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陣讀汪曾祺,并非小說、隨筆,是不常見的《兩棲雜述》之類,他交代自己文字的來龍去脈,赤誠、不遮掩,讓人狂喜——嗬,原來這老頭也有師承,好文字并非憑空來的。他的小說里,流淌著人的氣息,更有人世的規(guī)矩。讀著讀著,將書放下,于濃稠的夜色里嘆口氣……
這所有的好文字后面都有一顆心,包括他的老師沈從文,《邊城》《長河》《三三》,我一遍遍讀,真好啊,后面同樣有一顆心。蔣勛講解沈從文,那種入心、入情,似乎叫人狂跳起來,隔空與他握握手。
讀書,如若人與人之間的相遇相知,是一種緣分。
又或者,每隔幾年,總要重讀《包法利夫人》,一遍遍體味福樓拜的斑斕多姿,深感他之偉大。
有些經(jīng)典,怎么也讀不進去,好友蘇羅梨相贈《金瓶梅》,未翻幾頁,不得不放下,無論格非之前怎樣抽絲剝繭分析,硬是觸及不了它的好:以及《紅樓夢》,威懾于各路大家盛贊,不同年齡段拿起,一直無功而返,但,卻可以將《儒林外史》《老殘游記》津津有味讀完。
孫犁也曾循著魯迅日記里的書單.悉數(shù)收羅,也不知“后事如何”?他也是做了筆記的。說到讀書筆記.數(shù)周作人的難以攻克,繁雜至讓人撞墻的程度,也只能欣賞他筆下故鄉(xiāng)紹興齁死人的腌莧菜稈了??墒?,對于他的哥哥魯迅,近年,任何文體均可以讀進去——由于青少年時期,受制于教科書荼毒,對他的過分解讀導致逆反心理,曾經(jīng)碰都不能碰。一百年過去,他的文字以及他的人格魅力,愈發(fā)凸顯。這是遲到的緣分。
有一夜,讀《兩地書》,感佩于他的深情而克制,真想買一張高鐵票,去先生故鄉(xiāng)看看。他寫:……止一人,坐于百靜中。許廣平回信,特意引了這句,并善解人意詢問:你是不是想寫東西了,手邊的材料準備夠沒(大意)。一向是“知音世所稀”的年代,她何必與他相當?shù)牟抛R、境界、格局難有懂得,便也滿足。
自《朱安傳》,對他起敬意,至《兩地書》,還原出一顆至柔至軟的靈魂。
重讀《卓月花夕拾》……豈是一顆少年心懂得的冼生心里,直立著無數(shù)魏碑,至剛至柔。
讀魯迅,須在中年的秋夜……
一套《莎士比亞全集》,曾屢屢逼著自己拿起,可是,難以為繼,并非翻譯的問題,朱生豪的譯本無懈可擊。每讀十四行詩,昏昏欲睡,以年輕人的行話講,“嗨”不到那個點上。有些人看電影或買書之前,會下意識去豆瓣看看評分。傻呀——置身這么一個流俗文化掩蓋精英文化的時代,一個依靠點擊率衡量成功與否的時代,靠評分去判斷藝術(shù)品之高下,簡直一種反智。
也有想讀,卻讀不了的書,比如《世說新語》《容齋隨筆》。倘若你的古文言功底略欠了點,是體會不到這兩本書的好的——如同隔岸觀花,老遠的,你看得嘉樹有蔭,可是,未了,你過不了河去,缺少一葉小舟。小舟怎么來?必須退回去,重新學習古文。
有一年仲夏,咬牙將錢鍾書《管錐編》搬出.對照密密麻麻注釋,往下啃,辛苦.不比體力活輕松。讀透了嗎?沒有。
若將一本書讀懂讀透,用一兩句話便能概括出來——常作書單策劃,每次約稿,都說明,三兩句點評即可。等拿到稿件,高下立判——有的人根本不會讀書,甚至不惜大段引用:而有的人,一兩句話就將一本書一網(wǎng)打盡。往往語言簡潔的,均是比較有才氣的人,一點則通的人,平時文章也寫得好疙里疙瘩說不到點子上的,文字一般比較平庸,下次不便再約。
這就是鑒賞力的問題。鑒賞力好比一個人佇立山巔,山谷間的草場溪流、山腰的流嵐浮云盡收眼底,指哪打哪,摻不了假。一個人處在山腳下,什么也看不見,讀書就是白讀。
讀書的過程,也是慢慢培養(yǎng)鑒賞力的過程。書越讀越多的人,越發(fā)自覺淺薄渺小。真正的讀書人,因為淵博,所以謙卑,從不膨脹虛妄。
有些書,今天讀不了,或許明天就讀進去了,不能急,也不必自卑,慢慢來。比如我將《世說新語》放在電腦前書架上,一抬眼即見,并對自己講,總有一天會讀透的。
青春期里,對于外國文學趨之若鶩,大量涉獵日本以及歐美作家的東西,但,隨之年齡癡長,漸漸往里收了.一直于中國的傳統(tǒng)里打轉(zhuǎn),這才是源頭性的東西。
宇文所安評價白居易,大意是說他后來的三分之二詩歌本不必寫。我對他這個論斷拍案叫絕——看看,一個外國人竟也如此深刻懂得中國古詩的堂奧——白居易泉下有知,或許面子上抹不開。他與李杜是不能比的啊。那么,七言情詩呢,無人匹敵李商隱。幾欲沖動地給他寫一封長信,談談我對于他這個人以及他詩歌的理解、體恤之心,未了總是懶,找借口,忙別的去了。
泱泱《全唐詩》,深深喜歡的,也就那么幾位,還有許多許多好詩人,對他們一直是隔膜的——并非他們的損失,是我的損失。
小雪節(jié)氣一過,夜更靜。冬天大約用來讀書的。一卷在握,心自會靜下來,重新找到內(nèi)心的秩序。
當讀“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猛然體悟到,曹操當年所見的所嘆的太陽系、銀河系,何嘗不是當下的我們此刻所見的呢?給他靈感的這些宇宙星體,存在千年、萬年、億年,亙古未變——照耀過曹操的星光,也曾照耀過曹丕、照耀過曹叡、照耀過李白、杜甫,同樣照耀過李商隱、蘇東坡啊。
李商隱寫: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清晰又渾沌,何等開闊的精神局面。
每一個年齡段,讀曹操,或者李商隱,皆能讀出不同的況味。
歲月,催人蒼老,歲月,同樣與人以深厚。
讀讀曹操,再讀曹丕,順便將曹叡的也一并讀了,非常好。這些遠古的詩文,有一種過濾凈化的作用,徹底將環(huán)繞于肉身的庸俗之氣屏蔽,人的內(nèi)心氣息不再渾濁,慢慢變得干凈,仿佛與黑夜渾然一體了。古典的東西,說不出具體之好,無非一種氤氳之氣,這是現(xiàn)代詩無以仰望的?,F(xiàn)代人太啰嗦了,一旦瑣屑,便失了沉穩(wěn)。所謂以少少勝多多,古詩里的“少少”,則是沉默過后的一丁點余響.深刻而無以言明的東西。
正是這些無以名狀的東西,令人陷入孤獨——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四面環(huán)繞浩瀚海洋,無以泅渡。這個時候,或許聽聽《行星組曲》,情緒上似開闊些。古典音樂與文學這兩樣藝術(shù)載體,同樣可以通神。
有一年冬天,下決心系統(tǒng)誦讀《全唐詩》。一讀,放不下,夜不能寐,一種痛苦的情緒環(huán)繞心間,無法排遣,特別難受,尤其至杜甫這一章——他的一生,沒過幾天好日子,一貫窮愁潦倒、食不果腹。我慢慢讀他的詩,一遍遍仔細核對每首詩的寫作時間及背景,心上彌漫難言的灰塵,嚴重影響日常生活,簡直陷入抑郁了。
杜甫仿佛成了我的祖父——我被生下來時,祖父便已不在。他的經(jīng)歷,是我日后一點點挖掘出的,所以加倍難過。杜甫餓了很久以后,終于得到食物,被一塊牛肉噎死于異鄉(xiāng)的小舟。我的祖父由于饑餓而渾身浮腫,他再也吃不下那些無鹽的野菜,他是主動餓死自己的……
時代之河流淌不息,杜甫,以及我的祖父,因為命定的一切,各有歸舟。
將杜甫讀完,再讀李賀,這個二十六歲早逝的天才,同樣郁郁不志。李賀將詩寫到鬼斧神工的地步,極似梵高筆下的顏料,漫天漫地熾黃,無盡潑酒,激烈燃燒,然后轟然一聲,宛如天邊響雷,將自己燃至灰燼。
李白內(nèi)心更加荒涼,蓬勃的才華一遍遍加深著他的痛苦。若一個平庸之輩,混混日子,一生也便過去了,但李白偏偏不能,現(xiàn)實如此殘酷,他靠不停地行走排遣內(nèi)心的沉郁——他的詩里,意象最頻繁的“月亮”,可看不可觸,總歸虛無:其次是酒,酒是一種短暫的慰藉品,酒醒之后的痛苦,更加深重。
李白一輩子都在行走,唯有杜甫憐惜他。李白的才氣是一等一的,沒有人比得過。才華于人,反而是一份牽絆一種負累。
這也便算了。只是,我太心疼杜甫,安史之亂后期,千辛萬苦跋山涉水,巴巴趕至偏居甘肅的皇帝面前,被封了一個小官職。好景不長,因替房琯說情,觸怒肅宗,慘遭貶謫,開始了困厄無定的生活。
杜甫為何癡心不死?
早在安史之亂前,面對奸吝得道,王維便有隱居之心了。到底,王維有精明的一面,投機的一面,他沒有杜甫那么渾然,那么赤子之心。
不入仕,于過去讀書人的三觀里,不失為落魄人生。儒家倡導的詩書志業(yè),不就是為了日后的攀官封爵么?一旦全身而退,則是失敗一生了。
這一點上,陶潛何等脫俗。
這些都不說了。有一陣,讀王羲之的帖,滿紙哀意。古人寫信,簡潔不蕪,二三十漢字,仿佛什么也沒說,實則,將什么皆說盡,是哀衷不能言明。千年后的某個夜晚,被后人細細摩挲,仿佛一堆死灰,又一次被風點燃,將一顆溫軟的心炙烤得滴油,一種精神上的燒灼感真是悲不能言啊,如若思念一個遙不可及之人,因為不能,而過分克制自己,掩埋自己,到頭來,痛徹心扉,直如獻身于無邊大火。
是什么可以令我們心回意轉(zhuǎn),又是什么令我們念念于懷?
這世間,一日日地并未有什么兩樣,風繼續(xù)吹,道路繼續(xù)延伸,人,一日日地老了。己亥年徒剩最后一月,便都完了。宇宙間不過一瞬,也不過是地球繞著太陽轉(zhuǎn)完一圈罷了。
到了冬天,大自然衰落下去,視野里空空然茫茫然。前陣去鄉(xiāng)下,塘口岸畔,遍布蘆荻:塘面,荇菜參差。風過去,一切靜止,極目處為荒蕪寥落所覆蓋——這些自然界中的植物,《詩經(jīng)》里出現(xiàn)過的,古人以它們來起興,作詩.一句句.四言、五言,至今讀,依然那么美,皆是源頭性的東西,瑯瑯然,如若含了一粒粒珍珠于雪里泛光。
縱然不是詩人,也攔不住擁有一顆詩心。
現(xiàn)代人,于心智上,似已倒退,科技則一日千里推著人類持續(xù)向前。實則,人的心性一直是倒退著的,少見胸襟格局,物欲的膨脹,漸漸毀掉內(nèi)心的寧寂、秩序,日漸背道而馳,離最初的可依賴的東西,愈發(fā)遙遠。
縱然于靈魂層面,選擇往后退著活,慢慢地,也能靠近一些源頭性的東西,可是,這又何等的艱難呢?
夜讀晚明小品,插頁里選了幾幅畫。有一幅文徵明《漪蘭竹石圖》,頗為障眼,想必是其少作。文徵明想必還有比這更好的畫作,責編偏偏選了這么一幅。
怎么不好了呢?大滿。小尺窄幅,被兩叢蘭、一塊頑石、幾棵竹子鋪滿,那墨鋪得真是頂天立地,黑壓壓烏云壓城,喘不過氣的壓抑。蘭,原本給人以幽深恬靜之感,可是,到了文徵明這幅畫里,連惠的氣質(zhì)也不如,倒額外生出喧鬧之音,視覺上分外壓抑。一點不假,謙受益,滿則損。
中國水墨的好處,全在留白。
最高級的,是一小幅立軸冊頁,一棵蘭靜靜立于左下方,整個畫面的五分之四均給了空白,就這一片大雪一樣空茫茫的白,并非一無所有,而是應有盡有,右下方蹲一方閑章——這閑章,便是古往今來中國文人的一顆顆詩心,不死的,披風瀝雨里永遠跳動的心。
夜里看這幅畫,想立刻天亮,去花卉市場買一盆墨蘭回來。早前家里有一株,第一年抽出五六枝花箭,那種無可比的出塵的幽香,紛繞了整個寒冬——蘭的香氣,是有佛性的吧。她靜靜地,于臥室窗臺,默默吐芳整整一個長冬.夢境里遍布香氣,也不濃烈,似有若無,宛如喜悅——真正的喜悅是不可以濃烈的,它與瞻望相似。
第二年,這蘭抽出一枝花箭;第三年,或許施肥過甚,她枯了。
蘭花不易養(yǎng),到未了,總是枯萎?;蛟S,人類身上存有太多濁氣,蘭的清氣實在不喜歡這樣的市儈之氣,于是,日日想著,不如自處的好,可是人的力氣比自己大,非得將她搬進室內(nèi),至柔至弱的她,又拗不過,唯有自絕。
自絕,是另一種拒人。所謂空谷幽蘭,莫如此。蘭,天生長于山谷、絕壁,與云嵐雨雪霜霖為伍。
連日陰雨,終于止住,幾欲下雪。
一個“雪”字,宛如平庸世間一道閃電,瞬間將四周照亮,心為之喜悅。
雪下一夜。
翌日開門,天地茫茫。
喜愛于雪地疾行,至精疲力竭,仿佛遇見前生,不,是與前生并肩而行。這種行為,莫過于精神上的自處。
我們每一生命個體,于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孤獨的,唯有獨自拜訪被大雪覆蓋的菜園、河流、荒原……空茫茫的人生,一霎時來到目前,精神上的視野舒豁一片,一生中許多未及啟齒的話,于那一刻,皆被一場大雪收走。人行于雪地,唯有沉默——那個時候,才會真切感知到,小小的我,獨獨來往于天地自然。
雪下時,天地渾然。小小的人,猶如活在一個巨大的神啟里。
重讀張愛玲兩部長篇:《雷峰塔》《易經(jīng)》。庾信文章老更成,處處有分寸,一路低緩的調(diào)子,逶逶迤迤。仿佛冬天的湖,簡潔,清澈,一汪到底,更似人在冬天的心境,一味往內(nèi)收,特別守得住。人至中年的張愛玲,筆致枯淡,一如荒坡白蒼蒼芒草,一路鋪至天邊,也似山谷間殘荷,斷梗飄零,將人生寂寥的底子涂了又涂,如宋人畫,處處留白,更見風骨。
小說開頭,透過一個四歲孩童的眼,仔細打量一個光怪陸離的家族史,耐心描摹,分明是手工畫,一點一點粘貼裱劃,皺褶的紋路也要理直,蛛絲的角落不放過,甚至老媽子們在漆黑院子里談天,也被一個早慧兒童記在心上,漸漸成了一幅家族大畫上的金粉,被時光的鏡框定格下來,遠看著,莊重慈祥——是永生的童年。甚至,連父親的姨太太,在作者童年的眼里都變得美麗起來。童年的人生觀是混沌的,原本不辨美好丑惡。張愛玲走的是中國唐詩印象派的路子,零度敘事地呈現(xiàn),既顯又隱的筆法,開闊縱深,大啟大闔,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令讀者跟著一道眼熱心沉。
寫著寫著,作者就將自己融入到一個戰(zhàn)火頻燒的時代,漸漸地,自己終于成了那個紛亂時代坐標系上的一員。
說是她在西方的“叩關(guān)失敗之作”,卻不知于小說技術(shù)處理這一塊,她是何等的高超,相比她的成名作.這兩部于藝術(shù)上更有可圈可點之處。年輕時的寫作,靠的是一股初生牛犢的氣象與語詞的標新立異,到得中年,橫陳的全是渾厚的底氣,沒有了橙黃橘綠,卻分外字字生血。
人生的長河一直流淌,她筆下的這些事,也曾出現(xiàn)于早期散文,但,都沒有披著小說的外衣來得驚駭異常。
姑姑與母親于異國“公事”同一男人:大爺偷偷納了丫頭吉祥做妾,在外面建了一個家,生了兒子,將照片寄給大嬸看,說是吉祥跟了南京的一個男人,將大嬸感動得:吉祥這丫頭不錯,到底還記得我;港戰(zhàn)其間,琵琶跟著同學們一起去作護士……姑姑與表舅媽的兒子緒哥哥陷入不倫之戀,為搭救表舅,姑姑將嫂子的錢全部填進去,姑嫂心生裂隙依然同一屋檐下……最慘痛的是,作者港大求學其間,歷史老師看她貧寒,自己拿出八百元作為提前預支的獎學金,塞進信封里寄她。當她帶著這珍貴的八百元輾轉(zhuǎn)坐車去淺水灣豪華飯店捧給母親時。母親一個晚上在牌桌上輸光,不多不少,正好八百元……后來,香港失守,日本人接手港大,英國教師不是戰(zhàn)死,便是被遣返,她跟著同學們?nèi)ト巳强盏睦蠋熂蚁丛瑁群虻目障?,忍不住跑去老師的書房翻書,將比亞茲萊畫冊撕下.藏起來帶回去……校醫(yī)勾結(jié)外人趁著黑夜一車一車往外拉貨賣,最后將一個傷員滅口。作者為了早點回到內(nèi)地,不惜拿這個“秘密”前去威脅校醫(yī)幫她搞幾張回上海的船票……結(jié)果真的成功了?;厣虾5哪撬逸喆嫌忻诽m芳同行……
小說到這里,驚心動魄。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學生,魯莽地拿命案前去“威脅”校醫(yī),自己卻不怕同被滅了口?不過是為了早點回到上海,縱然上海再也沒有可收留自己的親人了,她還是那么熱愛。當她下船,坐在黃包車上,想起自己小時候自天津遷來上海,“也是夏天,也是早晨”,坐在馬車里,老阿媽陪在身邊。
“太陽暖烘烘照著車篷沒拉起來的黃包車,照著她的胳膊腿,像兩根滾燙的鐵條。我回來了,她道。太陽記得她?!被氐缴虾_@座也曾令她挫敗心碎的城市,卻在心里喊道:“太陽記得她?!币粋€人終于有了生根感,有一份篤定的快樂。
小說戛然而止,被全束收起來,宛如一個黃金的墳,日日花開草綠,年年寒鴉四起……張愛玲始終以淡筆,寥寥勾勒一個名門之后如此龐大的家業(yè).被“父親”“后母”在煙榻上一點點敗光的生活圖景。早年,父親捧戲子、納二姨太、去堂子里廝混……都是紙醉金迷的日月,家里傭人無數(shù),“秦干”帶弟弟、“何干”帶作者自己,另有燒飯的廚子、打雜的、專門下鄉(xiāng)收租的,一大家子渾渾噩噩,從天津遷到上海,一天一點地把一座金山挖空,最后落得去到侄子那里討要十四平方米的偏房棲身……
張愛玲用點畫筆法,順帶著將舅舅家、表舅媽家、大爺家等諸位親戚細致描摹,他們都是遠景的底子,不耐心看,也就模糊過去了,不比自己的家族需要加以追光,尤其對于母親,借著小說的幌子,她可真舍得下手。作家向來無情。母親的濫交與漂泊無依,以致客死異鄉(xiāng),似乎罪有應得。一個也曾裹過小腳的受過西洋教育的女子永遠處在收拾行李的匆忙里,一代一代女性的悲劇,不過是,作者比母親走得更遠……
中國當代小說家,真得多看看張愛玲,怎樣起筆,怎樣收筆,處理宏大題材時,一樣云淡風輕,一筆筆無意帶過,這叫舉重若輕。那一筆筆,實在耐品,天青云淡,微風徐來,而內(nèi)里早已壯闊波瀾,文字的冰山一律隱于簡寥的對話背后。中國古詩詞以空間感與張力取勝,到了張愛玲這里的小說筆法,依舊遵循了那筆法之廣闊幽深的,余味綿長,是杜牧所言的“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
作者始終冷冷站在人世的外圍,打量這一切,是沉疴泛起腐朽又沒落的中國,像一匹布,從一開始拿出來都是舊的,灰蒙蒙的,正反面布滿蟲洞,被光陰漚爛了……未了,人人有亂離之感,連久居鄉(xiāng)下的人性也是被扭曲的,何干的兒子不是將自己的外婆活埋了么?他嫌外婆活得太久??坍嬋诵陨希瑥垚哿岵槐若斞高d色,區(qū)區(qū)幾段簡短對話,人性深處的晦暗躍然紙上。
她筆下的童年,永遠暖色調(diào)——母親時尚美麗,因為氣短,她站在鋼琴前唱西洋歌劇,鍛煉肺活量,美麗的姑姑伴奏,祥和失真的畫面,那個小女孩似一直停留在四歲,最后一齊成了一幅油畫,每個人的眼睛隔著沉沉歲月,都成了珍珠,明亮碩大,與從未見過面的祖父母一樣珍貴……
寫作這兩部長篇的張愛玲,人至中年,生命過往的盛衰悲歡,她逐一領(lǐng)略,算是暫時穩(wěn)定下來,等著去“西方”叩關(guān)了,未曾料想,還是“失敗”下來。這就是命運。
于一個出色的作家,這也是一種雙重打擊。這么好的八十萬字,一直擱置著,滿紙的才華、心血。
人至中年好枯淡。讀起這樣的八十萬言,甸甸入心,似寒冬獨行于冰雪,渾然不覺凄寒,心里有奔騰不息的洪流,一點一滴撐起這眼界。
無論小說抑或詩歌,筆法不能一味肥厚,必須枯淡,寒山枯水,立于天地之間,愈至后來,愈有筋骨,有闊氣、英氣、寒氣,更見生命的活氣。
張愛玲這洋洋大觀的八十萬言,遍布霜氣,經(jīng)得起時間的磨折,并非自囿于小我田地的局限,分明是一個時代的興衰哀嘆。
天欲雪,一切靜下來。
我們不該出門,要留在家里,喝茶,重溫一些古典的東西。這叫作后退——當今的人不是一味地趨新趨前嗎?前面到底是什么呢?
——兩極冰川正在加速融化,天空出現(xiàn)越來越大的窟窿。一貫杞人憂天,而倍感揪心憂患,人類賴以棲身的這一顆小小星球,正在加速邁向懸崖……
這些年,作為一個主流價值觀所欽定的失敗者,還總是憂憤不息,繼而失望、頹唐、虛無……或者,忽然想起來讀點莊子,暫時寧靜下來,頗有了一點安慰。
莊子的偉大,在于他作為一個獨一無二且無以匹敵的文體家,以超凡的想象力,對抗這個強悍的世界。實在喜歡他那波詭奇崛的比喻。這么一個賢哲,他也實在是刻薄得很啊。
抄一則《任公垂釣》: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臣鉤陷沒而下,鶩揚而奮鰭,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悼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制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后世輇才諷說之徒,皆晾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
白話可以是這樣:
任國有一位公子搞了一個巨大的魚鉤,還拖著很長的釣線,他用五十條壯牛晾制的肉干作肉餌,蹲在會稽山上,鉤竿甩到東海。他天天在那里專心地釣著。整整一年過去,都沒有釣著一條魚。后來呢,終于有條大魚上鉤了,它吞食了肉餌,且牽著巨鉤忍痛潛入海底。只見那條大魚東沖西撞,上下翻騰,奮鰭掙扎。海面上,白浪如山,波濤嘯然,宛如神呼鬼泣,聲震千里。任國公子捕得這條大魚后,將它分割成塊,制成肉干。制河以東蒼梧以北的人們,最后全都吃膩了。后世一些饒舌的庸人們都大驚小怪,奔走相
告這么一件奇事。
那些成天拿著短竿細線,跑到小水
溝旁,守著鯢鰍小魚的人,想釣到大魚,
是完全不可能的!
莊子諷刺的對象,何嘗不是當下一群貪欲無度的人類,眼界里只有小水溝,拿得出的只有小竹竿,連大海也不曾見過,何以實現(xiàn)大魚夢呢?
昨日騎車,路過市府旁梅林。幽香如雁陣,令人暈眩。索性停車,站在那里,與梅花對望,反正不急的。那一刻,我的心真閑啊。也只有一個生活的失敗者才會這么閑。
與梅花對望之際,同事們或許在咖啡館與客戶簽成一筆大單,幾十萬的款項,總之,他們作為一種成功者的形象,夾著黑色真皮公文包,體面而步履匆匆地與我在樓梯間擦身而過……有時,看著他們的背影,我怎能不生出些自卑心呢——比起他們的精明能干,我可真是一個無用之人。在辦公室,經(jīng)常性地倒在椅子上,捧一本書,一只腿疊在另一只腿上,間或顛上那么一顛。有一回,新聞部一名同事打身邊過,停下,好奇道:你的心怎么這么靜啊。不曉得她是贊美,還是譏諷。也習慣了。如今,這名同事早已跳槽,許多叱咤風云的同事均跳槽離開了,或獨立創(chuàng)業(yè),或高就至更廣闊的天地馳騁去了。偶爾,還能在小區(qū)碰見他們,彼此點頭,微笑。而有的,早已搬離單位建的這個小區(qū),換名車,戴名表,連拍照片都不忘將袖子撩起,將手臂舉至恰當?shù)奈恢谩?/p>
自記事起,與周遭的主流,似乎均是背道而馳的。
小時,經(jīng)常得家母告誡:不要與人比吃穿,要比就比肚子里有沒有貨。
現(xiàn)在回想,覺得我的這位高小尚未畢業(yè)的母親,她真是,既仁慈,又高瞻遠矚——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未能生就一張美麗臉孔,注定過不好這一生,所以,她早早灌輸與我——要在精神上建立起龐大帝國,來挽回生命里的一次次失去。
愈至中年,愈能體味家母之用心良苦。
也就一直這么閑著,沒有精力去置廣闊房產(chǎn),也實在沒時間??沙槌龅臅r間,幾乎花在書本上了。這樣的長此以往,差距便又被拉大——別人將人生活成一場場佳話,在我,則成了一個個笑話。
有一個熱詞“貧窮限制了想象力”,不太同意,清寒的人照樣可以到達遠方,富有的人以飛機、游艇到達;我們以想象力、文宇,各自抵達。
精神世界的寬廣無界,如同星辰大海?;盍诉@一把年紀,似乎一直在踐行母親的教導——不要與人比吃穿。她這里的“吃穿”,應指代“物質(zhì)生活”。
第一只手機,是來合肥買的三星,翻蓋,銀色系,用了七八年,后來,一直壞,五次三番維修。一次,敏感捕捉到師傅修得不耐煩了,才發(fā)狠扔掉篇一輛電動車,騎了數(shù)年,內(nèi)胎、外胎、電池換過無數(shù),風里雨里,伴了多年——人與物之間,也會日久生情。
人對于不同的物種,總是情多——比如童年里,放牧過的牛,喂養(yǎng)過的雞雛鵝鴨,以及無邊的給予我童年滋養(yǎng)的菜地、稻田、山風、月色……夢里總是它們。
這一年年里不同又相同的四季,春雨、秋風、夏花、冬雪,一直這么愛著它們……你沒法將它們換掉。永恒的東西是換不掉的,不唯新,亦不唯舊。
生活,是這樣的平凡平庸,一年年地過下去——怎么過得下去珂是,也過下去了。
人也老了,對著一片湖水,閑坐,越發(fā)沉默。覺得這一生,甚是遺憾,但,有些時候,午夜夢回,也還總是熱血沸騰,激勵自己一骨碌爬起,發(fā)奮……
好吧,發(fā)奮,自寫詩開始。丟了十幾年的文體,重新?lián)炱饋韲L試,不,不是撿起來,是一個人生命又到了非抒情不可的時段。如果可以書寫古體詩,更能體現(xiàn)彼時心境,庾信那樣的悲哀沉痛、李白那樣的風云激蕩、李義山那樣的情深悵惘……在我的生命里,總是有的。
我以奔跑,緩解蓬勃的詩情,或者暴走,將體內(nèi)淤積的情緒發(fā)泄出去,慢慢地,復歸于平靜。
瀕臨年底,坐在南窗前,轟隆隆的爆竹聲,于巨大的空間盤旋著,盤旋著,隱隱不絕,猶如戰(zhàn)時利炮,反襯至心間,凜凜然。每一年年關(guān),總是凄惶的心境多些,這或可出于人類潛意識里對于時間流逝的痛惜與無可挽回的悔愧?
隨筆集出版,擬贈故友一本,打開扉頁,頗費躊躇。
無以落筆,輾轉(zhuǎn)再三,只四個字:
某某存念。
秋月當窗,春雨憑欄,暮冬烤雪,遲夏寫長信的日子,不會回來了。
錢紅莉,作家,現(xiàn)居合肥。主要著作有《華麗一杯涼》《詩經(jīng)別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