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韻

這一次，她蹲在簸箕旁邊，用瓢撮金黃色的玉米。蛇皮口袋在她的腳邊，正一點點被填飽。她像四平村所有還能勞動的高齡老人，八十歲還在操持家事。她的兒子看見我，笑問我?guī)讜r回來。五年前，幾乎每一次與我的對話，都在同一場景。他正慌忙火急地走在路上，逢人就問，你看見我媽了嗎？

有人看見他媽媽坐上某輛面包車，有人看見他媽媽去了某座山上，有人看見他媽媽在某家屋檐下躲雨。找一個瘋了的媽媽回家吃飯，在很長一段時間，是他們家生活的大部分。丟失的次數(shù)多了，方圓團轉(zhuǎn)的人都知道他有個瘋了的媽媽，大家也都記在了心上，好心人看見了就會給他打個電話。

他的媽媽老了，像是一匹跑不動的老馬，靜靜地守在巢廄。他說，這回好了，我就可以放下前蹄忙我的事業(yè)了。養(yǎng)豬圈就蓋在不遠處，名字是我?guī)退〉?，取他名字中的一個字，含有“豬”事吉祥之意。四平村的許多事就像她手里擺弄著的金黃色的玉米，一些是飽滿的，一些是秕瞎的。飽滿的用來喂人，秕瞎了的也舍不得丟了，牲口們的肚子還餓著呢。

沒有人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推倒重來，就像從地里收回來的這些玉米粒，是我們家的，是他們家的。物相的歸屬讓人產(chǎn)生了我取和我愛的概念，與人的出身有著一種同歸的路途。她家門前用禿了的掃帚，那只掉了毛的老狗，誰要是動了它們，她準會撿起地上的石頭瓦礫，追著攆著不放。我和村子里的許多孩子都受過此禮，如今，她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無論我怎么叫她，她都聽不見。她要么不看我，要么斜視我?；鞚岬陌籽矍蛏?，大面積地寫著對我和我身后的這個世界的厭惡。

我和她迎面走來，我們都是空氣的一部分，竹林的一部分，石頭的一部分。沒有人知道瘋了的世界，愛恨的邊界在哪里，她依著自己的性子，活成一陣風，一陣雨。她的兒子們曾數(shù)度猜測她瘋了的原因，一個貧窮的媽媽想給自己的孩子們留下一些尊嚴，最后卻喪失了自己的所有尊嚴。

一直以來，我試圖在這些精神與智商失常的人身上，想要找到一把鑰匙。事實卻常常這樣，當我以為手里拿著一把鑰匙可以打開某把鎖時，要么是鑰匙斷了，要么是鎖丟了。我穿梭于不同的夢境里，急出披身的冷汗。

許多年前，上堡街上曾有一個瘋傻的女人，她每天都在街上拾東西，渾身上下塞得像是吹飽了的氣球。我一度猜想，或許她是嫌棄自己太瘦了。有人說她是瘋子，也有人說她是傻子。沒有人知道她的世界。直到某天，人們突然覺得她很久沒來街上晃悠了，才揣測她也許是病了，或是死了。少了一個奇怪女人的街道沒什么兩樣，當個話頭子記掛幾天也就過去了。

有一次，我在西苑路的石坎腳下又遇見過一個類似的女人。那一天，陽光正好。我從馬家山的小河邊散步歸來，她正蜷縮身子，斜倚在陽光里，臉上的古銅色和皺紋在臟亂里疲憊不堪。路過的人來一撥，停下一撥，又走一撥。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那個女人，想起了四平村瘋了的二娘和另一個死了的傻子。

我走近她，蹲下來。輕輕問她來自哪里，要去哪里，她叫什么名字。當這些簡單的問題上升為哲學的高度時，我覺得人間處處是充滿罪惡的審判者。而此時，我發(fā)誓我只是想知道她的身世，希望可以幫到她一點點，一丁丁點點。而她的回答，一時讓我覺得她才是真正的哲學家，我是被她推倒坐在地上的傻子。

她說，我從該來的地方來，這天地都是我的家，我想在哪里歇就在哪里歇，太陽和月亮能照著我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那一時刻，我誤以為她是流落于天地間的高人隱士。與我言語無常的二娘完全不是同類。這幾年，二娘已經(jīng)不再與人說話，她與豬說的話最多。眼前坐無坐相、站無站相的這個人，她到底是誰呢？隨即一些胡言亂語又從她的口中流出，像馬家山的小河水，挾裹著一些臟物和臭氣。我還是不想放棄。一想起四平村的瘋子和傻子們丟失時，他們的家人像是瘋了似的滿世界尋找他們。我就覺得自己有義務讓她離親人的信號接近一些，畢竟網(wǎng)絡(luò)的力量那么強大，這根線就在我手心里，我一打開它，就會有雙能看見她的眼睛。

我問及她的身份證時，她扒開后衣領(lǐng)讓我看。那里，有一顆凸起的黑痣，黑豆米那么大，即使在凌亂的頭發(fā)下面，也依然醒目。她告訴我，這就是我的身份證。若不是她的一只腳上是解放鞋，另一只腳上是籃球鞋，那一句“天才在左，瘋子在右”的話也許真適合用在這里。幾番對談和糾結(jié)之后，我還是放棄了。如她所說，到處是她的家，但愿她能一直在陽光的撫慰中舒展自己。

回到家里，一直在想我所遇見過的他們。瘋瘋傻傻的這個群體。一些在精神病院里，其中一個犯了桃花瘋的姑娘，每一次洗澡都希望最帥的醫(yī)生來幫她洗。這事，被人當作笑話，供正常人們娛樂幾分鐘。一個群體集中在一起的故事，太過于辣人心肝，我有些抗拒去走近。另一些卻在不同的家庭里，讓他們的親人活在折磨里。瘋子有時會瘋得傷天害理，但憨包從不傷害任何人。

這個春天，風很大，像是要把我從四平村吹進城里，又把我從城里拎回四平村。在來來回回的思緒中，還是放不下瘋瘋傻傻這一樁事，想得我也像是有了一些瘋瘋傻傻的癥狀。切菜的刀落在手指上，血迅速滴下，一個創(chuàng)可貼覆蓋了我的疼痛。如果可以，我想找到進入他們神經(jīng)末梢的端口，用一個這樣的創(chuàng)可貼給他們及他們的親人止血止疼。

他們，活著，是親人的痛;死了，也是親人的痛。就像我母親一生放不下她那個瘋了的親叔叔，她和歲月一道把一切不好自動過濾了。在母親的描述中，我仿佛看見那個中山裝上永遠別著一支鋼筆的青年才俊，他夙夜未眠的理想是當這個小鎮(zhèn)上的唯一的機械廠的廠長。讀書人的癡夢在一條村間小毛路上行走，被延長的最遠距離是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的機械廠是現(xiàn)代文明投射在閉塞山區(qū)里的最強光斑，他用一生來追趕它。

他在自己設(shè)定的角色里自樂陶陶，全然不顧親人們的擔憂。衣服是藍色的，鞋子是白色的，他每天清洗它們，只為配得上一生的理想。配得上走幾十里路去上班，去開會時的廠長形象。青山凹處的一座孤墳埋葬了他的肉身和不滅的夢想，他的后輩人中有人還在追趕著最明亮的光斑，也許他會在某個國家的一個小鎮(zhèn)上，想起叔祖父做過的一個長長的夢。

風，夜夜猛烈地吹，吹散了母親悠長的思念，吹開了四平村的杏花桃花李花。村口的梨花，浩浩蕩蕩的白，像是在給一個剛死去的人哭喪。我站在河邊的圍梗上，竹影綽綽，清流湍湍，一個傻子的影子不知從哪冒了出來。

他穿著粉紅色的風衣，背著籮站在風口上正在沖我笑。笑著笑著，他的帽子就被大風刮跑了，他跟著大風順河攆他的帽子。好不容易追到帽子，他一把按在頭頂，小跑著去找大籮，裝滿了糞草的大籮早被風吹倒了，他一邊扶起來，一邊高聲地罵。罵什么呢？不外是說，這些死風歪風爛風，把爹的帽子吹跑了，把爹的大籮吹倒了，還有爹的糞。唉呀，這是什么鬼風！把“爹”放在嘴上裝老子，是四平村的男人們的特權(quán)。他做不了誰的爹，也不敢在誰的面前自稱爹，便在風啊水啊這些無傷任何人事的地方，打腫臉充回胖子。

這個傻子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在大腦里搜索了很久，始終沒有一點訊息。至于他具體在什么時候被家里人確定為“憨包”就更無從得知，他在家中排行老二，比他輩分大或是年齡大的人都叫他：憨老二或是老憨二。我們小一輩的人叫他憨二叔或是老憨二叔。不論你叫他什么，他都脆生生地答應：哎！

風衣是村子里的人在公路上撿到的，因無法找到失主，它就到了憨二叔的身上。他頭上戴著一頂破破爛爛的帽子，總是一邊走路一邊把帽檐往下拉扯，恨不能把一整個頭都裝進帽子里。到了春天，他就根本不是風的對手。他這個看上去有些愚蠢搞笑的動作，只是讓帽檐子一天天往下掉一點點，兩道眉毛就深深地藏在了帽檐下面。

一個傻子，遵守著他自己的禮法，見人就呼叫，大的小的，開開心心地迎上去，恭恭敬敬地站著讓人經(jīng)過、讓狗經(jīng)過。若不是因為他的智商只能及五六歲的孩子，他倒是更像這村子里唯一的紳士。只要有人愿意搭理他，他更是咧開嘴哈哈大笑，沒心沒肺。這時，我的眼睛就像一根射線，自由出入他的嘴巴，看見他七出八進的牙齒，高高矮矮，像兩排胡亂堆起來的石埂，雜亂、無序。

每當我和弟弟們叫他一聲二叔時，他便意氣高昂地把自己當成了長輩。連連讓我們上山下山慢點，慢點，別滾跤！我們能在干活的每一條路上與他相遇，因為他幾乎每天都有活計，除了下雨天。下雨的時候，那是憨二叔的節(jié)日。村子里的人形容他像個不會說話的癡鸚哥，張家墻根腳下豎一回，李家瓦沿口下接幾個雨星子。別人說什么，他都在笑。即使有人生了怒氣向他撒去，他也還是笑，把人的壞心情都笑到了九霄云外，也跟著他大笑起來。冬天下雪時，他把左手和右手互相交叉伸進袖子里，緊緊地捂在胸前，像是害怕把心丟了一樣。無論天冷天熱，那件風衣都在他身上，仿佛這是他對一件新衣裳最好的紀念。在我的記憶中憨二叔只穿過這一件新衣。他愛惜新衣的方式就是天天穿著它。

憨二叔會干許多活，凡是不需要多少智商就能完成的活路，他總能認真地完成。于是，他就成了四平村的義務工人，誰家有了粗活重活，最先想到的必然是他。誰家請他，他都會很高興，恨不得把渾身的力氣都用盡，才能感恩別人對他存在的認可。他從來不計較人家吃的是粗茶淡飯，還是滿漢全席，端起碗來，吃飽就行。然后坐在一旁，人家笑他跟著笑，人家不笑了，他還在傻笑著。

有一次，主人家高興，給他喝了幾口酒，沒想到他喝了一碗還要一碗，以為他是個海量的人。結(jié)果憨二叔喝醉了，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幾個大漢都拿他沒辦法。自從他品過酒的滋味以后，憨二叔對飲酒這件事情忽然就不憨了。誰家要請他做活計，他必然要喝上幾口，還邊喝邊說：喝點，喝點解解乏！

鄰村有個瘋子，天天準時出現(xiàn)在村子外面的公路上，像顆秒針一樣，上一趟下一趟地行走著。他一來，憨二叔總是很興奮，他指著那個衣衫襤褸的人，憨憨地大笑：老瘋子來了，老瘋子來了！我不知道在對面那個瘋子的眼里，在看到憨二叔的那一刻時，會不會也在心里說：老憨包，老憨包！

憨二叔到了而立之年，父母想給他張羅一門婚事，到處托人詢問哪個村子里有憨的包的聾的瞎的瘋的女人，只要是個女人，她就能配得上憨二叔。終于，在很遠的村子里找到一個瘋女人。據(jù)說這個瘋女人已經(jīng)嫁過三次，因為瘋得太不成樣子，一次又一次地被人送還給她的父母。這一次，又有人來拾便宜貨，她的父母像是隨手丟包袱一樣，順勢把她拋給了憨二叔。

有了媳婦的憨二叔神氣了些日子，他們常常像玩過家家一樣，在村子里鬧出許多笑話。比如穿錯了衣服和褲子，憨二叔追著她全村索要褲子，而她只是跑著笑著。想上廁所了，即使是在飯桌前，也毫不避開任何人，脫開褲子就完事。有時，還常常去拉村子里的年輕小伙子們，一邊拉一邊要脫衣裳。村子里的人約定俗成地把這種癥狀叫作“桃花瘋”，可又說桃花瘋只有開桃花的季節(jié)才發(fā)瘋呀，難道見了年輕小伙子，她都看成了她的桃花開了？這種瘋法，實在太離譜了。但終歸這也是一種生活，無論是報以嘲笑，還是略施同情，都沒有人可以代替憨二叔去過他的日子。

就在這個瘋女人動手打了她的婆婆以后，全家人終于忍無可忍，推著搡著要把她送還她娘家。她一個抖趟子往后山跑，誰也追不上，硬是在后山躲了兩天才敢回家。憨二叔的父母心慈，又不忍心不要她。只是盼著她的肚子能有些動靜，也算是樁不賠本的生意。可是好景不長，還沒等來這個女人的肚子見什么紅黑，這個瘋女人突然患病死了。像是他們家前世就欠著這個瘋女人的一筆冤枉賬，白白貼了一口棺材錢。

憨二叔的臉上，看不見悲傷，也不看見痛苦，只一句，她死了，就像說村子里任何一個人死了時的表情。他像往常幫人家辦喪事那樣，跟著眾人把這個瘋女人送到山上埋葬了。往后的清明節(jié)，憨二叔會提著他娘給他準備的祭品朝那座山上去，沒有人知道憨二叔會用什么樣的禮儀來祭奠這個給他做過妻子的瘋女人。他總是歡歡喜喜地去，一會兒歡歡喜喜地回來了。

憨二叔的父母對于給他娶親的初衷是這樣的，他們希望他有一個后代，趁著他們還能動得了身子時，一粥一飯地把娃娃喂養(yǎng)大了。等他們死了，這世上還有一兒半女代替他們來照顧他。這個打算隨著瘋女人的去世落空了，但他的父母依然沒有死心，又四處求人，想為憨二叔留下一根苗的想法已成為他們?nèi)康纳钅繕恕?/p>

他們不惜拖著衰老的身體翻山越嶺，村村寨寨去探去看。憨有憨的去向，傻有傻的活法，竟然連癱了女人都有人愿意背去服侍著。每天清晨，棵棵小草上都會掛著一個晶瑩的露珠子，這是上天對每一個生命的恩賜。人也應該一樣，想得到陽光雨露，想要擁有一些正常的日子。這是四平村人心中最樸素的想法，家家戶戶的老人都能擺上一肚子的好話。如果用今天的書面語言，應該類似于心靈雞湯，誰家有個病了災了的事情發(fā)生時，他們依靠嬸娘伯母們新鮮燉出的一碗雞湯活著。唯有這樣，家里的不幸才會有一個稍微順心的去處。

想為憨二叔說門親事的事情折騰了許久，在他的父母終于死心認命了的時候，忽然又得到消息說，某某村還有一個瘋子沒找到婆家，他們忘記了前一個瘋子給他們帶來的傷害，忙不跌失又托人去求親，像撿著一堆錢一樣把那個瘋女人領(lǐng)了回來。可這個瘋女人瘋得更加離譜，常常在村子里鬧得雞犬不寧。已經(jīng)完全超過了他們的承受能力，就連憨二叔都拉著她的手說不要了。可常常是送她回娘家去，她又跑回來，又送去，又跑回來，鬧騰得人都失去了耐心。送了十幾次，才像送大神一樣把她送走了。

憨二叔又孤單地過起了他的日子，事實上，孤單與不孤單，對他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三餐還有保障，沒有瘋子的傷害和打擾，他就依然可以做一個快樂的傻子。

忽然有一天，傳來憨二叔死了的消息。他的癲癇病發(fā)作，口吐白沫，牙關(guān)緊閉，整個身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恨不得要使出一生的力氣來與大地抗衡。他年邁的老母親一邊哭著一邊大喊救命，可午時的村子里，人們都在地里忙碌著，沒有一個人聽到她的呼喊。她只能用一塊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去他嘴邊的白沫子，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死去。

憨二叔死了，像一片冬天的枯葉，輕飄飄地落在大地上。他沒有留下過一張照片，甚至他叫什么？享年幾歲？這些都成了一陣風。那些關(guān)于他的故事，也都成了一陣風。它無時無刻地吹在村子里，巷子里，竹林中，柿花樹下，小水溝畔，哪里都站著穿著粉紅色風衣的憨二叔。

梨花瓣飄飄灑酒，落在金黃色的菜花上，像是人間極致美好的重疊。這世界瘋了的傻了的死了的，都與眼前的一切無關(guān)，又像都是眼前的一部分。他們變異為佛為魔，障眼于生活，擺渡春天，擺渡人間。風吹來的種子，花結(jié)出的果子，都在大地上蠢蠢欲動。

我在這一路上所親見親歷的這些事情，不過是在向我展示一個未知的世界。有時，我覺得自己與他們是同類。有時，我又覺得自己是孤獨的異類。在我活著的套路里，我常常會在一些虛妄里不能自拔，深陷于自我欺騙和自憐中。這時候，我就會羨慕無拘無束的白云和他們。白云在天空變幻著人間的影子，我像一團永遠從未被人抱緊過的白云。當我的臆想綜合癥犯了時，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在風居住的街道上，我想把自己推倒，然后，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