送到了醫(yī)院。輸完液后的李莊叔叔清醒了,看到父親和黃河,眼淚嘩啦一下子就流出來了。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是個廢人了,活著受罪,還不如去找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
父親急了,沖他吼道:李莊,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呀,你還是不是個黨員,還是不是個軍人,你這是逃兵。
黃河叔叔捉住了他一只手,一邊搖一邊說:親家,咱們都不能當(dāng)逃兵,誰說退休就沒用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國家還會需要我們,又召我們?nèi)デ熬€。
在父親和黃河叔叔的安慰中,他的情緒慢慢平穩(wěn)下來。從那以后,父親和黃河輪流著把李莊叔叔叫到家里來喝酒。每次喝酒,話題只有一個,就是勸慰想不開的李莊叔叔。父親喝了幾杯酒之后,便大著舌頭說:李莊我和你親家過幾年也該退了,最后結(jié)果都一樣,未來是屬于年輕人的,我們不能賴著不走。等我們一起退了,咱們就釣魚去。
黃河叔叔也說:親家,千條江河歸大海,做再大的官都有一天要做回老百姓的,老石說得對,等我們退了,一起約上去釣魚,去游山玩水,你覺得沒意思,咱們就結(jié)伴一起到孩子的部隊上去看看……
李莊叔叔摸一摸沒了領(lǐng)章的衣領(lǐng),看了看戎裝在身的父親和黃河叔叔,含著淚還是把杯中的酒喝下去了。三個老戰(zhàn)友,年齡都大了,喝了幾杯之后,就被酒拿下了,然后三個人相互勾肩搭背,踉蹌著送李莊叔叔回家。他們在路上有時會哼唱一些老歌,比如《游擊隊之歌》或者《志愿軍戰(zhàn)歌》,歌詞和曲調(diào)被他們哼得支離破碎,但都熱血沸騰。
李莊叔叔似乎從退休的失落中漸漸地走了出來,他偶爾也會出來走一走,但總是走得不理直氣壯,形單影只地溜著墻邊走。他心里發(fā)虛,看著昔日的同事有說有笑地去上班,他卻成了個閑人。有一次,溜著墻邊走的李莊叔叔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父親大叫一聲:老李。又上前捉住了他的膀子,熱情地說:老李,到我辦公室坐坐。不由分說便拉著他來到了自己辦公室。李莊叔叔以前也經(jīng)常到父親辦公室來串門,雖然不在一個辦公樓,但都在一個院里,偶爾相互串串門,喝杯茶說幾句閑話。這次卻不同,因為李莊叔叔退休了,是父親的客人。父親讓下級倒了茶,還特地給下級介紹道:這是軍需部李部長。李莊叔叔聽了臉就紅了,但心里很受用,覺得自己還是個有用的人,腰就挺直了幾分。下級走后,父親把煙灰缸推到茶幾中央,兩人就吸煙,一邊說些勸解的話,父親就說:老李,你以后沒事就來我這坐,陪我辦公。
父親陪李莊叔叔并不踏實,一會兒一個電話,要么就是下級不斷敲門進來,匯報工作。每次有下級來,父親都不忘記李莊叔叔,都要隆重地把他介紹一番,有許多人認識李莊叔叔,上前熱情地打問身體還有退休后生活什么的。待父親坐回到桌前忙完手頭工作,再抬頭時卻發(fā)現(xiàn)李莊叔叔不見了。他走到窗前,正看見李莊叔叔走出辦公樓,又找了墻根去走,父親就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
李莊叔叔不僅不習(xí)慣沒了工作,生活上也轉(zhuǎn)不過彎來。以前上班時,一日三餐都到食堂去吃飯。自從小松上了大學(xué),夏雨也開始吃上了機關(guān)的食堂,兩人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在食堂吃。退休后便不能去機關(guān)食堂了。夏雨就把食堂的飯菜給他打回來,李莊叔叔吃了幾口,便把筷子放下了,夏雨就問:怎么了老李,不舒服?李莊叔叔就生無可戀地說:不是那個味了。夏雨看著早點不解地說:都是你每天愛吃的東西呀,咋就不是那個味了?李莊叔叔一邊搖頭一邊無滋無味地坐到了一邊。
以前李莊叔叔對待夏雨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百般呵護,精心照料,自從他退休之后,一切都反過來了,夏雨就像照顧一個孩子一樣對待他。冷了不行,熱了不行,咸了不行,淡了不行,總之,一切都不對了。李莊叔叔這種無端的矯情經(jīng)常弄得夏雨愁眉不展,有時上班也不放心,怕李莊叔叔在家里又鬧出什么幺蛾子,便把電話打到家里,噓寒問暖地叮囑一番。有幾次他干脆不接電話了,急得夏雨從機關(guān)門診部回來,打開門,卻看到他把家里的老物件都翻了出來,一件件擺在客廳的地上,里面有他的獎狀、立功證章……李莊叔叔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履歷,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光輝歲月。他沉浸其中并樂此不疲。有時夏雨早晨走,看到他就把這些物件展示出來,下班時回到家,他還在沒完沒了地端詳。他經(jīng)常把夏雨拉到身邊,拿起一枚軍功章,便講起那次戰(zhàn)斗,還有那些犧牲的活著的戰(zhàn)友。每個故事的主角都離不開父親和黃河叔叔。
周末時,他的聽眾便換成了小松。他一遍遍地講一遍遍地說,有時聽得小松也跟著眼淚汪汪的。講完一段故事,他就盯著小松的眼睛說:你大姐犧牲了,你二姐還在部隊,家里三個孩子,就你沒參過軍,你要把這課補上。小松再次認真點頭。他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兩個姐姐的庇護之下,久了,就有了女性的敏感和心思。他理解父親的同時,也擔(dān)憂著父親的老毛病。
在他小時候,父親發(fā)病穿越時,我們興致勃勃地和李莊叔叔一起沖殺時,小松似乎受了奇恥大辱,滿臉通紅,憋得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他要跑回家去叫母親。為了阻止小松去找他媽,我們輪流抱住小松,急得他又哭又咬,鼻涕不時地冒泡,欺負小松也成了我們當(dāng)時的樂趣之一。
我們每天放學(xué)路過操場時,小松都要跑在我們的前面。只有看到操場完好如初,并沒有他父親穿越的身影,小松的步態(tài)才恢復(fù)正常,身體也放松下來,又變得有說有笑了。
后來我們大了一些,再也不會參加這樣的活動了。只要見到李莊叔叔穿越,我們就在人群中尋找小松的身影,并大聲告訴他去找母親。有時小松放學(xué)晚了,不和我們一起,我們中間會有人飛跑著奔向門診部去搬夏雨這個救兵。
小松從小到大一直記得母親帶著父親四處求醫(yī),前幾年,還去北京上海看過醫(yī)生。所有醫(yī)生的結(jié)論都是不適合再做手術(shù)了。神經(jīng)已經(jīng)把殘留在腦袋里的彈片包裹死了,手術(shù)的結(jié)果誰也預(yù)料不到。但每次看到父親發(fā)作時,小松還是求救似的望著母親說:我爸這病真的沒有辦法了?他看到母親痛苦又無奈的眼神,自己只能無助地去抹眼淚。在兒子眼里,父親太受罪了,從小到大,他經(jīng)歷過父親頭疼病無數(shù)次發(fā)作,他并沒有習(xí)慣,而是每次父親頭疼似乎都疼在他自己身上。有幾次看到父親生不如死的樣子,把自己的衣服都抓爛了。他從那時就發(fā)誓,一定要拯救父親??墒撬帜檬裁慈フ雀赣H呢?他只能做一個孝順的孩子,父親不厭其煩地給他講過去的事,有的故事他已經(jīng)聽了幾遍了,都能復(fù)述出里面的每個情節(jié)了,為了讓父親高興,他還是做出第一次聽的樣子。醒悟過來的父親,就摸著他的頭說:小松,你的性格雖然不適合當(dāng)一名軍人,但你是個好孩子。
李莊叔叔對自己養(yǎng)的三個孩子都很滿意,大靈早早地犧牲了,雖然過去好多年了,但他有時會突然想起大女兒,想起她的笑,她說過的話,悲傷便從心生。他搖搖頭,努力把這種悲傷從心頭驅(qū)走,可還是忍不住去想。二靈接了姐姐的班,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了,經(jīng)常打電話過來,問長問短。每次自然都要關(guān)心他的身體,接到二靈的電話,他總是會有種錯覺,這是大靈在和自己說話。有時他經(jīng)常會把大靈二靈合二為一。他對二靈的情感就說不出地復(fù)雜。
他退休后不久,干部部的人找到他,想為了照顧他,把二靈和黃長水調(diào)回來。他立馬制止了,瞪著眼睛沖干部部的人說:這個調(diào)回來,那個調(diào)回來,基層就沒人了。咱們當(dāng)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的不能帶這個頭。從那以后,組織就打消了照顧他的念頭。身邊有夏雨對他來說足夠了,他退休那年,夏雨才四十出頭,正是人生中的好時候。退休后的李莊叔叔性情漸漸變得古怪起來,他經(jīng)常對夏雨挑三揀四的,夏雨都容忍著他。她經(jīng)常眼淚汪汪地和同事們說:老李照顧了我二十年,現(xiàn)在我要回報他。
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退休后的李莊叔叔在夏雨的攙扶下,走在傍晚的林蔭路上。老夫少妻的身影是那么和諧,一副夫唱婦隨的景象。
幾年后,父親和黃河叔叔也退休了。李莊似乎又活了過來。三個戎馬半生的戰(zhàn)友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線上。
他們又在一起頻繁地聚會,以前聚會時都輪流到家里,老婆孩子都在場,身邊有一百八十雙眼睛盯著,不論怎么熱絡(luò)卻并不自由。退休后的三個人再聚的時候,便會去飯店,有時訂一個包間,有時就坐在大廳里。酒是少不了的,三兩輪酒下肚,頭就大了,舌頭也大了,說過去聊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一切都在眼皮子底下放著呢,似乎也沒有什么好聊的,他們說得最多的還是某一次戰(zhàn)役或戰(zhàn)斗。他們也感到意外,之前對過去已經(jīng)很模糊了,為了想起一件過去的事而絞盡腦汁,頭被拍了又拍,怎么也想不起來。到老了,腦子似乎一下子就清楚了,過去發(fā)生的一切都纖毫畢現(xiàn)地在腦子里播放著。當(dāng)年打日本,又到解放戰(zhàn)爭,最后是抗美援朝,陣地是什么樣,一場戰(zhàn)斗下來犧牲了幾個戰(zhàn)友,一切一切,似乎就發(fā)生在昨天。他們說著聊著,有時候一瓶酒三個人喝,酒還沒喝完,人就被酒拿下了,說話顛三倒四,思緒停在了某一處再也過不去了。
想到酒,李莊叔叔就想到了到朝鮮之后的第二次戰(zhàn)役,部隊深入到敵后穿插,被敵人包圍,還被分塊切割了。柴副師長帶著他們那個團,一路拚殺下來,就剩下一個營的編制了,電臺和后方聯(lián)系不上,他們只能各自為戰(zhàn)了。李莊記得突圍前的那天晚上,月朗星稀,他和團長、柴副師長圍坐在一起研究突圍線路,遠處是敵人點起的篝火,星羅棋布,一個圓圈又一個圓圈,敵人正等待天明,一舉把他們拿下。三個指揮員都知道,這是他們最后的機會了。決心已下,剩下的就是沖鋒了。柴副師長叫來警衛(wèi)員,警衛(wèi)員手里提著一個鐵筒,那里面裝著高粱酒。這是戰(zhàn)役打響前,總部慰問的,一路上柴副師長都沒舍得喝。三個人在軍用水壺里倒上了酒,剩下的酒又讓警衛(wèi)員分發(fā)給了士兵。柴副師長、團長和他碰了下壺,仰起脖子,沖著半盞高懸在天際的月亮,干杯。李莊叔叔每次回憶到這里都說:滿滿一壺高粱酒,眼皮都沒眨一下,一伸脖子就干掉了。高粱酒下肚,李莊覺得自己的身子很輕,柴副師長舉起了手里的信號槍,三發(fā)信號彈騰空而起,這是他們突圍的信號,三個指揮員一躍而起,帶領(lǐng)著士兵向東方?jīng)_殺過去。子彈炮彈從他們頭頂飛過,李莊眼睜睜地看到一發(fā)炮彈落在團長腳下,一柱沖天的火光把團長高高地拋了起來。他喊著:老高,高團長。一片硝煙,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見了。跑在前面的柴副師長揮了下手里的槍說:李莊同志,請你接替團長職務(wù),能突圍一個是一個。
高團長犧牲在了他眼前,他眼睛血紅,沖著身邊的戰(zhàn)士們說:同志們,跟我來。他身輕如燕,兩耳生風(fēng),躍溝坎,跨溪流,胸前的沖鋒槍不停地掃向圍堵過來的敵人。那會兒他覺得酒真是個好東西,不僅讓他英勇無畏,還讓他腳下生風(fēng),他幾乎沖在隊伍的最前面,耳旁飛過的子彈嘯叫著,他沒有恐懼,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帶著同志們沖出去,和大部隊會合。隊伍奔到一處山岡上時,他看見身邊的柴副師長腳下一個踉蹌,一頭栽倒在他的面前。他撲過去,把柴副師長抱在胸前,一股溫?zé)釓牟窀睅熼L胸前躥了出來,他用手去捂,柴副師長用微弱的聲音說:快……帶著隊伍,別讓咱們師絕了后……柴副師長死在了他的懷里。接下來,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帶著隊伍突圍的,只記得耳邊掠過的風(fēng)聲和槍炮聲。晨曦微現(xiàn)的時候,他帶著僅剩下的百十來人跑到一片林地里,驚飛一群鳥。槍炮聲已經(jīng)遠遠地甩在身后了。輾轉(zhuǎn)著和大部隊會合了,他們才知道,一個師就沖出來他們百十號人馬。他們被撤到后方,休整兩個月,又是生龍活虎的一個整編師了。
李莊叔叔每每說到這一段時,總是會泣不成聲,一個師的人馬,幾千號人呢,就這么沒了。許多年以后,陸續(xù)地找到一些尸骨被運回到國內(nèi),可高團長、柴副師長一直沒有下落,他心里就打了個結(jié)。每次回憶過去時,到那場戰(zhàn)役便畫上了句號。
父親這時看一眼桌上的空酒瓶子,英雄氣短地說:咋就喝不動了呢,咱仨人才一瓶酒就喝成這個熊樣。
黃河就無奈地笑一笑道:虎落平陽呀。
然后兩人扶起悲傷中的李莊叔叔,三個人趔趄著腳步,向干休所走去。
三個人除了喝酒,更多的時間是下棋。他們沒退休前也下過棋,卻總下得心不在焉的,一會兒一個電話,一局棋總是下得支離破碎,找不到感覺。那會兒不論誰輸都不服氣,便信誓旦旦地說:等退休后,咱們踏實地下,誰輸誰就是龜?,F(xiàn)在他們開始專心致志地下了。不論誰輸仍然是不服氣,吵吵嚷嚷著經(jīng)常把棋盤掀翻在地上。棋子在地上還沒停下腳步,三個人就反應(yīng)過來,大眼瞪小眼地說:這是干啥,不就一盤棋嘛。然后三個人彎下身子去尋散落得到處都是的棋子,嘩嘩啪啪地又放到了棋盤上。有時他們會吵吵嚷嚷地下上一整天,直到夏雨從門診部下班回來,叫上李莊一起回家。夏雨身材保持得很好,似乎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剛結(jié)婚時,李莊總愛喊夏雨的小名小雨點。后來不喊了。現(xiàn)在退休了,他又把老婆的小名掛在了嘴上。他只要遠遠地看見夏雨的身影,便把棋局一攤道:小雨點回來了,我該回家了。有時不用夏雨喊,他就乖乖地隨在小雨點的身后回家了。
父親把目光轉(zhuǎn)回來,望著黃河說:看你這親家。黃河就笑一笑,拍拍父親的肩膀說:還是年輕好哇。兩人感慨著向各自的家走去。
這是李莊叔叔不發(fā)病時的樣子,可他卻經(jīng)常發(fā)病。只要一變天,發(fā)病的李莊叔叔就又穿越到了過去的時光,年老的身子又變得身輕如燕了,他把草地和樹當(dāng)成了戰(zhàn)場,自編自導(dǎo)著某一次戰(zhàn)斗,作出端槍的樣子。他蹲下躍起地在幻想中戰(zhàn)斗著,每次又把悲情的角色放到自己身上,便大聲地呼叫:李莊,李莊呼叫黃河?,F(xiàn)實中的黃河叔叔就扎著手奔到李莊叔叔面前道:我來了,咱們一起沖出去。李莊叔叔對現(xiàn)實的黃河叔叔不為所動,仍沉浸在過去的某一段時光。黃河叔叔見自己進入不了戲,便跑回家給小雨點打電話。不消說,只要小雨點身影一出現(xiàn),李莊叔叔立馬恢復(fù)如初了。但頭還是疼,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流下來,用頭去撞樹、撞墻,夏雨一邊拉著他一邊抹眼淚。
在我們的眼里,李莊叔叔的頭已練成了鋼筋鐵骨,我們小時候就這么認為。后來我們又近距離地觀察過李莊叔叔的頭,才發(fā)現(xiàn)我們錯了,常年不間斷地撞墻撞樹,李莊叔叔的頭已經(jīng)變形了。常人很難理解到他的痛苦。
父親和黃河叔叔問過李莊叔叔無數(shù)次同一個問題:頭疼時,到底在想什么?李莊叔叔悶著頭說:靈魂出竅了。
不知是因為頭疼的折磨還是天生的,李莊叔叔似乎從來就沒胖過,到老了,身子越發(fā)地消瘦下去,有時顯得頭特別大,脖子又細,我們經(jīng)常擔(dān)心,脖子支不住他那顆已變形的腦袋。
二靈和長水仍在部隊工作,此時的長水已經(jīng)是邊防團團長了,二靈已調(diào)到醫(yī)院做了護士長。他們?nèi)靸深^地把電話打到家里。每次李莊叔叔都沖電話千篇一律地說:我和你媽身體都很好,你們放心工作吧,不用惦記我們。
二靈和長水一年總有一兩次回來看看他們,住上幾天,就又回到邊防部隊了。每次一來一走,李莊叔叔總會去車站接送女兒和女婿,弄得長水過意不去地說:爸,你這是干啥。他不說什么,只輕描淡寫地說: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他們每次走,他都會丟了魂似的悶悶不樂好幾天,夏雨理解他,知道他又想起大靈了,便說:我陪你去看看大靈吧。大靈犧牲后,她的骨灰被安放到公墓里。逢年過節(jié),李莊叔叔總會去看一看,每次看他都說:大靈不在這里,她在邊防團。他的話弄得夏雨一身雞皮疙瘩,驚驚乍乍地望著他說:別胡說,這不是大靈是誰?沉默好久,他才道:大靈犧牲在了邊防團,她的魂就留在了那里。夏雨便不再說話了,她凝視著大靈的墓碑,眼睛就蒙眬了。
小松從財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本來能找一個好工作,他偏偏做起了生意,做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上大學(xué)時,他結(jié)識了一個俄羅斯女同學(xué),這個女同學(xué)有個中國名字,叫孫小英。上大學(xué)期間,小松把這個叫孫小英的俄羅斯女孩領(lǐng)回來幾次,女孩很漂亮,個子高挑,又會說話,硬著舌頭阿姨叔叔地叫。每次孫小英來,都會吸引一些人好奇的目光。有一次,李小松把孫小英送走后,李莊叔叔認真地問兒子: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小松說:是同學(xué),她家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市,她爸是當(dāng)?shù)鼐值念^兒。
李莊就把不解的目光投在兒子的臉上,兒子反應(yīng)過來道:就是海參崴,俄國人叫符拉迪沃斯托克。
李莊叔叔就哧著鼻子說:海參崴就海參崴,你跟我拽什么洋呢。說到這又想起什么似的補充道:那個孫小英,你們做同學(xué)可以,別的可不行。
后來夏雨問過李莊:我覺得那個俄羅斯女孩挺好的,能當(dāng)咱兒媳婦也不錯。
李莊就揮揮手說:你不懂。
再問他就不說了。
李小松大學(xué)畢業(yè)時,正是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許多人都在和俄羅斯人做生意,把一些日用品、穿的戴的倒騰過去,聽說用幾噸二鍋頭酒都能換回飛機來。李小松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做起了生意,他把貨發(fā)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孫小英在那面接貨,再轉(zhuǎn)手運到俄羅斯的內(nèi)地。很快,李小松就發(fā)了,成立了公司,有了車,還置辦了大哥大。
后來和俄羅斯的生意不好做了,他又南下廣東,弄電子表計算器來賣,總之,他的生意一直很紅火。但不知為什么,他一直沒談對象,他們同時畢業(yè)的同學(xué)大部分都結(jié)婚生子了,唯有他還一直一個人。
夏雨問過他,他每次都言不由衷地說:媽,不急。
夏雨就盯著他眼睛說:你是不是還沒忘記那個孫小英?你爸不同意,別聽他的,媽給你做主。
李小松揮下手說:媽,你別瞎想。
做生意發(fā)達起來的李小松,愈加懂事又孝順了。
有一次他從廣州進貨回來,見父親出門下棋了,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他鄭重地和母親說:媽,我想帶爸爸去看病。夏雨自然知道小松嘴里的病指的是什么,驚詫地盯著兒子說:當(dāng)年我?guī)惆直本┥虾E芰藗€遍,去的都是大醫(yī)院,人家醫(yī)生說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一。小松目光堅定地說:我在香港認識一個朋友,他說香港醫(yī)院也許能治我爸爸的病。
夏雨被小松感動了,小松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男孩,從小到大膽子小,體質(zhì)弱,李莊和夏雨沒少為小松操心,擔(dān)心他是個病秧子。小時候兒子犯了錯,兩人都不敢大聲呵斥他,大靈二靈被他們前赴后繼地送到了部隊,他高中畢業(yè)時,自己報考的大學(xué)本來沒指望他能考上,結(jié)果卻考上了,還是財經(jīng)大學(xué),鄰居都說小松出息了。大學(xué)畢業(yè)了也不按常規(guī)出牌,又做起了生意,本來按李莊的設(shè)想,找個踏實工作,娶妻生子也就這樣了。他做生意時,李莊問過夏雨:咱家還有多少錢?夏雨拿出幾張存折,掰著指頭數(shù)了存折上的數(shù)字,心虛地說:有大幾千吧。這是這么多年老倆口省吃儉用省下來的錢,李莊一邊搗鼓著有了頭疼前兆的腦袋一邊說:你跟小松說,咱們家就這些錢,不能賠多了。然而小松做生意不僅沒用家里一分錢,還逐漸地把生意做大了,成立了自己的貿(mào)易公司。在這個過程中,李莊只是和兒子提過一個要求,不能娶那個叫孫小英的俄羅斯女孩,此外沒再多說過一句話。
晚上吃飯時,夏雨就把小松要帶李莊去香港看病的事說了。李莊看著眼前的飯也吃不下了,站起身來在空地上踱步。此時小松并不在家,又忙公司的事去了。半晌之后,李莊停下來,伸出巴掌,啪啪地拍著頭道:我腦袋里那塊彈片,怕是都化了,還能做手術(shù)治好嗎?他雖然這么說,但心里對治好自己的病還是充滿了期待。這么多年腦袋里那塊摸不到看不見的彈片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疼痛也變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雖然他早已習(xí)慣,但只有他知道頭疼起來的滋味,仿佛到地獄走了一遭。
小松連說帶勸,還是帶著父親去了趟香港。給李莊看病的醫(yī)生有香港人,也有英國人,各種檢查做了,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和國內(nèi)醫(yī)生的相差無幾。
充滿希望地去,又失望而歸了,這是兒子心里的落差,李莊心里卻是收獲滿滿的。小松不僅帶他在香港的名勝轉(zhuǎn)了幾天,還為他置辦了一身行頭,從鞋子、衣服到帽子都是鱷魚牌的,穿在身上,一下子年輕了幾歲。李莊見到左鄰右舍,拍著渾身上下就說:我兒子,小松帶我去香港買的,鱷魚牌。還指著衣服上的某一處商標給人看。
父親和黃河退休時都是軍以上干部,雖然退休了,但還有專車和司機。車是上海牌轎車或者老式伏爾加。他們每次相約著外出,三個人就電話里約好,父親或者黃河的車準會有一輛開出來,來到李莊家樓下,司機鳴笛之后,李莊從樓門出來,鉆進車里,三個戰(zhàn)友便一溜煙地駛出干休所。
隨著李莊年齡增大,再次犯病時,除了穿越時的胡言亂語,還多了口吐白沫的毛病。有一天夜里李莊又犯病了,不僅口吐白沫,渾身還伴有抽搐。在母親的指揮下,小松打電話叫救護車,急救中心回復(fù),救護車已派出,要等待。小松見父親這樣,便把父親背到馬路邊去打出租車,夜半的街上不見一輛出租車。夏雨最后想起黃河,便又跑回去打電話求救,最后是黃河的專車拉上一家人去了醫(yī)院。
那件事之后不久,李莊家樓下突然開來了一輛嶄新的皇冠牌小轎車,小松從車上下來,把樓上的父母叫下來,指著這輛嶄新的車說:爸,媽,這車是我給你們買的,以后就是你們的專車。一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從駕駛室里走出來,穿著一身舊軍裝,卻沒領(lǐng)章帽徽,下車就給李莊和夏雨敬個禮,立正道:首長好。
李莊已經(jīng)好久沒有聽到這種稱呼了,一種久違的親切感,讓他的腰板又挺了起來。事后他才知道,這名退伍軍人司機是小松特意挑選的,而且要求他上班時一定要穿上軍裝,就是為了滿足父親。
李莊和夏雨繞著這輛車轉(zhuǎn)了幾圈,夏雨先開口道:小松,這車得多少錢呢?小松說:爸媽,你們坐一坐,不舒服我再為你們換。
李莊看看車又看看筆挺地立在車旁的司機,說心里話,車好車壞他不在乎,可眼前的司機讓他滿意,看著這個以軍人姿態(tài)站立的小伙子,他覺得自己似乎也年輕了。他又看一眼小松,小松正急切地望著他,等著他的認可。李莊就說:這車給我和你媽太浪費了,總不能買個菜還開車去吧?小松就說:想干什么都行,以后這就是你們的專車,和石叔叔、黃叔叔的專車一樣。李莊聽兒子這么說,心就沉一下,他和父親、黃河年輕時的進步不相上下,只因他的傷,讓他落后了,退休時才是名副師職干部,但他從來沒比過這些,十五歲參軍,那會兒他們的理想就是建立一個新中國?,F(xiàn)在理想實現(xiàn)了,退休了還有什么可攀比的??擅看巫鴳?zhàn)友的車,心里還是有些失落,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當(dāng)成了客人。
他看了車,來到司機身旁道:小鬼,以前是哪個部隊的?
司機就立正站好,聲音洪亮地道:報告首長,我是150師73團的,服役五年,黨員。我叫劉大柱,以后首長叫我小劉就行。李莊就伸出手在小劉的肩上拍了拍說:好。
從那以后,李莊家樓下多了輛小轎車,小劉把一個呼機號壓到了李莊書房的玻璃板下,只要有事,司機小劉就會火速地從外面跑到車前。李莊從樓上下來時,小劉已經(jīng)拉開后座的車門,另一只手放到車門上方,待李莊坐舒服了,才“砰”地關(guān)上車門。
有了自己的車之后,李莊給父親和黃河打電話,約上兩個人去釣魚或者爬山,兩個人自然爽快地應(yīng)了,李莊還不忘在電話里交代:今天坐我的車。
如此這般地幾次之后,李莊就對小松說:車我坐了,魚也釣了,那啥,你讓小劉把車開走吧。
小松不解地望著父親說:爸,你嫌車不好,還是小劉不可心?
李莊擺擺手說:我問過你石叔和黃叔了,他們說坐這車比他們的車舒服好幾倍,我不是那意思,這車放我這沒用,就是個浪費,給誰擺譜呢。
夏雨也說:我和你爸商量了,車你開到公司用,家里有事你派車不就結(jié)了,讓車多點用處,不能這么閑。
小松聽了父母的勸,猶豫著答應(yīng)了。
李莊不知從哪找來了一張朝鮮地圖,掛在了書房墻上,沒事就長時間站在那看,然后就悶悶不樂的,還經(jīng)常一個人自言自語。有幾次做夢,還從夢中驚醒,捂著臉嚎啕大哭。夏雨就說:老李你這是咋地了?
李莊抽抽嗒嗒地說,他夢到了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的柴副師長和高團長了,他們在夢里沖他說,他們想家了,想戰(zhàn)友……年老的李莊經(jīng)常做一些奇怪的夢,夢醒了,有時仍分不清夢境還是現(xiàn)實,凌亂地說著夢一樣的話。
李莊有一次孩子似的沖小松說:你能讓我去一次朝鮮嗎?我想去看看至今還沒回來的戰(zhàn)友。
小松從小就聽父親講過朝鮮戰(zhàn)爭的故事,在父親的一次次敘述中,柴副師長、高團長似乎已經(jīng)成了熟人。他理解老年父親的情感。他小時候,父親是座山,為他遮風(fēng)擋雨,如今父親老了,兒子就應(yīng)該是父親的一棵樹,讓他累了倚靠有個歇腳的地。他認真地沖父親點了點頭。
那會兒,朝鮮還沒開通旅游線路,尤其是李莊這樣的身份,得經(jīng)過外事部門批準。小松有同學(xué)在省政府工作,通過同學(xué)關(guān)系,聯(lián)系了省對外辦公室。不久之后,終于聯(lián)系成了,不是以李莊一個人的名義,而是以志愿軍老兵訪問團的名義成行,我父親和黃河叔叔也成了這次訪問團的團員。三個人坐著火車又一次跨過了鴨綠江。
十幾天后,他們從朝鮮回來了。他們?nèi)匀淮┲姑涝瘯r的舊軍裝,胸前掛著朝鮮政府贈送的紀念章,就像凱旋的英雄。李莊叔叔比別人多帶了一罐土,這罐土是從當(dāng)年的戰(zhàn)場上取來的,他們這次自然沒有找到柴副師長和高團長,哪怕任何一個戰(zhàn)友的遺骨都沒找到。
后來父親和我描述了他們這次朝鮮之行的片段:李莊叔叔帶他們來到了第二次戰(zhàn)役他們穿插敵后被敵人包圍的山谷,甚至還找到了當(dāng)年被炮彈炸傷的一棵樹,那棵樹仍然活著,一半枯枝一半茂盛。李莊叔叔拍著那棵樹說,這樹就像他自己,雖然受傷了,但還能活下去。臨走時,李莊叔叔站在一個高岡上喊起了口令:115師的全體都有了,我是143團的副團長李莊,我?guī)銈兓丶?。然后伏下身子,把一個事前準備的罐子里裝滿了土。他一邊抱著土罐一邊說:回家……
我在父親的只言片語中,想像著當(dāng)時的情景:夕陽西下的山谷里,三個志愿軍老兵走在前面,他們的身后是一串不死的靈魂。他們迷了路,找不到家的方向,是三個戰(zhàn)友引領(lǐng)著他們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相信,李莊叔叔的罐子里裝的就是他們的戰(zhàn)友。
李莊叔叔的頭還是隔三岔五地疼。也許是疼痛折磨的,他的身子越發(fā)地瘦小,像個稻草人穿了件衣服。也許是身體越來越弱了,頭疼的過程越來越長,每次頭疼時,他不再離開家門,而是躺在自家床上,天南地北地說著夢囈樣的話。他的思緒是跳躍的,從抗日戰(zhàn)爭的某場戰(zhàn)斗穿越到抗美援朝,說不準什么時候又回到了解放戰(zhàn)爭,他不斷地呼喊著那些戰(zhàn)友的名字。每次李莊叔叔頭疼時,父親和黃河叔叔都會守在他的床前。他呼喚這些戰(zhàn)友的名字時,聽得父親和黃河叔叔也一愣一愣的,這些人的名字有許多是他們共同的戰(zhàn)友,時間讓他們早就模糊了這些名字。在李莊叔叔的夢囈中說出來,呼啦一下把他們的記憶又點燃了,想起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他們的音容笑貌……每每這時,他們都眼里含淚。看著躺在床上的李莊,他們握住他的手,一邊撫摸著一邊安慰道:我們沒忘,都沒忘。不知多久,也不一定是什么時候,李莊叔叔會在夢囈中醒過來,疼痛也一點點如紗帳似的從頭上揭走。他呆呆地看著父親和黃河,起初就像不認識兩人似的,漸漸,眼里又露出他們熟悉的神情。兩人這才長吁一口氣。
恢復(fù)正常的李莊叔叔從床上掙扎著坐起來,一手拉住一個,仔仔細細地把他們看了又看,他的眼神經(jīng)常讓父親和黃河心里發(fā)毛。李莊叔叔用力握緊他們的手,哽著聲音說:老伙計,我要是走了,是不是咱們的緣分就了了。父親拍打著李莊的手臂說:想啥呢,咱們是戰(zhàn)友,這輩子是,下輩子也是。李莊似乎對父親的回答很滿意,又把目光移到黃河的臉上,黃河把身子探了探說:親家,我們雖沒在一起生,我們死一定放在一起,我們還做親家和戰(zhàn)友。
黃河的一句話,似乎一下子讓李莊變得通透了,盤繞在他心里的結(jié)一下子就打開了。送走父親和黃河后,他又把夏雨叫過來,急三火四地說:把咱家的存折拿來。夏雨不解地問:拿存折干什么?李莊叔叔著急地說:拿來吧。夏雨就把兩張存折放到了他手上,他們一人一張,退休工資都按月打到這里。他把兩張存折的錢加在一起,心事重重的樣子。
小松晚上回家時看見父親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父親:爸,你是不是有心事?
李莊低下頭想了想說:這幾天你公司的車能不能給我用用?
小松忙說:車是咱自己家的,想啥時候用就用。又問:爸,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李莊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道:我要找一個地方。
小松再問,他便不說了。
第二天,一輛轎車拉著父親、黃河和李莊就出發(fā)了,他們把車開到了郊區(qū),在各種墓地之間尋尋覓覓。
起初父親和黃河被驚到了。李莊叔叔就把他倆從車上請下來,一手拉住一個道:咱們可說好了,找這塊墓地可不是為我一個人,你們倆都滿意才行。兩人就不知如何是好地望著李莊。
李莊就咧開嘴道:你們沒反悔吧?
兩人怔一下,馬上又點頭道:好主意呀,那咱們看看選一選,看哪兒適合當(dāng)咱們的家。
三個老人拉扯著,在山嶺間轉(zhuǎn)悠著。在一個山岡上,李莊停下來,解開衣扣讓風(fēng)吹著自己,他抹一下額頭上的汗說:你們放心,下輩子你們還做我的首長,我聽你們調(diào)遣。說完立正站好,還端正地給兩人敬了個禮。
父親忙把李莊的手拉下來道:老李,你不要說鬼話,你腦子不受傷,你就是個帥才,你給我們當(dāng)首長。三個老戰(zhàn)友望著眼前的山山水水,心里無盡感慨。
李莊找墓地的事還是讓夏雨和小松知道了,那天晚上,小松嚴肅地找到父親說:爸,你們年紀大了,是我考慮不周,這個任務(wù)該我來完成。
李莊擺著手說:你沒當(dāng)過兵,沒打過仗,不懂地形,我要找一個能守擅攻的地形,守得住,攻得上,我們才踏實。
小松站在父親面前,學(xué)著軍人的樣子立正站好說:爸,把這個任務(wù)交給我吧。我先找,然后請你過目。
李莊說:不是為我一個人找,還有你石叔、黃叔。
小松說:我知道。
又是幾天后,小松親自開車,接上三個老戰(zhàn)友向郊外駛?cè)?。李莊一遍遍地說:你小子別糊弄我們。我們要的是地形,還是地形。
小松就說:爸,我為你們選了三個地方,保你們滿意。
三個人聽了,都莫名地有些興奮,紛紛議論著未來的家園。當(dāng)初他們搬到干休所新家時也沒這么興奮。
終于,小松把他們帶到了一處高岡上,遠處是一個水庫,遠遠望去,水天一色,三面是山,呈倒品字形。他們就站在最后的一個山岡上,左右還有兩個山頭,鳥在林子里叫著,夏風(fēng)習(xí)習(xí)。小松把他們帶到山頭上,身子撤后幾步說:三位首長請過目。
三個人就連連驚嘆,要在戰(zhàn)爭年代,這是絕好的攻防陣地,三座山岡互為掩護,他們笑著,作著戰(zhàn)時的暢想。待他們興奮過了,才轉(zhuǎn)頭問小松:說得這么熱鬧,政府能允許把這當(dāng)墓地嗎?
小松告訴他們,他已經(jīng)從市政打聽了,這里已經(jīng)規(guī)劃成墓地了,如果他們同意,馬上就可以買下來。
在回去的路上,三個戰(zhàn)友開始商量著如何湊錢買墓地,他們把各自家底都亮了出來,三個人決心已下,就是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正當(dāng)三個戰(zhàn)友回去湊錢時,小松已經(jīng)把墓地證分別送到了他們的手上。他們墓地證上分別寫著編號0001到0003,他們果然挨在一起,就是他們曾經(jīng)踩在腳下的山岡最頂端。
為了父親買墓地的事我還專門找過小松,一定要把錢給他。小松雖然早已不是那個拖著鼻涕跟在我們身后玩的小破孩了,但在我心里,他還是被我們保護的對象。當(dāng)我說出把墓地錢還給他時,他眼圈紅了,叫了一聲:哥,咱們的父親們在一起生生死死一輩子了,小時候我一挨欺負你們就幫我,咱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只要父親們高興,就算我代表幾家孩子一起盡個孝還不行么?
自從我參軍離開,每年都會回來幾次,也經(jīng)常見到小松,有時在一起吃個飯,回憶起當(dāng)年小時候的往事。每次回憶到李莊叔叔穿越后帶我們打游擊時的趣事,小松都低下頭說:其實那會兒我恨你們……我當(dāng)然明白小松的心,拍一下他的肩膀說:李莊叔是個堅強的人,他和傷病戰(zhàn)斗了一輩子。每次說到這個話題,小松都很難過。
李莊叔叔不行的消息,是小松打電話告訴我的。之前我們有過約定,我們這些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小松一個人,不論誰家里有事一定都要通知到。
當(dāng)我們趕到李莊叔叔病床前,這里已經(jīng)聚集了所有應(yīng)該到場的人。二靈已經(jīng)哭成個淚人,她蹲在父親的床前,一直拉著父親的手。我看到李莊叔叔更瘦了,幾乎脫相了。他在夢境中仍然和病痛戰(zhàn)斗著,他又一次穿越到了戰(zhàn)場,呼喊了一遍曾經(jīng)戰(zhàn)友的名字,身體抽搐了一陣,他一定是到了最艱難的時刻,他用微弱的聲音呼叫著:李莊呼叫黃河。黃河叔叔聽到了,他就立在李莊叔叔的床前,此時他站得筆直,大聲地應(yīng)道:黃河收到,支援你一個團,李莊你要堅持住……這是黃河叔叔第一次和李莊叔叔玩這種游戲。
父親也上前一步,他眼里含了淚:李莊,311高地你給我守住,我們的騎兵營正在向你挺進……父親和黃河叔叔莊重地和李莊叔叔一起穿越到了過去。我又想起我們小時候,李莊叔叔帶著我們在操場上匍匐跳躍的樣子,那會兒李莊叔叔還年輕,他當(dāng)年就像一名在戰(zhàn)斗中的士兵,動作到位,干凈利索。此時,李莊叔叔卻瘦成了一張紙片,只能在夢境中戰(zhàn)斗了。李莊叔叔的呼喚越來越微弱了,只能聽到他斷續(xù)的聲音:311高地,李莊,李莊——請求支援——絕境中的李莊叔叔呼叫完最后一聲支援便頭一歪,不動了。
父親和黃河叔叔舉起了手,向他們的戰(zhàn)友敬禮。
李莊叔叔被葬在了那個山清水秀易守難攻的倒品字形陣地上。
父親和黃河叔叔失去了戰(zhàn)友李莊叔叔之后,變得形單影只起來。
他們會經(jīng)常結(jié)伴去李莊叔叔墓前坐一坐,有時帶著象棋,有時帶著釣魚竿。
每次他們來,離老遠兩人就喊:李莊我們來了,是下棋還是釣魚你挑。然后兩人或站或坐地停留在李莊叔叔的墓前,他們又像以前一樣,說著他們平時說過的話,只不過是兩個人說,一個人聽了。
每過一段時間,兩個人便都會想起李莊,這個給另一個打電話說:走哇,去咱們新家看一看,陪李莊嘮幾句。然后他們就去了,帶著酒和茶,大半天時間他們?nèi)齻€人就會聊到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