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

河灣村的女人們非常奇怪，要么都不洗衣服，要么一齊洗衣服，在河邊排成一列，洗衣服成了河邊的一道風(fēng)景。

可能是與天氣有關(guān)，天清氣朗，女人們覺得這樣的天氣不洗衣服，就是辜負(fù)了老天爺?shù)亩髻n。起初，有一個人抱著銅盆，里面裝著要洗的衣服，走向河邊，其他女人看見了，也都覺得今天應(yīng)該洗衣服，于是收拾好衣服，也到河邊湊熱鬧，漸漸地，洗衣服的女人就排成了一排。孩子們則是零散地各自玩耍，有的在河邊，有的在河里，河水很淺，大多在膝蓋以下，水流清澈，能看見河里游動的小魚。

人們洗著洗著，不知不覺問多出一個人，大家也不大驚小怪，因為有一個叫七妹的仙女，經(jīng)常參與其中.人們洗衣服，她在河水里洗頭發(fā)。人們不知道七妹住在哪里，也不想知道.也不議論，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保守這個秘密，仿佛七妹是她們的親妹妹。

七妹長得非常出眾，明眸翹嘴，細(xì)腰長腿，皮膚白皙嬌嫩，說話甜美好聽。七妹有六個姐姐，各有所長，都是紡線織布的能手，唯獨七妹經(jīng)常參與到洗衣服的行列中，她的六個姐姐從來不出現(xiàn)，人們只是傳說，從未見過她們的真容。

“你的姐姐們不來洗衣服嗎？或者洗頭發(fā)？”有人好奇地發(fā)問。七妹也不正面回答，只是說：“她們都忙，也許在別處洗?！?/p>

人們對別處一無所知。人們知道除了河灣村，還有別處，但是她們對別處沒有興趣，只關(guān)心身邊的人和事，比如，今天晚上吃什么呀？_一個問，一個回答，吃粥。說完繼續(xù)洗衣服。她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把腳浸在水里，在相對平整的石頭上搓衣服，反復(fù)搓，好多衣服不是穿壞的，是女人們洗壞的。

七妹在河邊洗好了頭發(fā)，總是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走開，就像她的到來。大家都在洗，忽然發(fā)現(xiàn)七妹不見了，這才知道她走了。她走的時候一般都有云彩經(jīng)過，有人猜測她是被云彩接走的，有人說她可能隱藏在風(fēng)里。但都是猜測，從未見過七妹是怎么走的。

女人們洗好了衣服，站起來，使勁擰衣服。如果是被罩，需要兩個人各攥住一頭，一起擰，然后再抖開，就近晾曬在河邊的大石頭上，用干凈的小石頭壓住四邊，免得被風(fēng)掀起。有一次，晾干的衣服來不及收走，被風(fēng)刮到了河里，漂走了，為了尋找這件衣服，女人順河而下，追了幾里路也沒有找到。后來女人做夢，夢見河神穿著這件衣服，她就心安了。她說，虧不得我找不到那件漂走的衣服，原來是河神穿走了。她說這話的時候，別人都信了。后來，誰的衣服漂走了，也都不再找，知道河神會把衣服收好，甚至穿用。她們認(rèn)為，衣服就是用來穿的，別管是誰，有人穿了，就不算糟蹋。

有一天，小河的上游漂下來一件非常薄透的輕紗，人們一看就知道是七妹常穿的衣服，于是趕緊跑到河里把它撈出來，結(jié)果讓人詫異，出水后發(fā)現(xiàn)，這件漂在水中的輕紗，根本不是衣服，而是一片云絲，出水后就蒸發(fā)掉了。通過這件事，證實了人們的猜測，七妹每次離開河邊，都可能是被云彩接走的。這片云絲，就是證據(jù)。

果然，七妹再次來到河邊時，穿了別的衣服，而沒有穿那件輕紗。有人故意問，你以前穿的那件輕紗呢？那件輕紗真好看，我也想做一件。七妹一邊在河水里洗頭發(fā)，一邊回答說，那是一件云絲做的衣服，我洗后晾曬在河邊的石頭上，不小心被風(fēng)刮到河里去了。

她說的都是真的，她從來不說謊，河灣村的女人們都視她為妹妹，也信她的話。

河灣村洗衣服的景觀不知持續(xù)了多少年。后來，村里的解氏家族中有一個叫解文閣的人，由于讀書比較多，好寫作，成了一個詩人，取筆名大解，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名叫《衣服》的詩，是專門記錄洗衣服的場景的，他這樣寫道：

三個胖女人在河邊洗衣服，

其中兩個把腳浸在水里，另一個站

起來，

抖開衣服晾在石頭上。

水是清水，河是小河，

洗衣服的是些年輕人。

幾十年前在這里洗衣服的人，

已經(jīng)老了，那時的水，

如今不知流到了何處。

離河邊不遠(yuǎn)，幾個孩子向她們跑去，

唉，這些孩子，

幾年前還待在肚子里，

把母親穿在身上，又厚又溫暖，

像穿著一件會走路的衣服。

那年，大解回鄉(xiāng)，在河邊又見到了七妹，她依然年輕貌美，依然在河水里洗頭發(fā)，只是在河邊洗衣服的人，已經(jīng)更換了一代又一代。據(jù)大解回憶，那些消失的人并沒有走遠(yuǎn)，都在村莊附近潛伏著，他們躺在地下假裝在做夢，實際上時刻準(zhǔn)備著蘇醒。大解說，他不擔(dān)心那些隱藏在地下的人，他們早晚會回來，重新參與生活。他也不擔(dān)心七妹，他最關(guān)心的是七妹的六個姐姐，種種跡象表明，那些在河邊洗衣服的女人.其中就有她的姐姐，而且不止一個，但她們從來不說，即使長得美如天仙，她們也絕不承認(rèn)自己是仙女，她們生怕人們因此而產(chǎn)生隔閡，疏遠(yuǎn)了人間的親情。

二丫

二丫本來是上山采蘑菇，趕上山上起霧，她在霧中發(fā)現(xiàn)了小雨滴，就采了一籃子雨滴回來?；氐酱謇锖?，人們感到好奇，許多人前來圍觀。有人說，二丫采的雨滴太小，不容易存放，如果能采到大一些的雨滴，可以用作藥引子。二丫說，她看見了稍大一些的雨滴，但是雨滴里面藏著小閃電，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沒敢采。二丫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一閃一閃的在發(fā)光，好像閃電就住在她的眼睛里。

二丫是養(yǎng)蠶能手，采蘑菇只是偶爾為之。采來的蘑菇要經(jīng)過晾曬，最好是在太陽下曬一兩天，有些鮮蘑菇采來后就吃，容易拉稀。村里人都知道這些道理，因此也就很少有人因為吃了鮮蘑菇而拉稀的。

二丫把采來的小雨滴，倒在簸箕里，雨滴散落開來，一顆一顆亮晶晶的，像是飽滿的小水晶球。她倒在簸箕里是想從中挑選一些顆粒大些的，送給三嬸。自從三嬸的小兒子從樹上掉下來摔死后，三嬸就像倒出糧食的布袋，松垮下來，身體都癟了，近期一直在吃藥。二丫挑選出一碗太粒的雨滴，給三嬸送去，當(dāng)作藥引子，三嬸感謝二丫的一番好意，也不推辭，就收下了。自從三嬸用雨滴做藥引子以后，病情有了明顯好轉(zhuǎn)，體內(nèi)的水分有所恢復(fù)，看上去皮膚上的皺褶少了許多。

這件事在河灣村成了傳奇，人們都說，二丫送給三嬸的雨滴，有神奇的作用。消息傳開以后，人們都在大霧天氣里上山采摘雨滴，用作藥引子?？墒牵謇餂]有幾個病人，用不上，有些人就盼著自己生病，說;我要是也能生一場大病該多好，有病就必須吃藥，吃藥就可以用雨滴做藥引子了。說盡管說，但是一個人是很難生病的，真正生病的人，也很難在短期內(nèi)治好。人們上山采來的雨滴太多沒有什么用處，回家后一直就盛放在荊條編織的籃子里，時間長了，飽滿的雨滴漸漸干癟，里面的水分逐漸蒸發(fā)，干癟的雨滴只剩下一層皮，非常難看，最后都扔掉了。人們認(rèn)為，還是采蘑菇好，采來的蘑菇曬干后可以吃，一點都不浪費，不像雨滴，大小不均，挑選起來費功夫，用處也不大。慢慢地，就沒有人采摘雨滴了。

家在河對岸的七妹也采摘雨滴，七妹從來不去山上采，她直接去云彩里面采摘，回家后倒在水池里，用于養(yǎng)月亮。七妹和二丫雖然只有一河之隔，也互有耳聞，但是從來沒有往來，兩人也不相識。

二丫堅持采摘雨滴，除了送給三嬸做藥引子，剩余的雨滴，她拿到小鎮(zhèn)的集市上去賣。大顆粒的雨滴賣掉后，剩下的小雨滴也不浪費，用線繩穿起來，做成門簾。一時間，河灣村和小鎮(zhèn)時興雨滴門簾，都是二丫的發(fā)明。雨滴門簾有很多好處，既好看，又透風(fēng)，還富有詩意。

二丫并沒有因為采摘雨滴和制作雨滴門簾而耽誤養(yǎng)蠶，反而她養(yǎng)的蠶都很水靈，透徹，結(jié)繭也大。有人懷疑她采摘了云霧中的小閃電，二丫既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定。她確實在采摘雨滴的時候，隨身攜帶了一個小布袋，回來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她的布袋里有東西在閃光，感到莫名其妙，但也不好過問，問了二丫也不會說。人們猜測，奠非她用采集來的小閃電給蠶照明環(huán)會吧？難道說她養(yǎng)的蠶得到了意外的光，才變得透明？關(guān)于這件事，直到二丫死，人們也只是停留于猜測，沒有定論，更沒有真憑實據(jù)，最終成了一個懸疑的秘密。

二丫在結(jié)婚前，死于癆病。也有人說，二丫死于驚嚇。傳說二丫在山上采摘雨滴時，發(fā)現(xiàn)了一棵西瓜大小的雨滴，她感到新奇，就想把它采摘下來，沒想到里面藏著一個大閃電，把整個雨滴照得通明。沒等二丫采摘.這顆大雨滴從山頂上滾落下來，落進了山谷里，二丫到山谷里探查，想看個究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個雨滴在地上翻滾，里面閃閃發(fā)光。二丫想靠近看看，不料這個雨滴突然爆炸，發(fā)出了振聾發(fā)聵的巨響，把二丫嚇了一跳。自此以后，二丫就不敢上山采摘雨滴了。也有人說，二丫不是被雨滴爆炸嚇了一跳，而是嚇掉了魂。你想想，靈魂嚇跑了，時間長了，人能不死嗎？

關(guān)于二丫的死因眾說紛紜，沒有一個是靠譜的。倒是七妹的說法，還有一定道理。七妹說，有一天她正天上的云彩中采摘雨滴，看見一個女神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女神領(lǐng)著一個陌生的姑娘，這個姑娘的胳膊上挎著一個籃子，兩人嬉笑著說話，一同到天上去了。

根據(jù)七妹的描述，那個挎著籃子的姑娘，有可能就是二丫。也就是說，二丫的靈魂被女神接走了，回到了天上。二丫的靈魂走后，人們看到的二丫只是一個皮囊。難怪二丫之前所做的許多事情都異于常人，讓人費解，原來她根本不是普通人，而是天上的仙女。

河灣村的人們理解了二丫.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二丫。二丫只在傳說中。

小女孩

對于一個小女孩來說，擁有一個彩色的身影并不是什么過分的要求，因為許多人都曾經(jīng)擁有過，后來由于褪色而變成了灰黑色。她曾經(jīng)看到過鮮花的影子是紅色的，葉子的影子是綠色的，她就想，我的花衣服也應(yīng)該是花色的影子。

在河灣村，一個永遠(yuǎn)也長不大的小女孩，有理由得到一個彩色的身影。大概是十一歲的時候，她就停止了生長，等到老了，她還是十一歲的樣子，幾十年沒有絲毫變化，人們依然叫她小女孩。這樣一個特殊的女孩.就是擁有兩個身影，也不算過分。河對岸的小鎮(zhèn)上，那個某某某，不就是有兩個身影嗎？他仗著后背上長有兩個身影，經(jīng)常像烏一樣在空中飛來飛去，如果把他的身影減掉，看他還能不能飛？答案很簡單，不用說減掉兩個身影，就是減掉其中的一個，他也無法再飛起來，即使勉強飛起來，也會因為偏沉而從天空掉下來。

小鎮(zhèn)上的這個人，因為有兩個身影，人們都叫他雙影人。在小鎮(zhèn)和河灣村人看來，這種會飛的人也算不上什么大本事，只有活到幾百歲的人，才會讓人羨慕。

小女孩的爺爺就是河灣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屬于那種幾百歲也不死的老人，他靠一生的積累，擁有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他勸小女孩說：彩色的身影好是好，就是容易弄臟，還不如灰黑色的，耐臟，還厚實。有一年冬天，我趕路去山口迎接一個靈魂，那天非常冷，幸虧我把身影披在身上擋風(fēng)，否則非凍死不可。

小女孩問，是誰的靈魂？接到了嗎？

老人說，接到了，那時你還小，不記事，是三嬸家小兒子的靈魂，接來后也沒用，他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靈魂回來后看了看，身體摔壞了，實在不能用了，靈魂待一會就走了，后來一直沒有回來。

小女孩感到非常惋惜，心想，三嬸的小兒子若有兩個身影，從樹上掉下來也不至于摔死，他在下落的過程中，完全可以扇動兩個身影飛起來。這個想法，更堅定了她想要彩色身影的決心。她甚至想：要，而且要有兩個身影，必須的，萬一哪天我也從樹上掉下來，或者從云彩上掉下來，我就可以張開背后的兩個身影開始飛翔，像一只鷹在天空盤旋。

想到這里，小女孩不再糾纏她的爺爺，而是趁人不備溜走，去小鎮(zhèn)找那個雙影人去了。小鎮(zhèn)離河灣村只隔一條河，船工永遠(yuǎn)都在船上，渡了河就是。雙影人在小鎮(zhèn)上算不上什么名人，只能說是比較特殊的一個人吧。小女孩找到了雙影人，但也沒從他那里得到什么有效的秘方，因為雙影人根本沒有秘方，他是生來就有雙影，不是靠自己的本事修煉得來的，而是父母遺傳給他的，因此人們對他的特殊性并不怎么佩服。他的父母都不是雙影人，不知怎么到了他身上就出現(xiàn)了特異性。據(jù)說，自從他出生后，他的父母就失去了身影，有人說是他的父母把自己的身影給他了。這話雖然不足為據(jù)，但事實擺在那里，人們也不得不承認(rèn)，可能有這種事吧。時間長了，人們也就沒有興起議論他，漸漸地，擁有雙影，似乎成了非常普通的事情。

小女孩無功而返，回來的途中遇到三嬸，三嬸也是去小鎮(zhèn)上辦事，走到半路兩人相遇了。早年，三嬸因為哭出的眼淚太多，把身體里的水分哭干了，身體癟下去像是一個倒空糧食的布袋，幸虧二丫用采自云霧中的水滴給她做藥引子，三嬸身體中的水分才逐漸得到了一些補充，看上去氣色好多了。

三嬸見到小女孩，問，去哪兒了？

小女孩說，我去小鎮(zhèn)剛回來，三嬸這是去哪兒??？

三嬸說，我也去小鎮(zhèn)，聽說那里有一片云彩飛走了，影子落在地上卻不走，我想把云彩的影子掃下來，放在我家的院子里。

小女孩聽說三嬸是去小鎮(zhèn)打掃一片云彩的影子，感到非常好奇。說，我剛從小鎮(zhèn)回來，怎么沒有聽說這件事？

三嬸說，是我的小兒子托夢告訴我的，不然我也不知道。

提到她的小兒子，三嬸的臉上微微泛起了一種驕傲的神情，仿佛她的小兒子沒有死，而是在天上給人當(dāng)差，至少是了解云彩的一些行蹤。她說，我的小兒子在天上做官了，不然他不會把有關(guān)云彩的事情告訴我。

小女孩對三嬸有了一些佩服，覺得她的小兒子真是有出息，死后還這樣照顧家人，有什么好事及時通知母親。

小女孩和三嬸在路上相遇，寒暄幾句之后相背而行，各自趕路。到了下午，三嬸挎著一籃子云影回來了.村里好多人出來圍觀，有羨慕的，也有不以為然的。其中一個女人說，我家院子里的陰影夠多了，不用增加了。也有的說，三嬸就是勤快，跑那么遠(yuǎn)路去打掃云影，多么好看的云影啊，看上去像是棉花的影子。

三嬸挎著一籃子云影，被人圍觀，多少有幾分成就感。但是她一句沒提她的小兒子給她托夢的事。

在圍觀的人群中，唯獨沒有小女孩。三嬸還特意用眼睛的余光掃了一下周圍的人，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小女孩。就在她納悶的時候，人們抬頭，發(fā)出了驚呼。人們看見，小女孩扇動著兩個身影，正在天上飛，比小鎮(zhèn)上的那個雙影人飛得還要高，而且非常輕盈。人們不知道她是怎樣獲得兩個身影的，但是她確實在飛，她的理想真的實現(xiàn)了。

人們仰頭觀望小女孩在天上飛翔，最高興的是小女孩的爺爺，他從人群中走出來，他并不擔(dān)心小女孩會從天上掉下來，但是本能還是驅(qū)使他產(chǎn)生了前去護衛(wèi)的想法。他不自覺地向前走著，有些著急，加快了腳步，盡管他已經(jīng)走得很快了，但是他的靈魂還是嫌他走得太慢，情急之下，他的靈魂一下子沖出了他的身體，向天上奔去。當(dāng)人們看見這個老人的靈魂在天上護衛(wèi)著飛翔的小女孩時，說，到底還是爺爺啊，放心不下，去天上保護她去了。

說這話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從三嬸的籃子里抓起一把云影，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她感覺到一股香氣進入了體內(nèi)，隨后就醉了。等到小女孩和她的爺爺從天上回來時，這個女人還沒有蘇醒。

茅屋和云影

河灣村人建造的房子，只有四種材料石頭、木頭、黃泥、茅草，如果說還有什么重要的東西的話.那就是人的力氣了。有了這些東西，建造一座茅屋就足夠了。

建造茅屋的石頭來自于河灘，用于壘墻;木頭來自于山林，用于做木架和門窗，黃土加水?dāng)嚢?，就是黃泥，用于壘墻時固定住石頭，也用于涂抹墻縫;茅草出自山坡，用于鋪在屋頂，遮風(fēng)擋雨。建造房子所需的人，都是本村人。誰家蓋房子，全村人都出手幫忙，無償勞動，不取任何報酬。

自從有人燒窯，制作出了磚瓦，村里逐漸有了瓦房，但畢竟瓦房還是少數(shù)，人們認(rèn)為，還是茅草屋暖和，每過幾年，茅草腐爛了，主人就換上新的茅草，看上去就像新建的房子一樣。

三嬸家的房子就是茅草屋。二丫家也是茅草屋。船工家也是茅草屋。鐵匠家也是茅草屋。木匠家也是茅草屋。刀客家也是茅草屋。窯工家是瓦房。七妹家也是茅草屋，在河對岸。蠶神（張劉氏）家也是茅草屋，后來變成了瓦房。小女孩家也是茅草屋。長老家也是茅草屋。死者家也是茅草屋，自從他住進了墓穴里，就變成了土屋.此后很少出來，只有西北部天空塌陷那一次，他從墓穴里出來幫助人們補天，他是河灣村的功臣，回去后依然住在地下，屋頂是個土堆。河灣村的人們死后都住在地下的墳?zāi)估?。地上只露出一個土堆。住在地下是最安穩(wěn)的，可以無限期睡覺，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一般不會有人叫醒。

三嬸家要扒掉屋頂上腐爛的茅草，換上新的茅草，人們都來幫忙。畢竟她的小兒子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家里少了一個勞力，人們出于憐憫之心，更是多出工、多出力。再說，三嬸的人緣很好，她的老頭也是一個厚道人，人們幫助三嬸家，出力越多心里越舒服，都覺得自己在做善事。

在幫忙蓋房子的人中，多出了幾個女人，起初人們各忙各的，也沒有注意，后來發(fā)現(xiàn)她們長得過于美麗，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是幾個陌生人。人們以為是三嬸家的親戚，也就沒有多想，頂多是村里的女人們瞟了一眼，心里嘀咕，長得都這么好看，還不嬌氣，三嬸家的親戚真是能干。等到晚上快收工的時候，幾個漂亮的女人不見了，有人問三嬸，你家那幾個親戚走了？這時三嬸才醒悟過來，說，我家親戚沒來啊，我也看見了那幾個女人了，長得那么好看，我還以為是別人的親戚來幫忙呢。

幾個漂亮的女人，不是三嬸的親戚，那是誰家的親戚呢認(rèn)們這才想起來，好像在哪兒見過，但是誰也記不清了，沒有人能夠準(zhǔn)確說出她們的來路，也許是仙女吧。

有人說，船工應(yīng)該知道，他見過的人多，記性也好，只要他的大草帽不把臉完全遮住，只要他看見了，就不會忘記。

人們只是這么說，但是沒有人真的去找船工問這件事，因為大家都在忙。蓋房子是個累活，沒有一個閑人，人們一邊擦汗一邊說笑，三嬸的笑容最多。三嬸是用臉上的皺紋在笑。

第二天，來的人更多了。一個女人開玩笑說，三嬸，把你從小鎮(zhèn)掃來的云彩影子分給我們一些唄？

三嬸說，上次那些影子早就融化了，以后再去掃的時候叫上你，咱們一起去。

女人說，再有那樣的好事，別忘了我啊。

三嬸說，下次去的時候，你背一個大花簍，我不跟你搶。

說完，她們哈哈大笑。其他的人們聽見了，也都跟著笑。有的人沒有注意聽，但是看見人們都在笑，不知是怎么回事，也都跟著笑起來。一個男人臉上沾著泥巴，還在用手抹汗，結(jié)果越抹越臟，成了花臉。人們看見了花臉，笑得更厲害了。

在人們的笑聲中，只有二丫心里有數(shù)。她想，昨天來的那幾個漂亮女人，絕不是一般人.從她們的體貌和穿戴就可以看出.她們有可能是傳說中的仙女。她恍惚記得，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似乎出現(xiàn)過這幾個女人的面孔。但是一想到這些，就什么都記不清了，仿佛在時間的后面蒙上了幾層紗布，看似有這回事，細(xì)想?yún)s非常模糊，無法準(zhǔn)確地描述自己的記憶。

經(jīng)過兩天的忙活，三嬸家的房子換上了新的茅草，看上去就像新房子一樣。事情很快就過去了。趁著春天，人們還有許多設(shè)想要去實現(xiàn)，蓋房子的、紡線織布的、張羅娶媳婦的、開染房的、燒窯的，人們各有各的計劃，好像家家都在忙，不是忙自家的活計，就是幫助別人，總之都在忙。但是有一件事情，卻沒有因為忙而被人忘記，那就是，給三嬸家?guī)兔Φ哪菐讉€漂亮女人，留在了河灣村女人的心里。女人們想，那幾個女人真好看，我也要長成這樣的女人。男人們嘴上不說，心里卻在想，哪兒來的幾個女人，長得那么好看，若是娶上這樣一個女人做媳婦，該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啊。

二丫經(jīng)過考證，得知三嬸沒有說實話，她認(rèn)為，三嬸知道這幾個女人的來路，而且關(guān)系不一般。

事實是最好的證明。有一次，三嬸挎著籃子，又要去小鎮(zhèn)上掃云影，二丫得知后就偷偷跟在后面，在暗中觀察。她發(fā)現(xiàn)，三嬸清掃的不只是云影，其中還有散落的花瓣。難怪那天有人從三嬸的籃子里抓起一把云影，用鼻子聞了一下就醉了，原來是云影里面摻雜了奇異的花香。而這些散落的花瓣根本不是來自于地上，而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二丫親眼看見云彩上面有幾個仙女正在往下拋撒花瓣，當(dāng)她們轉(zhuǎn)過臉來時，二丫恍然記起，她們正是在三嬸家?guī)兔Φ哪菐讉€漂亮的女人。

三嬸確實沒有說實話。她說掃來的云影鋪在院子里，用于加厚陰影，而實際上她是把云影裝在自己的枕頭里，由于里面有醉人的香氣，能夠幫助人睡眠。

起初，三嬸掃的云影確實是鋪在了院子里，這些人們都看見了，可是后來，她看見天上飄下一些花瓣，落在云影里，散發(fā)著醉人的芳香，回來后，她就舍不得把這些云影鋪在院子里了，她嘗試著把這些帶有花香的云影裝在枕頭里，結(jié)果晚上睡覺特別香，從此，她就不再失眠了。自從小兒子死后，她一直睡不好覺，沒想到幾個花瓣就治好了她的失眠癥。她也在想，這是什么花，這么神奇呢？

三嬸至今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她真的不知道是仙女在暗中幫助了她，賜給她神奇的花瓣，讓她有一個安穩(wěn)香甜的睡眠。仙女們認(rèn)為，她失去了小兒子，不能再失去夢境。

二丫后來還發(fā)現(xiàn)，這些仙女并非住在天上，而是住在離河灣村不遠(yuǎn)的另一個山灣里，她們的家也是茅草屋，屋前有溪水，水里有月亮和云影。而這些，只有二丫窺見了天機，可是二丫到死也沒有說出這個秘密。

浮云

細(xì)雨過后三天，遠(yuǎn)近的天空蔚藍(lán)而透明，連底色都露出來了，眼睛好的人，可以看到天空的背面。二丫發(fā)現(xiàn)，正對著河灣村上空，有一小片白云懸浮著，既不飄走，也不降落，好像被人貼在了那里.從早晨到晚上，一直沒有動過。

第二天，這片白云還在那里，整個天空只有這一片云彩，好像其他的地方都不配擁有云彩。經(jīng)過了一個夜晚，這片云彩似乎變得更薄了，看上去又輕又軟，越來越透明的邊緣與藍(lán)色的天空已經(jīng)沒有明顯的界線，仿佛有人加重一下呼吸，它就會立即融化。

河灣村的人們都在忙碌，似乎沒有人關(guān)心這片云彩，哪怕它在天空懸浮一個月，也沒有人仰頭看它一眼。而實際上不是這樣，二丫早就注意到這片云彩了，她上山采桑葉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上有一片輕紗，乍一看，還以為是誰把一團揉亂的蠶絲晾曬在天上。

二丫的心里裝滿了心事，看了這片云彩后.繼續(xù)采桑，也沒有多想。這時三嬸背著花簍也來山坡上采桑，看見二丫站在樹權(quán)上，就問二丫，你看見天上那片云彩了嗎？二丫說，看見了。三嬸說，昨天它就在那里，今天還在那里，是不是來看你的？二丫聽出三嬸是在取笑她，就回一句，云彩是來看三嬸的。三嬸說，我是老婆子了，沒人愿意看我了，你還小，長得又好看，云彩喜歡看小丫頭。

二丫一聽三嬸說她長得好看，臉頰一下子就紅了。因為張武也說過她長得好看。張武比二丫大兩歲，是河灣村最帥的小伙子，經(jīng)常故意和二丫搭話，二丫臉一紅，就躲開。等到張武走了，二丫又后悔，跟上去再找一個理由，跟張武說話。

二丫的心里已經(jīng)裝滿了張武的身影，不管張武在哪里，張武都在她的心里。因此，云彩停留在天上，哪怕是停留一年，二丫也不會在意，因為她的心在別處。

三嬸在另一棵樹下，因為年歲大了，腿腳畢竟有些笨，就沒有上樹，而是站在樹下，揚起胳膊采摘最下層的桑葉。三嬸滿肚子都是趣味.不逗一下二丫，她自己都感覺憋不住。三嬸說，二丫，什么時候出嫁呀，等你出嫁那天，我就吃一花簍桑葉，親自吐絲，給你織一頂頭巾。二丫說，你還別說，三嬸還真像一只又大又胖的蠶。你吐絲的時候，千萬別把自己織在蠶繭里。三嬸說，不會的，我還等著看你的新郎官呢。二丫臉一紅說，看就看。說完，她從樹杈上跳下來，身體輕盈如同一只蝴蝶。

二丫和三嬸在逗趣中，不知不覺已經(jīng)采滿了花簍。桑葉很輕，即使花簍裝滿了也不太沉。三嬸和二丫在說笑中，背著花簍走下山坡。當(dāng)她們走到空曠的地方時，感覺一股清涼的氣息從天而降。她們抬頭一看，天上的那片云彩正好懸在她們頭頂上方，給她們遮陰。她們走，云彩也走，她們停下，云彩也停下。

三嬸說，二丫，我沾你光了.云彩給你遮陰，我也跟著涼快了。

二丫仰頭望了望云彩說，你不是一直在天上貼著嗎？怎么又動了？

二丫的話音剛落，云彩忽地一下飄到了別處，二丫和三嬸的頭上沒有了陰涼，陽光灑在她們身上，仿佛披上一層金粉。

等到二丫再次仰望云彩的時候，這片透明的薄云變成了一張笑臉，在看著她們。

二丫忽然感到，這張笑臉，有點像是張武的臉，她想細(xì)看一下，笑臉又消失了，又回復(fù)為一片薄云。

二丫知道自己想多了，臉一下子就紅了。

三嬸似乎看透了二丫的心思，用手指頭挫了一下二丫的額頭說，你說，臉怎么紅了？心里想什么呢？

二丫確實感到自己的臉上有些熱，說，想你呢。

三嬸壞笑著說，你這個丫頭啊。

三嬸和二丫說說笑笑，走在回村的路上，太陽照著她們，天上那片云彩，也在俯瞰著她們。

紅狐

一團火焰從雪地上飄過去，引起了人們的議論。是二丫看見的，二丫告訴了三嬸，三嬸告訴了木匠，木匠告訴了長老，長老說，有可能是紅狐。

有關(guān)紅狐的傳說，非常久遠(yuǎn)，但是真正見過紅狐的人，卻沒有幾個。二丫看見了，人們就說，二丫有福。因為紅狐和鴻福的發(fā)音比較相近，人們就認(rèn)為看見紅狐的人，都是有福的人。

紅狐經(jīng)過雪地，是非常冒險的行為，因為雪地太白，而紅狐太紅，像是一團火焰，顏色太明顯了，很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紅狐就會搬家。因此，即使有人看見紅狐了，也不會找到它的窩.只要他暴露了行蹤，你就很難再次見到它。

長老說，不用去找了，當(dāng)你們再次見到紅狐的時候，會有人離開。

人們聽了長老的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人們顧不上多想，人們在忙于議論。

二丫說，我從山坡下面經(jīng)過，看見山坡上一個紅色的動物，從雪地上跑過去，腳步非常輕，就像是飄過去一樣。

二丫還說，當(dāng)時我的心里一震，不知如何是好，也沒敢出聲，就那么傻傻地站著，眼看著它從山坡上飄過去。

二丫還說，它的那種紅色，就像火燒云，紅里透著火苗，真的像是在燃燒。

二丫還說，當(dāng)它飄過去后，我想到山坡上去看看，但是一陣風(fēng)就把我給推回來了，不知哪兒來的一陣風(fēng)，突然截住了我。

二丫還說，我在夢里見過它，我還摸過它呢，它的紅色有點燙手。

二丫還說，我當(dāng)時要是有一根繩子，就能把它捆住，從夢里牽出來。

二丫越說越多，最后說出了夢里的事情。到底她夢見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說話的時候兩腮也是暈紅色，好像晚霞停留在她的臉上。

三嬸看見二丫說起來沒完沒了，覺得有些異常，就告訴了路過的木匠。三嬸把二丫的原話從頭到尾學(xué)舌一遍，木匠昕了也感到不同尋常，因為往常二丫很少說出這么多話。木匠聽完三嬸學(xué)舌后，轉(zhuǎn)身就走，又把三嬸的話原原本本地重復(fù)一遍，告訴了長老。長老聽后，問木匠，二丫當(dāng)時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沐匠說，這個我沒問，我去問問三嬸，一會兒回稟你。

木匠從長老家里出來后，去找三嬸，問，當(dāng)時二丫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三嬸說，這個我沒問，你等著，我去問問二丫。三嬸去找二丫。到了二丫家里，三嬸問二丫，你看見那個紅色東西的時候，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二丫說，你等一下，我回憶一下。

二丫回憶了一下，說，當(dāng)時我穿的是紅色的衣服。你問這個干什么？

三嬸說，木匠問我，我說不上來，就來問你了。沒有別的事，就是問一下。

三嬸從二丫家里出來后，急急忙忙找到木匠，告訴木匠說，二丫說了，她看見那個紅色東西的時候穿的是紅色的衣服。二丫還問我，你問這個干什么？我說沒有別的事，就是問一下。說完我就走了。

木匠說，好了，知道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就行了，我這就去回稟長老。

木匠從三嬸那里得到答復(fù)后，立即去找長老，說，我去找到三嬸，三嬸找到了二丫，二丫回憶了一會兒說，她看見那個紅色的東西的時候穿的是紅色的衣服。

長老聽后，說，知道了。

木匠說，你知道了什么？

長老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木匠說，據(jù)說二丫的兩腮也是紅色的，就像晚霞停留在臉上。

長老沉默了一會兒，說，二丫愛穿紅衣服，是有原因的。二丫是個好孩子，但愿她有福氣。還是聽天由命吧。

木匠說，聽天由命？

長老說，一切都有變，現(xiàn)在還不好說。

木匠看見長老吞吞吐吐，話里有話，也不便多問，告辭了。

木匠回到家后，反復(fù)思考長老說過的話，百思不得其解。

好幾年時間里，木匠一直在思考長老說的這句話，但不知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

二丫看見紅狐之后，兩腮的紅暈越來越濃。幾年以后，木匠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二丫在結(jié)婚之前，口吐鮮血而死。村里人議論紛紛，有人說二丫得了癆病。也有人說，二丫看見紅狐，由于命薄，無法消受，反而損壽了。還有人說二丫看見的不是紅狐.而是自己的真魂，真魂走了，一個人就活不多久。

由于三嬸和木匠曾經(jīng)給長老傳過話，對二丫的死格外敏感，他們就去找長老，想問個究竟，問二丫的死到底與什么有關(guān)。當(dāng)他們見到長老后，卻不知從何說起。長老說，我知道你們來是問二丫的事，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們了，二丫根本就不是凡人，她是一個紅狐轉(zhuǎn)世，當(dāng)時她看見的山坡上的那個紅狐，就是來接她的，由于她在人間的事情還未了斷，就耽誤了一些時間，現(xiàn)在她走了，是了斷了人間的恩怨。二丫在人間不可能成親和嫁人，她的夫君是一只紅狐。不信你們就等著，用不了多久，會有兩只紅狐從河灣村經(jīng)過，其中一個就是二丫。

果然如長老所說，有人看見了兩只紅狐，先是從夢里經(jīng)過，然后是從山坡上經(jīng)過，其中一只不住地停留和回頭張望。人們把二丫曾經(jīng)穿過的紅色衣服送到野地里燒掉后，兩只紅狐才離開，像是飄浮的晚霞從山頂回到了天上。

長老說，看到了吧，他們原本住在天上的云彩里，二丫來到我們身邊，是為了報答她前世的恩情，了結(jié)一段情緣。

人們這才想起，二丫經(jīng)常穿一件紅色的衣服。據(jù)說很久以前.二丫她爹曾經(jīng)給一只快要餓死的小狗一口吃的，而那只小狗就是一只年幼的紅狐。

天狗

狗拿耗子這樣的事，在河灣村很少出現(xiàn)，因為耗子太小了，抓住了也不會討主人喜歡，狗自己也不吃耗子，即使抓住了也沒用，只能讓貓從中得了便宜，所以，在一般情況下，狗不會費力去追一只耗子，如果有機會和興趣，追趕并抓住一只兔子倒是不錯的游戲。

狗抓兔子并不是深思熟慮，而是機遇突然來臨，想都不想.一個箭步就沖出去，迅速展開一場生死角逐，當(dāng)然，失敗的肯定是可憐的兔子。它將耷拉著四肢和腦袋，被狗叼回來，成為一件戰(zhàn)利品，而咬死兔子的狗，將得到主人的表揚甚至物質(zhì)獎勵。

二丫家的大黃狗，就有這樣輝煌的戰(zhàn)績。二丫采桑葉的時候，大黃狗也跟去了，大黃狗沒有任何事情，純粹是閑極無聊，跟著二丫去閑逛，結(jié)果在山上遇到了兔子。兔子前腿短后腿長，上山跑得飛快，一旦遇到下坡，立即處于劣勢，而大黃狗正好在兔子的上方，兔子慌不擇路，只好往下跑，連滾帶爬，沒跑多遠(yuǎn)，就被大黃狗叼住了。別看大黃狗平時溫馴，遇到兔子時突然恢復(fù)了原始的野性，其兇猛和捕獵的本領(lǐng)不亞于一頭狼。

抓住兔子那天，三嬸也在山坡上采桑葉，目睹了大黃狗捕獵的全部過程，因此回到家后，她也分到了一碗香噴噴的兔子肉。

三嬸吃了二丫送給她的兔子肉以后，說，兔子肉太好吃了，讓你家大黃狗再抓一個唄？

二丫說，好，我跟大黃狗說一下，讓它再抓一只。

三嬸說，你真說了，我就給你保媒，把你嫁到一個兔子多的地方去。

二丫看到三嬸在取笑她，就紅著臉走了，邊走邊回了一句，沒正經(jīng)的老太婆。

三嬸看著二丫的背影，捂著嘴偷笑。

在河灣村，時間和空氣一樣，有著清晰的透明度，人們根據(jù)季節(jié)的變化，明確地作出安排，預(yù)知自己的未來，將要做哪些事情。整個村莊在悠然平靜中，保持著穩(wěn)定的生活節(jié)奏，既不快一天，也不會慢一拍，一切都恰到好處。

二丫和三嬸吃掉了大黃狗抓住的兔子，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大黃狗也沒有因為咬死了一只兔子而內(nèi)心愧疚，它依然安靜地趴在自己的窩里，享受時光，如果趴夠了，就起來在村莊里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大黃狗輕易不會叫喊，因為村里都是熟人，幾乎一年也來不了幾個陌生人，它把看家護院的事情早就給忘記了，它已經(jīng)不覺得自己是一條狗了.它認(rèn)為自己就是村莊里的普通一員，只是長得與人有些差異而已。

讓大黃狗丟失面子的事情，發(fā)生在一個下午。

二丫帶著大黃狗上山采藥，又一次遇到了兔子。這次，大黃狗遇到的是一只有經(jīng)驗的兔子，在激烈的追逐與搏斗中，兔子居然借助一叢長滿尖刺的荊棘，躲閃周旋，甚至一度占了上風(fēng)，咬掉了大黃狗的一個腳趾頭，然后成功逃脫了。大黃狗什么也沒抓住，反而一瘸一拐地負(fù)傷而歸。

從此，大黃狗跟兔子結(jié)下了仇恨。

夏天的一個夜晚，皓月當(dāng)空，人們坐在村頭的大石頭上乘涼，安靜的村莊里突然響起了狗的叫聲。不是一只狗在叫，而是全村的狗都在叫，人們知道一定是出了不同尋常的事情。

二丫聽見大黃狗也在叫，就想看看究竟。借著明亮的月光，她看見大黃狗正在沖著天空狂叫，難道是天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二丫仰頭望著夜空，覺得一定是天上有什么動靜。因為前幾年，曾經(jīng)發(fā)生過月亮突然掉下去的事情，害得全村人舉著火把到西山的后面去尋找，結(jié)果并未找到，第二天夜晚，月亮又從東邊的山坳里跳出來了。難道今晚又是月亮出事了弛把目光集中到月亮這個目標(biāo)，果然發(fā)現(xiàn)了異常，她看見巨大的月亮上，有一只兔子在活動。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緊張而激動，她看見月亮上的這只兔子，與咬掉大黃狗腳趾的那只兔子完全一樣。難怪大黃狗在叫，原來是遇到了仇人。

大黃狗沖著月亮狂叫，而且躍躍欲試，一次次做出沖向前去的姿勢。本來，二丫想安撫一下大黃狗，沒想到竟然本能地喊出了一句，追！聽到這個指令以后，大黃狗像是得到了允許.或者說接到了主人的命令，一個箭步就沖了出去。讓二丫也沒有想到的是，大黃狗居然沖入了夜空，在天上奔跑，直奔月亮而去。

河灣村的人們也都看見了這一幕，都為大黃狗喝彩，只有三嬸從大石頭上騰地一下站起來，用手指著天空說，二丫養(yǎng)的是一只天狗！

后面發(fā)生的事情，是人們都知道的，這只天狗吃掉了一塊月亮。

大黃狗并不是仇恨月亮，它撕咬月亮，是想抓住月亮里面的那只兔子。

由于月亮像是一個飄浮的氣泡，包裹著里面的一切，大黃狗沖入天空后，并不能抓住包裹在月亮里面的兔子，于是，它開始了撕咬。

人們看見大黃狗在天上撕咬月亮，就把它叫作了天狗。

天狗始終沒有抓住月亮里面的那只兔子，也沒有回到河灣村。天狗消失在了夜空里，成了一個傳說。在所有人中，只有二丫依然叫它大黃狗。有時，二丫想念大黃狗了，就望著夜空，希望它哪一天能夠回來。有一天夜晚，夜深人靜的時候，二丫清晰地聽見了從遙遠(yuǎn)的天空深處傳來的狗叫聲，是大黃狗的叫聲，那熟悉的聲音，來自月亮的背面。

咬住身影不放

二丫家的大黃狗咬住了窯工的身影，一直不松口，窯工使勁掙脫也走不開。窯工說，大黃狗啊，你今天這是怎么了？我又沒有招惹你，你咬住我的身影不松開，到底要干什么？

不管怎么說，大黃狗咬定了窯工的身影，甚至把身影撕開了一道口子，也不松口。大黃狗也不叫喚，因為它一張嘴，窯工就會趁機溜走。正好三嬸路過，看見窯工被大黃狗糾纏住了，就開玩笑說，它是跟你要好吃的呢，你還不趕快把家里那些好吃的拿出來，它非把你的身影撕下來不可。

窯工說，大黃狗啊，你快跟三嬸去吧，你看，三嬸胖，她家有好吃的。

三嬸看見窯工一臉無奈的樣子，竊笑著說，大黃狗，別松口，他這個人太摳，咬住了才能給你好吃的。

在村口，大黃狗和窯工就這么僵持著，一個走不成，一個咬住不放，路過的人們都笑窯工，說，你是怎么得罪它了，今天跟你較上勁了。窯工說，我從來沒有惹過它。

大約糾纏了一個時辰，大黃狗終于松開了窯工的影子，窯工掙脫后，也沒有生氣，而是感嘆大黃狗的死心眼。窯工臨走的時候說，大黃狗啊，你等著，我有好吃的會給你的，以后別這樣糾纏，耽誤了我好多事情，我還等著去窯上干活呢。

大黃狗沖著窯工搖了搖尾巴，低低地叫了一聲，像是哼唧，又像是撒嬌，總之是善意的回應(yīng)。

窯工解脫以后，直奔土窯而去。

窯工回頭看見大黃狗跟在他的后面，心想，今天大黃狗有些反常，跟我沒完沒了了，難道還想糾纏我？但是他看見大黃狗一臉的溫順，沒有絲毫惡意.也就放心了。跟就跟吧，反正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情，你若再糾纏，那就是你的錯。

窯工和大黃狗一前一后地走著，來到了土窯。窯工老遠(yuǎn)就看見土窯有些不對勁，走到近前一看，一下子呆住了，愣在那里，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土窯塌了！

太懸了，如果窯工正好在里面干活，趕上這樣的塌方，性命難保。

大黃狗站在窯工身邊，沖著塌方的土窯叫了幾聲，窯工聽不懂它的話，但是能夠感到大黃狗的叫聲與土窯有關(guān)。他恍然大悟，難道說大黃狗咬住我的身影不放，是預(yù)知到危險，有意阻止我？看來是大黃狗救了我一命，否則我就完蛋啦。

想到這里，窯工心頭一熱，當(dāng)即跪在大黃狗的身邊.用手撫摸著大黃狗的脖子和臉，說，大黃狗，好兄弟，今天是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還以為你咬住我的影子不放，是跟我耍賴要好吃的呢，原來是我遇到了危險。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真是個靈通的家伙，謝謝你，謝謝你。

窯工對著大黃狗，跪著，往地上磕了三個頭。

大黃狗看見窯工給它磕頭，也不吭聲，使勁地?fù)u著尾巴。

正在這時，二丫趕了過來。二丫聽說大黃狗在糾纏窯工，不知是怎么回事，忙匆匆趕來解救，卻看見了窯工跪下磕頭的一幕，感到奠名其妙。再一看，土窯塌了。

看見二丫來了，窯工站了起來，說，今天多虧了大黃狗咬住我的身影，拖住我一個時辰，不然我就完蛋了，土窯塌了，我要是在里面千活，就死定了。

二丫走過去，摸了摸大黃狗，說，我聽說大黃狗在糾纏你，我就趕來了，它沒咬你吧？

窯工說，它沒咬我的肉，它咬住了我的身影，不讓我走，我就沒走成。

二丫說，我家大黃狗不是一般的狗，可靈通了。

窯工說，真是神奇了，它竟然知道土窯將要塌方，生生地把我給攔住了。

二丫說，土窯怎么就塌了呢？

窯工說，前幾天那場雨，把土窯上面的水溝沖毀了，水把土泡軟了。

二丫說，幸好你沒在里面。

窯工說，是啊，要不是大黃狗救了我，我現(xiàn)在就是土窯里面的一塊肉餅了。

正當(dāng)二丫和窯工夸贊大黃狗的時候，三嬸從山上采桑葉回來，看見窯工和二丫在一起說話，就背著花簍走過來，也不問究竟，取笑窯工說，怎么了？大黃狗還是不依不饒嗎？我就說嘛，你把你家里那些好吃的給大黃狗吃，你看，大黃狗都追到窯上來了，你還舍不得給？

二丫看見三嬸，也沒接話茬，用手指了指土窯。

三嬸瞟了一眼土窯，立刻愣住了，還未驚呼，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黃昏

關(guān)于黃昏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人們一直有著不同的說法。長老認(rèn)為黃昏是從地下升起的，他看見過翻耕的土地里泛起的暗色，比炊煙還要濃郁;而木匠認(rèn)為黃昏來自于山洞，他去過一個山洞，里面一片漆黑，比黑夜還要黑，黃昏和黑夜都藏在那個山洞里。這些說法都有根據(jù)，即使不信，也很難反駁，唯一一個不靠譜的說法是，黃昏是太陽燃燒后留下的灰燼。而說這話的，竟然是鐵匠。

鐵匠說，我的爐子里燒過很多煤，再好的煤，燃燒后都有煤灰，太陽在天上燃燒了一整天，不可能沒有一點灰燼。

木匠說，你看見太陽燃燒了？

鐵匠說，看見了，最亮的火苗不是紅色和白色，而是黃色，有時候還有一點藍(lán)色。你們肯定看不見，但是我能看見。我經(jīng)常盯著爐子看火苗，因此我能夠看見太陽的火苗，有時能達(dá)到一尺多高，太陽最熱的時候是黃色的，跟我爐子里的炭火差不多。

木匠說，你能看見太陽上的火苗，還不算厲害。我是木匠，經(jīng)過我手的木頭太多了，我用肉眼就能看出，一根木頭里有多少火焰。所有的木頭里都隱藏著火焰，但是你看不見。只有木頭燃燒了，你才能看見它們釋放的火焰。硬木里面火焰多，軟木里面火焰少，還有一種木頭，只冒煙，沒有火苗。

長老聽見木匠和鐵匠比起了能耐，就呵呵笑了。說，木匠啊，你能知道木頭里有多少火焰，還不算厲害的，你知道樹是從哪里來的嗎？樹是長在地上的，木頭活著的時候都是樹，樹是從土里長出來的，因此.土地里暗藏的火焰，比樹還要多。

長老這么一說，還真把木匠給鎮(zhèn)住了。看來還是長老最厲害，說到了根子上。

這時三嬸挎著一籃子桑葉從村口經(jīng)過，看見幾個人正在議論，當(dāng)她聽見長老說到土地，就順嘴接過了話茬，說，長老說的在理，土地不光能夠長出大樹，還能埋人呢。

三嬸心直口快，說話從來不過腦子，竟然說到了死，就把話題給說沒了。在河灣村，人們忌諱談?wù)撍?，也不談?wù)撆c死有關(guān)的話題。當(dāng)三嬸說到埋人，人們就不接茬了。三嬸也知道自己說走了嘴，就自己給自己下臺階，說，我回家給蠶喂桑葉去。

三嬸走后，長老和木匠和鐵匠，像是木頭一樣待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了。

這時，出現(xiàn)了一股風(fēng)，這股風(fēng)似乎是從地下刮出來的，幸虧有大石頭壓著，否則這股風(fēng)會直接從地下鉆進人們的褲腿里。隨著這股風(fēng)的出現(xiàn)，遠(yuǎn)近的土地里隱隱約約冒出一些灰暗的霧狀陰影。

長老和木匠和鐵匠，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黃昏來了。

隨著黃昏的到來，河灣村升起了炊煙，最初是一棵兩棵，仿佛村莊里突然長出了質(zhì)地松軟的大樹，不一會兒，炊煙就多起來，形成了一片炊煙的樹林。當(dāng)這些樹林的樹冠在空中逐漸膨脹和相互連接，沒過多久，整個村莊上空的煙霧就連成了一片。這時正好趕上夕光染色，高處的浮光中就出現(xiàn)了煙霞。這些飄忽的煙霞，更加深了黃昏的濃度。

長老說，你們仔細(xì)看看，黃昏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木匠說，我還是認(rèn)為黃昏是從山洞里來的，山洞里那個黑呀，沒見過那么黑。

鐵匠說，太陽一走，黃昏就來了，可見黃昏與太陽有關(guān)。我還是覺得黃昏是太陽的灰燼。

長老說，你沒去過地下.你怎么知道地里不是黑的。地里更黑。我爹給我托過夢，說地里漆黑一片，點燈都沒用。所以說，黃昏是從土地里冒出來的，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木匠和鐵匠都愣住了，一齊問，到什么時候？

長老又重復(fù)了一句，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但是到底是什么時候，我也說不清。

鐵匠說，不僅說不清，我還看不清了。剛才從我身邊過去一個人，轉(zhuǎn)身就消失了，不知道是我看不清了，還是他真的沒了。

木匠說，我也看不清了，我看長老就像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長老說，天快黑了，咱們都回家吧。

話音剛落，遠(yuǎn)處的山頂上突然出現(xiàn)一顆星星，好像是誰家點亮了油燈。

鐵匠說，凡是最亮的光，都出現(xiàn)在天上。

木匠說，木頭里也有光，點著了你才能看見。

長老說，還是土地深厚，長出了那么多能夠發(fā)光的樹木，卻把黑暗保留在土地里。我死了，就埋在土地里。

木匠和鐵匠說，離死還遠(yuǎn)著呢，你是老壽星，不死了。

長老說，哪有永遠(yuǎn)不死的人。

說完，三個人哈哈太笑，頃刻間就被夜色掩埋了，仿佛不存在，仿佛從來不曾存在。

流星

春天的一個夜晚，人們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聊天，看見天上掉下一顆流星，直奔河灣村而來，這顆流星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看就到了村莊上空，最后砰的一聲，掉在了村里的干草垛上，草垛當(dāng)場就起了大火，把天空都映紅了。

河灣村好多年沒有起火了.上一次起火是幾年前，晴天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閃電，直接擊中了干草垛，盡管人們及時救火，干草垛還是燒光了。那天，有人發(fā)現(xiàn)一條蛇鉆進了草垛里，據(jù)說那是一個蛇精，被閃電追擊，最終被閃電劈死了，一條蛇，殃及了干草垛。如果那個蛇精鉆進了石頭下面，閃電就會把石頭劈開。一個人被閃電追擊，幾乎無處可逃。有一年一個閃電落在了沙河里，突然爆炸，把沙河嚇得直哆嗦，當(dāng)場就昏過去了，人們以為沙河死了，沒想到過了幾天，又活過來了。

今天，干草垛被流星擊中，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人們也顧不上多想，趕緊去救火。一時間，全村的人們都在呼喊，失火啦，失火啦，隨著人們的喊聲，人們陸續(xù)向火光聚集，有打水的.有挑水的，有潑水的，人們圍著干草垛開始緊急救火。實際上，干草垛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也不是非救不可。這些垛在一起的干草，除了冬天喂牲畜，另外的用處就是給小孩捉迷藏提供藏身之處。干草垛處于一個相對孤立的位置，即使著火了也不會連累附近的房屋，但是人們還是要拼命救火，生怕大火在風(fēng)中漫延，引起全村火災(zāi)。在河灣村，不管哪里著火了.不管這火是不是危險，都必須撲滅。如果誰見火不救，他將無法在村里立足，人們見了面就會不理他。當(dāng)然，河灣村沒有這樣的人。

經(jīng)過一個多時辰的撲救，火滅了，干草垛也燒得差不多了，黑乎乎的，無法喂牲畜，也不能捉迷藏了。不管怎樣，火滅了，人們也就放心了。

在參與救火的人中，長老是年歲最大的一個。當(dāng)救火的人們紛紛散去，他還沒有走，他還在圍著燒毀的草垛轉(zhuǎn)悠，一是看看會不會死灰復(fù)燃，二是想看看天上到底掉下了什么東西，把草垛給點著了。

除了長老，鐵匠也沒走。

長老說，你回去吧，回去睡覺吧，我在這里再守一會兒，沒事了我再回去。

鐵匠說，我想看看天上掉下來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鐵匠對于天上的東西都感興趣。自從他撿到過月亮的碎片以后，他就經(jīng)常觀察天空，希望天上再次掉下一些東西。他曾經(jīng)用月亮的碎片打制出一把寶刀，老刀客帶著那把寶刀走遍北方，都沒有遇到對手。如今天上掉下流星，讓他異常興奮，他想找到這個流星，看看能不能用它打制一件東西。

鐵匠曾經(jīng)有過失敗的經(jīng)歷，遠(yuǎn)方一個人送來一塊隕鐵，請他打制寶刀，結(jié)果這塊隕鐵在爐火中燒了一年都沒有熔化。鐵匠沒有制服隕鐵。越是制服不了的東西，越是激起他的欲望。人們說，隕鐵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流星。今天流星掉到了村里的干草垛上，豈不是天賜良機。

鐵匠圍著燒毀的干草垛，用木棍扒開亂草和灰燼，借著月光尋找流星。長老看見鐵匠這么執(zhí)著，也跟著找流星。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鐵匠真的找到了，在干草垛的底部，一個坑子里，鐵匠發(fā)現(xiàn)了一塊拳頭大小的透明的石頭。

一般的流星落到地上后.時間長了就會變黑，而這顆流星不變色，一直是透明的。也就是說，這顆流星與月亮的碎片有著相同的顏色和質(zhì)地。鐵匠撿起流星后，借著月光端詳了一下，說，是一顆透明的流星。

長老接過流星看了看，說，真好看，這么透明。

長老和鐵匠回家的時候，快到后半夜了。

鐵匠得到了流星，回家路上，他邊走邊想，這么好看的流星，足夠打制一把小刀了?？催@個透明度，應(yīng)該能夠熔化。對于流星，鐵匠有過一次失敗的經(jīng)歷，生怕爐火無法熔化它，因此沒有足夠的信心。

回到家后，鐵匠把流星放在了院子的角落里。他想，不行，萬一被誰家的狗叼走了，就不好找了，需要放在一個穩(wěn)妥的地方.明天白天再仔細(xì)端詳，看看到底用它打制什么東西最合適。于是.他把流星放在了一個木匣子里。剛放好，他又想，流星是透明的，萬一流星燃燒了，木頭匣子會不會被燒壞環(huán)行，不能放在木頭匣子里。他覺得不放心，又把流星取出來，準(zhǔn)備在院子里的地上挖一個坑，把流星埋在坑子里。對，說干就干。他起來在院子里挖坑，挖了一個一尺多深的坑，然后把流星放在坑子里，準(zhǔn)備培土。正在他準(zhǔn)備往坑子里填土的這一瞬間，他看見放在坑子里的流星突然閃了一下，接著又閃了一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是不是出現(xiàn)了錯覺？沒錯，流星確實是在閃爍。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不敢填土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土坑里的流星，看看會發(fā)生什么樣的奇跡。就在他這么觀看時，這顆流星從土坑里飄了出來，仿佛一根羽毛那么輕。鐵匠在一旁看著，既不敢上前，也不敢走開，愣在了那里，他眼見這顆透明的流星慢慢向天上飄去，最后刷地一下變成一道亮光，消失在夜空里。

鐵匠傻了。到手的一顆流星，就這樣不翼而飛了。他慶幸自己沒有把流星埋起來。他想.流星乃是天上之物，怎能埋在土里。他感到自己是愚蠢的，不該給流星挖坑，應(yīng)該把流星供奉在高處?？墒?，再高的地方，也沒有天空高，流星應(yīng)該回到天空，只有天空才是星星的家園。想到這里，鐵匠突然想開了，他看見流星有了合適的歸宿，心里一下就踏實了。

鐵匠看見滿天的星星中，有一顆星星是自己親手摸過的，或者說，差一點被他親手埋葬的，心里突然有一種既慚愧又驕傲的感覺。這時他意識到，給星星挖坑是錯誤的，星星是天上的燈盞，不可以埋葬，也不可以種植。

他望著夜空，正在出神，聽到身邊有動靜，一回頭，發(fā)現(xiàn)長老出現(xiàn)在身邊，也在望著夜空。

鐵匠說，你怎么來了？

長老說，我不放心，就過來看看。

鐵匠說，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長老說，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我就是有些不放心。

鐵匠說，流星回到天上去了。

長老說，我已經(jīng)來了一會兒了，都看見了。

鐵匠說，幸虧我沒有把它埋葬。

長老說，剛才我又去了一趟干草垛，上面聚集了一群星星。

鐵匠說，一群星星？

長老說，是，你再看看天上。

鐵匠仰起頭，看見夜空中的星星又大又密，所有的星星都在燃燒，其中一顆看上去非常熟悉，仔細(xì)觀察，正是他撿到的那顆流星，此刻，它正在空中燃燒，像碳火一樣通明。

土豆

老頭種植的土豆，有些冒出了芽子，還有一些沒有發(fā)芽。他感到納悶，莫非是遇到了蟲害？或者是種下的土豆有毛病弛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蹲下來，用手摳出了沒有發(fā)芽的土豆，結(jié)果讓他驚訝.他從田壟里摳出來的竟然不是土豆，而是卵石。

老頭想，一定是搞錯了，我明明種下的是土豆，怎么會變成了圓溜溜的卵石弛繼續(xù)摳，凡是沒有發(fā)芽的土坑他都摳了，摳出來的竟然都是卵石，而不是土豆。

老頭站在田里，愣住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消息傳開后，人們議論紛紛，說，老頭糊涂了，竟然在種植土豆的時候，稀里糊涂地在地里種下了一些卯石，由于這些圓溜溜的卯石長得與土豆非常相似，種植的時候也沒有注意，結(jié)果等到土豆都發(fā)芽了，才發(fā)現(xiàn)許多沒有發(fā)芽的，是卵石。

還有一種說法是，老頭留下了一些土豆作種子，堆放在空屋子里，打算春天播種，結(jié)果被兔子偷走了許多，為了不讓老頭發(fā)現(xiàn)土豆少了，兔子就找來一些卯石放進土豆中。種植的時候，由于土豆和卯石長得非常相似，又加上老頭粗心，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就種在地里了，等到土豆發(fā)芽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些沒有發(fā)芽的是卵石。

還有一種說法，說可能是人為所致，說老頭種植的原本就是土豆，但是在夜晚被人偷換了，挖走了剛剛種下的土豆，在原來的土坑里埋下了卵石，假裝里面仍然是土豆。等到土豆發(fā)芽時，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這種說法最不可信。因為河灣村沒有這樣的人，多年來，河灣村從來沒有誰丟過任何東西，就是送給人東西，如果不是急于需要，人們都不會接收，即使接收了，也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還給人家，并表示感謝。所以，土豆被人偷換的說法最不可信。

不管是哪一種說法，有一點確定的，那就是地里確實摳出了一些卵石。

老頭開始了回憶。他想起來，種土豆那天，確實有一只兔子蹲在遠(yuǎn)處的山坡上，盯著他看，他想，兔子一定是好奇，在看熱鬧，也沒有在意，心想看就看吧，只要不搗亂就行，隨便看。奠非是我種完土豆，被兔子偷走，然后在土坑里做了手腳？

老頭想起來了.種土豆那天，他從地里刨出了許多卯石，莫非是自己糊涂了，把卵石當(dāng)作土豆種在了地里？

老頭愣在田里，使勁想，仍然沒有頭緒。

這時，長老從田間經(jīng)過，看見老頭在發(fā)呆，就過來，與他搭話。長老的胡子又白又長，像是掛在臉上的一條條絲線，有風(fēng)的時候飄忽，沒風(fēng)的時候發(fā)亮。

長老說，又在想你的土豆？

老頭說，我還沒有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長老說，我小的時候，我爹跟我說過，說是有一年他種下的土豆，許多沒有發(fā)芽，他挖出來一看，這些沒有發(fā)芽的土豆都變硬了，摸上去像是石頭。

老頭說，莫非我種的土豆也是變硬了？

長老說，你再仔細(xì)看看。

老頭蹲下來，重新挖出那些沒有發(fā)芽的土豆，仔細(xì)看，果然，不是卵石，確實是土豆，只是變硬了、變沉了。

長老說，不是所有的卵石都不發(fā)芽，也不是所有的卯石都愿意埋在土里。你還記得不？有一年鐵匠撿到一塊從天上掉下來的石頭，他想把這塊石頭埋起來，結(jié)果石頭從土坑里飄了出來，又回到了天上。不想待在地里的石頭，是埋不住的，它最終還得回到天上。

老頭說，我不關(guān)心天上的事情，我就是納悶，我種下的這些土豆是怎么變硬的，跟石頭一樣。

長老說，可能是你播種的時候，土豆就變硬了，不然怎么會不發(fā)芽？

老頭說，變硬了，肯定就不會發(fā)芽了。

長老說，不是所有硬的東西都不發(fā)芽。你看，人的腦袋硬吧？這么硬的腦袋，竟然也發(fā)芽，能夠長出這么多頭發(fā)。所以發(fā)不發(fā)芽，不在硬度。

長老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把自己的頭發(fā)揪起來，比劃著，生怕老頭不明白。

老頭說，我還是不明白.我的土豆是怎么變硬的。

長老說，你砸開一個變硬的土豆看看，里面是什么樣的？

老頭這倒聽話了，順手從地上撿起兩個類似卵石的土豆，用力相互一磕，結(jié)果兩個土豆啪的一聲都裂開了。土豆裂開以后，老頭和長老同時發(fā)現(xiàn)，土豆還是土豆，只是里面變得更瓷實了。老頭在衣服上擦了擦，擦去土豆上面的土，嘗了一口，還能吃，而且味道有些甘甜。長老也吃了一個土豆，覺得味道不錯。

老頭又從地上撿起一個土豆，想再吃一個，結(jié)果沒有咬動，他仔細(xì)看，他撿起的這個土豆，是個真正的卵石。

河灣村有一個愣小子叫鐵蛋，以勇敢和有勁著稱，雖然他摔不過張福滿，但是他的智慧絕對在張福滿之上。鐵蛋的腰帶上拴著一個小鐵人，是他的護身符，有這個護身符保護，他就是摔死了也能活過來。他不怕死，也死不了，所以他敢于和旋風(fēng)比試一下。

一天下午，旋風(fēng)出現(xiàn)了，剛開始，旋風(fēng)非常小，甚至不足三尺高，旋轉(zhuǎn)的轉(zhuǎn)速也很慢，仿佛轉(zhuǎn)也可，不轉(zhuǎn)也可，有隨時解散的可能性。旋風(fēng)帶有一定的迷惑性，你以為它真的要解散了，但是，它突然加快了旋轉(zhuǎn)的速度，從山腳下向開闊的地帶緩慢移動，并在移動的過程中逐漸長高，卷起地上的浮土，形成一個柱狀的核心。遠(yuǎn)遠(yuǎn)看去，旋風(fēng)是傲慢的，它用高度彰顯自己的存在，毫不在意人們的議論，仿佛它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而居住在此的人們不過是匆匆的過客。

旋風(fēng)來了。它已經(jīng)從一個緩慢旋轉(zhuǎn)的小漏斗迅速成長為一個高大的通天巨柱，走過曠野的時候還晃動了幾下肩膀，仿佛在告訴人們，我來了，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無人可以阻擋。

張福滿首先發(fā)現(xiàn)了這個旋風(fēng)。雖然張福滿是村里力氣大的人，但他畢竟老了，奔跑的速度跟不上，追趕一個旋風(fēng)已經(jīng)力不從心。他把旋風(fēng)到來的消息及時告訴了鐵蛋。鐵蛋聽說旋風(fēng)來了，也不遲疑，撂下一切活計，立刻向旋風(fēng)逼近。人們聽說鐵蛋要挑戰(zhàn)旋風(fēng)，都想看熱鬧，看看究竟誰勝誰負(fù)。鐵蛋在追趕旋風(fēng)，生怕它跑掉，人們在追趕鐵蛋，生怕看不見鐵蛋與旋風(fēng)搏斗的場面，錯過精彩的細(xì)節(jié)。

鐵蛋在奔跑的過程中，摸了摸腰帶上的小鐵人，有小鐵人在，他心里就有底。

旋風(fēng)依然在旋轉(zhuǎn)，它根本不在意是否有人到來，就是河灣村的人們都來，它也不會退縮。旋風(fēng)所到之處煙塵四起，仿佛是一縷巨大的炊煙。

鐵蛋逼近了旋風(fēng)，他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死死地抱住了旋風(fēng)的根部。旋風(fēng)也不是好惹的.看到有人抱住了它，就拼命掙扎，它沒想到一個人會有這么大的力量，還真的把它拖住了。

鐵蛋抱住旋風(fēng)不放，旋風(fēng)在掙扎。這時，鐵蛋眼疾手快，迅速解下自己的腰帶，纏在了旋風(fēng)身上。鐵蛋勒緊這個腰帶，越來越用力，居然把旋風(fēng)給勒斷了。人們站在稍遠(yuǎn)的地方，看見了這場精彩的搏斗。人們看見這個旋風(fēng)變成了兩節(jié)，上面的旋風(fēng)與根部脫節(jié)后，失去了支撐，搖晃了幾下，轟然倒下。

旋風(fēng)倒地之后，鐵蛋才意識到，自己的褲子因解下腰帶而脫落下來，知道自己出丑了，立即把褲子提溜起來，扎好腰帶。他查看了一下，小鐵人還在腰帶上，牢牢地拴著。

這時，人們也不顧旋風(fēng)倒下后在地上濺起的煙塵，紛紛向鐵蛋走進去，仿佛擁戴一個英雄。

張福滿說，鐵蛋好樣的，是個爺們。

三嬸也來了，她走進鐵蛋身邊，笑瞇瞇地說，剛才我看見你和旋風(fēng)打架的時候，褲子掉下來了，你身上的東西沒丟吧？

人們知道三嬸是在戲弄鐵蛋，忍不住爆發(fā)出笑聲。

鐵蛋說，剛才我是和旋風(fēng)摔跤，不是打架，我們是好朋友，怎么會打架呢？

人們點頭稱是，說，就是，鐵蛋是在摔跤呢，不是打架。

就在人們圍著鐵蛋議論紛紛時，又是張福滿，在第一時間看見了驚人的一幕。這個倒地的旋風(fēng)，并沒有摔死，它聚集著散開的塵土，又一次形成了旋風(fēng)。這個旋風(fēng)從地上慢慢地拱起身，又站了起來。人們仰望著這個巨大的旋風(fēng)，頓時傻眼了，莫非它要報復(fù)？

正在人們驚慌失措的時候，這個重新站起來的巨大的旋風(fēng)，旋轉(zhuǎn)著向遠(yuǎn)處走去，然后停在一片開闊地上，向人們彎下身來。如此反復(fù)三次。沒人理解這是什么意思，只有鐵蛋從人群中走出來，對著旋風(fēng)抱拳說，對不起了，如果憑力氣.我贏不了你，剛才我使用了腰帶，而腰帶上有一個小鐵人，是它幫助了我，不然，我贏不了你。實際上，還是你贏了。

聽到鐵蛋這樣說，旋風(fēng)一下子折疊在一起，跪在了地上。鐵蛋看見旋風(fēng)跪下了，他也跪下來，雙手抱拳說，從今天起，我們結(jié)為兄弟吧。

真是不打不成交，沒想到一場較量過后，一個高大的旋風(fēng)，與鐵蛋結(jié)成了兄弟。

人們站在曠野上，用默許見證了這個結(jié)拜的場面，內(nèi)心里對旋風(fēng)充滿了敬意，同時也為鐵蛋的勇猛和智慧感到驕傲。

從此，鐵蛋多了一個兄弟。

河灣村的人們，因為鐵蛋多了一個旋風(fēng)兄弟，仿佛村里多了一個人。只是這個人不常來，只在春天多風(fēng)的季節(jié)來幾次，轉(zhuǎn)一下就走。旋風(fēng)來的時候雖然并不聲張，人們看見后仍然要奔走相告，說，與鐵蛋結(jié)為兄弟的那個旋風(fēng)，又來了。

后來，每次旋風(fēng)到來的時候，小鐵人都會事先發(fā)出輕微的喊聲，聲音雖小，鐵蛋也能夠聽見，并因此知道，旋風(fēng)又要來了。旋風(fēng)來的時候，鐵蛋每次都要前去迎接，全村的人們也都跟在鐵蛋身后，前去接應(yīng)，仿佛迎接一個歸鄉(xiāng)的浪子。

祈福

一條小路，在哪兒拐彎，在哪兒不能轉(zhuǎn)彎，是有原因和定數(shù)的。如果一條小路圍繞一座房子繞了三圈，還不能走開，說明這座房子有強大的吸引力，或者不是一般人的住處。

鐵蛋的家就是如此。一條小路圍繞他的家繞了好幾圉，好像小路本身迷路了，走不開了。長老聽說后，扒著鐵蛋家的窗戶往里一看，屋里亮著一盞燈。長老納悶了，心想，大白天的，點燈干什么？

不一定是燈火吸引了小路。在山村，火，確實能夠讓小路彎曲，但是別的東西也能改變小路的走向和粗細(xì)，比如炊煙，凡是冒煙的地方必有房屋，房屋的外面必有小路，凡是小路都有彈性，夏天的時候因松弛而舒展延伸，冬天時因寒冷而卷縮，甚至繃斷。

那么炊煙是怎么來的？說到底，還是與火有關(guān)系。是火，產(chǎn)生了炊煙。

火是草木的靈魂。

長老知道這些道理。長老今天來不是講道理來了，他是要了解一下小路纏繞房屋是怎么回事，結(jié)果看見了鐵蛋的家里白天還點著油燈。

看到長老扒著窗戶觀望，鐵蛋從屋里捧著油燈出來了，說，長老請到屋里坐吧。

長老感到納悶，說，你白天點燈是怎么回事？

鐵蛋說，我要點三天燈，不能滅。

長老說，為什么？

鐵蛋說，你不也是在山洞里藏過燈火嗎？

長老說，是啊，我把燈火藏在山洞里，是為一個病人祈福。

鐵蛋說，我也是，昨夜我夢見我爺爺病了，我要給我爺爺祈福。

長老說，你爺爺不是死去多年了嗎？怎么又病了？

鐵蛋說，他是死去多年了，但是他死后又病了，給我托夢，說怕黑。

長老說，我還以為是你怕黑呢。

鐵蛋說，倘若我爺爺?shù)幕觎`回家，我要讓他看見光亮。

長老說，但愿你爺爺?shù)牟∏樵琰c好。你爺爺過世有些早，我已經(jīng)一百多年沒有見過他了，說起來還挺想念的。

鐵蛋說，我爺爺若是再回家，我讓他去看望你。

長老說，好，我都老成這樣了，見了面，他也不一定認(rèn)識我了。

說到這里，長老突然想起來了，他是來了解小路的，不是專程來看燈火的。他看見燈火后就打岔了。他怕忘了，趕緊說，那小路囤著你家繞了好幾圉，是怎么回事？

鐵蛋說，昨天夜里，我做夢的時候，我爺爺來了，他是沿著小路走來的，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回過家了。他到家后，猶豫不決，不想進家門，怕是突然到來會嚇著我，于是他囤著房子轉(zhuǎn)了好幾圈，他走到哪里，小路就跟到哪里.

長老說，原來小路繞圈是這回事，這我就放心了。

鐵蛋說，放心吧長老，我已經(jīng)給我爺爺祈福了，我點三天油燈，我爺爺?shù)牟∏榫蜁棉D(zhuǎn)的，他死不了的，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不會再死了。

長老說，那可不一定，有的人死后得病，沒治好，結(jié)果又死了一次，還有死好幾次的，什么情況都有。所以，你爺爺?shù)牟?，還必須當(dāng)回事，不能含糊。這樣吧，我回去后，去一趟山洞，把藏在那里的油燈點亮，讓你爺爺?shù)牟∏楸M快好轉(zhuǎn)。

鐵蛋說，謝謝長老。

長老從鐵蛋家出來后，就去了山洞。長老說話算話，從不含糊。他走的時候，有好幾條小路跟在他身后，有時幾條小路擁擠到一起，差點擰成繩子。長老只顧走路，也不管身后的事情，他也管不了。曾經(jīng)有一條小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試圖去往天空，結(jié)果被一個夢游的人給拽回來了，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長老去山洞里點燈，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他走在小路上，聽到一個陌生而又似乎有點熟悉的聲音，輕聲地對他說，謝謝。謝謝。

長老回頭一看，并沒有人。四下都沒有人。他想起來了，剛才說謝謝的這個人，這個有點熟悉的聲音，正是他一百多年不見的鐵蛋爺爺?shù)穆曇簟?h3>害羞的母雞

把羊群趕到天上去，是件費勁的事情，他們死活不肯去，生怕到了天上一腳踩空掉下來，但是把一群鴨子趕到河里去，卻非常容易，有時候鴨子們會成群結(jié)隊自己去河里捉魚吃，你若是阻攔它們，它們就會罵你，說，嘎，嘎，嘎……意思是，滾，滾，滾。

河灣村有許多鴨子，在河邊的淺水處游玩。有一只母雞非常羨慕鴨子，幻想自己也能變成一只鴨子，或者像鴨子那樣度過悠閑的一生。有一天，這只母雞在窩里偷偷地生出了一只藍(lán)色皮殼的鴨蛋。母雞生出鴨蛋后，感覺做了一件丟人的事情，羞得臉都紅了，一聲沒敢吭。若是往常，母雞生蛋以后.無論雞蛋多么小，也要自夸一番，大聲叫道，個大，個大，個個大。人們聽到雞叫，知道是下蛋了，也不表揚，母雞也知道主人不會表揚它，于是習(xí)慣了自我表揚，個大，個太，個個大。意思是，我下蛋啦，而且是個大蛋。

養(yǎng)鴨子的是個小丫頭，每天早晨把鴨子趕到河里去。有時鴨子自己去河里，小丫頭就跟在鴨子后面，小丫頭頂多六歲。有時候采?；蛘卟伤幍娜藗兘?jīng)過河邊，看見小丫頭在趕鴨子，也會幫助她。小丫頭是窯工的女兒，有時窯工高興了，就唱一句，大華耶共計耶哥哥叫哎，歌詞的意思是，大花公雞略略叫。女兒每次聽到他唱公雞，就感到不滿，甚至埋怨他，你就知道唱公雞，你怎么不唱鴨子呢，我養(yǎng)的鴨子這么好，下了這么多鴨蛋，你唱一唱鴨子吧?？墒歉G工只會唱這一句，就這一句，也是從別人那里學(xué)來的。

沙河是一條安靜的河流，除了洪水期，大多數(shù)時候水流清淺，兩岸平闊，岸邊卵石圓滑，沙灘干凈而柔軟。船工就在水流平穩(wěn)的地方擺渡，無人過河的時候，他就躺在木船里，巨大的草帽扣住頭和上半身。在平靜的水面上，偶爾也出現(xiàn)幾只水烏或野鴨子，但是它們非常膽小，總是與人保持相對安全的距離。而家養(yǎng)的鴨子不怕人，而且還有脾氣，當(dāng)它們聽到窯工唱大花公雞略咯叫時，就生氣地叫道，嘎，嘎，嘎。窯工知道鴨子是在罵他滾，窯工就笑嘻嘻地說，讓我滾？還是你們滾吧。鴨子們罵完窯工后，就真的滾了，它們不跟窯工計較，集體出動，去河里找小魚吃去了。

有一天，河流的上游下了大雨，沙河水在一夜間暴漲，原來清澈的河水變得渾濁，翻滾的洪流和漩渦，達(dá)到嚇?biāo)廊说某潭取Ｃ康竭@時，船工也要停止擺渡，避開迅猛的洪水?？墒区喿觽儾宦犇且惶祝谛⊙绢^的反復(fù)阻攔下，鴨子們依然下了水。雖然鴨子的游泳技術(shù)好，脾氣也倔強，奮力游，但終究抵不住巨大的洪流，沒過多久，就順流而下了，幾十只鴨子.無一幸免。

小丫頭順著河邊追了一程，直到不見了蹤影，她才停止追逐，坐在地上哭了。

回家后，小丫頭一連幾天都在抹眼淚，窯工也不敢唱了，他找了很多理由，也沒有辦法安慰女兒。那只下出鴨蛋的母雞，也來安慰她，母雞叫道，個大，個大，個個大。小女孩心想，母雞就知道自夸，一個雞蛋，還能有多大？可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母雞把它親自下的并且珍藏已久的羞于見人的那枚藍(lán)色皮殼的鴨蛋拿出來了。小女孩這才恍然大悟，鴨蛋！她的眼睛一亮，對呀，鴨子被水沖走了，但是還有鴨蛋在，有鴨蛋，就能孵出一群小鴨子。

為了孵出小鴨子，這只曾經(jīng)下出過一只鴨蛋的母雞主動擔(dān)當(dāng)了重任，趴在窩里，用自己的體溫孵鴨蛋。

過了很多天，母雞一直趴在窩里孵鴨蛋。小丫頭有些著急，心想，小鴨子什么時候才能破殼呢？就在她焦急的時候，村里的三嬸急匆匆地來了，說，小丫頭，你的鴨子回來了，已經(jīng)到了河邊，正在往回走。

小丫頭聽說她的鴨群回來了，不容思考，直向河邊跑去，跑到半路就看見了她熟悉的鴨群，她數(shù)了數(shù)，一只都不少，真的是她的鴨子，都回來了。小丫頭熟悉自己的鴨子，甚至能夠分辨每一只鴨子的不同點，也能聽懂它們不同的叫聲。窯工看到鴨群回來了，高興得控制不住，大聲地唱了一句，大華耶共計耶哥哥叫哎。女兒看到他唱得很難聽，也沒有埋怨。

鴨子們被沖走后，具體是經(jīng)歷了怎樣艱苦的返鄉(xiāng)歷程，歷經(jīng)數(shù)日又回到了家里，常人無法想象。反正是回來，回來就好。自從鴨子們被沖走后，小丫頭吃不好睡不香，已經(jīng)瘦了不少?？吹阶约旱镍喿踊貋恚冻隽酥挥行⊙绢^才有的笑容。

當(dāng)鴨子們發(fā)現(xiàn)母雞正趴在雞窩里孵鴨蛋.都驚呆了，既不叫嚷，也不走動，都愣在了那里。

說起來，還是三嬸經(jīng)歷豐富，看到鴨子們愣在那里，她蹲下身來，對鴨子們說，你們都平安回來了，這就好。今后你們和母雞好好相處吧，母雞是在照顧你們的孩子，它趴在窩里，孵的是鴨蛋。

母雞看見鴨子們都回來了，依然趴在雞窩里，沒有動，但是它的臉，唰地一下紅了。母雞臉紅的時候，鴨群里的一只鴨子也臉紅了。

這時，院子里又響起了窯工難聽的歌聲。三嬸聽到窯工的歌，實在無法忍受，撲哧一聲笑了。三嬸自從小兒子從樹上掉下來摔死后，這么多年來，還是第一次笑。

胡編的故事

窯工的弟弟是個編織能手，給他一捆荊條，他就能給你編出花簍、挑筐、籃子等多種器物，但是他的外號卻是因為說話而得名，人們都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胡編。因為他除了會編織各種器物，還會講故事，他講的故事，有神話、有傳說，大多數(shù)都是他自己胡編的，因此人們稱他為胡編，也不算冤枉他。

胡編有四大本事，在河灣村是出了名的，一是編筐織簍，二是講故事，三是挨媳婦收拾，四是嬉皮笑臉。昕他講故事的多數(shù)是小孩子，大人們都忙，沒時間聽他胡說，他說了，人們也不信。一個經(jīng)常胡說的人，不會有人把他說的瞎話當(dāng)回事，他也不把自己說的當(dāng)回事，嘻嘻一笑，一笑了之。

除了在自己家里編織，有時候，胡編也會坐在井邊編織。井邊有兩個大石槽，一個是給牛羊飲水用的，一個是胡編用于泡荊條用，泡荊條的石槽非常寬大，是小鎮(zhèn)的一個石匠送給他的，石槽上面常年蓋著一塊木板，怕是牛羊喝了浸泡荊條的水，會中毒。胡編坐在井邊的石頭上編織，總有孩子們圍在他身邊，聽他講瞎話。在河灣村人看來，講瞎話就是胡說，胡說就是胡編，胡編就是信口瞎說，沒有真的。但是孩子們不求真，吸引人就行。

三嬸從井邊經(jīng)過，說，又在胡編啊。

胡編見三嬸跟他說話，也不停下手中的活計，隨口回答，是，瞎編呢。

說完，胡編繼續(xù)編織，繼續(xù)講他的故事。

胡編和窯工這哥倆，真是有意思。窯工平時愛唱歌，但是他只會唱一句太花公雞咯咯叫，別的就不會了，弟弟胡編，卻有講不完的故事，就像他編織不完的花簍和挑筐。河灣村人用的編織器物，幾乎都是出自胡編之手。村里用不完的，他就拿到小鎮(zhèn)的集市上去賣。他和小鎮(zhèn)的石匠關(guān)系非常好，經(jīng)常有來往。石匠主要是打造石磨、石碾、石槽一類，遠(yuǎn)近村莊的石器，都是石匠的作品。石匠只會雕鑿一些粗糙的石器，很少在石頭上雕花，而胡編卻能用荊條編織出各種花樣，除了傳統(tǒng)的花簍，他還經(jīng)常創(chuàng)新樣式，深受人們的喜愛。孩子們不關(guān)心他的編織，只關(guān)心他講的故事，有時候他講鬼故事，嚇得孩子們不敢回家，他就只好一個一個送回去。

胡編的媳婦從井邊經(jīng)過.胡編也不停下編織，也不停下講故事。胡編的媳婦看見他又在給孩子們胡編故事，就跟孩子們說，別聽他胡編，沒有真的。

胡編聽了也不生氣，嘻嘻一笑，說，別搗亂，我正在胡編呢。

胡編的媳婦是去采桑葉，沒有時間聽他胡編，只是路過時隨口說了一句，就忙去了，她走過以后，胡編瞟了一眼媳婦的背影，看見媳婦走路時屁股一扭一扭的，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孩子們催他繼續(xù)講，胡編問，剛才我講到哪兒了？

孩子們提示他，講到水神媳婦了。

對，是講到水神的媳婦了。胡編接著講水神媳婦的故事。實際上他已經(jīng)講不下去了，他看到自己的媳婦走路時屁股一扭一扭的樣子，已經(jīng)想入非非了。

胡編的故事確實不可信，但是胡編的編織技術(shù)卻是遠(yuǎn)近聞名的。河對岸七妹的籃子就是出自胡編之手，籃子里盛滿雨滴，一滴也不漏。河灣村的人們采桑葉的花簍，男人們用的挑筐，都結(jié)實耐用，多年也不松散。有人用他編織的花簍在河邊打水，結(jié)果撈上來一條魚。此后，他就把花簍改變一下，專門編織出一種自動捕魚的魚簍，把魚餌放在魚簍里，沉在河里就行了，魚會自動鉆進去。這種魚簍肚大口小，進口處有倒剌，魚很容易鉆進去，但是進去后就出不來。他的編織技術(shù)，還得到了水神媳婦的夸獎。

一次，胡編夢見了水神的媳婦，往他的魚簍里驅(qū)趕魚群，他醒來后去河邊，發(fā)現(xiàn)魚簍里滿了，一簍子魚?；丶液笏眿D說，水神的媳婦不光長得美，心眼兒還好，還幫助我捕魚。她還親了我一口。

媳婦嘲笑他說，你做夢呢吧冰神的媳婦是仙女，怎么會看上你這樣的人？

他笑嘻嘻地說，是做夢。我在夢里看見了水神的媳婦，走路時屁股也是一扭一扭的，跟你一樣。

媳婦聽到他取笑自己的屁股，上手就揪住他的耳朵，說，你再說一句，看我不揪下你的耳朵，把你的好東西也揪下來。

胡編說，媳婦饒恕，不敢瞎說了。

媳婦松手后，胡編依然還是嬉皮笑臉，說，要是水神的媳婦也這樣揪我，我就忍著，揪掉了也不說疼。

媳婦瞪了他一眼，眼里的嗔怒中涌動著情欲的波瀾。

胡編過著快樂的日子，故事越講越多，都是他自己胡編的。有人說，胡編太能瞎編了，死人都能讓他給說活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胡編不講故事了，也不編筐織簍了，而是悶在家里，一連十多天，連屋門都不出，從此性格都變了，變得郁郁寡歡，沉默不語。媳婦問他什么原因，他就是不說，因為他說了，媳婦也不會相信。

過了一年多，胡編才慢慢地轉(zhuǎn)變心態(tài)，恢復(fù)了原來的性格。后來，他給人們講了發(fā)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故事。他說，這么長時間，我一直悶悶不樂，不是因為我的媳婦，也不是水神的媳婦，也不是窯工，也不是聽我講故事的孩子們，而是石匠。

小鎮(zhèn)的石匠死了，他說，石匠是我的好朋友。

石匠死前的很長時間，人們沒有見到石匠.有人說在采石場見過他，人們就去采石場找他。將近一年多時間，石匠一直在采石場干活，人們以為他是在那里采石頭，并不知道他在做一件驚人的事情。當(dāng)人們找到石匠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躺在棺材里。這是一口非常特殊的棺材，這口棺材就在采石場的山頂上，整個棺材與山體連在一起，也就是說，石匠把山體上一塊突出的巨大巖石，雕成了一口棺材。原來，石匠本來只會做一些粗活，并不會雕刻花紋一類細(xì)活。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醒后，他就按照夢里看見的樣子，開始在山體上雕刻，歷經(jīng)寒暑，他終于雕出了一只貔貅。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只巨大的貔貅臥在山頂上，仿佛一頭從天而降的神獸，人們走到近前才發(fā)現(xiàn)，這個貔貅竟然是一口棺材。

石匠在貔貅的側(cè)面鑿出一個小口，然后鉆進這個小口，在貔貅的體內(nèi)鑿出一個寬敞的空間，他躺在貔貅的肚子里面像是在睡覺，而實際上他已經(jīng)死去。

胡編說，石匠在死去的第二天，給我托夢，說，胡編啊，我已經(jīng)死了，我的棺材就在采石場的山頂上，你來看我一下，順便把我棺材的進口封住，封口的石頭我已經(jīng)雕好了，你只需來這里封一下就行。

胡編接著說，夢醒后，我覺得這個夢有些奇怪，就去找石匠，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真的死了。

胡編坐在井邊的石頭上，一邊編織，一邊講，孩子們圍在他的身邊，幾個大人也坐在他的旁邊，聽他講瞎話。人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聽他講了，因此他講的時候，孩子們聽得非常專注。他接著說，石匠確實是死了，可是事情并不是人們看到的這么簡單。石匠死后一年，也就是前些日子，我去看望他，順便給他燒紙，祭奠他去世一周年。當(dāng)我登上山頂，走進那個巨大的石雕貔貅，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貔貅的側(cè)面封口已經(jīng)打開，里面的人不見了。石匠不在里面。

孩子們睜著好奇的眼睛，問，石匠不是死了嗎？那他去哪兒了？

胡編說，我也不知他去哪兒了。

這次胡編說的是實話，他真的不知道石匠去哪兒了。

孩子問，他沒有給你托夢？

托了，夢了。我夢見他從棺材里出來，先是往東走，然后往南走，然后往西走，然后又往北走，然后又往東，他到底是要去哪里，把我也弄糊涂了，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這時，坐在胡編旁邊的一個大人說，我知道他去哪兒了。前幾天夜里，我出來解手，聽到天上傳來叮叮的鑿擊聲，我感到奇怪，天上怎么還有聲音？我仰頭一看，一個人正在用錘子鑿擊月亮，我一看那個人就是石匠，以前我在小鎮(zhèn)上見過他，我家的豬槽子就是他做的，我認(rèn)得他。

胡編說，你敢肯定那個鑿擊月亮的人就是石匠？

肯定。我敢肯定。

胡編聽后沉默了一會，長舒了一口氣，說，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

胡編得知石匠復(fù)活的消息，回家后告訴他的媳婦，媳婦說，你又在瞎編。

胡編的媳婦并不相信胡編說的話，但是看到胡編的心情突然變好了，甚至帶著嘲弄的口氣，學(xué)他哥哥窯工唱歌的樣子，愣頭愣腦地大吼了一句，大華耶，共計耶，哥哥叫哎。

媳婦看見他滑稽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編唱得非常難聽，窯工若是看見弟弟在學(xué)他，非揍他一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