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這是一條悠長、冷清、寂寞的小巷。它的路面全都鋪滿了過去年代的石板——或許是以前走動的人太多,有的石板出現(xiàn)了深淺不一的凹槽。即使沒有出現(xiàn)凹槽的地方,也被往來的人的腳步、馬的腳步、騾子的腳步給踏磨光滑了。逢到天下雨,凹槽里積滿了水,整條小巷都像鑲嵌了無數(shù)面鏡子。透過這鏡子,可以看見深藍(lán)色或乳白色的天,天上流動的或停滯的云朵;還可以看見遠(yuǎn)去的故事和走丟的光陰,以及昔日的繁華和眼下的衰頹……
我是一個不喜歡下雨天的人,我選擇了一個陽光稀薄的日子來到這條小巷,想沿著這條簡陋的、熟悉的、陌生的小巷再重新走一遍,就像沿著記憶的小巷重新將我的人生走一遍。這是一條不長的小巷,但我不知道何時才能從小巷的起點走到終點——也許一天,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也許一生……我走得很是緩慢,遲重的雙腳踩在路上面,仿佛能聽到歲月的回聲和時間的呻吟。
小巷里安靜極了,安靜得只剩下安靜本身。巷子兩邊的漆了紅色、黃色、綠色的木門都關(guān)閉著,門上的油漆也都斑駁了。我一扇門一扇門地?fù)崦?,幻想用我的手的溫度將這些翻卷的漆皮給粘上去??芍灰逸p輕一碰,它們反而掉落得更快——我再一次催生和加速了它們的死亡。
這些門里的住戶我原本都是認(rèn)識的——我熟悉他們的聲音、對話、脾氣、笑容和夢想。我知道他們是如何生活的,也知道他們的每一個白天和夜晚,春夏和秋冬。我希望他們能從關(guān)閉著的門里走出來,朝我點點頭,握握手威者坐在墻根下彼此談?wù)撝f年的雨水,夜晚的繁星,風(fēng)中的院門,樹上的鳥雀,流水的回頭,趕路人的倒影和鐵匠鋪里的叮當(dāng)聲。但我?guī)缀跚帽榱怂腥思业拈T,都沒有一個人從里面走出來。我不清楚他們?nèi)チ四睦铩N覍⒛樉o貼在門上和窗上,瞇起一只眼睛,透過黝黑的破洞或蒙塵的玻璃朝里窺視——我渴望看到我想看到的東西——一盞亮著的燈泡,一只裝滿清水的木桶,一條浸透汗液的毛巾,一個干凈的飯碗……可我到底還是失望了——屋里什么都看不清,從墻縫和窗欞里鉆進(jìn)去的微弱的光不但沒有將漆黑照亮絲毫,反倒增添了一道暗影和荒涼。我不情愿長時間盯著那漆黑看,我要讓我的眼睛盡可能地尋找光明——我相信這光明就藏在這條小巷的深處。
我遲緩地踏著一塊一塊的石板往前走。我走過了多年前那個小姑娘用割草刀刻下她的童謠和呼喊的那塊石板:也走過了多年前那個小男孩用彎鐮刻下他的遠(yuǎn)方和歌唱的那塊石板……每一塊石板都是一道滾燙的記憶。我試圖讓這記憶的溫度冷卻下來.便故意順著小巷被房檐遮住的邊沿走——我也不想將我的影子留在小巷里——它總是從我的身體里跑出來,借助陽光在小巷里東游西蕩。對這條小巷的歷史,我的影子似乎比我還要好奇——我不想它知道得更多,只好強行把它帶到陰涼處,讓陽光來屏蔽和冷淡它,就像小巷不想我知道得太多,就用空寂和蕭條來屏蔽和冷淡我。
甩掉了影子的尾隨,我走得更加的從容。我不需要它來打擾我。我依舊在尋找一些我想看到的東西——我想看到從前那間窄小的、陳舊的、墻壁上貼滿了時髦男女青年畫報的理發(fā)店,以及理發(fā)店里那位戴著茶色眼鏡的、不茍言笑的、年過半百的理發(fā)師傅,還有那些坐在屋內(nèi)的暗褐色長木椅上排隊理發(fā)的、各懷心事的老少顧客。即使我找不到那間理發(fā)店,我也渴望找到理發(fā)師傅手中的那把剪刀——用它來剪一剪我的長發(fā)和胡須,剪一剪我的愁緒和執(zhí)念。我還想看到藏在小巷拐角處的那家魅惑的、神秘的照相館。照相館里的攝影師是一個打扮新潮的、長發(fā)飄飄的中年女人——掛在她耳垂上的那對月牙形的耳環(huán)和她那薄薄的嘴唇上涂抹的朱砂色的口紅,曾使小巷里住著的男人們發(fā)生了多場械斗,所幸并未有人員傷亡。我每次見到她,都會想到一個成熟已久的秋天。最讓我癡迷的,是照相館門楣上終年都在閃爍的彩燈和屋內(nèi)終年都彌漫著的那片柔和的、朦朧的、暗淡的光線。我曾數(shù)次走進(jìn)照相館,想請她給我拍一張照片來紀(jì)念我漸行漸遠(yuǎn)的青春??晌夷菚r一無所有,根本沒有資格求人。就算人家同意免費給我拍照,那照片上的我肯定也是一副窮相。我還曾建議讓她將這條小巷拍下來,但她沒有采納我的建議——她不愿意為不掙錢的東西浪費膠卷和才華。
我要尋找的東西、想看到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這常常使我痛苦和焦灼。我沿著小巷一步一步地走著.我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找我記憶中的這些場景和畫面。這條小巷如今呈現(xiàn)給我的,只有它的寂寞和冷清。我跪在小巷的滄桑的石板上,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小街上有各種不同形狀、不同顏色、不同方位的窗。從各種不同的窗里,可以看到各種不同的風(fēng)景和人事。我曾在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從每一扇或關(guān)閉或開啟的窗前經(jīng)過。那些寬窄不一的窗臺上,有的落滿了煙灰和浮土,有的落滿了黃葉和泥丸,有的落滿了烏糞和蟲卯,有的落滿了絨毛和草籽……
我用心數(shù)了一下,在那天下午的三點鐘至六點鐘這段時間里,我一共觀察過十八扇窗子。每一扇窗子都是這條小街的一個取景框,一個后視鏡,一個瞭望口。當(dāng)我從這十八扇窗子前走過時,我等于是穿越了十八段光陰。每一段光陰都讓我駐足、癡迷、流連和遐想。我在窗外徘徊又徘徊,蹲下又站起——我時而是一束光,照在窗子蒙塵的木條或鐵條上:時而是一場雨,灑在腐朽或生銹的窗框上;時而是一陣風(fēng),吹在遮擋住窗子的玻璃或膠紙上:時而是一個夢或一個影,在窗子的條縫間鉆進(jìn)鉆出。
我首先要記錄的,是一扇木窗。這扇窗有八根木條,其中的兩根已經(jīng)不知道是被黑夜的手還是被黎明的手給折斷了,抑或被黃昏偷去做了火把或燃料。我望著這個少了兩根肋骨的窗欞,像望著上帝打開的一扇窄門。我不清楚有誰需要從這道窄門里進(jìn)出,是天使還是窗戶里住著的主人弛許都不是,唯一從這道窄門里進(jìn)出的,只有時間和被時間帶走的一切——包括那些靜止的、動態(tài)的孤獨和苦悶,不幸和慈悲,誕生和死亡。我想找兩根木棒,去將斷掉的木條重新接上,可找了幾根都不合適。我只好無望地、悻悻地站在那里,嘆了一口氣。
我要記錄的第二扇窗,也是一扇木窗。與第一扇不同的是,它只有五根木條,三根粗的,兩根細(xì)的。在三根粗的當(dāng)中,有一根木條是彎曲的。我不明白木匠在做這扇窗的時候,是有意保持了木材生長的樣貌,還是另有寓意。抑或是這家房屋的主人要求木匠這么做——他想讓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jìn)窗戶和傍晚的最后一縷陽光撤出窗戶時,看到這根彎曲的木條,都有一種疼痛感。同時他也想讓路過這扇窗的所有人知曉,一扇窗也是會疼的,那根木條就是窗子的疼在痙攣、在扭曲、在掙扎、在對抗。
我要記錄的第三扇窗,是一扇鐵窗。銹跡斑斑的鐵條刺進(jìn)窗框的肉里,好似誰強行用鋼筋在墻壁上撐開了一個方形的口子。這是一扇沒有安裝玻璃的裸窗。它不需要再遮擋什么,那一根一根的鐵條已經(jīng)夠牢固、夠堅硬了。它使窗外的喧囂跑不進(jìn)去,窗內(nèi)的睡眠跑不出來。我猜想,這家房屋的主人一定是膽小的,不然他不會用鐵條來做窗子。只有把自己死死地關(guān)起來,他才是安全的、吉祥的、無咎的。在這條小街上,也唯有鐵窗才能保護(hù)那些膽小者和弱小者不受傷害。
我要記錄的第四扇窗,要比前面的三扇窗都開得高,但卻比前面的三扇窗都要小。我即使踮起腳尖,也無法看到窗子里面的歲月。我能夠看到的,是掛在窗條上的那面大大的鏡子——它幾乎擋住了小窗的半邊臉。那鏡面上用雞血畫著一道符,符上黏著一片公雞的羽毛。每次看到這樣掛著圓鏡的窗,我知道房屋中必定又有人病重了,他們以這種方式來驅(qū)邪避災(zāi),來給病重的人祈福。我凝望著那面鏡子,也凝望著那扇小窗,我仿佛看見有一個臉色蠟黃的小孩在鏡子里咳嗽,看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鏡子里梳妝,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婦女在鏡子里落淚,看見一個駝著背的男人在鏡子里哀嘆。
我要記錄的第五扇窗,開在一座房屋的側(cè)面。我如果不走進(jìn)那條骯臟的陋巷去,就注定會錯過它。那扇窗的光線很好,窗檐的左側(cè),還筑著一個燕巢。只是我在窗下等待了許久,都沒有看到有燕子的身影,也沒有聽到有燕子的叫聲。這扇窗大概是一個小姑娘的窗——窗上掛著一塊藍(lán)顏色的、印有兩只喜鵲圖案的窗簾。窗臺上還放著一本包了皮的書——我懷疑一定是這本書替窗子迎來了更多的光,也一定是這本書放飛了巢里的燕子和放飛了那個坐在窗前的、迎著光線讀書的人。
我要記錄的最后一扇窗,也是最令我感到震撼的一扇窗。它既不是木條做的,也不是鐵條做的。他被人用粉筆畫在一堵廢棄的土墻上,很原始、很古樸、很簡潔。我不能根據(jù)線條的輕重推斷出畫成這扇窗的確切的時間,也不能根據(jù)線條的明暗推斷出畫這扇窗的確切的人。我唯一可以確切地告知讀者的是——在這扇窗的左邊,用紅色的粉筆寫著一個偌大的“囍”字在這扇窗的右邊,用白色的粉筆寫著一個偌大的“喪”字。
在小街的數(shù)以百計的木門中,有一道門是與眾不同的——這不同就在于當(dāng)其余的門或爬滿了藤蔓、或拆卸了門框、或新上了鎖、或永久地閉合了的時候,唯獨這道門還在常開著,還在迎送著晨曦和落日,還在守候著曙光和晚霞,還在見證著日月和季候。
無論天晴還是下雨,這道門都會在每天早晨的七點鐘準(zhǔn)時開啟——門開啟時那熟悉的吱嘎聲,很像忠于職守的、絕不言放棄的門神發(fā)出的一聲嘆息,劃過小街空寂而灰澹的上空。
門開啟后,會先從里面飄出一股嗆人的藍(lán)色煙霧,繼而將飄出一陣明顯聽得出帶著血絲的咳嗽聲,接著便會走出來一個面容清癯、頭發(fā)花白的,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雙羅圉腿的矮小的老人。他的左手拿著一根長長的煙桿,右手拿著一把斷柄的鐵錘,朝小街盡頭一座坍塌了的戲臺走去。他搖搖擺擺地走幾步,就要拿起煙桿抽一口煙。每抽一口煙,都會發(fā)出長久的帶血的咳嗽。但他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從他年輕時擔(dān)任小街上的敲鐘人那天起,他的咳嗽聲和他敲出的鐘聲就沒有止歇過——大家都知道,他的咳嗽是掛在他身體內(nèi)的另一口鐘響聲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平時敲的那口用鐵管做的掛在戲臺旁的洋槐樹上的鐘。
——那個時候,小街上還很熱鬧。人們只要聽見鐵鐘一響,不管是在吃飯、洗衣、睡覺,還是在乘涼、搓澡、做愛,都會急匆匆地趕到戲臺前的平壩上去集中——學(xué)習(xí)文件、布置春耕、接受凌辱、犒賞勞模、欣賞歌舞……他敲的鐘聲是春汛也是激流,是長歌也是短歌,是福音也是噩耗……因此住在小街上的人都在他敲的鐘聲里活著。有的人愛他,有的人恨他——他也在人們的愛恨之間感受著光陰的流逝、禍福的輪轉(zhuǎn)、命運的吉兇。
有一日,天色晦暗而澄明,他帶著一夜沒睡好的浮腫的眼睛,踱步到戲臺旁去敲晌了鐵鐘。敲鐘之前,他在洋槐樹下走來走去,站立不安。他幾次舉起手中的錘子,欲向鐵鐘砸去,又幾次放下錘子,望著鐵鐘發(fā)呆——那是他敲鐘以來心情最猶豫、最沉重、最糟糕的一次。他深深地明白,只要他那重重的一錘子砸下去,鐵鐘就會像往常一樣驚醒小街上所有的人。這些人將會像蜂群或蝶群般涌向戲臺,觀看一出對他來說或許會痛苦終生、遺憾終生、懺悔終生的好戲——他要親自用鐘聲將他遲暮的父親押上戲臺——讓臺下的人指指點點,罵罵咧咧,擲石子、潑涼水、扔爛菜葉。他不愿意敲響那口鐘,可他又不得不敲響那口鐘。就這么掙扎和徘徊了好一陣之后,他還是決然地、堅定地、猛力地將那口鐘敲響了——他第一次從那低沉的鐘聲里聽出了死亡的氣息。他沒有在戲臺前久留。他神色慌張地擠過如水般涌向戲臺的人群,搖晃著身子快速地朝自己家里走。他走得越快,身子就晃蕩得越厲害。他在搖晃中看到他的父親被人綁了雙手,低著頭與他擦肩而過。他們彼此都沒有說一句話,他也不敢正視他的父親,他的目光是躲閃的、游離的。他像一個因做了虧心事而逃竄的犯人樣跑回家,將門死死地關(guān)住,放聲痛哭了起來。足足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他都沒有走出過那扇房門。他發(fā)誓永不再去敲那口鐵鐘——他怕鐘聲一響,他父親的魂魄就會喊疼。
然而.沒過多久,他就從關(guān)閉著的門里走了出來,像一個囚徒從監(jiān)獄里走了出來,或一個贖罪的人從懺悔室里走了出來。他走出來后,手里依然緊緊地握著那把錘子——他熱愛上了敲鐘,也迷戀上了敲鐘。要是隔幾天鐘聲不響,他就會生病——吃不下飯、喝不下水、睡不著覺。小街上的耄耋老人和三歲小孩都知道,當(dāng)他用鐘聲送走了他的父親,他就已經(jīng)對任何事都不再感到內(nèi)疚和惶恐,對生死也已經(jīng)麻木了。
后來,時代變化了,年歲也不同了,小街上的人們再也不需要聽他敲出的鐘聲。有好心人建議將那掛在洋槐樹上的生銹的鐵鐘取下來,可他死活不讓。誰若是敢去碰那個鐘,他就用錘子砸誰的腦袋。小街上的人看到他那瘋狂病態(tài)的模樣,都忍不住搖頭和嘆氣。
漸漸地,沒有人樂意再去關(guān)心這個過時的敲鐘人。大家唯一感興趣的事情,是如何從這條居住了幾十年的小街搬出去——他們不想再繼續(xù)住在這個破敗的、潮濕的、陰暗的街巷里。短短的三年或五年時間不到,這條小街就空了。每一戶從這條小街撤離的人都曾奉勸過敲鐘人,讓他也趕緊搬走,連同他敲了一輩子的那口鐵鐘一道??伤麑e人的勸告置若罔聞——他仍是每天早晚都要去敲響那口鐘。他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又咳嗽著,舉錘子的手笨拙而吃力。他也知道再沒有人聽見他敲出的鐘聲了,他現(xiàn)在只敲給樹昕,敲給烏聽,敲給自己聽。他在每一次敲鐘的時候,表情都是肅穆的、惋惜的——他把每一次的鐘聲都視為一次絕響。
——他跟他敲過的那口鐵鐘一樣,成為了小街上的光陰的遺物。
在小街上一間低矮的、潮潤的、幽暗的房間里,擺放著一臺老式縫紉機??p紉機的后面.擺放著一張用藍(lán)色布條綁了腿的、又被歲月剝落了油漆的椅子。在那張椅子上面,可以經(jīng)??匆娮粋€戴著老花鏡的、圍著舊圍裙的、手里拿著把剪刀的昏昏欲睡的老婦人。這個老婦人是一位有名的裁縫,小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曾找她縫制過衣服和褲子,她也因此知道小街上每一個人腰圍的大小、身材的高矮、審美的雅俗。
這個老裁縫的手藝是一流的。凡是她縫制出來的衣褲,可以使胖的人穿起來顯瘦,背弓的人穿起來顯挺,腿瘸的人穿起來顯直,肩斜的人穿起來顯平。一句話,她能讓丑的人變得美起來——小街上那些原本因身體缺陷而討不到妻子的小伙子或找不到丈夫的大姑娘,都是在這位老裁縫的包裝下,最終才成了家。故這個老婦人是小街上的一大功臣,她提升了小街上的人的生活品質(zhì),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以能夠穿上一套這個老裁縫制作的衣褲為榮——她引領(lǐng)了一條街的時尚和潮流。
但這個老裁縫是一個頗有風(fēng)骨和底線的人,她并非樂意給任何人縫制衣褲——至少有兩類人,她是絕對不會答應(yīng)做的。一類是窮兇極惡、作威作福的人:一類是背信棄義、言不由衷的人。她認(rèn)為這兩類人,即使穿上再漂亮、再挺括的衣褲,也遮掩不了他們那丑陋的嘴臉和靈魂。反之.若是遇到那些善良的、樸實的、真誠的人,哪怕他們窮得一分錢沒有,她也是會免費做一套衣褲來相贈的。正如小街上那個啞巴乞丐,一年四季都在街上游蕩。天晴的日子,他蹲在墻根下曬太陽.天陰的日子,他躲在別人的屋檐下避雨。老裁縫可憐他那衣不蔽體的樣子,就在每年除夕的時候做一套新的衣褲送給他。后來這個乞丐不知從哪里又帶來另一個乞丐,老裁縫也不問東問西,更不抱怨和指責(zé),照樣多做出一套新衣褲,分送給那個新來的乞丐——她對待富人的態(tài)度是平等的,對待窮人的態(tài)度更是平等的。
或許是老裁縫的善良使她獲得了福報,上帝給她送來了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兒——只要這個姑娘出現(xiàn)在小街上的任何地方,必會引發(fā)一陣躁亂和驚呼。大家都毫不懷疑地認(rèn)為,像這樣的美人坯子若不是從天界下得凡塵,便是從某張古典的畫報里復(fù)活過來的。老裁縫也為自己擁有一個如此窈窕的、婀娜的、冰雪聰明的女兒而自豪。從女兒小的時候起,她就用店里上等的布料給她做衣褲。小姑娘一穿上母親做的新衣服,就高興得手舞足蹈,沿著小街奔來跑去。街的兩邊站滿了觀看、欣賞這道“移動的風(fēng)景”的人。時間一長,小姑娘長大了,出落得更加的亭亭玉立。不論什么衣裳,只要穿在她的身上,都是天衣無縫的——她也因此成為了她母親的模特和形象代言人。
老裁縫一直以為,她的女兒將會是她的手藝的最佳傳承人——這個姑娘也的確有成為一個優(yōu)秀裁縫的審美感覺和藝術(shù)稟賦。小街上的人們也在期盼著這個貌美的女子能夠繼承她母親的衣缽,繼續(xù)為小街的發(fā)展貢獻(xiàn)力量。這個姑娘是個懂事的姑娘,她深知母親的愿望,也深知小街上的人們的愿望。她下了決心,要將母親的裁縫技藝發(fā)揚光大。她發(fā)誓要開創(chuàng)小街上的人們新的“服飾風(fēng)尚”??烧l也沒有想到,這個一心要為裁縫事業(yè)奉獻(xiàn)終生的姑娘,竟然會在未來的某一天違背誓言,既傷了她母親的心,也傷了小街上的所有人的心。
這一切改變都源于那個來自小街之外的男人。那是一個溫煦明亮的上午,小街上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個扎著長辮子的、脖頸上掛著一個照相機的青年男子。他在小街上懶散地走著,邊走邊拍照。當(dāng)他走到老裁縫的店門前時,忍不住停下了腳步,用相機對準(zhǔn)店里的縫紉機、舊布料、剪子等不斷地按動快門。那會兒,老裁縫正靠在椅子上午睡,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闖入者,但她的女兒卻從里屋的窗戶看見了這個男子的一舉一動。那一瞬間,好似有一束耀眼的光芒,擦亮了她水淋淋的雙眸和封閉的內(nèi)心世界——她的心兔子般撲通撲通地跳動著。接下來的幾天,那個男子都會跑去裁縫店偷偷地拍照。再接下來,老裁縫漂亮的女兒,連同那個拍照的男子便從小街上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直到一個禮拜之后,這個姑娘燙了一個波浪式頭發(fā),戴了一副桃心耳環(huán),穿了一套時髦緊身衣褲回到了小鎮(zhèn),這讓老裁縫和小街上的人都深感詫異。老裁縫讓女兒脫掉衣褲,她寧死也不脫。老裁縫氣急敗壞,拿起那把她用了幾十年的锃亮的鋒利的剪刀,將女兒的衣褲剪出好幾個破洞。女兒委屈地哭著逃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過。從此,在那間低矮、潮潤、幽暗的房間里,總是坐著一個手拿剪刀在胡亂地?fù)]剪的老婦人——她是鐵了心要將那些有傷風(fēng)化的、不遮羞的邊角料咔嚓咔嚓地全給剪除掉。
那個老人坐在臨街的一個寒寂的小院子里,沉默而專注地編著一個籮筐。他記不清楚那是他這輩子編的第幾個籮筐了,也記不清楚那是他今生度過的第幾個寒冬了。
七十多年前的一個多霧的早晨,他被人用筐裝著,遺棄在路邊的草叢里。他那去趕集的養(yǎng)父從草叢旁經(jīng)過,聽見他稚嫩無助的哭聲,扒開草叢后又見他的兩腿間長了個帶把兒的東西,沒有猶豫地將他提回了家。他艱難地存活下來后,他的養(yǎng)父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一個健康有福的孩子——他除了左腿有殘疾,說話還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幾次萌生了要將他重新扔棄的念頭。要不是養(yǎng)母可憐他,勸阻了養(yǎng)父的想法,他卑賤多災(zāi)的性命是無論如何都難以保全的。
他的養(yǎng)父是個好吃懶做的酒鬼,每次醉酒后都會咒罵他、凌辱他,有時還用尖利的縫衣針去刺他,用點燃的煙頭去燙他。他知道養(yǎng)父是個暴戾恣睢的人,但對他有救命之恩,一直委屈地、忍辱地茍活著。他的養(yǎng)母沒有生育,視他為己出,時常偷偷地給他東西吃。
他經(jīng)常在月色幽微或繁星滿天的冷夜,看到養(yǎng)母躲在豬圈旁的木屋里哀泣。這時,他的養(yǎng)父要么在小街上的酒館里猜酒劃拳,要么在屋內(nèi)的木床上鼾聲如雷。他知道他的養(yǎng)母跟他一樣,都活在人間地獄里。他想去安慰養(yǎng)母,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們是黑夜里兩顆暗淡的孤星,想彼此照亮對方,又怕這微弱的光照會使彼此傷害得更深。他無所適從,想逃離這個名義上的家的樊籠——帶著他的養(yǎng)母一起。但他清楚自己的腿不好,他無法逃遠(yuǎn)——越逃命運只會越多舛。
大概在他十二歲那年的秋天,養(yǎng)母終于被養(yǎng)父凌辱而死。養(yǎng)母死后,他感覺自己的天都塌了。他獨自跑去離小街不遠(yuǎn)的窟窿河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那個下午,他的眼淚都沒有干過——他的淚水升高了窟窿河的水位線。河流的上空,有幾只灰色的鴿子,向著流水的方向撲騰著翅膀。他覺得那其中的一只鴿子,必定就是養(yǎng)母變的。他站起身,想跟隨鴿子和流水而去——他想把自己消融在那個蒼涼多風(fēng)的秋天。但夜幕降臨之前,他到底還是瘸著腿搖搖晃晃地回到了那個愈加冷清壓抑的家——他不忍心拋下他的養(yǎng)父——那個讓他又恨又愛的、既冷酷又可悲的男人。他料想這個男人現(xiàn)在肯定需要他——他的養(yǎng)父比他更脆弱,也更值得同情。沒錯,養(yǎng)父的確比過去更加依賴他了——他依賴他的方式就是對他的虐待開始變本加厲。他醉酒時打他,沒醉酒時也打他——打人是他的養(yǎng)父活著的最大樂趣。有時他實在承受不了養(yǎng)父的毒打,也曾想過在他醉酒熟睡后用菜刀切下他的頭顱來祭祀養(yǎng)母。可他只要一舉起菜刀,手就發(fā)抖,腿就發(fā)顫,眼就發(fā)花,背就發(fā)麻,心就發(fā)慌——他知道自己干不了大事。
干不了大事的他,得想法養(yǎng)活自己——他的養(yǎng)父也需要每天等著他支付酒錢。這樣一來.他開始跟著小街上的一個老篾匠學(xué)習(xí)編筐手藝。編一個筐賣掉后,可以夠他的養(yǎng)父三天的酒錢。他沒日沒夜地編筐,逢到趕集,就將筐拿去賣。有好心的人家知道他的遭遇,都有意去買他的筐——雖然他們看得出他編筐的手藝還不是那么嫻熟。他對每一個來買他的筐的人都充滿了感激。每次賣完筐,他都幻想能夠換回一些東西——大米、食鹽、黃豆、面粉……可每次他所換回的都只有饑餓、貧窮、疼痛和孤苦……
在他二十四歲那年,養(yǎng)父因喝酒死了,法醫(yī)說那酒里被人下了毒。他未能脫離干系,坐了十年的牢。出獄后,他成了個一無所有的人,他在小街上撿了條流浪狗,想讓這條狗給他當(dāng)兒子,將來替他送終。但三天之后,那條狗也離他而去,跑到能吃飽飯的人的家里去看家護(hù)院了。失望至極的他,只好重操舊業(yè),勉強靠編筐賣筐過活。
幾十年下來,他的左手和右手,都被竹篾劃出了累累的疤痕——有的深、有的淺、有的長、有的短.他的心靈上也布滿了累累的疤痕——白天疼、夜晚疼、下雨時疼、刮風(fēng)時疼、落雪時疼、天晴時疼……他不知道該如何治愈這些傷和疼。他已經(jīng)足夠老了。老了的他仍坐在小院里安靜地編筐,他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再買他的筐了。他周而復(fù)始地編筐的目的,不過是想使內(nèi)心的傷痛減輕一點,死時能夠安詳一點——至少不會像他的養(yǎng)母和養(yǎng)父死時那么痛苦、凄慘——他絕不希望自己卑賤了一生的靈魂進(jìn)入不了永恒幸福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