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群
他把手伸得這樣近。就在昨天,一個一臉蠻橫的家伙,一下一下指著我罵娘。連著罵。一根食指。鼻子高,它就直指鼻尖,完全不顧及我的嘴和臉。他吃定了我。我傻了,僵直身子讓他罵。仿佛我從出生開始就錯了。我的老娘沒有給我一具粗大的身體,一把像樣的拳頭。我自己沒能當上什么,也沒有多少錢。我只有一輛電動車。車和人加在一起,幾斤幾兩一看就知道。他可以從鼻子那里一直追溯到我的娘。他越罵越起勁,手指頭離我的鼻尖越近。
他的拳頭比我粗,他的車子是豪車。他年紀輕我年紀大。他罵我,我沒有罵他。他把手伸過來,我不能讓它退出去。我只能讓。我一讓開,他又跟過來。手指對準了,照著罵。
我們其實沒有冤仇。幾分鐘之前,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他,他當然也不會想到我。我騎著我的電動車在路上走。那時候我還可以自己對自己說,電動車有電動車的好.不要牌照,不用駕照,不擔心違章拍照。車子小,遇上堵車,可以往縫隙里面鉆。一輛奔馳從后面奔過來。名字叫奔馳,它當然跑得快。我其實可以往邊上讓一讓,讓它沖過去??墒撬械糜猪懹旨保孟袼€沒到,你就該讓到一邊去。好像電動車根本不是人,它才是人上人。我不高興,我沒有讓。它從另一邊瞅到一個空,一個包繞沖過去,把我嚇了一跳。我沒有辦法。人家是奔馳,你是什么?
沒想到前面堵車??吹奖捡Y堵在那里,我心里一陣興奮。好久沒有讓我興奮的事了。就像那輛吉利車后頭印的字有本事你飛過去!它飛不過去。就在它的右前方,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又是冒煙又是放屁。柴油機好,電動車連個屁都不會放。三輪車在往前鉆,奔馳動了一下就不動了。右邊空出來一條縫,正好讓一輛電動車鉆過去,把這個叫奔馳的家伙甩在后頭。我往前頭鉆,它只能望著。我就要過去了,可是它的后視鏡那樣太……它好像有意伸得這么開……
接下來就到了開頭說的那里。我說后視鏡蹭了我可以賠錢。那家伙說你有幾個錢。我說對不起他不肯聽,他要罵娘。他罵你還要提醒你:你一把年紀還叫人操你的娘。
就像是身子讓人捅開了,看到它在流血,并不感到痛。痛是在后來。在你試圖包扎它的時候。那張臉,那兩塊罵人的嘴唇,那根一下一下戳過來的手指頭,一下接一下在你身上拉著同一道口子……活在這個世界上,一輩子要咽下多少東西.打落牙齒和血吞……我用力往下吞,我以為它已經(jīng)下去了。突然一道閃電拉開一道口子,它就在那里!要咽下去的東西太多了,我已經(jīng)無法把它吞到肚里去。
它梗在那里,連帶把一些舊傷,把那些愈合的疤也痛醒了。老婆在兒子那邊帶孫子。我哪兒也不想去,一個人窩在家里。坐著,躺著,在屋子里走。從廁所走到廚房,再從廚房走到飯廳兼客廳,正準備穿過東邊的臥室往陽臺走,不知怎么一下到了高鐵站。我在入口排隊過安檢。從后面伸過來一只手,把我往邊上一扒——我身子一歪,那個人從我剛才站著的地方走了過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一扒,我就乖乖地讓到了一邊。他就那么一扒,他走過去連頭都沒回一下,仿佛我只是一條掛在路邊的蛛絲。蛛絲也不會那么輕易讓開,它會粘住他。我什么也沒干,沒有扒開他伸過來的手,沒有朝他的臉看上一眼,我連氣都沒吭一下……
我用力抖了抖自己,抖掉高鐵站抖掉那只扒開我的手。陽臺我不去了,看你還能怎么樣!還有一間臥室,我睡覺的那間,我也不去了。我掉轉身,我還往廚房去。我看到刀,它就躺在砧板上。它是刀,它怕誰!它躺在哪里都能睡。刀背厚,厚在那里的是鐵。刀背重,切下去就有力。刃口那條泛著青光的線,那是鋼。鋼切在肉上,一刀接一刀往下切,多么-愜意多么痛快??墒侨饽?,切肉的時候誰會去想肉是不是快活……
是的,那是我家的刀。光溜溜的刀柄,多半是我的手掌打磨出來的。刀背上靠近刀把那一塊白,是我的大拇指摁在上面的痕跡。它躺的砧板是我家的砧板,廚房也是我家的廚房。廚房廁所客廳臥室加陽臺,七十個平方,有一本房產(chǎn)證還有一本國土證,有兩枚公章作證,這是我的房子。刀就在我的房子里。可是,刀它還是到了那個屠夫手里。它一到屠夫手里就成了一把殺豬刀。屠夫在賣他殺的肉。我只是到他的肉案前看了一眼。他在跟人吵架,在罵娘。我不能等他罵完娘再買肉,我改去另一家。他把娘罵完了,拿了刀跟過來。好像那把殺豬刀,隨時會改作他用。他一手操刀,一手捉住我的手臂。他的手上粘滿豬油。刀大概用布揩擦過,擦出一道道油痕。他像押解犯人似的,押著我往他的肉案那里去。我反抗了。我掙脫了那只滿是豬油的手??墒俏腋チ耍屹I了他的肉。他在肉里邊加了不少雜碎,我也認了。他手里有刀。我就這么窩囊?;氐郊?,老婆一邊切肉一邊罵。罵我,罵我買的肉。我說什么呢?我只能悄悄將那柄殺豬刀往肚里吞。
廚房不行了,我往廁所去,我拉尿,我操!可是,一想到那個字要連到下頭,我就一下泄了氣。自打做了計生手術,手頭的東西就只剩屙尿一件事。就算心里有想法,身子他沒有辦法。心里的想法,怎么也到不了那里,有火也只能窩著。
陽臺去不得,廚房去不得,廁所去不得,我自己的房子,硬是一間一間把我困住了。我沒有別的地方,我只能待在這里。我有過地,有過園子,有過自己的房子,現(xiàn)在這些都沒有了。我在這里擱淺,在這里掙扎,像一株盆栽植物,最終還是在這里長出枝葉。一邊剪一邊長。我想起那張穿西裝的半身照,我的標準像,一個人的后半生已經(jīng)被鋼印壓進七十個平方里。
我回到西邊的臥室,把自己丟到床上。我閉上眼,我什么都不看。可是我還在呼吸。我并沒有就此死去,也沒有睡著。睡了也會有夢,多半是噩夢。睡了還會醒來。我不能叫自己不想。一想又想到那次拆遷。我沒有坐過牢也沒有吸過毒,我的爹娘沒有留到那時喝一口農(nóng)藥死去。我沒有關系,也沒有叫人家害怕的東西。開發(fā)商支派的那些爛子,斷你的電砸你的鍋,最后抬著人往屋子外面丟。你有什么辦法?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辦法,他們只能接受開發(fā)商給出的補償。有關系的就不說了。剩下那些坐過牢吸過毒死過人的,他們得了更多的錢住進了更大的房子。我和另外兩個人去問了一下,那邊就罵起來。還好,人家沒有指著鼻子罵,看起來像是罵的無名娘。讓他們指著鼻子罵好了蹴這么,一下一下往鼻子尖上戳。
我不能躺著。躺在那里,有太多的東西往回涌。我起來,我跑到廁所里,我沒往洗手盆上頭的鏡子里看,我不想看里頭的臉,尤其是鼻子。我往池子里丟了一把尿。屙尿讓我想起屙尿的東西。我不能待在這里了,我得出去走走。我要去放炮,看震天雷把身子炸開,沖到天上猛的一聲響。我要學狗叫,帶牙齒的叫聲又解毒又解恨。我走到門口,我伸出手,只要把門鎖一旋——我想到了門外那些事、那些人,我折轉身,把自己往沙發(fā)上一扔。沙發(fā)跟床一樣,它記得我的底座我的背。我打開電視。我不想看人,不想看他們的嘴臉,不想看他們的鼻子,尤其不想聽他們說話。我喜歡看樹看草,看它們往上伸展,看它們站立的樣子。我喜歡看動物。看箭毒蛙背上鮮亮的顏色,它用顏色告訴這個世界.我是有毒的。看行軍蟻一路向前,碰到什么咬什么,把那些大家伙大卸八塊抬了就走??袋S鼠狼和臭鼬朝人家放屁。看大象趕著獅子跑,看牛角挑破獅子的肚皮,看斑馬把猛獸踢翻在地,看河馬張開大嘴擺出長牙……我喜歡看它們的尖角看它們的蹄子看它們的長牙看它們的毒。
電視也在跟我作對。一路摁過去,冒出來全是人。偶爾幾只動物,不是家禽就是寵物。狗穿上衣服,看著像漢奸。鸚鵡說人話,它也知道上電視。一群穿這戴那的人,袖子長衣也長,整個一大塊布料在動。布料也會弄出聲音聽著像說話像在笑。突然間所有的布料都貼在地上不動了。原來來了一件稍稍不同的布料。瞧他們的樣子,要是突然闖過來一頭大象一頭獅子會怎樣?
說話我不要看,唱歌我不要看,戲曲我不要看。武打片倒是可以看,一來二去,說不上兩句話就動手。一拳一腳打得那么響??粗粗?,身上的火毒就到了人家的拳腳上。不管打的是誰,也不管是怎么打起來的,只要在打就行。打到最后,總有一個家伙嘴里冒血身子一挺完事了……可是沒有武打片,連拳擊都沒有。打!丘乓球小,拍子大,以大欺小兩邊攔著打。羽毛球打得滿天飛,飛起來還一副快活的樣子。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接著打打籃球簡直是耍流氓。一只蛋蛋,一伙人爭著搶著往圈圈里喂??粗腥嘶饸庥上峦仙?。足球好。足球一上來就拿腳踢。一萬只眼睛擱到一只腳上,一腳踢出去,射一次門相當×上一萬次。
屋里沒鹽了,我得去買鹽。我一直等到天黑才出門。天黑了有路燈。路燈不是太陽,太陽連你的骨頭都會照出來。路燈下沒幾個人,人都在家里吃飯看電視。離得近的那家店子我沒去。那家店子熟,我不愿同熟人碰面,不想多說話。另一邊的店子遠,我揀遠的走。
守店的女孩伏在收銀臺上玩手機。我進門,她沒有抬頭。我問鹽在哪里弛說在那邊。她的手和眼都在手機上,我不知道那邊是哪邊。她說你連鹽都找不到。我火了。我一身的火藥都等在那里,一下成了一只彩珠筒——噴出來的不止是火,還有震天雷。女孩嚇蒙了.人和手機一齊停在那里,就像手機店的廣告牌。店老板出來了。他問怎么回事。女孩哭起來。老板看了看我;這不是昨天開電動車的那個人嗎?我一下僵了,不動也不說話。接下來的話,我一句也沒聽到。
我的樣子一定嚇到他了。他拿起我的手搖了搖:我說老兄,我們可沒招你惹你。你要鹽,我給你。你走吧!
那個女孩和她的手機一起不見了。不知剛才是不是夢。我從店里走出來,任由兩只鞋子載著我往前走。到家才發(fā)現(xiàn)手里拿著一包鹽。
我放下鹽,仰在沙發(fā)上。這不是開電動車的那家伙嗎?是的,就是他帕硬欺軟。那邊受了窩囊氣,跑到這里來撒瘋。人家女孩子好欺負是不是……我踉踉蹌蹌走到床邊,像一只摔死的癩蛤蟆趴到床上。那些話追到床上:你跟那個開奔馳的家伙一路貨色。不同的只是你沒有開奔馳,你沒他身子粗沒他力氣大……那么干柴烈火一齊煎煮著我的睡與醒。我已經(jīng)崩潰。我死了。我成了灰。我從床上跳了起來……
我以為我還可以像過去那樣去穿鞋去走路。可是不行了。我抓起兩只拖鞋,把它們?nèi)恿顺鋈?。一只鞋砸在穿衣鏡上,鏡子哐當一聲逃散了。我再也不會在里面看到那張臉,那只被人罵過的鼻子,那個欺軟怕硬的家伙。
我餓了。餓得手指發(fā)彈,好像從出生起就沒吃過東西。我打著赤腳,給自己煮了一鍋面,另加兩只荷包蛋。我不再是那只線過的雞。我吃到鹽。鹽是好東西。鐵匠打鐵,打出來的刀子,都要到鹽水里淬火。
這一輩子給人做過孫子做過兒子,當過丈夫當過父親還當上了祖父。教過書,那是把課本把教學參考書上的一些話.把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說給人聽,好讓他們記下。想一想做過的那些事,大半都不是我要做,也沒想過為什么要做它。小時偷過人家一支筆,那是為我自己偷的。可是沒過多久我就把它扔掉了。后來呢?后來,我穿了一件像樣的衣服去見一個女人。我知道那件衣服是為那個女人,也是為我自己穿的。后來我把穿在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我知道得益發(fā)清楚,我是為自己也是為那個女人在脫衣??墒牵鹊轿野衙撓聛淼囊路匦麓┥?,我就不知道為誰在穿衣了。接下來的事一件連一件,有時還連著好幾件。一切就像一股渾濁的水。再往后,我就成了一只閹過的雞。
那個人指著我一罵,把我這一生全給罵沒了?,F(xiàn)在我得給自己做一件事,要不然,我就沒法活了。做這件事之前,我得有一樣東西。
菜刀其實做不了什么。它只會等人家在砧板上躺好了,一刀一刀往下切。它生成就是個切菜的家伙。閑下來就像它切過的那些東西一樣,躺在砧板上。水果刀,削削梨子蘋果還可以,叫它剖開一只柚子都難。還有就是剪刀。所有的剪刀都是刃口朝內(nèi)。
我去過超市,去過五金店,去過那些我認為有刀賣的地方。鐵匠鋪早就不見了.想要什么樣的刀就打一把刀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所有的刀都是事先做好的,一點也沒有商量的余地。我看到瑞士小刀,多么精致多么銳利,可那是一種分解之后的銳利。你沒法把它們匯總,沒法把它們放大。我看到各種各樣的菜刀。那真是一個龐大的族群,每一個品類都是那樣光鮮漂亮。它們也鋒利,所有的鋒利都收在肚子下面,鋒利得有些下流。所有的刀具都生著一副乖乖的模樣,好叫人放心——我很聽話,我不會亂來!剪刀也一樣。稍稍一點殺機,全都藏在肚內(nèi),剪個紙呀什么的,或許還可以剪一剪布。放大了,可以給花木剪剪枝葉。我看到一把金門菜刀。炮彈造的。鋼是好鋼,可它還是菜刀。我要的不是這個。
我在大橋市場找到一處賣殺豬刀的地方。我看到砍刀,看到點紅刀。那把大砍刀一掄起就可以把大骨砍斷。那把又長又尖的點紅刀,一股鋒利勁直奔刀尖,刀尖處分明帶著殺氣。那一次,那個賣肉的屠夫手里拿的就是這種刀??上н@刀太長,沒法藏在身上。我要的是一把藏在身上不顯形、拿出來能干事的刀。就跟手槍一樣。我想起家里那把梭鏢。那時候,它是一桿紅纓槍。去掉長柄,也可以短用。只是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銹得自身難保了。
一個補鞋老人的胡琴把大橋下面的黃昏拉得那樣凄涼。他彎著腰,連補鞋的擔子一起沉浸其中。一下一下,他把一個個聲音拉得又長又粗。仿佛那是一根補鞋的線,要穿過厚厚的鞋底穿過鞋幫再把它拉緊。他拉得并不好,拉出來的聲音卻一下下?lián)舸蚰愕男?。他不是在拉琴,他是在拉著他自己拉著他的辛酸他的嘆息……一顆更年期的心——眼看紅日又西斜,疾似下破車。不爭鏡里添白雪,上床與鞋履相別……
我在離補鞋老頭幾米遠的地方停住了。我沒有走過去。我感到我心里的一些東西,我經(jīng)歷的那些,還有消失的時光,都穿在那根鞋線上,讓他拽著在跑。我往回走,我知道,鞋線已經(jīng)縫進我的鞋底……
還要做那個嗎?一把年紀,本來就斗不過人家……你已經(jīng)做不動了。老天不讓你做這個,你落腳的地面有菜刀剪刀水果刀,就是沒有你想要的那種。你要的已經(jīng)銹爛……沒有錢沒有權沒有力氣,連一把幫你的東西都沒有……在這個世界上,一些人生成就是你的災殃,你的苦難你的必修課。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你能把它們一一拿出來,逐個修理一遍?年輕力壯時不曾做什么,現(xiàn)在還能做什么?你能夠做的,就是甜的酸的澀的苦的辣的一齊吞下。吞不下也得吞,連刀子帶汽車一起往下吞。不舒服可以學補鞋的老頭,要不就聽瞎子阿炳,聽他用一把二胡把心拉得稀爛……
我又去了大橋下面。我沒有再去看那些刀。刀是用來殺豬的。豬生來是給人殺的。我到補鞋的老頭那里。他在補鞋,我就在旁邊看他補鞋??此┽樢€,看他拿剪刀剪斷線頭。他的剪刀比一般剪刀要長大。尖頭那兒尖而長,用來剪線頭。刀身結實而不失鋒利,可以剪牛皮剪輪胎皮。他說現(xiàn)在沒有這種剪刀了。如今的剪刀好看不見得好用,反正他用不慣。后來說到胡琴。他說琴是伴。二胡二胡,一為單二為伴。你心里有話可以跟他說,你說不出來的東西他會說出來。遇到什么,拉一拉琴就過去了。想來,我要做的事怕是要泡在琴聲里了。一些人生成要吃肉,一些人生成是吃草的。非洲草原上浩浩蕩蕩的角馬,它們的隊伍如此龐大,它們有角也有蹄子,可它們是吃草的,它們只知道逃命……
回家的路上,我又看到那輛奔馳。牌照上數(shù)字好記,一個9加上一串8。一片東茅在傷口上拉了一下。我忍不住朝它多看了兩眼。車窗玻璃降下.一只四方形的腦袋伸出來老雞巴,看什么!車子里面一陣笑,聽得出是女人。
我咽了一下喉嚨。我能感覺到,脖子上面的喉結升上去又滾了下來。我沒有說什么,一步一腳走回家。我好像病了。吃和喝都成了挺沒意思的事情。吃了還要拉。人總是要死的,沒有誰會一直活著。多活兩年少活兩年都一樣。我想到兒子和孫子。兒子不用我管了,孫子有老婆在帶。老婆有兒子可以靠。我想到房子??粘鰜淼姆孔樱觅u一筆錢。我想到補鞋的老頭,想到他那把剪刀。
我找到補鞋的老頭,跟他說,我想買下他的剪刀。他說剪刀用久了,用順了手。他說一定要買,就給個三五十吧。我給了他一百。我說那五十就不找了。
費了一些功夫,總算把中間的栓子弄斷。一把剪刀分作兩下,不管這邊還是那邊,怎么看都是半邊。合著看起來順眼。好像合到一起剪東西,才是它應該干的。我不管。我把它們分開,一半朝這邊,一半朝那邊,朝哪邊都是刀!我一下有了兩把刀!我試著在床上扎了兩下,每一下都穿透墊被,扎到下面的木板。抓手的地方圉在手上,是這么適合抓握。下面的刀身直達刀尖,又是那么適合插在某個地方。兩把都一樣,換一把只是刀身翻了一下邊。
我一下在這兩把東西上活過來。我開始吃。還喝酒。吃和喝都有了意義,連屙尿都是。我走路,每一步都像是半邊剪刀扎在地上。
我會找一個合適的地方,那個四方腦袋!據(jù)說他是一個開發(fā)商的什么人。他手下有一幫人.征地拆遷的人。一說到這些人,我就鼻子冒煙。我好好睡一場。睡好了好辦事。
那是一個茶樓。我坐在廳堂里喝茶。從茶杯里升起的霧氣罩住我,有一陣我好像打了瞇。接著就看到一個粗大的身軀扛著一只四方開的腦袋,從大廳往包廂那邊去。一看到他先就怯了。一個人要是連死都不怕,還怕他做什么?我往身上摸了摸,摸到兩把硬扎的東西。我不再想他的身板、他的拳頭,我想他的肚子。一只吃得太多的肚子,挺著像一只洗澡盆。盆里頭裝的全是板油。一個人有了這么多板油,就會連毛衣都不穿。
我有一只茶杯。茶杯在冒著熱氣。剪刀在我身上等著。我在茶杯后面等著。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好像那只肚子會自己送過來?;蛟S只是在拖延。茶是一個很好的理由,足夠從哈姆萊特那里一直拖下來。地球它一直在轉。它轉得很快。我看著它轉了兩圈,我沒有等到什么。地球轉到第三圈,我看到那只四方腦袋掃過來一道目光。我相信他看到了我,甚至看到了我看他的眼睛。他進去了。一個姑娘來給茶杯加水。我其實不需要加水,我需要放水。她把我放出來的水帶走嗎?四方腦袋出來了。他喝了不少酒。他把整條手臂勾搭一個女人肩上,手爪彎進女人的開領毛衣。女人一陣浪叫。她叫得我好想放水。想放水卻放不了水。他從毛衣里面把女人導到我的茶幾前。他知道他會這樣說老雞巴,你到這里來做什么?想××?看看這個怎么樣?你不要,你要吃罰酒弛好像在把女人的那件東西往外拿,拖出來卻是一只手。他把那只手和五個手指一齊拍在茶幾上。茶杯最先跳起來,還有什么跟著往下滾。摔爛茶杯的聲音從上一個世紀傳來。我一下被它叫醒了,從夾克里拖出半邊剪刀,把剛剛響過的那只巴掌釘在茶幾上。四方形腦袋那里,一陣殺豬般的嚎叫。旁邊的女人捧著臉,在哭在喊:殺人啦……殺人啦……廳堂里一下亂了,椅子在跑,茶幾在跳,茶杯茶壺在叫。有人往這邊擠,有人往那邊奔。兩只熱水瓶一齊炸開了。水在流,人在喊……
接下來的事情有些不像真的。扎出去的剪刀,我沒有再管它。我把收回來的手插在褲兜里,捏住剩下的那一半。我就這樣往外走。我走到哪里,人跟茶幾椅子一齊往兩邊分,聲音也跟著停下來,連收銀臺也靠了邊。我好像一下把廳堂破成兩半,等我走過去又合上了。接著我到了街上。街兩邊的事物都睡在自己的影子里,路燈半醒半醉的樣子,跑過的汽車都像是夢……
有人從后面追過來。這事一點也不假。我怕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不想死。我拼足勁往前跑,可是我的力氣到不了地上。地上頭只有兩條褲管。瞪大的眼睛像兩顆炮彈。接著我看到派出所。我的一個老表在這里守傳達室。派出所的大門跟我是親戚。我進去了。辦公樓的門就那么敞著;你要不怕你就進來!進辦公樓的時候,我的后腦和背能感覺到追過來的人。沒有一個爛子愿意進這道廟門。我沒有回頭。我徑直往辦公樓里面走。我走給他們看。
一樓廁所。全地球的茶水都等在結扎過的地方。我想起褲兜里的剪刀。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扎出去的那一半還鉚在這一半上頭,正好在那件東西上頭打了一個×。我怕我一伸過去,那個×就合上了。我生怕驚動它,只是把一點尿意送了出去。便池里,早先的氣昧一窩黃蜂似的躥起。動物世界,那些撒尿的雄獅跑過來了。一條尿,一道國境線。我打了一個尿噤,點點滴滴收了場。
一輛警車閃著燈進了大門。我想起那半邊剪刀。它扎在手上,他們會把它拔出來,血會跟著流出來……警燈不閃了,我聽到關車門的聲音。開車的人走了,他沒往辦公樓來……我干嘛要怕?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他們砍人家腦袋,朝人開槍,扔炸彈,他們沒有怕過。我只是扎到一只手。
出大門的時候,我右手插進褲兜,握住半邊剪刀。那樣子像是捏著一把槍。有一把槍真好。小時候,最向往的就是一把木頭做的槍。現(xiàn)在,我手里捏的是一把鐵家伙,比木頭離槍近多了。我剛從派出所來,那里有警車,我還在那里撒過尿。假如有人在一邊看,他就不想想我的褲兜里是什么?
我的周圍黑成了一個洞。有一陣,我以為自己死了。我努力讓自己相信,這只是樓道里的燈壞了。我聽到鑰匙在響。不,那不是我在開門。很多時候都不是我們自己要開門,誰知道門那邊通向哪里珂是鑰匙它進到了鎖孔里,鎖舍住鑰匙,里頭一動門就開了。門開了,我發(fā)現(xiàn)我還沒有死。我到家了。我一下軟了。最后那點力氣,只夠把我運到沙發(fā)邊。我滾到沙發(fā)上,嗤的一下——我醒了,我看到半邊剪刀挑開褲襠,翹了出來。我很生氣,拔出剪刀,猛地一下扎在茶幾上。茶幾跳了一下,另外半邊剪刀跌在地板上。我喊了一句等天亮。不知道朝剪刀,還是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