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虹
近日偶爾看到一篇題為《施蟄存與魯迅筆戰(zhàn),魯迅逝世20年后,他“負荊請罪”成文壇佳話》的文章,作者自稱詩人,文中不僅信口開河,謬誤百出,罔顧史實,甚至連引起這場“筆戰(zhàn)”的上?!洞笸韴蟆范颊`寫成了《大公報》,還附了一張舊時《大公報》的影印件,更容易把不明真相的讀者引入歧途,產(chǎn)生誤解。
施蟄存真的要向魯迅先生“負荊請罪”嗎?筆者以為,這一被遮蔽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公案”的真相應該公諸于眾,還施蟄存先生以清白。
施蟄存先生曾是筆者大學本科期間的授業(yè)恩師。畢業(yè)留校后,筆者成了施先生的中文系同事。20世紀80年代中期師從錢谷融先生攻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碩士研究生,因為跟施蟄存先生熟稔了,曾經(jīng)很冒昧地問起當年他與魯迅交惡的原委,他親口說這其實是彼此誤會造成的。
“我一直很敬重魯迅先生,1920年代末就與他時有往來。我主持出版‘科學的藝術論叢’,介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魯迅先生全力支持。叢書列出12本,魯迅一人就承擔了4本。我1932年主編《現(xiàn)代》月刊,1933年第6期上發(fā)表了他的散文名篇《為了忘卻的紀念》,這在當時還是冒一點風險的?!笔┫壬f。
胡喬木先生曾說過:“施先生在《現(xiàn)代》上發(fā)表這篇文章,比在黨的刊物上發(fā)表,它的作用要大得多?!辈⒎Q贊施先生“您立了一功”!至于后來與魯迅發(fā)生“交惡”風波,則是他完全始料不及的。
查施蟄存主編的《科學的藝術論叢書》,原擬名《新興文學論叢書》,后因魯迅先生不贊成用此名稱,施先生才改成現(xiàn)在的名稱。據(jù)施蟄存1980年11月4日所寫《關于魯迅的一些回憶》中說,起因是1929年春,美國、法國和日本等國出版了好幾種介紹蘇俄文藝理論的新著,日本的左翼文藝界稱這些為“新興文學”,將蘇俄文學理論稱為“新興文學論”。施蟄存和他的幾位大學同窗戴望舒、蘇汶都是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團員,傾向于當時的“新興文學”,各自購買了日本文論家的幾套英文版和法文版的“新興文學論叢書”,恰逢中共派往上海做“革命文學論爭”雙方工作的馮雪峰,也從虹口內山書店購買了日文原版書。他們四人都對翻譯介紹蘇聯(lián)新興文論有興趣。馮雪峰提出各人分工翻譯,然后由施蟄存、戴望舒、劉燦波合開的“水沫書店”出版。在此之前,施蟄存他們曾合開過“第一線書店”,出過8期《無軌電車》,其中登載過馮雪峰的《論革命和資產(chǎn)階級》等。但由于書店不是開在租界而在“中國地界”,在收到警察局送來“查該第一線書店有宣傳赤化嫌疑,著即停止營業(yè)”的一紙公文后,就不得不歇業(yè)了。不久后,他們在日租界北四川路海寧路口公益坊內開設了“水沫書店”。
施先生說:“當時我們考慮了一下,認為系統(tǒng)地介紹蘇聯(lián)文藝理論是一件迫切需要的工作,我們要發(fā)展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必須先從理論上打好基礎。但是我們希望,如果辦這個叢書,最好請魯迅先生來領導。雪峰答應把我們的意見轉達給魯迅。醞釀了十來天,雪峰來說,魯迅同意了,他樂于積極參加這個出版計劃。不過他只能做事實上的主編者,不能對外宣布,書上也不要印出主編人的名字。雪峰又轉達魯迅的意見,他不贊成用《新興文學論叢書》這個名稱?!彼裕┫U存在充分尊重魯迅意見的基礎上,將叢書定名為《科學的藝術論叢書》,并由魯迅和馮雪峰親自擬定了第一批12種書目,然后各自分工翻譯。
這12種書目分別為:⒈盧那卡爾斯基的《藝術之社會基礎》(馮雪峰譯);⒉波格但諾夫的《新藝術論》(蘇汶譯);⒊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與社會生活》(馮雪峰譯);⒋盧那卡爾斯基的《文藝與批評》(魯迅譯);⒌梅林格的《文學評論》(馮雪峰譯);⒍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論》(魯迅譯);⒎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與文學》(馮雪峰譯);⒏列褚耐夫的 《文藝批評論》(沈端先譯);⒐亞柯弗列夫的《蒲力汗諾夫論》(林伯修譯);⒑《霍善斯坦因論》(魯迅譯);⒒伊力依契、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與革命》(馮乃超譯);⒓藏原外村的《蘇俄文藝政策》(魯迅譯)。在第一輯這12種書目中,魯迅親自操刀翻譯的就有4種之多,可見他對這套叢書的態(tài)度是十分積極和支持的。
從1929年5月至1930年6月,這套叢書由水沫書店陸續(xù)印出了前5種。后來又加進了伊科維茲的《唯物史觀文學論》(戴望舒譯)和弗里契的《藝術社會學》(劉吶鷗譯),一共出版了七種。魯迅譯的《藝術論》,后來轉給光華書局印行了。后面的幾種之所以不能再印出,施先生回憶:“我現(xiàn)在已記不起,不知在什么時候,這個叢書改名為《馬克思主義文藝論叢》。大約是在1930年三四月間,可能是由于當時形勢好些,我們敢于公然提出馬克思主義。但是不久,形勢突然變壞了,《論叢》被禁止發(fā)行,第六種以下的譯稿,有的是無法印出,有的是根本沒有譯成?!?/p>
1929年國民黨控制的中央宣傳部,公布《宣傳品審查條例》,同年還頒布了《新聞法》與《出版法》,后者規(guī)定凡涉及“黨義”的圖書須交中宣部審查,實際上,文藝、哲學及社會科學方面的圖書也一樣要送審。所以,打出“馬克思主義文藝論叢”旗號的圖書,自然是在被禁之列了。
施蟄存先生還提及關于魯迅翻譯的《文藝與批評》在排印時的一件往事:“魯迅提出要加入一張盧那卡爾斯基的畫像。我們找了一張單色銅版像,他不滿意,并送來一張彩色版的,叮囑要做三色銅版。我們尊重他的意見,去做了一副三色銅版。印出樣子,送去給他看,他還是不滿意,要求重做。銅版確是做得不很好,因為當時上海一般的制版所,對于做三色銅版的技術還不夠高明。這副三色版印出來的樣頁,確實不如原樣。但魯迅送來的這一張原樣,不是國內的印刷品。因此,我們覺得很困難。送到新聞報館制版部去做了一副,印出來也還是不符合魯迅的要求。最后是送到日本人開的蘆澤印刷所去制版,才獲得魯迅首肯。今天如果還有人收藏魯迅這本《文藝與批評》,請欣賞一下這一張插圖畫像,這是當年上海所能做出來的最好的三色版?!?/p>
事隔半個多世紀后,施先生還很欽佩地說:“魯迅有極高的藝術欣賞力,他也極其熱愛藝術。他對于書籍的裝幀插圖,從來不隨便?!?/p>
1932年5月,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的大型文學期刊《現(xiàn)代》創(chuàng)刊。當時,日軍轟炸閘北、分三路向上海中國駐軍發(fā)起進攻的“一·二八”硝煙尚未散去,而在國民黨當局的政策壓制下,一些左翼文藝刊物,如郁達夫等編輯的《大眾文藝》、蔣光慈主編的《拓荒者》等,均被查禁。鑒于此情形,現(xiàn)代書局的兩位老板洪雪帆和張靜廬便考慮辦一個“不冒政治風險的純文學刊物,能夠持久地按月發(fā)行,使門市維持熱鬧而帶動其他出版物的銷售”。于是,他們物色了施蟄存出任主編。那時,他不是左翼作家,雖然才28歲,但已在上海辦過兩家出版社,編輯過兩份期刊。尤其是水沫書店,辦得風生水起。施先生吸取了第一線書店的教訓,將水沫書店開設在日租界公益坊內,不用登記,店又設在弄堂內石庫門房子里,為了不引起閑人注意,只在門上掛一塊很小的招牌。1929年至1930年,水沫書店相當熱鬧。那時常有作家到店里來閑談或聯(lián)系稿件,包括徐霞村、姚蓬子、錢君匋、謝旦如等,胡也頻和丁玲也來過。而馮雪峰是水沫書店的常客。所以,《現(xiàn)代》雜志主編,施蟄存可謂最佳人選。
1934年的施蟄存先生
施先生創(chuàng)辦《現(xiàn)代》,他在《創(chuàng)刊宣言》中說:“本志是普通的文學雜志……因為不是同人雜志,故本志并不預備造成一種文學上的思潮、主義或黨派?!笔┫壬木庉嫹结樖窍氚选冬F(xiàn)代》辦成“一個綜合性的,百家爭鳴的萬華鏡”。從此,“施蟄存這個名字和《現(xiàn)代》雜志緊密相連,也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不可分割。”正是本著這樣海納百川、大氣融合的編輯立場,魯迅、茅盾、郭沫若、馮雪峰、張?zhí)煲怼⒅芷饝?、沙汀、樓適夷、郁達夫、巴金、老舍、戴望舒、穆時英、杜衡、沈從文、周作人、李金發(fā)、蘇雪林等不同傾向的作家都在《現(xiàn)代》上發(fā)表過作品。茅盾的《春蠶》、郁達夫的《遲桂花》、張?zhí)煲淼摹冻鸷蕖贰⒛聲r英的《夜總會里的五個人》、巴金的《海底夢》、老舍的《貓城記》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眾多名篇佳構都始發(fā)于《現(xiàn)代》。然而,在這些作者中,施先生對于魯迅先生的文章格外器重,總是想方設法盡快刊發(fā)。除了《小品文的危機》是杜衡約來的稿外,據(jù)初步統(tǒng)計:施蟄存為當時處境艱難的魯迅在《現(xiàn)代》上發(fā)表文章或報道計有:《論〈第三種人〉》(第2卷第1期)、《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第3卷第1期,同期刊出魯迅等譯《果樹園》短篇小說集廣告)、《關于翻譯》(第3卷第6期)、魯迅譯德國毗哈的《海納與革命》(第4卷第1期,同期刊出魯迅編譯的兩本蘇聯(lián)短篇小說集《一天的工作》和《豎琴》的廣告,同時刊發(fā)施蟄存親自寫的有關這兩本書的簡介) 等。其中有三篇被排在當期之首。
值得一提的是魯迅那篇著名的《為了忘卻的紀念》,文尾附記的寫作日期是“二月七~八日”,而發(fā)表日期,是于1933年4月1日出版的《現(xiàn)代》雜志第2卷第6期。從收到稿子、編輯再到發(fā)排、付梓,一個多月應該算是快的。然而,施蟄存先生后來有過這樣回憶:“我在二月二十八日寫的《社中日記》里曾交代過,大意說此文本來應當在第五期上發(fā)表,但是因為文稿到達我手里時,第五期已經(jīng)排版完成,來不及補編進去,不得不擱遲一個月,才能和讀者見面。”據(jù)施先生說:“魯迅給《現(xiàn)代》的文章,通常是由馮雪峰直接或間接轉來的,也有托內山書店送貨員送來的,但這篇文章卻不是從這兩個渠道來的?!?/p>
魯迅為什么在完成此文后沒有直接將稿子轉送給《現(xiàn)代》發(fā)表?查《魯迅日記》,1933年2月7日,他寫道:“下午雨。柔石于前年是夜遇害,作文以為記念。”這說明《為了忘卻的紀念》在2月7日已經(jīng)完成,為何卻注明“二月七~八日”?施先生后來分析魯迅的用意:“我以為,魯迅這樣記錄,并非表示這篇文章寫了兩天,而是因為文章中說:‘忽然得到一個可靠的消息,說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龍華警備司令部被槍斃了?!芍斞笇θ崾缓Φ臏蚀_時日,并不明了。魯迅雖然在日記中寫了‘前年是夜’,在文尾卻更準確地寫了‘二月七~八日’??梢婔斞高@樣寫的意義,還是為了‘記念柔石’。”
那么,施先生是何時收到魯迅的這篇文章的?他說過:“如果在二月十五日或遲至二十日以前交到我手里,我一定有辦法把它排進三月份出版的第五期里,讓讀者可以早一個月讀到。但是事實上我收到這篇文章已在二月二十日以后?!比缃瘢覀円埠彤敃r的施先生一樣疑惑:“從二月九日至二月下旬這十幾天里,這篇文章在哪里呢?”
眾所周知,1931年2月上旬,殷夫、柔石、胡也頻等“左聯(lián)五烈士”在龍華上海警備司令部被槍殺,魯迅曾經(jīng)強抑憤怒和悲痛的心情寫下了《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發(fā)表于當年4月出版的《前哨》月刊“紀念戰(zhàn)死者專號”上。但在那篇文章里,魯迅雖然悲憤難抑,控訴了“敵人的卑劣的兇暴”,但用的是筆名“L·S”,文中也沒有提起這幾位“左聯(lián)”青年作家的姓名。但在兩年之后寫的《為了忘卻的紀念》中,雖然魯迅竭力保持“沉靜”,并沒有像《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那樣地厲聲痛斥“敵人的卑劣的兇暴”,而是絮絮地敘述著他與柔石、殷夫之間的友誼和交往,完全像是一篇紀念青年文友的悼亡之作。但在此文中,魯迅不僅明文寫出了“左聯(lián)五烈士”的真實姓名,寫明了他們被害地點和遇難時間,還寫出了他們被捕后遭到迫害的情景。這些都是以前報刊上從來沒有公開透露的,在魯迅的文章中也從來沒有如此直言無忌。施蟄存先生憶道:“那一天早晨,我到現(xiàn)代書局樓上的編輯室,看見有一個寫了我的名字的大信封在我的桌上。拆開一看,才知道是魯迅的來稿。問編輯室的一個校對員,他說是門市部一個營業(yè)員送上樓的。再去問那個營業(yè)員,他說是剛才有人送來的,他不認識那個人。這件事情很是異常,所以我至今還記得。后來才聽說,這篇文章曾在兩個雜志的編輯室里擱了好幾天,編輯先生不敢用,才轉給我。”
收到魯迅的文章后,施先生起初“也有點躊躇。要不要用?能不能用?自己委決不下。給書局老板張靜廬看了,他也沉吟不決。考慮了兩三天,才決定發(fā)表,理由是:(一)舍不得魯迅這篇異乎尋常的杰作被扼殺,或被別的刊物取得發(fā)表的榮譽;(二)經(jīng)仔細研究,這篇文章沒有直接犯禁的語句,在租界里發(fā)表,頂不上什么大罪名。于是,我把這篇文章編在《現(xiàn)代》第二卷第六期的第一篇,同時寫下了我的《社中日記》?!奔吹谖迤谝呀?jīng)排版完成,來不及補編進去的說明。
施先生還回憶道,“為了配合這篇文章,我編了一頁《文藝畫報》,這是《現(xiàn)代》每期都有的圖版資料。我向魯迅要來了一張柔石的照片,一張柔石的手跡(柔石的詩稿《秋風從西方來了》一頁)。版面還不夠,又配上了一幅珂勒惠支的木刻畫《犧牲》。這是魯迅在文章中提到并曾在《北斗》創(chuàng)刊號上刊印過的。但此次重印,是用我自己所有的《珂勒惠支木刻選集》制版的,并非出于魯迅的意志。這三幅圖版還不夠排滿一頁,于是我又加上一張魯迅的照片,題曰:‘最近之魯迅’。這張照片,并不是原件,是我在倉促之間從魯迅和別人合攝的照片上剪截下來的。我現(xiàn)在已記不起原件是什么樣子,仿佛是魯迅在宋慶齡家里和蕭伯納合攝的。但并不是現(xiàn)在人們所看到的那一張。那一張是魯迅、蕭伯納、蔡元培三人的合影,就是魯迅在《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一文中提到過的。在那一張上,魯迅的姿勢不是這個樣子。蕭伯納是在同年二月十七日到上海來的,所以我題作‘最近之魯迅’”。
施蟄存先生墨跡
這就是當年的施蟄存為發(fā)表魯迅的《為了忘卻的紀念》的“內幕”,他不但冒了很大風險,而且還根據(jù)文章內容盡了最大努力為此文配上了照片、墨跡與圖畫,起到了相得益彰的效果。
既然施蟄存先生無論對魯迅本人還是對其文章如此尊重和重視,甚至不惜甘冒風險發(fā)表別家刊物不敢發(fā)表的敏感文章,為何僅僅在數(shù)月之后會發(fā)生那場令人瞠目結舌的“交惡”風波呢?筆者問過施先生,他說:“這是彼此誤會造成的,可惜后來沒機會解釋清楚。”
1933年9月,施先生收到上?!洞笸韴蟆犯笨痘鸹ā返木庉嫶奕f秋寄來的一份類似問卷調查的《讀書季節(jié)》的郵片,要求收件人在“欲推薦青年之書”欄填寫:(1)目前正在讀什么書;(2)什么書可以介紹推薦給青年。近代以來,歐美各國由于新聞出版業(yè)日益興盛,為擴大影響力,請杰出學者、著名文人在報刊上為青年學生或一般讀者開列閱讀書目早已蔚然成風。我國自晚清洋務派首領張之洞的《書目答問》一書問世后,流傳頗廣影響極大。此后近百年來各報刊、書局也常熱衷于請文化名人開列書目,以饗讀者。
因此,施蟄存在收到薦書表格后便逐欄填寫。他在答復“欲推薦青年之書”一欄時,填上了《莊子》和《文選》(并注明:為青年文學修養(yǎng)之助),除此以外,他還填了《論語》《孟子》《顏氏家訓》;在“我現(xiàn)在看的書”一欄填上了英國心理分析實驗批評家李卻茲《文學批評之原理》的英文版,以及北涼時期中天竺僧人曇無讖所譯古印度杰出詩人馬鳴以詩體記頌釋迦牟尼生平的《佛本行經(jīng)》。表格寄出后,他也沒特別在意。《大晚報》于當月29日刊出。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隨手寫下的這幾種書目,尤其是《莊子》和《文選》,之后會引發(fā)文壇上的一場軒然大波,以至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樁公案。
10月6日《申報·自由談》上,魯迅以“豐子余”為筆名發(fā)表了雜文《感舊》,文中雖未點名,但語詞激烈:指出“排滿久已成功,五四早經(jīng)過去,于是篆字,詞,《莊子》,《文選》,古式信封,方塊新詩,現(xiàn)在是我們又有了新的企圖,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間了”;諷刺這是“‘骸骨的迷戀’”,不僅有“除掉做新詩的嗜好之外,簡直就如光緒初年的雅人一樣,所不同者,缺少辮子和有時穿穿洋服而已”,“且又證實了新式青年的軀殼里,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謬種’或‘選學妖孽’的嘍羅。”施先生看到了此文,他說并不知道作者是魯迅,當時為《申報·自由談》撰稿的作者有很多。他當即寫了《〈莊子〉與〈文選〉》一文作出申辯和說明,并投給《申報·自由談》,此文于10月8日刊出:
今天看見《自由談》上豐之余先生的《感舊》一文,不覺有點神經(jīng)過敏起來,以為豐先生這篇文章是為我而作的了。
但是現(xiàn)在我并不想對于豐先生有什么辯難,我只想趁此機會替自己作一個解釋。
第一,我應當說明我為什么希望青年人讀《莊子》和《文選》。近數(shù)年來,我的生活,從國文教師轉到編雜志,與青年人的文章接觸的機會實在太多了。我總感覺到這些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匯太少,所以在《大晚報》編輯寄來的狹狹的行格里推薦了這兩部書。我以為從這兩部書中可以參悟一點做文章的方法,同時也可以擴大一點字匯(雖然其中有許多字是已死了的)。但是我當然并不希望青年人都去做《莊子》《文選》一類的“古文”。
第二,我應當說明我只是希望有志于文學的青年能夠讀一讀這兩部書。我以為每一個文學者必須要有所借助于他上代的文學,我不懂得“新文學”和“舊文學”這中間究竟是以何者為分界的。在文學上,我以為“舊瓶裝新酒”與“新瓶裝舊酒”這譬喻是不對的。倘若我們把一個人的文學修養(yǎng)比之為酒,那么我們可以這樣說:酒瓶的新舊沒有關系,但這酒必須是釀造出來的。
我勸文學青年讀《莊子》與《文選》,目的在要他們“釀造”,倘若《大晚報》編輯寄來的表格再寬闊一點的話,我是想再多寫幾部書進去的。
在此文中他還舉魯迅為例,說:“我們不妨舉魯迅先生來說,像魯迅先生那樣的新文學家,似乎可以算是十足的新瓶了。但是他的酒呢?純粹的白蘭地嗎?我就不能相信。沒有經(jīng)過古文學的修養(yǎng),魯迅先生的新文章決不會寫到現(xiàn)在那樣好。所以,我敢說:在魯迅先生那樣的瓶子里,也免不了有許多五加皮或紹興老酒的成分?!?/p>
可能是魯迅先生誤會了,以為施先生帶有揶揄嘲諷之意。他接連寫了《“感舊”以后》上篇和下篇,再度提出批評。年少氣盛的施先生又發(fā)表《我與文言文》等幾篇文章,對此進行答辯,說:“我以為每一個文學者必須要有所借助于他上代的文學”,當然也“并不是主張完全摹仿古文學,或因襲古文學”。
施先生說,直到今天他也不明白推薦青年讀《莊子》《文選》錯在哪里。查施蟄存為此除發(fā)表了《〈莊子〉與〈文選〉》《我與文言文》外,還陸續(xù)發(fā)表了《推薦者的立場》(10月19日《大晚報·火炬》)、《致黎烈文先生書》(10月20日《申報·自由談》)、《關于圍剿》(《濤聲》雜志第2卷第46期),表明他的本意“決不是說每一個青年只要看這兩部書,也并不是說我只有這兩部書想推薦。大概報紙副刊的編輯,想借此添點新花樣,而填寫者也大都是偶然覺得有什么書不妨看看,就隨手寫下來了”;自己因為從“做國文教員轉到編雜志”,在書目表格上填了《莊子》《文選》,僅是為“青年從做文章(或說文學修養(yǎng))上著想”。魯迅仍以“豐之余”筆名接連在《申報·自由談》上發(fā)表了《〈感舊〉以后(上)》(10月15日)、《〈感舊〉以后(下)》(10月16日)、《撲空》(10月23、24日)、《答〈兼示〉》(10月27日),嚴厲斥責施蟄存為“遺少群中的一肢一節(jié)”,“幾部古書的名目一撕下,‘遺少’的肢節(jié)也就跟著渺渺茫茫,到底是現(xiàn)出本相:明明白白的變成洋場惡少了”。
1980年施蟄存先生在北京
這就是魯迅與施蟄存“交惡”的來龍去脈。這場文墨官司,按照施蟄存的天真想法,是“兩個人在報紙上作文字戰(zhàn),其情形正如弧光燈下的拳擊手”。這種文人間的筆戰(zhàn),在當時是極為稀松平常的。施蟄存先生的多年摯友、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主任徐中玉教授曾評論這場文墨官司:“一位從近處想,讀點古書對青年寫作有助,一位從遠處想,提醒青年不要沉到古書中去,原都有善意在,并不復雜?!笔┫壬髞碚f,當他得知“豐子余”是魯迅先生時,曾經(jīng)想找機會去魯迅家,想跟他當面解釋,可惜沒見著,誰知這以后他竟因此頂著“洋場惡少”的罵名蒙冤遭難數(shù)十年。
談及此冤,施老對筆者說:“不值一提,我比魯迅先生活得長。”他還說,魯迅雖然脾性剛硬,但還是有雅量的,在出版《準風月談》時,他把《〈莊子〉與〈文選〉》作為附文收在里面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樁公案,來龍去脈即是如此。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先生于上海虹口區(qū)山陰路132弄8號大陸新村家中與世長辭。此后,施蟄存永遠失去了向他所敬重的魯迅先生當面解釋并為自己少年氣盛而撰文論爭致歉的機會。隨著魯迅作為“民族魂”的評價與地位越來越高,被他生前痛斥為“洋場惡少”的施蟄存,在此后長達70年的歲月中,即使后半生的日子十分艱難,他也從未對魯迅先生表示過任何不敬,無論在其文章中,還是在其言語中。
筆者與他“筆談”多次,曾聽過他對巴金、沈從文、丁玲、胡也頻、穆時英、劉吶鷗等文友的真率評價,比如,對于1980年代沈從文及其作品受到文學大師般高度評價和禮遇,他并不趨炎附勢,他說:“從文雖然自己說永遠是個鄉(xiāng)下人,其實他已沾染到不少紳士氣”,“早年,為了要求民主,要求自由,要求革命而投奔北平的英俊之氣,似乎已消磨了不少”。還說“從文一生最大的錯誤,我以為是他在1940年代初期和林同濟一起辦《戰(zhàn)國策》”等,一點都不為老友避諱。沈從文去世之后,巴金寫了《懷念從文》,我與施先生“筆談”時提及此篇情真意切的散文,問他是否看過。他點頭道:“巴金復出以來,一直說要講真話,我以前不信,看了他寫的《懷念從文》,我相信了,他說的是真話?!钡珜τ隰斞赶壬?,他從未有過任何怨氣與不敬,相反提到魯迅時,他總是給予魯迅先生及其文章以高度評價。
1956年10月14日,魯迅的靈柩從萬國殯儀館移出,落葬于虹口公園(現(xiàn)改名為魯迅公園),并在魯迅墓旁新建了魯迅紀念館。施蟄存先生曾撥冗親往瞻仰參觀,并口占長詩一首,即《吊魯迅先生詩并序》,以表明對魯迅先生“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崇敬之情。這首長詩的序文不短,其中寫道:
余早歲與魯迅先生偶有齟齬,竟成胡越。蓋樂山樂水,識見偶殊,宏道宏文,志趣各別。忽忽二十馀年,時移世換,日倒天。昔之殊途者同歸,百慮者一致。獨恨前修既往,遠跡空存,喬木云頹,神聽莫及。丙申十月十四日,國人移先生之靈于虹口公園,余既瞻拜新阡,復睹其遺物。衣巾杖履,若接平生,紙墨筆硯,儼然作者。感懷疇昔,頗不能勝。夫異苔同岑,臭味固自相及,山苞隰樹,晨風于焉興哀,秉毅持剛,公或不遺于睚眥,知人論世,余豈敢徇于私曲。三復逡巡,遂愴恨而獻吊云。
全詩如下:
靈均好修,九死不違道。淵明矢夙愿,沾衣付一笑。諤諤會稽叟,肝膽古今照。瀝血薦軒轅,風起猛虎嘯。高文為時作,片言立其要。摧枯放庸音,先路公所導。雞鳴風雨晦,中夕設庭燎。幽人苦夜長,未接杲日耀。我昔弄柔翰,頗亦承馀教。偶或不當意,宮徵成別調。我志在宏文,公意重儒效。青眼忽然白,橫眉嗔惡少。來二十年,世變如奔瀑。終見天宇凈,公志亦既造。井蛙妄測海,轉自惜。猶期抱貞素,黽勉雪公誚。今日來謁公,靈風動衣帽。樽俎見平生,詩書孰宿好。感舊不勝情,觸物有馀悼。朝陽在林薄,千秋勵寒操。
此詩與序文寫得辭懇意切,這在施蟄存的詩文中并不多見。施蟄存先生對于古體詩詞,有很深的藝術造詣,其所著60萬字《唐詩百話》,1987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初版2.5萬冊,再版5萬冊,短期內即銷售一空。這本書2014年9月由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了最新修訂版,頁數(shù)厚達884頁。可見其對古詩藝術鑒賞力之高與影響力甚大。許多人往往只見“青眼忽然白,橫眉嗔惡少”,卻不懂“我昔弄柔翰,頗亦承馀教。偶或不當意,宮徵成別調”。更不懂事隔20多年后,施蟄存來拜謁魯迅新墓和魯迅紀念館,“今日來謁公,靈風動衣帽。樽俎見平生,詩書孰宿好。感舊不勝情,觸物有馀悼”。他悼念魯迅先生的情愫與衷腸,至死都沒變。
1989年4月8日本文作者與施蟄存老師合影于施宅
1999年2月20日施蟄存先生在贈書《施蟄存散文》扉頁簽名
錢谷融先生在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與施蟄存先生共事半個多世紀,他曾經(jīng)這樣評價施先生,說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自由主義者”,“他用自由主義的眼光觀察、衡量一切。重性情,講趣味,熱愛與追求一切美的東西。他對待生活,就像對待藝術一樣,隨時隨地都在追求生活中的趣味,生活中的美”。施先生宅心仁厚,富有情趣;而魯迅先生橫眉冷對,嫉惡如仇,這也正是他們兩人最大的不同之處吧。
1993年6月29日晚,在上海商城劇院舉行的第二屆上海文學藝術獎頒獎典禮上,年近九旬的施蟄存先生被授予該文學藝術獎項中規(guī)格最高的“杰出貢獻獎”。這是上海文學藝術界的最高榮譽獎。1995年4月,年逾九旬的他又榮獲亞洲華文作家文藝基金會授予的敬慰獎和“中國新文學大師”榮譽稱號。筆者以為,倘若九泉之下的魯迅先生有知,想必也會一笑泯恩仇吧。
2003年11月19日,施蟄存先生在上海華東醫(yī)院與世長辭,享年99歲。湊巧的是,他與魯迅先生同是19日那天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