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梅

村子中間的蘆葦蕩邊有一棵桃樹，是沒有經(jīng)過嫁接的毛桃。春天的時候，桃花粉嘟嘟地開了，新生的蘆葦有著綢緞一樣翠綠的顏色，那樹桃花被泛著綠的蘆葦圍襯著，如同穿了一身碧裙、簪了滿頭粉花的少女，裊娜嬌艷，那場景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形容是非常恰當(dāng)?shù)摹?/p>

不幾日，桃花落盡，葉間生出小如紐扣的桃子來。桃子開始和杏子是一樣的，小小的，青青的，藏在細(xì)長的葉子中，只是周身生滿了細(xì)細(xì)的茸毛。再過幾日，桃子有雞蛋大小了，那毛也厚重起來。我和伙伴小芬、英子路過，仰頭望著那小小的桃子，饞涎欲滴。正考慮如何摘下幾個嘗嘗，便聽“嗖”的一聲，什么東西穿過桃葉間，一個桃子“啪”地落在密密的蘆葦里。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小芬的弟弟阿星，手里舉著彈弓正笑嘻嘻地看著我們呢！

小芬一邊抱怨阿星唐突，一邊俯下身子去找那個掉落的桃子。無奈那桃子如同孫悟空敲下的人參果，藏進蘆葦里找不到了。阿星脫掉鞋子，三兩下便爬上了桃樹，伸手摘下幾個大些的桃子扔給我們，又哧溜一下滑下來。我趕緊用蘆葦葉擦去桃子上的茸毛，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未成熟的桃子一點兒甜味都沒有，甚至還有點兒澀，但對于我們已經(jīng)是至上的美味了。

桃核那層硬殼還鮮嫩著，白白的，里面包著一個更白的桃仁。見多識廣的英子告訴我們，這鮮桃核的汁液可以治春癬，一定要收好。大概整日在田間跑，又從來沒有護膚品的緣故，村子里的小孩子常常會生一臉癬，一塊塊白著，在黝黑的臉上尤其明顯。我連忙把那枚白白嫩嫩的桃仁攥在手心里，一路捏著回家，以備以后用到。不過，我臉上一直沒有生癬，那枚桃仁也不知道被我放到了哪里，估計很快被風(fēng)干，當(dāng)作垃圾扔掉了吧。

這棵桃樹的桃子總是等不到成熟就被小孩子們摘光了。村子里曼娣姑姑家有一棵大桃樹。曼娣姑姑生得很好看，終日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斜襟褂子，黑色的小腳褲，綁著利索的綁腿，一雙精致的繡花鞋，干干凈凈的。曼娣姑姑頭發(fā)烏黑，挽一個低低的發(fā)髻，別著一根銀簪。她很少下田耕種，靠做針線的手藝掙些錢。

我對曼娣姑姑一直很好奇，卻又本能的畏懼。雖垂涎她家的桃子，卻不敢走近。隔著院墻看那樹上累累的桃子，夜里做夢都會爬上那棵桃樹，又總是在摘到桃子的一剎那，看到曼娣姑姑從房間里出來，嚇得從樹上掉下來，便醒了。

有一次，我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吃不進一點兒東西。祖母著了急，按村子里治腹瀉的土方法給我煮了七個白水蛋，讓我趁熱一口氣吃掉。我的口中發(fā)苦，煮雞蛋吃到嘴里也是苦苦的。那蛋黃尤其噎人，吃到第三個，便都吐了出來。

黃昏的時候，祖母從外面回來，手里捧著四個大桃子。那桃子又大又白，透著成熟的香甜氣息。我的眼睛亮了，恨不能立刻咬上一口。祖母說，我腸胃太弱，不能吃生的桃子，她準(zhǔn)備蒸熟了給我吃。

我聽到祖母生火，又聽到她切東西的聲音，漸漸睡著了。夢里，我又爬上了曼娣姑姑家那棵大桃樹。樹上開滿了花，又香又美，卻沒有一個桃子。我正著急呢，曼娣姑姑笑盈盈地從屋子里走出來，手里舉著一個大桃子喊我的名字……

我一下子醒了，看到祖母正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手里端著一個大碗，幾瓣去了皮和核的桃肉安靜地臥在清水里。我坐起來小心地喝一口水，好甜?。≡倌闷鹦∩?，舀一塊桃肉，又糯又軟，簡直是我吃過最美味的東西！

一碗糖水桃吃下去，我竟然不再吐了。我開始吃一點兒米粥，兩三天后，又可以到處瘋跑了。路過曼娣姑姑家的院子，我看到曼娣姑姑正在樹下做針線活。

看到我，曼娣姑姑喊著我的小名，問我病可好了？我這才知道，祖母見我吃不下東西，到曼娣姑姑這里討要了幾個桃子。曼娣姑姑給我一個竹籃，讓我自己上樹摘桃子吃。我不相信地看著她，擔(dān)心又是夢。

然而這回是真的，我爬上了曼娣姑姑家的桃樹，吃到了桃子。

桃枝被累累的果子壓彎了，密密的葉間綴滿了碩大的桃子，孫悟空貪吃偷嘴的蟠桃園想來也不過如此吧？熟透的桃子看上去飽滿多汁，用手輕輕一碰，便落在手中。只要輕輕摳破一點兒，果皮便可以完整地揭掉，軟軟的果肉淌著粘膩的果汁順著手臂流下來，我不得不吸溜上一大口，不料果汁越發(fā)醇厚，以致滴到衣服上、鞋子上，我吃得滿嘴、滿臉、滿手黏兮兮的。

這是真正的鮮桃，鮮美多汁的桃子，比蘆葦蕩旁生澀的毛桃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

我?guī)Я艘恍≈窕@桃子回家，央求祖母為我做那天吃過的糖水桃子。

祖母去櫥柜里取來一個玻璃瓶子，瓶子里是剔透的冰糖?？次业酿捪x相，祖母笑著捏一粒放進我的嘴里。我含著糖，眼巴巴地看著祖母做糖水桃。

祖母挑選硬一些且沒有磕碰的桃子，細(xì)細(xì)削去皮，從中間剖開，小心地剔除掉桃核。桃核留出的空間是玫紅的麻窩，祖母把瓶子里的冰糖一粒粒填進麻窩后，一一放進大瓷盆里，再放進鍋里蒸。騰騰的熱氣從鍋蓋上冒出來，香甜的氣息彌漫了整個屋子。我守在爐旁一步不肯離開，直到祖母把那個大瓷盆從鍋里端出來，笑瞇瞇地放在我的面前。

后來，我去縣城讀中學(xué)，回家時聽說曼娣姑姑嫁人了，那棵桃樹也被她的親戚砍掉，我就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桃子了。

之后的日子，我吃到許多桃子罐頭。我發(fā)現(xiàn)祖母當(dāng)年做的，竟然就是桃子罐頭的味道?？墒亲婺冈缫讶ナ?，再也沒有人能做出那個味道的糖水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