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夏昊
(中國政法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8)
提要: 擇取正確的“論域”是保證“法學科學性”成為一個真問題的必要條件。在正確的“論域”中,“法學科學性”問題不必然真且不必然假;只有如此,關于它的討論才是有效的。具體來看,在“人文研究”或詮釋學科學觀的論域中,有效法律規(guī)范的內(nèi)容證成問題無法在方法論層面得到妥善解決,或者說,作為一門獨立學科——法教義學——的法學不具備獲致科學性的可能性。在后實證主義科學觀的論域中,法學與自然科學在本質上都是一種社會實踐、一種語言游戲、一種生活形式的維度而同等地屬于科學。在這兩種論域中,“法學具有科學性”命題的邏輯值一個必然為假、一個必然為真,都不是討論“法學科學性”問題的正確論域。只有在實證主義科學觀的論域中,法學要么在根本上不可能是科學,要么必須按照自然科學的范式塑造己身而獲得科學性,且后者的努力也不必然成功,因此是保證“法學科學性”之討論能夠有效的“論域”。
對“法學是否是一門科學”或者“法學是否具有科學性”問題的回答,是澄清法學學科性質與基本范疇的關鍵。它在當下中國學界并不僅僅表現(xiàn)為基爾希曼論斷的余韻,而是更多展現(xiàn)出頗具地方性的特殊知識樣態(tài):一方面,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論爭的“中國現(xiàn)象”被裹挾其中,分立雙方以各自的理論工具探索法學彰顯或進階科學性之路;另一方面,后設問題思考與某些基于此的體系性作業(yè)——如“法理研究行動計劃”及其催生的系列法學研究等——被激活,圍繞作為科學的法學的智識興趣空前高漲。不過,其中的有些研究和爭論,缺乏統(tǒng)一的話語前見,或者說,它們無法在相同的論域中展開論辯,大多數(shù)情況往往是既無法駁倒對方、也無法證偽自己,從而陷入一種“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爭拗之中,這必然會在很大程度上折損法學科學性問題討論的質量和效率?;诖耍疚牡闹行墓ぷ鞑⒎窃噲D作答“法學是否是一門科學”(“法學是否具有科學性”)這一問題,而是為該問題的有效討論尋找適恰論域。如果用系統(tǒng)論的框架來解釋,則可以說,本文是在就“法學的科學性”進行“三階觀察”(詳見圖1)。
從圖1可以看出,“一階問題”的“元問題”為“‘科學性’是什么”,它的“部門問題”自然是“‘科學性’進入法學后是什么”。這個問題仍舊是在追問“科學性”本身的含義,因此,我們可以通過語形轉換,引入偏正結構,將這個問題變形為“‘法學的科學性’是什么”。毫無疑問,對“科學性”的定義是一個重言式;而如果要保證上述偏正結構有意義,則要么“法學”之于“法學的科學性”的確定意義而言并非恒真,要么“科學性”之于“法學的科學性”的確定意義而言并非恒真。顯然,后者是無法想象的,這便自然將“一階問題”還原到了對“法學”的界定——或者說,對法學學科性質的討論——之上。我們將其“問題化”之后,“什么樣的‘法學’是具有科學性的”便成為了中心主題。也就是說,我們不得不在進入二階問題“‘法學科學性的論域’是什么”之前解決它,否則整個討論都將失去基礎。但這同時說明,“法學的學科性質是什么”這一問題本身僅作為進入“法學科學性論域”的前提而存在,它并不是“法學科學性論域”相關討論的組成部分。也正因如此,即便它是一個非常關鍵而且核心的問題,我們也不能將其納入或者混同為“二階觀察”的范疇。換句話說,在正式進入“二階問題”的討論前,我們必須首先預設法學的學科性質,它可以是“法教義學”,也可以是“社科法學”或者其他界定(只不過本文的預設是“法教義學”),但卻無需給出論證。因此,如果有讀者將本文的工作理解為續(xù)造性質的,甚至想要通過說明這一預設是錯誤的來使本文“變成一張廢紙”,則皆可能是合理的或有益的嘗試。
圖1 “法學科學性”論域的問題集
我們還可以作這樣一種類比。當我們追問“人是不是動物”并將其作為一個生物學上的真問題加以看待時,必然同時預設了其被證成和被證偽的雙重可能性。換句話說,探討這樣一個問題既不是在浪費智識資源(它可能是假的),又不會走入危險且沒有彼岸的末路(它具有被證成的可能性)。同樣地,當我們追問“法學是否具有科學性”(或者“法學是不是一門科學”)時,也必然內(nèi)隱了這樣的雙重預設。由此,確保一個問題是真問題的努力就被轉化為對它“既可能是真的、又可能是假的”的承諾,也即,我們需要分別討論:它為什么可能是真的?又為什么可能是假的?這種確保討論意義的研究必然是質性的,它關涉研究者的經(jīng)驗前見、智識取向乃至價值承諾,也因此必然包含各種學說論斷之間的競爭。試想,如果存在這樣一種學說,它完全否定了“人是動物”的可能性,則待研問題便失去了被證成的機會,這樣的科學研究自然難以為繼。同樣地,如果存在某種科學觀,在其體系內(nèi)部,法學必然是或者必然不是一門科學,則同樣無法確?!胺▽W是否具有科學性”這一追問具有意義,以此為前提的研究當然也失去了基礎。也就是說,確保法學必然是或者必然不是科學的科學觀只能作為“什么是科學”或者什么是“法學的科學性”這些一階問題的答案,而無法進入“法學是否具有科學性”這個二階問題的論域之內(nèi)。本文的工作便是找到一種適恰的、能夠確?!胺▽W是否具有科學性”這個問題是科學問題(同時可能被證成和證偽)的科學觀,以確?!胺▽W科學性”相關討論的有效性。
在西方,很早就有人對下列命題提出了疑問:法學是一門科學或學術①。但是,在19世紀中期之前,法學的科學性并沒有成為法理學或法哲學的討論主題。原因在于,在19世紀中期之前,“科學是什么”沒有成為問題。這就是說,只有在“科學是什么”成為問題之后,法學的科學性才成為法理學或法哲學中的討論主題。
現(xiàn)代中國人所使用的“科學”一詞來自于日本學者對英文“science”的翻譯。英文中的“science”在詞源上最接近于法語的science和拉丁文的scientia。而拉丁文中的scientia是對希臘文的episteme的直接翻譯。“scientia”和“episteme”的意思是知識,尤其是指系統(tǒng)的、具有確定性和可靠性的知識?!皊cience”在14世紀成為英文詞之后,與“scientia”和“episteme”一樣,意指知識,與art互為通用,被用來描述一些知識或技能。無論是神學、物理學、法學,還是文法、藝術、天文學及其它,都可以被稱為science。從17世紀中葉之后,science的詞意產(chǎn)生了明顯的變化,它與art有了明顯的區(qū)別,前者是指需要理論知識的技藝,后者是指只需要實用知識的技藝。在18世紀初,science通常是指有規(guī)則、方法的觀察與命題,以及有關任何深奧的學科。在18世紀后期,science的意涵已經(jīng)完全被視為對自然展開的有方法的理論研究,而對形而上學、宗教、政治、社會以及特別是與art有關的內(nèi)在情感生活等方面的研究領域中所運用的理論與方法不被視為science。到了19世紀中期,science意指物理、試驗科學而不包括神學與形而上學,scientific method專指自然科學中的有效的研究方法。因此,一門學科是否是科學的重點不在于它是否有理論和方法,而在于它的研究方法與研究對象是否具有客觀性②。質言之,自19世紀中期之后,英語中的科學(science)專指自然科學。
如果科學只是意謂自然科學,那么,它所指的知識是精密的、實證的、客觀的知識。這種科學觀可以被稱為“實證主義科學觀”,它的主要信條包括:(1)經(jīng)驗觀察與非經(jīng)驗陳述之間存在著截然的分裂;(2)對于任何一門經(jīng)驗取向的學科來說,理智的問題即所謂的“形而上”或“哲學”的問題,對這個學科不具有任何根本的意義;(3)取消非經(jīng)驗指涉被認為是科學的區(qū)別性特征,因此,任何一門學科必須采取一種“科學”的自我意識;(4)在一門排斥了形而上的或哲學的而且經(jīng)驗完全不成問題的科學中,理論性或一般性問題只有在與這樣的經(jīng)驗觀察相聯(lián)系時,才能得到正確的處理[1]6-8。這四條信條強調科學的基本的認識論與方法論原則是經(jīng)驗實踐觀察與經(jīng)驗證實原則,而且堅決主張只有按照這個原則進行研究的學科才是科學,否則,該學科就不可能成為科學。這是一種方法論一元主義。
在實證主義科學觀的方法論一元主義的要求或標準之下,西方自古羅馬時產(chǎn)生的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法學——德國法學界所謂的“狹義的法學”(Jurisprudentz)或“法教義學”(Rechtsdogmatik)[2]423,英美法學界所謂“法的原理研究”(doctrinal study)[3]或“法律科學”(legal science)[4]——以及自11世紀起以對羅馬法的研究所形成的作為獨立學科的法學③,遭受到是否是“科學”的拷問。
如果法學研究者們堅持實證主義科學觀的一元論的要求或標準,法學(如果后文沒有特殊的說明,法學僅僅指狹義的法學或稱法教義學)只有兩種選擇:要么將法學轉變?yōu)榉蠈嵶C主義科學觀要求的科學,也就是說承認自然科學的方法,而且認為這種方法完全可適用于法學研究,激烈地修正傳統(tǒng)的研究法律和描述它的理論的方法;要么拒絕承認法學在根本上是科學的可能性[5]243-248。
法學研究者如何按照實證主義科學觀的一元論要求或標準從事法學研究的呢?我們要想回答這個問題,必須要先厘清法學研究的任務。從法學上來說,特定國家的法律是由法律規(guī)范構成的有機統(tǒng)一的整體即法律體系或法體系。法律規(guī)范由法律的事實要素與法律后果要素構成,可以表達為N:F→OG,“N”代表法律規(guī)范,“F”指法律的事實構成要素,“G”指法律后果,“O”表示邏輯算子“應該”,“→”表示“如果,那么”。特定國家現(xiàn)行有效的法律中包括的任何法律規(guī)范,都可以被看作是由語言符號表達的理念的內(nèi)容。因此,從直觀或現(xiàn)象的角度看,特定國家現(xiàn)行有效的法律被表現(xiàn)為由語句所組成的法律文件,要么是憲法典、法律或行政法規(guī)等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要么是判決書等非規(guī)范性文件。這些法律文件或法律資料在法學上一般被稱為法的淵源。這樣,我們可以得到下列結論,法學研究首先要解釋其所屬國家的法律文件中的語句的意義,然后將意義建構為一個個法律規(guī)范,最后按照一定的標準將這些法律規(guī)范建構法體系。這就是我們上文所謂的法學的研究任務。在這里,我們不處理法學研究中的體系化問題,而只處理法學如何解釋現(xiàn)行有效的實在法的問題。就后者而言,法學研究首先面臨的問題是:(1)特定國家的法律文本即法的淵源中是否存在著一個語句P?如果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它面臨的第二個問題是:(2)這個語句P是否只有一種確定的意義?如果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也就是說,這個語句P有兩種以上的意義,那么,它就面臨最后一個問題:(3)哪種或哪些意義是可證成的或是有效法律規(guī)范的內(nèi)容呢?第一個問題,是一個真假問題,即一個語句P在特定國家法律文本中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也不是實際的法學研究實踐中的內(nèi)容。這就意味著只有第二、三個問題才構成了實際法學研究的實踐部分。就第二個問題而言,法律文本中的語句P只有一個確定的意義并不是常態(tài),這就是說,實際法學研究實踐中面臨的常態(tài)問題是:法律文本中的語句P往往有兩種以上的意義。這個問題的解決,相對來說,也是確定的(下文具體回答如何解決)。實際法學研究實踐中面臨的真正核心問題是第三個問題:我們?nèi)绾巫C成哪種或哪些意義是有效的法律規(guī)范內(nèi)容?
如果法學研究者堅持實證主義科學觀的一元論要求或標準,那么,他們必須按照自然科學的證實原則證成法律規(guī)范內(nèi)容的有效性,也就是說,他們必須將法律規(guī)范的有效性與那些在經(jīng)驗上能夠被證實的社會現(xiàn)象相聯(lián)結。這個立場的主張者在法學中是現(xiàn)實主義法學者。不論是美國的現(xiàn)實主義法學者還是北歐的現(xiàn)實主義法學者,都是如此④。對于現(xiàn)實主義法學來說,在經(jīng)驗上能夠被證實的社會現(xiàn)象是人的外在行為,也就是說,它或多或少地將有效概念與人的外在行為相聯(lián)系。在這里,我們以北歐新現(xiàn)實主義法學的代表尼尼魯托(Niiniluoto)的觀點作為典型予以分析。他認為法律規(guī)范具有雙重性:制定方面和社會方面。分析主義法學只強調前者,即只要法律規(guī)范是特定立法者制定并公布的,該法律規(guī)范就是有效的;那些將法律作為關于法官行為的預測的法現(xiàn)實主義者只強調后者,即只要法律規(guī)范在社會中被執(zhí)行,該法律規(guī)范就是有效的。他認為這兩種觀點中的任何一個都是片面的,不可接受的。因此,特定國家的有效的法秩序或法體系不僅僅是由制定法自身所組成,而且是由特定法律共同體在特定時間范圍內(nèi)對制定法的解釋和采納所組成的。在有的情況下,法秩序或法體系的變化是在保持制定法不變的情況下為它們選擇新的解釋。在這些原理的基礎上,我們就可以獲得關于有效法律規(guī)范的定義:(1)法律規(guī)范N在特定國家是有效的,這就等于說,(2)規(guī)范N屬于特定國家的法秩序,后者又等于說,(3)特定國家的法律共同體接受或承認規(guī)范N是合法的,(3)等于說,(4)特定國家法律共同體的絕大多數(shù)成員在法律淵源的基礎上接受或承認規(guī)范N,相信其他成員接受或承認N并按照N行為。這個定義在根本上認為有效的法律規(guī)范作為社會事實而存在,也就是說它們是通過法律共同體的共識而存在的,并且是建立在可接受的法的淵源的基礎之上的。由此,我們得到下列結論:當且僅當特定法律共同體承認或接受規(guī)范N是合法的,“規(guī)范N在特定國家是有效的”這個語句是真的[6]。
與以前的現(xiàn)實主義法學不同,尼尼魯托的法律規(guī)范的有效性標準是特定法律共同體的大多數(shù)成員的接受或承認,也就是說不僅包括了適用法律的機關例如法官,還包括了法律研究者和非法律人。但是,這個定義面臨下列問題:(1)如果特定法律共同體的法院適用法律規(guī)范N1,但是該法律共同體的其他成員接受法律規(guī)范N2,在這兩個法律規(guī)范中,哪一個是有效的?根據(jù)該定義,法院已經(jīng)適用的規(guī)范是無效的嗎?如果是特定法律共同體的最高法院適用了法律N1,那么,該規(guī)范也是無效的嗎?(2)如果根本不存在大多數(shù)特定法律共同體成員對一個規(guī)范的接受,只存在關于該規(guī)范的不同看法甚至是相互矛盾的看法,那么,根據(jù)事實的接受或承認,我們又該如何確定該規(guī)范的有效性?(3)如果存在一個完全新的法律只是被法律共同體的部分成員即立法機關所接受,從數(shù)量上來說,立法機關顯然是少數(shù)。如果法律共同體的其他成員關于這個法律沒有采取任何立場,那么,根據(jù)事實的接受或承認,該法律是有效的嗎?(4)如果特定法律共同體的成員因其錯誤的原因而接受了一個法律規(guī)范,但是,該被接受的法律規(guī)范完全可能被證成是與有效的法律相矛盾的,那么,該法律規(guī)范是有效的嗎?這個問題涉及到事實的接受與證成之間的關系[2]432-433。
現(xiàn)實主義法學按照經(jīng)驗證實原則證成法律規(guī)范有效性所面臨的問題說明:一方面,法學以及其它人文學科由于其研究對象與自然科學不同,而不能完全按照實證主義科學觀所持的信念和方法進行研究;另一方面,實證主義科學觀及其所堅持的方法一元論是有缺陷的,甚至是錯誤的。對于本文的主題來說,與這兩個方面相對應,我們應該繼續(xù)回答的問題是:(1)人文科學包括法學的研究對象或客體的特殊性何在?這些特殊性是否有其必然要求的方法呢?這些方法能否在根本上抵制自然科學方法的挑戰(zhàn)?(2)實證主義科學觀及其方法論一元論的缺陷或錯誤何在呢?建立在自然科學基礎之上的正確的科學觀及其方法論是什么呢?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作為科學是否存在著相似甚至相同的方面呢?關于(1),我們將在第二部分處理;關于(2),我們將在第三部分處理。
實證主義科學觀及方法一元論的要求,自19世紀中后期開始,一直遭到了各種各樣的反對。在這些反對理論中,唯一一個能夠形成一貫的強烈反實證主義取向的長期智力運動的是所謂的“人文研究”或詮釋學批判[1]19。這個理論來自于德國,它堅持認為:科學并不是指自然科學,反對將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等同,也就是說,人文科學不需要借助于自然科學的方法而成為科學。這個觀點與德語中的“科學”一詞的意義是相一致的。德語 “科學”(wissenschaft)是對拉丁文“科學”(scientia)的直譯,詞根是德語中的“知識” (wissen),意指系統(tǒng)形式的且用某種方法聯(lián)系起來的知識。這意義不可能用任何一個英語單詞來定義。它的意義比法語和英語中的“科學”(science)的意義要廣。因此,不僅自然科學是科學,而且神學、法學、醫(yī)學和專門的哲學研究都可以被拿來作科學的處理,所有這些科學一起形成了普遍的無所不包的人類知識大廈。法語與英語的“科學”(science)被德語稱為“精密科學”(exact Wissenschaft)。這就導致了在德國的科學觀念中根本不存在下列看法:精密科學的方法是唯一稱得上科學方法的方法[7]。在這個語境之下,科學當然不只是自然科學,人文科學作為科學也沒有必要遵循自然科學的方法。就本文的主題來說,在該語境下,作為人文科學的法學的科學性也就不可能成為問題;換句話說,在該語境下,“法學是否是科學”的問題是不存在的。因此,德國法學家考夫曼(Kaufmann)說:“哪里有明文記載只有自然科學才是真正的科學?科學的概念并不是信條,對于個別的認識領域,這個概念不需要完全相同。”[8]但是,德語中“科學”的詞意本身并不是反駁實證主義科學觀及方法一元論的理由和根據(jù);更為重要的是,它沒有說明各種作為整體與自然科學相對應的人文科學的研究對象的特殊性質是什么,以及為什么這些特殊性質決定了它們的研究方法不同于自然科學。這個問題是那些反對實證主義科學觀及方法一元論而且主張人文科學作為一門既在研究對象也在研究方法上區(qū)別于自然科學的獨立科學的思想家所要回答的。
反對實證主義科學觀及方法一元論的人文研究或詮釋學批判,在哲學上或認識論和方法論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者主要是狄爾泰(Dlthey)和新康德主義的文德爾班(Windelbamd)、李凱爾特(Rickert)。在這里,我們只論述狄爾泰的思想,原因不僅在于他的《精神科學引論》在前,李凱爾特的《文化科學和自然科學》在后;而且在于,一方面,我們認為法學是詮釋學,或者說人文科學的基礎是詮釋學,另一方面,狄爾泰是哲學詮釋學或現(xiàn)代詮釋學的開創(chuàng)者,幾乎所有的哲學詮釋學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他的影響[9]51。
狄爾泰將通常所謂的人文科學或社會科學稱為精神科學。他認為精神科學之所以不能屈服于自然科學的方法而作為獨立的科學的原因在于:前者研究的是精神生活的事實,后者研究的是自然過程的事實,而且這兩種事實在原則上不同。具體來說,人類精神世界具有自然世界所不具有的獨有的特性:(1)人類生活具有目的性而自然界不具有目的;(2)人類對發(fā)生的各種事物進行價值評判,在此基礎上建立價值尺度,對人、社會、日常事物、歷史事件等展開討論;(3)規(guī)范對人類社會生活起作用,對人類行為具有約束力,它們是約定俗成的,而自然界受規(guī)律的支配;(4)人類生活在事實上是歷史的,不同的傳統(tǒng)鑄造了不同的人群,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價值觀與文化。這四個特性的共同基礎是人的意識、意識的同一性和與之相關的意志及道德生活,由于人的意識具有自發(fā)性和獨立性, 精神事實與自然事實具有不可比較性,精神過程不可能進入自然過程。這四個特性之間也是相互關聯(lián)的,價值討論決定了目的,為了實現(xiàn)目的就需要對人類行為進行規(guī)范;價值、目的與規(guī)范都在社會中存在,都是歷史地形成的,受到歷史的影響,它們反過來促進了歷史的發(fā)展。質言之,精神科學是研究社會與歷史的真實。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在認識論上也不同于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一方面,一個人是社會交互作用體系中的組成部分,他作用于他人,也對他人的作用作出反應,而且對社會交互作用及其一切情況進行探索與研究,這就是說人既是主體也是客體,人可以從自己的內(nèi)在出發(fā)理解社會;相反在自然那里,人是主體,自然是研究客體,后者對前者來說是外在世界、陌生的,而不是內(nèi)在的,因此,人不可能內(nèi)在地理解自然,而只能試驗和度量。另一方面,自然界沒有靈魂或目的,因此,因果關系是必然的,也就是說,作用總是有原因的。但是,在社會交互作用中,并不一定有因果關系,這既是因為人的情緒和價值判斷在社會生活中起作用,也是因為社會生活錯綜復雜且具有特殊性[10]11-14。
雖然狄爾泰在原則上區(qū)分了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但是自然領域與精神領域始終處于相互作用之中。這個相互作用就決定了自然科學的知識與精神科學的知識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因為個人的生命既有精神生活,也有生理功能,還必須與外在世界發(fā)生關系,質言之,每一個人都是生物與生理的統(tǒng)一體。但是,這種相互作用并不意味著人對這兩個領域的認識或經(jīng)驗方式是一樣的,自然是由感性的經(jīng)驗或外在經(jīng)驗認識的,精神世界及其內(nèi)容是由內(nèi)在經(jīng)驗來認識的。無論自然科學還是精神科學都是從經(jīng)驗出發(fā)的,但是,所有經(jīng)驗都必須回溯到產(chǎn)生它們的意識條件和意識脈絡,都必須從這些條件和脈絡之中將它們的有效性推導出來,也就是說它們必須與我們本性所具有的總體性聯(lián)系起來,即它們的有效性必須出自這樣的總體性。這種立場被我們稱為認識論立場。從這個立場出發(fā),就可以證明自然界的整體觀念只不過是某種隱含的實在所投下的陰影;相形之下,只有通過內(nèi)在經(jīng)驗給定的各種意識事實,我們才能切實把握實在。精神科學的核心任務就是對這些事實進行分析[11]4-5。這就說明:一方面,無論自然科學還是精神科學都是科學,科學具有統(tǒng)一性;另一方面,精神科學研究的核心是意識事實。
狄爾泰所謂的意識事實既不同于洛克與休謨的經(jīng)驗主義也不同于康德先驗哲學中的意識,而是包括了意愿、感受和思維等多方面組構,并且是在歷史中存在著的。在實際生活之中,意愿過程、感受過程和思維過程只是人類本性整體的不同側面而已。抽象科學思想所具有的各種內(nèi)容都與這個整體聯(lián)系起來[11]5。因此,像自然科學是一個整體一樣,各個精神科學作為一個整體科學是以人類本性整體為基礎的。這個所謂的人類本性整體就是狄爾泰所說的生命。這樣一來,精神科學的基本對象就是生命,基本方向是從生命認識生命,從生命解決生命問題。生命的基本范疇是體驗。因此,從生命認識生命,就是從生命體驗生命。體驗的基本意義是經(jīng)歷,而經(jīng)歷表示在某事物發(fā)生時,認知主體是當下在場的,因而是主體的親身經(jīng)歷,在這種情況下獲得的經(jīng)驗就是認知主體的體驗,即他的體驗構成了經(jīng)驗。由于他的體驗即親身經(jīng)歷,所發(fā)生的事物變成了被體驗之物,當發(fā)生的事物成為過去,它作為被體驗之物卻沉淀在體驗之中,構成了體驗之中經(jīng)久不衰的內(nèi)涵,匯入生命整體之流,此時它失去了直接性,卻獲得了整體性意義[9]52。人的體驗最終會以各種方式表現(xiàn)出來,這就是所謂的表達,換句話說,表達是人的體驗的表現(xiàn)的必不可少的方式,是人內(nèi)心世界的反映。人們通過表達促進他們之間的交往和理解,認識社會與歷史的實在,進而保證社會生活的成功。對人的體驗的表達或精神能力的產(chǎn)物的研究不能采取自然科學的精確明晰、邏輯嚴謹?shù)姆椒?,而只能對之進行理解。理解是我們從外在給出的符號去認識內(nèi)在的東西的過程,或者說,給予感官的心靈生命的表達獲得認識的過程。這個認識過程即理解不依賴于感覺、知覺、想象、記憶等其它認識過程,而依賴于自身所具有的辨識、判斷、推理等理智能力,是一種獨立的認識過程。理解不是心理過程而是對體驗內(nèi)容的再現(xiàn),因此,它不僅汲取理應被理解的內(nèi)容,而且考慮有關內(nèi)容的知識的普遍有效性。由此可見:理解是相對于體驗與表達的一種理智能力,這三者是相互關聯(lián)在一起的,理解處于核心地位。這三者奠定了各門精神科學成為一種作為整體科學的精神科學的基礎,從而與作為整體的自然科學區(qū)別開來[10]84-87。
狄爾泰對體驗、表達與理解三者關系的論述不僅奠定了作為一門整體科學的精神科學,而且在哲學或認識論上確立詮釋學。眾所周知,詮釋學是一門關于理解的學問,而理解的核心是意義問題。理解永遠是個人的,因此,在理解的過程中,它表現(xiàn)為不斷滲入其內(nèi)的個人的獨特的主觀性,這就使得理解偏離于理解者的初衷——追尋原意,理解者得到的總是不同于原意的新意義,就此而言,理解總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因此,與自然世界不同,意義世界總是被創(chuàng)造的而不是被發(fā)現(xiàn)的。這就說明理解是不確定的,意義是不確定的、流動的、多面的。那么,理解的客觀性何在呢?它何以可能呢?狄爾泰認為,理解的客觀性和可能性就在于人對生命體驗的共同性,人對自己生命的領悟與體驗,是在歷史發(fā)展中表現(xiàn)為千差萬別的個體的人的共同點。體驗何以保障理解的客觀性呢?正如前述,與一般的經(jīng)驗不同,體驗概念涵蓋了人的感覺、情感、直覺與思想,但是它又不直接是這些,而是對它們的領悟與體認,因此,體驗在本質上是內(nèi)省的,與客體沒有直接關系,這樣,它就能夠跨越時空進入他者和歷史的視野。體驗又是對他人經(jīng)驗的體驗,從而能夠把握經(jīng)驗對客體所具有的直接性。因此,體驗是主觀與客觀、一般與個別、歷史與當代的統(tǒng)一。在這統(tǒng)一之中,理解者與被理解者的歷史差異性被溝通,單一語句或文本的意義在與世界總體的相互關系中得到了澄清[9]67-69。理解的客觀性與可能性就在于此。我們認為,狄爾泰思想的核心在于,將詮釋學的循環(huán)原理建立在體驗概念的基礎之上,也就是說從認識論的角度證成了詮釋學的循環(huán)原理,而循環(huán)原理奠定了理解的客觀性。
在根本上,如果實證主義科學觀強調的是不依賴于主體的外在實在的客觀性,那么,人文科學即狄爾泰的精神科學的科學觀強調的是主體的內(nèi)在實在的客觀性。后者的客觀性指的是處于歷史不斷演變之中的不依賴單個主體或個體自身的由每一個主體共有的統(tǒng)一的精神。這兩種客觀性顯然是不同的,前者是可通過感官把握的有形的東西,后者是通過感官可把握的歷史事實達致感官不可及之狀態(tài)的無形的東西即人的精神世界。前者是經(jīng)驗可驗證的,后者是經(jīng)驗不可驗證的卻是可理解的。因此,包括了法學的人文科學不能采取自然科學的方法,而應該以理解為基礎,由此,法學是詮釋學。但是,正如前述,理解總是個人的,雖然具有創(chuàng)造性,但是,總是滲透主觀性。即使理解的客觀性在認識論層面由詮釋學循環(huán)原理保證,但循環(huán)是一個圓圈,只有開始沒有結束,如果沒有結束,理解就沒有中斷,那么,人通過理解某物就得不到確定的知識,沒有確定的知識,科學又會是什么呢?就理解者個人來說,他如何證成自己的視域與作者視域或文本視域是融合的?他如何證成他就該結束循環(huán)呢?質言之,他如何向人們證成他所理解的就是客觀精神呢?這就是詮釋學面臨的困境。我們認為,哲學詮釋學和詮釋學哲學在認識論和本體論上證成了自然科學不可否證也不可驗證的人的客觀精神世界或意義世界的存在,也證成了理解何以可能或客觀性,但是,它們不能在方法論上保證通過理解得到的知識的確定性。
作為詮釋學的法學必然遭受詮釋學面臨的困難。它的研究對象當然是人的生命或體驗的一種表達,即特定國家的法律文件或文本。正如第一部分所述,作為科學的法學實際面臨的問題是:(2)特定國家的法律文件中存在的一個語句P具有哪些不同意義?(3)這些意義中的哪一種或哪些意義是正確的呢?對于(2),根據(jù)詮釋學,我們的回答是,只有那些能夠通過為特定法律共同體所接受或承認的法律解釋方法被證成的意義才是正確的。這就是說,該問題在方法論層面是能夠解決的。但是,對于(3),從詮釋學的方法論角度是不可能被解決的,因為這涉及到對各種解釋方法進行衡量的問題。那么,法學應該按照什么最終標準進行衡量呢?從詮釋學的角度出發(fā),法學提出了兩種解決標準:作者的原意與文本的意義,前者就是法學中所謂的立法者的目的即主觀目的,后者是法律本身的目的即客觀目的。根據(jù)主觀目的說,如果某個法律解釋方法所證成的語句P的意義符合法律的主觀目的,那么,該意義就是有效法律規(guī)范本身或有效法律規(guī)范的內(nèi)容。根據(jù)客觀目的說,如果根據(jù)某個法律解釋方法所證成的語句P的意義符合法律的客觀目的,那么,該意義就是有效的法律本身規(guī)范或有效法律規(guī)范的內(nèi)容。在這個過程中,法學同樣遭遇到詮釋學的困境,例如,法律家如何證成法律的主觀目的或客觀目的?這就是說,法律家無論證成主觀目的還是證成客觀目的,他們都會遇到他們?nèi)绾蜗蛉藗冏C成他們所理解的目的就是主觀目的或客觀目的的問題,而且在邏輯上,他們必然要先證成主觀目的或客觀目的是什么。主觀目的或客觀目的能夠毫無疑義地被證成嗎?即使它們能夠被證成,但是如果它們是沖突的,那么,哪一個目的具有優(yōu)先性?這些問題是詮釋學自身無法解決的,也導致了法學之中主觀目的說與客觀目的說之間的爭論不休,到目前為止,也沒有定論。
到目前為止,我們闡述了兩種相互對立的科學觀——實證主義科學觀與人文或精神科學的科學觀,前者極端地將知識聚焦于中立的客觀的經(jīng)驗可證實性,后者極端地將知識聚焦于人的內(nèi)在的精神或意識的經(jīng)驗不可證實性。這種極端的對立就導致了人文科學或詮釋學對實證主義科學觀的批判,只是揭露實證主義科學觀的狂妄自大的過分的要求,只是證成了它方法適用范圍的局限性,而沒有真正地揭露它本身的內(nèi)在錯誤何在。這反而導致人文或精神科學的科學觀成為實證主義科學觀批判的靶子,即前者的知識不具有后者所謂的客觀性、中立性、確定性。質言之,人文科學或詮釋學批判并沒有擊中實證主義科學觀的要害:后者的知識真正具有它們所聲稱的那種絕對的客觀性、中立性與確定性嗎?自然科學家的精神世界或意義世界就沒有滲透到他們就自然所獲取的知識之中嗎?或者說自然科學家就自然獲取知識就不依賴于他們的精神世界或意義世界嗎?這些問題的答案在后實證主義科學觀看來都是肯定的,也就是說后實證主義科學觀真正揭示了實證主義科學觀本身的內(nèi)在錯誤,從根本上動搖了它的根基。
后實證主義科學觀的集大成者是美國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他認為:“科學知識像語言一樣,本質上是一個團體的共同財產(chǎn)。為了理解它,我們必須認清那些創(chuàng)造和使用它的團體的特征。”[12]176這里所謂的“科學”是指自然科學,所謂的“團體”是指科學共同體。一個科學共同體是由共有一個范式的人組成的。所謂范式是指“學科基質”(disciplinary matrix)。學科基質有四個種類組成:(1)符號概括,(2)共同體成員承諾的信念,(3)廣泛共有的價值,(4)共有的范例[12]153-157。以范式為根據(jù),科學的發(fā)展大致可以被分成三個階段:科學的前范式階段,在這個階段,范式還沒有形成,職業(yè)的科學活動還沒有出現(xiàn);常規(guī)科學階段,范式形成且穩(wěn)定化,科學共同體形成;科學革命階段,新范式出現(xiàn),常規(guī)科學處于危機之中。當新范式最終代替舊范式,科學革命完成,重新進入到常規(guī)科學[13]。因此,科學的發(fā)展或進步在實質上就是范式的改變??茖W家由一個新范式指引,去采用新工具,注意新領域,即使他們用熟悉的工具去注意以前注意過的地方,會看到新的不同的東西,一言蔽之,范式的改變使得科學家對他們研究所及的世界的看法變化了,因此,科學革命的本質是世界觀的變化[12]176。
庫恩的這種后實證主義的科學觀首先摧毀了實證主義科學觀的第一個信條,即經(jīng)驗與非經(jīng)驗之間的截然斷裂。前者認為自然科學研究中的事實收集與研究離不開用以奠定特定科學共同體基礎的范式。范式所表明的是特別能揭示事物之本質的那類事實,許多自然科學的事實研究的例子表明,只有范式保證他們所尋求的事實才是重要的,科學家才盡心竭力地去做。通過儀器所得到的事實更明顯地依賴于范式,因為不僅范式的存在決定了什么樣的問題有待解決,而且范式理論往往隱含在能夠解決問題的儀器的設計之中。通過試驗得到的事實也依賴于范式,原因在于:所有的試驗都來自于一定的范式,而且試驗設計與結果的詮釋全都是開拓這個范式[12]25。庫恩通過分析大量的自然科學中事實研究的例子所得到的前述結論說明:在自然科學中,科學家在對觀察或試驗事實進行揭示或說明的過程中總是要超越經(jīng)驗事實的層面,總是以嘗試的方式公設一個其實存不可能處于直接可觀察的領域之中的實體。對于實證主義者來說,他們沒有可用于探知如此實體是否真實存在的程序和方式。存在主張的內(nèi)容依賴于科學共同體的形而上學承諾、事實接受的理論以及通過可用的證明所得到的解釋。因此,無論如何,在自然科學中,關于什么存在的最終判斷在分析層面上是被科學共同體所采納的[5]253。質言之,自然科學所得到的事實并不是實證主義科學觀所謂的絕對的、客觀的、中立的事實,而是與先驗的范式或理論纏繞在一起的。用哲學的術語來說,庫恩所謂的科學活動是一種由在經(jīng)驗與先驗范式框架之間的相互作用所規(guī)定的雙向過程。這樣,庫恩的理論不僅說明了實證主義科學觀的第一個信條是錯誤,也決定了它的其它信條也可能是不成立的。就實證主義科學觀的第二個信條而言,它不可能成立的原因是,自然科學研究活動不可能離開范式,范式對自然科學研究活動具有根本意義。前兩個信條的錯誤決定它的第三個信條也是不可能成立的,即取消非經(jīng)驗指涉并不是科學的區(qū)別性特征,科學根本不可能取消非經(jīng)驗指涉即范式。它的第四個信條不可能成立的理由在于,經(jīng)驗觀察或事實只有與范式或一般理論相聯(lián)系,才能得到正確地詮釋與處理,而范式是否真正存在是不可能通過任何經(jīng)驗程序和方式得到驗證的。
根據(jù)前述的庫恩關于自然科學的事實研究模式,法學研究模式與其并沒有嚴格的界限。理由如下:根據(jù)上述,法學的直接研究對象是特定國家的不同國家機構按照正當程序制定的法律文件或文本,包括了司法判決書,這些法律文件本身是經(jīng)驗的,而不是先驗的。這些研究對象能夠被說明和解釋,通過解釋過程或其它詮釋學工具能夠被觀察。因此,法學的研究對象至少可以被稱為準事實。這個解釋過程在功能與性質上與自然科學中的經(jīng)驗觀察過程是相似的。雖然這些準事實與自然事實是不同的,但是它們在法學中發(fā)揮的作用與自然事實在自然科學中發(fā)揮的作用是相同的。我們上文所謂的法律語句P也屬于這里的準事實,因為它屬于法律文件或文本的一部分。問題在于,在后實證主義科學觀的語境下,前文所謂的法律規(guī)范是什么呢?我們認為它們自身不是法學的事實,而是法學在解釋或說明事實或準事實時所公設或預設的實體。當然,這種實體不可能通過經(jīng)驗觀察包括通過儀器或試驗的觀察而被說明,只能通過理解而被解釋,是一種理念實體而不是物質實體。質言之,按照庫恩的后實證主義科學觀,法律規(guī)范是法律家職業(yè)共同體在解釋某個法律文本中的語句P的過程中所承認和接受的一種范式。當然,法學研究中的范式不僅僅指法律規(guī)范,而且包括了其它范式。因為,正如前述,法學不僅解釋法律語句P的意義,將其意義建構為法律規(guī)范,而且要以這些法律規(guī)范建構法體系。為了按照一定方式將法律規(guī)范體系化,法律人就必須有一系列概念和命題,換句話說,法律人必須按照一系列概念和命題將法律規(guī)范體系化。這一系列概念與命題也屬于法學研究中的范式。
雖然根據(jù)后實證主義科學觀,我們能夠清楚法律語句P與法律規(guī)范及其體系化之間的關系,但是,這并沒有解決法學研究實踐中最核心的問題,即法律語句P的哪個(些)意義是有效法律規(guī)范本身或有效法律規(guī)范的內(nèi)容?前述已指出,實證主義科學觀與詮釋學都不可能真正地解決這個問題。后實證主義科學觀的理論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嗎?
庫恩的后實證主義科學觀否定了實證主義科學觀的經(jīng)驗證實原則。實證主義科學觀的經(jīng)驗證實原則認為存在著一種完全的、客觀的、真實的對自然界的陳述。這就是說,如果一個命題與其關于世界的事實相一致,那么,該命題就是真的。但是,庫恩不認同這種符合論的真理觀。因為,正如前述,科學家對事實的主張的內(nèi)容取決于范式,而范式是先驗的,不可能存在一種完全的、客觀的、真實的對自然界的陳述。這并不意味著庫恩反對或不接受真理觀,他并不是一個相對主義者,而是科學主義者,相信科學的進步,相信真理。那么,對他來說,判斷一個陳述或命題是否為真的標準是什么?即他的真理觀是什么呢?正如前述,常規(guī)科學研究活動是以科學家共同體獲得一個范式為前提和基礎的,范式?jīng)Q定了科學家選擇的研究問題的范圍,即哪些問題是科學研究的問題是由范式?jīng)Q定的,而范式所決定的問題一定被認為是有解的,一言蔽之,范式不僅影響問題也影響答案。那么,科學研究的目的何在呢?他認為,其引人注目的目的不在于產(chǎn)生概念與現(xiàn)象的新穎性,而在于擴大范式所能應用的范圍與精確性。因此,常規(guī)科學并不關注反常,只對其范式所能解決的問題感興趣。這就意味著,一個問題的解只有能夠得到被特定科學家共同體視為理所當然的范式的說明時,該問題的解才被認為是正確的。即使出現(xiàn)了不能得到范式所能說明的解即反常,常規(guī)科學家仍然不會拋棄已默然接受或承認的范式。因此,一個問題的解并不需要與客觀事實相一致。這種真理觀是一種共識論真理觀。但是,有人會問:常規(guī)科學家不關注反常,科學如何進步呢?庫恩認為,如果反常持續(xù)大量地出現(xiàn),就會引發(fā)科學的危機。在危機之中,可能有一種暫時的理論出現(xiàn),且反映當時大多數(shù)人的意見,并對舊范式展開討論。這樣,最終會產(chǎn)生一種新范式,該范式能夠解決反常。當新范式被當作常規(guī)科學,新的共識便被建立起來[14]。
根據(jù)庫恩的真理觀,如果一個關于自然的命題或陳述能夠在科學共同體中達成一致同意或共識,那么,這個命題就是正確的或成立的。同理,在法學中,如果法律語句P的一個(些)意義能夠在法律共同體中達成一致同意或共識,那么,這個(些)意義就是有效法律規(guī)范的內(nèi)容?!巴狻被颉肮沧R”存在著兩種:事實上的同意或共識與理性上值得承認或接受的同意或共識。事實上的共識,就是我們前述的現(xiàn)實主義法學的觀點,在實質上是一種真理符合論的觀點。前述已指出了,就法學的那個核心問題而言,它不可能得到實現(xiàn),即使得到實現(xiàn),也是不充分的,質言之,它不可能真正解決法律語句P的意義的有效性問題。因此,這里的共識只能是理性上值得承認或接受的共識,它是指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商談中得到的建立在良好理由基礎上的共識。質言之,這個共識是理性商談的結果[15]。根據(jù)這個原理,對自然科學來說,只有通過科學共同體的人們的理性商談取得共識的關于自然事實的命題,才是有效的命題;對于法學來說,只有通過法律共同體的人們的理性商談取得共識的那個(些)法律語句P的意義,才是有效法律規(guī)范的內(nèi)容。由于自然科學與法學的各自證成的命題的性質不同,商談中適用的理由類型也會不同。法律語句P的有效意義或共識的證成,不僅涉及到了事實理由、邏輯理由,而且涉及到價值理由。這就意味著,法律商談者在就法律語句P的有效意義的商談中必須對一定的價值達成共識。價值論的非認知主義與相對主義往往認為人們不可能對價值達成共識。但是,商談理論認為在一定范圍內(nèi)商談者可以就價值達成共識即在理性上是可證成的。因為一種商談本身是一種語言游戲,而語言游戲是生活形式的一個維度。生活形式為理性設定了限度或范圍。因此,共同的生活形式就為價值的共識提供了基礎。同時,這意味著不同的生活形式,即使它們共同遵守了相同的理性規(guī)則,也會各自達成不同的結論,這些結論作為標準在各自的生活形式中存在差異[2]442-443。
后實證主義科學觀不僅瓦解了實證主義科學觀的一元論要求,而且彌合了狄爾泰二元論認識模式的鴻溝。一方面,無論人文科學還是自然科學在本質上都是實踐的,只不過它們各自指向的實踐領域不同。正如前述,自然科學研究活動是以范式為前提與基礎的,范式本身包含了信念與價值基質,它是共有它的特定科學家共同體的世界觀,范式的轉變即科學革命是世界觀的變化。因此,自然科學研究活動本身是人的社會活動的一種形式,自身是一種社會實踐。在這個意義上,與人類的其它社會活動或社會實踐相比較,它不具有任何先天的優(yōu)先性,同樣是人的意識的結果或意識事實。這就決定了,人們不能認為自然科學的理性規(guī)準與其它實踐所適用的規(guī)準在種類上有很大的不同, 也不能認為它的規(guī)準的起源、合法性或有效性、真值或說服力就是沒有問題的。所有的科學通過一系列共同的、相互的家族相似性而聯(lián)結。職是之故,人們不能認為,自然科學對于其它科學總是承擔一種模式功能,也不能認為其它科學包括法學只能單向地從自然科學中獲取方法。另一方面,無論人文科學還是自然科學,作為實踐它們都是通過一種共同形式表達出來的,這種形式就是語言。對于自然科學來說,按照后實證主義的科學觀,觀察就是在詮釋事實或證據(jù),提出一個觀察結果總是而且必然意味著用語言闡明它,將它置入到范疇和邏輯鏈條的背景之中[5]255-256。因此,自然科學的觀察的純粹經(jīng)驗方面與語言方面不可能被明顯地區(qū)分開來。而語言的共同性植基于社會交往的普遍性,語言的意義與人的行動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只有通過語言與實踐的相互詮釋,語言的意義才能顯示出來。雖然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在實踐方式與語言表達方式上是不同的,但是它們最終都是通過語言與實踐的相互詮釋而被理解和說明的[9]77-78。
根據(jù)前述的關于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之間關系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到下列結論:無論法學還是自然科學,它們各自都是一種語言游戲,各自都是生活形式的一個維度,具有家族相似性。它們各自的發(fā)展變化都植根于生活形式,同時它們各自都參與到生活形式的變化動力之中。自然科學沒有先天的理由和根據(jù)必然地要求法學或其它人文科學只能以其作為獨占的科學研究模式。各種科學之間的關系是一種雙向而不是單向的關系。法律知識的增長與作為科學的法學的進步的一個重大挑戰(zhàn)也許在于:法律共同體中的主導思維方式與可選擇的其它思維方式之間存在的緊張關系??朔@種緊張關系的關鍵就在于解決這些不同思維方式之間的辯證關系[2]444。
無論是在人文科學或詮釋學的科學觀下,還是在后實證主義科學觀下,法學的科學性都不可能成為問題,它只有在實證主義科學觀下才成為問題。這就是說,只有在堅持實證主義科學觀的人的眼光中,法學才存在科學性的問題。如果說現(xiàn)實主義法學(不包括極端現(xiàn)實主義法學)在整體上仍然沒有轉變法學的范式,那么,它的繼續(xù)發(fā)展所導致的以法社會學、經(jīng)濟分析法學為典范的社科法學已經(jīng)轉變了法學的范式。因為這些學科根本不是研究規(guī)范有效性的條件,而是分析與某些規(guī)范的構成和作用有關的社會事實。質言之,這些學科的范式不再是法律規(guī)范以及將其體系化所必然預設的概念和命題[16]。這些學科的范式來自于它們各自所依賴的那些科學,也就是說,它們的科學性取決于社會學、經(jīng)濟學等社會科學本身的科學性。因此,社科法學的科學性根本不處于法學科學性的論域之內(nèi)。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認為社科法學不具有科學性。從實證主義科學觀的角度看,相對于歷史學、法學和哲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等更接近于科學,它們本身是已經(jīng)自然科學化的人文學科,或可稱“人文科學”⑤。從這個角度看,社科法學是法學之中堅持實證主義科學觀的人試圖將法學改變?yōu)橄褡匀豢茖W一樣的科學的結果。它們不僅徹底扭曲了作為規(guī)范的法律,而且徹底否定了作為一種獨立科學的法學。如果脫離論域而談,它們這樣的努力注定會失敗,因為實證主義科學觀在后實證主義科學觀的透視之下是錯誤的。不過,這反倒說明了,關于它們這樣的努力——法學通過自然科學改造獲得科學性——能否成功的討論,只有在實證主義科學觀的論域中才是有效的。
注 釋:
①在17世紀德國法學家腓特烈·封·洛高就對法學作為學術提出了疑問。1847年基爾希曼發(fā)表了《論法學作為學術之無用》的著名演說。(參見[德]古斯塔夫·拉德布魯赫:《法學導論》,王怡蘋、林宏濤譯,商周出版社2000年版,第262頁。)
②關于英語中“科學”意指的歷史發(fā)展,可參見[英]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劉建基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422-425頁;吳國盛:《什么是科學》,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1-24頁。
③西方所謂的法教義學或法律的原理研究的歷史與歐洲大學的傳統(tǒng)一樣久遠,開始于意大利的波倫亞大學。(See Aulis Aarnio,Essays on the Doctrinal Study of Law,Springer Publisher,2011,p.3.)
④這里的現(xiàn)實主義法學不包括美國激進或極端的現(xiàn)實主義法學,如弗蘭克的法學觀點,因為它否認法律規(guī)范的完全存在,而主張法律僅僅是法官的行為的規(guī)律性。因此,這種規(guī)范虛無主義根本不可能形成一個論證法律規(guī)范內(nèi)容有效性的討論基礎。
⑤皮亞杰認為,人文科學可以被區(qū)分為正題法則科學、人文歷史科學、法律科學與哲學學科;正題法則科學是探求規(guī)律的,其方法是試驗,其理想是轉向自然科學的理想。(參見[瑞士]讓·皮亞杰:《人文科學認識論》,鄭文彬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版,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