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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之椅

2020-09-29 07:53朱山坡
天涯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畫像沙發(fā)椅子

跟瓊發(fā)生激烈爭吵的那一天晚上,我剛剛收到瑩墜亡的噩耗。我沒有告訴瓊,因為有些悲傷彼此并不相通。因而她沒有察覺到悲傷的海嘯摧毀了我的防線。但我違反了不反駁不爭吵的原則。我怒吼了。我錯了。

爭吵的原因莫名其妙,瓊斬釘截鐵地斷言說,我跟前妻的感情死灰復(fù)燃,暗中來往密切,上個月某個夜晚還曾經(jīng)乘坐新開通的3號地鐵去鯉灣路,拐進孝賢巷,在那間狹小而昏暗的愛爾蘭酒吧,跟前妻慶祝結(jié)婚紀(jì)念日,期間喝了一瓶從家里拿的法國紅酒,說不定回了前妻的家里。我對天發(fā)誓,離婚三年多來,我跟前妻一刀兩斷,從沒有過聯(lián)系,不用說跟她見面,甚至連女兒也沒見過。瓊不知道我多想見我的女兒。如果她當(dāng)初給的那些錢能起作用,芳又找對了醫(yī)生,她的智力應(yīng)該正常了,可以叫我爸爸了。

瓊什么都好,就是多疑,總是以為我會跟前妻藕斷絲連。其實,前妻對契約的遵守出乎所有人的想象,她永遠(yuǎn)不可能違反她和瓊之間的協(xié)議,哪怕是口頭的約定。有一次,我給她打過電話,詢問女兒的情況,她什么也沒說,默默地掛了電話。她不想跟我再有什么瓜葛。

但瓊總是習(xí)慣性地違反契約。比如經(jīng)常無故冤枉我,說我的心里不是裝著芳就是裝著瑩,唯獨沒有她的位置。我滿懷委屈,但我很少替自己辯護。事后,瓊會向我道歉,說錯怪了我。但這一天,我在陽臺上凝視著那張沙發(fā)椅子,突然覺得瑩穿著我買給她的藏青色旗袍坐在沙發(fā)椅子上。我輕聲地叫了一聲瑩,她竟不見了,像影子一樣消失在陽臺上。

此時,我的手機微信咚地響了一聲,是東北一個朋友發(fā)給我的:一個小時前,瑩在北京三里屯,從十八層樓上跳了下去。

我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一聲“啊”。我想我是無意驚動了瓊。真的很抱歉。

我一下子變得很憂傷。瓊撲過來質(zhì)問我三次了,是不是真的?跟前妻慶祝結(jié)婚紀(jì)念日的事情。我回答說,不是真的。瓊說了一通所謂的證據(jù),比如怪不得那天晚上從我身上聞到了芳的氣味。我大聲地替自己辯護了。甚至是一聲怒吼。這是第一次。因此激怒了瓊,她對我的怒吼始料不及,像被人用一條假蛇驚嚇了。她跳了起來。我也生氣了,摔了一只茶杯。當(dāng)我意識到我沒有資格生氣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饎萏螅魏螠缁鸬男袆又粫鹕霞佑?。我只是張開雙手,朝她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我的意思是和解吧,讓這糟糕的一天過去吧,別讓黑夜絞拌著悲傷和憤怒吞噬我們。瓊沒有領(lǐng)會我的意圖。她本能地后退,跌倒在仿佛剛才瑩坐過的沙發(fā)上。

“你心里是不是盤算著要將我殺死分尸,然后絞碎沖進下水道?像網(wǎng)上說的那些男人……”瓊突然癱軟了,服輸了,絕望地看著我,眼里充滿了悲傷、惶恐和哀求。

我說:“我不是要傷害你,我只是向你保證……”

瓊說:“不,我不需要你保證什么,我放手,你可以回到前妻那里去了?!?/p>

我無話可說。僵持了一會,我遞給她一條毛巾。她小心翼翼地接了過去,擦去臉上的汗和淚水。她依然那么漂亮,只是明顯老了,眼袋和雀斑清晰可見。

“我們分手吧。你不屬于這里。”瓊壓著怒氣,用左手指著門的方向說,“把屋子里屬于你的東西拿走?!?/p>

其實我早已想要離開這里。我無法承受瓊一次又一次對我污辱性的審問。但我還是希望不要以這種方式離開,尤其是我還沒有找到落腳點的情況下。我對瓊說:“我們還能好好說話嗎?坐下來,再談?wù)劇!?/p>

“滾!”瓊喊叫道。在炎熱潮濕的南方,“滾”是漢語中毀滅性最強的一個字。這是最后的吼聲。整個小區(qū)都應(yīng)該受到了震動,凝固的夜色驟然散開,像被炸開的霧氣。

我可以拒絕名利,唯獨沒臉面抗拒逐客令。我必須立即離開。

很明顯,這個我稱為家的地方只是我暫時寄宿的地方,除了我的衣服、畫筆、所剩不多的顏料,只有一件東西屬于我,那就是張灰色單人沙發(fā)椅子。

瓊的房子藏在萊恩小區(qū)的密林深處。小區(qū)是國有林場的職工住宅區(qū),種滿了樹冠茂盛的樹木,仿佛他們把山里的樹都移植過來了,把小區(qū)變成一座森林。陽臺被樹木遮擋,終年看不到陽光,對面的鄰居跟她互相看不到。房子雖然小了點,但很不錯,布局合理,通風(fēng)透氣,中式裝修也達到了一定品位,這些半新的家具我也熟悉,當(dāng)初就是我所在的搬家公司負(fù)責(zé)搬運進來的,有些家具還是我擺放的。我搬進來后,只對陽臺作了些修改,把陽臺改作了我的“畫廊”,作為我畫畫的地方。至于那些花草和風(fēng)鈴,我盡量保持原來的樣子。那張灰色單人沙發(fā)椅子,寬大的底座、厚實的靠背、堅固的扶手,永遠(yuǎn)感受有一個穿著華麗衣裳的憂郁美人靠著背坐在上面,使得陽臺變得意味深長,但又彌漫著淡淡的憂傷。正是這些淡淡的說不清的憂傷讓我和瓊的感情時起波瀾,有時候驚濤拍岸。自從到了南方,我一直不習(xí)慣睡在黑夜里,常常夢中醒來,離開床,在黑暗里發(fā)呆。而自從有了這張椅子,我更加無法安靜地熬過漫漫長夜。那張椅子,像一只犯了睡眠困難癥的貓,我每次半夜醒來,它總是引誘我到它的懷里坐坐。仿佛是,我一坐上去,它就充實了,舒心了。有時候,我一坐就不知不覺睡著了,直到黎明將至,我才愧疚而慌忙回到床上去。我以為瓊從沒有察覺到我的舉動,實際上她不止一次不動聲色地站在我的面前看我在椅子上酣睡的樣子。當(dāng)初,我還跟芳生活在一起的時候,芳也是這樣,只是芳會悄悄地給我蓋上被子,而且事后會心無芥蒂地對我說:“床的煙火味太濃了,并不適合你。你屬于沙發(fā)椅子。”我同意芳的評價。她懂我。

本來,我和瓊說好了,我們會白頭皆老的。瓊說:“如果你敢分開,我就敢死?!笨吹贸鰜?,她說的是真的。我心里想,不會分開的,這輩子就這樣了,跟你在一起,直到生命終結(jié)。瓊很滿意,也很放心。我們過上了一段幸福快樂的時光。

但還是要分開了。愛情只是用謊言堆積起來的危卵,雖然高聳如山,卻經(jīng)不起一陣穿堂風(fēng)。

我把所有的畫作和畫筆、畫紙和顏料裝進一只塑料袋,拎著它繞過最近的垃圾池,扔到小區(qū)最偏遠(yuǎn)的垃圾池,付之一炬。盡管是在黑夜里,但火焰也不特別熱烈,只不過像原野里的一丁點螢火而已。我決心從此以后不再畫畫。這是最后一次下決心?;鹧嫦纾业男囊搽S之熄滅了。雖然我不肯承認(rèn),但事實已經(jīng)證明,我沒有這方面的天賦,畫了十幾年,沒有一件作品進入過省級美協(xié)的畫展,他們說我的作品除了俗什么也沒有。除了瑩,沒有一個人欣賞我的畫。我不屬于這個時代,也不屬于這個世界,像尼采一樣。

瓊不想再看到我的任何私人物品留在她的世界里,甚至要求我把我的氣味也全部帶走。我不止一次被驅(qū)逐出門了,也有了經(jīng)驗。在東北的時候,我就被房東驅(qū)逐過兩次。在M城,芳也曾經(jīng)將我驅(qū)逐,以類同的方式。仿佛是,我是她們打的一個噴嚏。

此時已經(jīng)是夜里。萬家燈火,靜謐的小區(qū)容不得有人發(fā)出吵鬧聲。

一切都很安靜。那張沙發(fā)椅子,我唯一的一件家具,我輕輕地扛著它從陽臺上穿過客廳。她決絕的臉色像是凝固的顏料,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我輕輕地叩開房門,輕輕地關(guān)上。我不乘坐電梯,從五樓走下來。路過樓下人行道時,我感覺到她在陽臺上看著我。我不指望她說一聲再見或慢一點之類的話。此時此刻,她臉上的決絕應(yīng)該慢慢變成了憂傷,孤獨感和巨大的悲愴會迅速將她擊倒。這是人類必須承受的情感。她要承受,我也同樣承受著。

我沒有回頭,出了小區(qū),一直往南走,沿著馬路走,希望找到一個能安放它的地方。

夜色迷人,燈火輝煌,繁星滿天。面對如此的夜景,我茫然不知所措。立秋剛過,忽然有了些涼意。我的背上還有一只塞滿衣物的背包,沙發(fā)椅子比背包沉得多,我很快就累了。

拐過兩道彎,面前這條寬闊的馬路有一道長長的坡。坡的盡頭是M城最繁華的萬達廣場。我無力一口氣到達那里,在離它還有兩公里的地方,在還沒有長大的樟樹底下,把椅子放下來,也將背包放下。

雖然已經(jīng)夜深,但馬路上仍然車水馬龍,只是沒有什么行人了。

從瓊的家里出來,我心里已經(jīng)明白,身上僅有的錢無法住上一宿旅館,跟一只流浪狗沒有區(qū)別。看來我得重新適應(yīng)露宿街頭的生活。

活著,一定要相信好日子會隨時到來。這是當(dāng)年瑩對我說的,現(xiàn)在,我將它送給所有的人。

我有點餓了。整個身子癱軟下去,靠坐在沙發(fā)椅子上,仰望星空,回顧起這一生。

這些年,或者說這一生——如果生命止于四十一歲,我過得都不如意,好日子從不光顧過我的頭上。雖說我追求的事業(yè)是畫畫,但我販賣過皮鞋、木材、草藥、東北大棗,開過裝裱工作室,以雄心勃勃開始,以灰頭土臉結(jié)束,債臺高筑,四面楚歌。為了躲避債主,換了三個城市生活,滿州里、錦州、鞍山,都很短暫,每次都像一只鳥掠過荒原,世界越來越蒼茫。唯一干成過的一件事就是四年前娶妻生女。妻子是M市的,長得很漂亮,柔弱而精干,是典型的南方女人,善良、溫柔,對生活充滿熱情,對家庭盡職盡責(zé)。我對她十分滿意,以為這一輩子終于安家立業(yè)了,毫無疑問,我愿意和她幸福地過完下半生。

妻子名字叫芳。我剛從東北到了M市不久,一貧如洗,只有支付寶上的五百塊錢。我到中介服務(wù)公司咨詢租房事宜。接待我的姑娘就是她。

芳對工作很有責(zé)任心,滔滔不絕地給我介紹這個城市?!癕城是最好的城市,比東北任何一個城市都好。”她說。我問她去過東北哪個城市,她說這輩子從沒離開M市。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她的觀點。她鼓勵我買房,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機,能買不要租。我說:“我先租著吧?!蹦菐滋?,她每天帶著我去周邊看房。很有耐心,一套一套地看,地段、環(huán)境、房子的裝飾、價格的對比……她每一句話都無可挑剔??戳嗽S多好房子,我都搖頭。她對我的誠意起了疑心。我說要租最便宜的那種。她明白了,最后在思賢路的一條小巷里找到了一間單身公寓。一個身份可疑的女人剛從那里搬出去,屋子里還有她的氣味和體溫。陰暗、破舊,還有一堆骯臟的垃圾。每月三百元租金,這是M市最便宜的房子了。芳怕我不滿意,趕在房東之前把那些垃圾清掃干凈,把那張歪歪扭扭的床擺弄端莊。

房子里除了一張床,什么也沒有。床罩散發(fā)著濃郁的腥臭,床的靠背上到處都是斑駁的污漬。芳說:“將就吧,萬事開頭難,總比露宿街頭好?!?/p>

可是,我從沒有告訴過她,這些天我是在建政路工商銀行的屋檐下過的夜。夜晚那里燈光昏黃,地板干凈,空氣清新,而且安靜,是露宿的好地方。跟我一起露宿的還有一個看上去有精神障礙的老女人。每晚睡前都很有儀式感地鋪好草席子,從容優(yōu)雅地?fù)Q一身潔白的睡衣,將她的北京布鞋整齊放在離枕頭很近的地方,坐下來,環(huán)視一下四周,心安理得地躺下,蓋上花格被單。被單從腳蓋到脖子,只露出嘴巴和臉。她早睡早起,睡時不打鼾,起來時不聲張,悄然收拾行裝離開,從不妨礙銀行的營業(yè),到了晚上,她再回來,像回家一樣??吹贸鰜?,她是這里的??秃椭魅?。她睡覺的地方跟我只有三米之隔,我不打擾她,她也不干預(yù)我??瓷先?,我們仿佛相依為命。我和她沒說過一句話。有時候,她怔怔地看著我,想說什么卻又把話咽了回來。她對試圖靠近的人張開嘴巴露出鋒利的牙齒并發(fā)出怒吼。但我覺得跟她為鄰很安全。芳怎么知道我會露宿街頭呢?她說出此話的瞬間,我覺得她是一個天生會體貼人的女人。

我?guī)缀鯖]有收拾,只是換了床罩,然后從街頭的流動商販?zhǔn)掷镔I了一張床單和一只便宜的決明子枕頭。將門一反鎖,倒頭便睡。這是我在M城的第一個家。

芳還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給一家搬家公司干活。于是,我干起了一份從沒干過的工作。每天奔跑于這城市,為那些搬家的人服務(wù),搬運各種家具,從一個陌生的地方搬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我羨慕這些有家、有家具的人。漂亮的房子、昂貴的家具,溫馨的家。我真希望,這個或那個家是我的,連家具也是。我的氣力不夠大,搬不動笨重的家具,被同事嘲諷,帶班的對我很不滿意,他看出來了,我干不了體力活,我只是一個“文人”。

我確實只是一個文弱書生,畫畫的。從小我便跟文化館的二舅舅畫畫。舅舅認(rèn)為我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畫家,他從不允許我干體力活,怕傷了我的手,怕我的畫畫才華跟隨汗水一起流失。我跟二舅一樣擅長畫仕女。在長春,我還是有一些名氣的。舅舅去世后,我沒有了生活來源,畫畫養(yǎng)活不了我。我對畫畫一度失去了熱情,便嘗試著做生意。前面已經(jīng)說過了,生意失敗讓我的處境舉步維艱,甚至走投無路?,摫灰粋€瞎混瞎吹的平面廣告商騙去了北京,從此杳無音訊。從此,我覺得自己像換了一個人,軀體和靈魂都不是原來的。可是,芳和瓊都沒見過我以前愛情飽滿、躊躇滿志的樣子。

替別人搬家更使我體會到生活的動蕩。我期望盡快結(jié)束動蕩不安的生活,有一間屬于自己的畫室,哪怕只有一個安放得下畫架的角落。有一天,在工作的過程中我對一張沙發(fā)椅子產(chǎn)生了興趣。那時候,我和幾個同事待在搬家汽車的大貨柜里,他們都累得睡著了,我盯著那張沙發(fā)椅子看,睡意朦朧間突然發(fā)現(xiàn)上面坐著一個人,一個身著古裝的侍女。就像我在長春畫的那種女人,微胖,圓臉,盛裝,櫻桃小嘴,眼神很憂郁。我怔了一下,完全醒了過來,本能地尋找畫筆。她不正是我的模特瑩嗎?她正襟危坐,等待我的創(chuàng)作。黑暗悶熱的貨柜里一下子變得明亮??墒?,除了雜亂的家具,什么也沒有。

這些家具的主人是瓊。是舊家具。她從西城區(qū)搬到東城區(qū),就是現(xiàn)在的小區(qū)。我們搬家具進屋時,我察覺到了,她對這張沙發(fā)椅子流露出無處安置的嫌棄之色,我及時開玩笑說:“我想買這張沙發(fā)椅子。”那時的瓊笑得很陽光,很嫵媚,臉很白凈,眼睛很清澈,嘴唇上下都很鮮紅,像一個剛收獲愛情的仕女。

“我一直在替這張椅子尋找新的主人?!杯傉f。

這張椅子最初的主人也不是瓊。當(dāng)初她從二手家具市場買回來的時候,也覺得它有一種說不出的特別,一坐上去,傷感的情緒便像夜色一樣從四面八方圍過來,不知不覺地讓人淚流滿面。她三番五次要扔掉它,又舍不得。她要為它找到相匹配的主人。

瓊一下子看中了我。

我用一天的工錢便買下了這張沙發(fā)椅子,滿心歡喜地把它扛回出租屋。從此以后,我對床慢慢失去興趣,夜晚,我就坐在沙發(fā)椅子上,對著空蕩蕩的床發(fā)呆。是的,藝術(shù)家需要有足夠的時間用來發(fā)呆。更重要的是,我在努力地跟這張陌生的沙發(fā)椅子培養(yǎng)感情,彼此了解對方,喜歡上對方。當(dāng)我跟椅子的感情與日俱增、無法分開的時候,芳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房間。坐在空蕩蕩的床上喜出望外地看著我說:“我媽說你是一個好人?!?/p>

“你媽是誰?”我驚訝地問。

芳告訴我,每晚露宿建政路工商銀行屋檐下的老人就是她媽。

露宿是她的執(zhí)念,是為了紀(jì)念芳的父親。五年前,芳的父親跟芳的母親大吵一架后不辭而別,出走的時候,他沒帶任何東西,連工資卡也沒帶。芳的母親以為他只是賭氣出去一兩天,可是,這個倔強的電影院退休美工竟然一去不返,五年了還沒有歸家。芳的母親一直以為芳的父親肯定是在城市的某一角落流浪,晚上露宿街頭,因為自尊心特強的他不可能寄人籬下。于是,她也要在沒有床和家具的街頭過夜,以此表達她的懊悔和患難與共之意。父親給芳留下了一套兩居室,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房子,很破舊了,一直要拆卻遲遲沒見動手,像被判了死緩的犯人。

“我媽說,你要嫁一個好人——像你爸一樣好的人?!狈颊f。

我自認(rèn)為通過努力可以做一個好人。于是,我和芳結(jié)婚了,像一個被人認(rèn)領(lǐng)的孤兒,我忐忑不安地走進了一種陌生的生活。

我把屬于我的唯一的家具——沙發(fā)椅子從出租屋里扛出來,一路往南走,穿過東葛路和鯉灣路,閃進孝賢小巷,拐進省電影公司宿舍區(qū),就到了芳的家。

房子放滿了舊家具,好不容易才找到安放我的沙發(fā)椅子的位置——臥室的一個墻角里。芳曾經(jīng)勸我扔掉它,但我不同意。我覺得,如果這個地方?jīng)]有一件屬于我的家具,就不能稱之為自己的家。

結(jié)婚后,芳的母親依然在建政路工商銀行的屋檐下過夜,只有我結(jié)婚那天她才回了一次家,目的是告訴我,原來我睡覺的地方被一個新來的流浪漢占據(jù)了。她的意思是說,從此以后,我連露宿街頭的可能性都沒有了。所以,要對她的女兒好一點,像一個好人那樣照顧好家庭。

遵照芳的意見,婚后我辭掉了搬家公司的工作,她托關(guān)系把我安排到一家幼兒美術(shù)輔導(dǎo)班當(dāng)教員。我教孩子們畫河流、畫海灘、畫火車,畫東北的雪和大森林,其實是在幫助孩子們孕育夢想。我的工作得到了家長和老板的認(rèn)可,我也很高興。芳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價值,認(rèn)為我可以把事業(yè)做大,慫恿我暗地里招生,在家里開班,自己當(dāng)老板。在她的張羅下,我招了五個學(xué)生,就在家里輔導(dǎo)。盡管家里很狹窄,但充滿了朝氣和希望。

我的女兒出生了。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嬰兒占據(jù)了我們生活的巨大空間。芳辭職在家?guī)Ш⒆印?沼鄷r間,我和她帶著女兒經(jīng)常去看她媽媽,給她帶吃的和穿的。但顯然她媽媽不希望我們?nèi)ゴ驍_她的生活,不久,我們再去看她時,她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在那里露宿的流浪漢告訴我們,她已經(jīng)搬走了。我們找遍全城的銀行屋檐,也沒有找到她。

也許是因為女兒多病,也許是因為母親失蹤,讓芳的性情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她暴躁不安,經(jīng)常當(dāng)著學(xué)生的面對我無故責(zé)罵,導(dǎo)致的后果是,我的學(xué)生很快流失殆盡,我試圖重新回到原來的輔導(dǎo)機構(gòu)卻被斷然拒絕。我們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拮據(jù)而沒有安全感,有一天傍晚,正在做飯,家里因為欠費停電了,我們翻箱倒柜,竟然連交電費的一百八十二塊錢也湊不夠。芳到物業(yè)管理處破口大罵。當(dāng)?shù)弥k姴皇撬麄兏傻?,她依然不依不饒:“供電公司跟你們是一伙的,一個媽生的!欺負(fù)人!”罵完了,抱著女兒朝著陌生的行人哭。

南方的女人跟東北女人不一樣,喜歡哭,她們肚子里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憂傷。

孝賢小巷并不十分狹窄,巷道兩邊有剃頭匠、補鞋匠、針線女、刮痧師傅、修電動單車的在擺攤。有一天,我從家里搬出那張沙發(fā)椅子,放在補鞋匠和剃頭匠之間,在椅子的旁邊豎上一張硬紙皮做的廣告牌:替人畫像,每張二十元。只要有人坐到沙發(fā)椅子上,我就能給他們畫一張滿意的畫像??墒牵彝蝗话l(fā)現(xiàn),他們興致勃勃地站在我的面前,但坐到椅子上去便慢慢變得深沉,繼而露出悲傷的表情,我再三提醒也無法讓他們恢復(fù)喜悅和甜美,因此所畫的畫像無一不滿臉憂傷,仿佛剛剛喪親,或?qū)⒋箅y臨頭。而一離開椅子,他們便恢復(fù)常態(tài),恍如剛從另一世界脫逃歸來。

我的生意比剃頭匠差一些,但每天也能畫上三五張,兩三天的收入剛好夠給女兒買一罐奶粉??坎湃A養(yǎng)家糊口,更重要的是自由,我覺得這才是我要的工作。

大約一年多之后,有一天,有人提醒芳,你的女兒可能是一個智障兒。因為別人同齡的孩子都能唱歌跳舞了,而我們的女兒還不會叫爸媽。芳對提醒她的人又是破口大罵,但她被震顫到了,跑到我的面前,大呼小叫。

“我要死了!”芳說,“如果女兒真的是智障,我寧愿去死,你也必須陪著我們一起去死?!?/p>

我正在替人畫像,才畫到一半,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畫筆,帶著女兒去了省醫(yī)科大看醫(yī)生,得出的結(jié)論是智力發(fā)育障礙。芳的世界坍塌了,仿佛她的智力突然下降到跟女兒差不多的水平。她整天抱著女兒耐心地誘導(dǎo)她叫媽媽爸爸,但女兒只是盯著媽媽的臉,永遠(yuǎn)是一副惘然的表情。有時候,芳精神快崩潰了,對著女兒大呼小叫,最后,對著我大呼小叫。

尖叫聲塞滿了整個世界。我們的生活一團糟。

而此時,芳的父親突然回到家里。

那天黃昏,一個胡子拉碴、渾身散發(fā)著臭味的老男人一言不發(fā),一屁股坐到我的沙發(fā)椅子上。我請他坐得更端正一些,眉頭更舒展一些……這樣我才能畫出令他滿意的畫。

“我不畫像,我只是累了,想歇一會?!彼f。

我也累了,我要收拾東西回家。

我扛著沙發(fā)椅子回家。進門時,竟然發(fā)現(xiàn)他跟隨著我。

芳開門,驚叫一聲:“爸?!?/p>

芳的父親多年未回家,卻若無其事似的,像今天早上出門,現(xiàn)在回來吃晚飯一樣。對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他避而不談,只是驚奇地問芳:“你媽呢?”

從此以后,家里增加了一個人,變得異常擁擠,壓迫感爆棚。

芳對父親的意外回歸既措手不及,又很不習(xí)慣。很快,芳與父親的戰(zhàn)爭取代了一切矛盾沖突。芳總是責(zé)怪父親讓母親患上了精神障礙,流浪街頭,與那些品行良莠不齊的流浪漢為伍。哪怕不以此為由責(zé)罵父親,芳還有其他理由將父親罵得躲進衛(wèi)生間里半天不敢出來。每次我以為他已經(jīng)從下水道逃跑了的時候,他卻失魂落魄地從衛(wèi)生間里閃出來。如果女兒不在,他會問我:世界有什么變化嗎?我說,沒有。他既不表示失望,也不作出如釋重負(fù)的樣子。為了減輕空間狹窄帶給我們的壓抑,他總早出晚歸,尋找芳的母親。每天信心滿滿地出門,回來時像條失敗的獵狗一樣沮喪,還風(fēng)卷殘云地把一家四口的晚飯吃得所剩無幾。這讓我和芳都變得沮喪、尷尬又緊張。芳每天帶著女兒外出尋醫(yī)問藥。我每天拼命吆喝,希望人們成群結(jié)隊地請我畫像。我需要錢。可是,情況剛好相反,找我畫像的人越來越少,這城市的人不僅自己不需要畫像,連給親人畫遺像的錢都省了。

有一天下午,陽光正好,來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她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那張沙發(fā)椅子:“噢,又見到你了,椅子!”

我也一下子認(rèn)出了她。

是瓊。

她比過去豐腴、成熟了許多。皮膚還是那么白,跟陽光一樣白。

“這張椅子原來有這樣的用處?!杯傉f,“我低估了它。我把它賤賣了,像當(dāng)初賤賣我自己一樣。”

我說:“它本來就屬于畫家。”

瓊裝出痛心的樣子,撫摸著椅子嘆息:它瘦了。坐它的人太多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屁股!

我很認(rèn)真地給她畫像。那時候,她的表情很憂郁,看得出來,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挫敗感。是的,我把她的神態(tài)和內(nèi)心世界刻畫出來了,栩栩如生,細(xì)致入微。她對畫像很滿意。

“你不屬于街頭?!杯傉f。

這是那些日子里我聽到的最貼心的一句話,像當(dāng)年瑩對我說的那樣:你不要跟人間煙火味靠得太近,會被熏死的。

后來,瓊經(jīng)常路過孝賢小巷,說是去辦事,順便來看我替別人畫像。如果看見我閑坐著,她便坐到沙發(fā)椅子上,嫣然地笑,說:“再給我畫一張,我給你錢。”

我需要錢。同時我習(xí)慣了等待。當(dāng)瓊從人頭攢動的街角出現(xiàn),我的內(nèi)心便驚濤拍岸。凝望深淵久了,深淵必予以回望。瓊就是我的深淵。畫像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四目相對,從開始的躲閃到后來的互相凝視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她太像瑩了!越來越像。她的影子每時每刻都在孝賢巷游蕩,在我的夢里撲打我,揮之不去。

有一段時間,沒見到瓊出現(xiàn)在孝賢巷,我的心里空蕩蕩的。我責(zé)罵我自己,不應(yīng)該見異思遷,不應(yīng)該有非分之想,不要滑向人跡罕至的深淵。

尤其是,在這個家一團糟的情況下。

芳看得出來,我開始對雜亂無章的生活,對沒完沒了的煩憂失去了耐心,其實,她也看出了我的無能。她經(jīng)常指桑罵槐地嘲諷我一無是處。更甚的是,她竟然把女兒智障歸咎于我把劣質(zhì)顏料帶回家里,還在家里畫那些一錢不值的仕女,還在夜里,離開床,躲到沙發(fā)椅子上做夢,像一個夢游癥患者。

我無法反駁。因為夜深人靜的時候,無論那張椅子在哪里,我都能聞到它如涓涓流水般的呼喚。芳說,她總有一天會把那魔咒附體的椅子付之一炬。

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瓊來到了孝賢巷,對我說:“我想贖回我的椅子?!?/p>

我還來不及拒絕,她接著把嘴貼到我的耳邊說:“把你一同贖走?!?/p>

我喜出望外,但裝作十分為難和憂慮的樣子,只是對她淡淡一笑。

“這里彌漫的連煙火味都說不上,簡直就是咸臭味,沒把你熏死已經(jīng)是奇跡。你必須跟我離開這里,一刻也不能再耽誤了?!?/p>

后來我才知道,此時的瓊剛剛告別一段失敗的婚姻。其實也不算婚姻,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嫁給那個男的。她只是一個屬于黑夜的情人。那個男人只是在每個月的某個夜晚悄然潛入她的臥室,黎明前便匆匆離去。后來,三個月才來一次,最后干脆不來了,舉家搬到了另一個城市,把她遺棄在此。

我以為瓊跟我開玩笑,想不到她是認(rèn)真的。第二天傍晚,她竟然出現(xiàn)在我的家里。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正在屋里和芳談話。芳的父親坐在角落里抽著劣質(zhì)煙。瓊沒有嫌屋子里復(fù)雜難聞的氣味,坐在一張小板凳上,一身極為普通的打扮,顯得樸實無華。

我正想開口說話,芳的父親起來把我推出門:“那是兩個女人的事情?!比缓笸熘业氖肿呦聵牵刂①t巷漫步。

“我也是畫畫的,你知道嗎?”芳的父親問我。

我知道,畫電影海報的美工,說是提前退休,實質(zhì)是下崗了。

“瓊說得對,你不屬于街頭?!狈嫉母赣H說,“芳的母親也曾經(jīng)對我說過‘你不屬于街頭,可是,我一輩子只屬于街頭。我是街頭的命?!?/p>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們一路往北走,穿過東葛路、思賢路,到了建政路。經(jīng)過工商銀行的時候,我們朝著那兒的屋檐駐足而望。

“其實,這個屋檐我也露宿過,就在你和芳的母親中間,只是你們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狈嫉母赣H說。

我十分驚訝。那時候,在此屋檐下露宿的陌生人如走馬燈一般,我沒有在意,只是睡覺而已。

“我又要離開芳了。跟廣闊的街頭相比,家太窄太窒息了。”芳的父親說。

我想問“是不是要去尋找芳的母親”,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芳的父親再次問我。

我搖搖頭。

“你跟我不一樣,你不應(yīng)該只滿足于做一個好人!”他公布了答案。

我依然不明白他說什么。我突然對所有的東西充滿了疑慮。我對這個世界所有的疑慮都束手無策。

最終,是芳告訴了我答案。

瓊向芳贖買那張沙發(fā)椅子,十萬元。當(dāng)然,必須贈送一件東西。

那件贈品便是我。

芳同意了。

關(guān)鍵是,我也同意了。只是我對買賣原則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

芳想不到我也會同意。瓊離開我家后,芳半開玩笑地跟我說了這筆還沒有成交的生意。她再次征求我的意見,臉上充滿了笑意。我讀出了她的意圖。我說:“只能這樣了?!?/p>

我說的是真話。女兒治病需要一大筆錢。芳是知道的,她自稱找到了最好的醫(yī)生,但需要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費用。而瓊的十萬元簡直是雪中送炭。

然而,芳一下子臉色大變,繼而怒火中燒,要將手里的女兒當(dāng)成炸藥砸向我。如果不是她的父親勸阻,將是一場不可收拾的沖突。

我是想離開這個家了。我需要孤獨?,撛缇途孢^我:你不要待在人間煙火味太濃的地方,會被熏死的。

我對這筆買賣有一個小小的要求:我不賣那張沙發(fā)椅子,也不能作為贈品。那張沙發(fā)椅子的產(chǎn)權(quán)必須永遠(yuǎn)是我的。這是作為一個畫者最后的尊嚴(yán)。

在兩個女人談判的籌碼里,這個要求不是原則性的問題,她們相視一笑,交易完成。協(xié)議不需要我簽署,她們鄭重地按上手模后就生效了。

芳迫不及待地驅(qū)逐我出門。她履約的態(tài)度堅決而徹底。我的一切都被清除。我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被兩個女人忽略了。在芳書寫的歷史里,將不會出現(xiàn)跟我有關(guān)的任何信息。離開芳的家前,芳的父親把我送出門外,真誠地告訴我:“等你老了,老無所依,我,一個孤獨可悲的老畫匠向你推薦好的去處。”

他的臉上充滿了詭異的笑意,看上去像凡·高的自畫像。

我扛著那張沙發(fā)椅子,越過孝賢巷、鯉灣路、東葛路……

我是愛瓊的。真的愛。當(dāng)然,以前我也愛芳。還有長春的時候,我還愛瑩。我都曾經(jīng)愛著你們。瓊,我進你的家門后的那些日子,我們?nèi)缒z似漆,相見恨晚。每到傍晚,你坐在陽臺的沙發(fā)椅子上,像一個宋代的仕女,憂郁地看著我。其實,你的內(nèi)心是喜悅的、幸福的,對嗎?

三年來,我在你的家里,你供我食宿,我心無旁騖地畫畫。我畫了很多的畫。我把它們送到M城的書畫經(jīng)營公司,但他們給我很低的價錢,傷了我的自尊心。我把畫拿回來,寧愿將它們燒掉也不賤賣。是的,我寧愿賤賣我自己,也不賤賣我的畫。瓊鼓勵我說:“你將來會讓他們后悔的?!蹦阍趺粗浪麄儗頃蠡冢凯偛欢?。她只是崇拜書生?;蛘哒f,談不上崇拜,她沉迷把一介書生握在手里的掌控感而已。每次以她為模特,畫到最關(guān)鍵的時刻,她總是露出小市儈的淺薄來,讓我大為掃興。她以為我想到瑩了,有不悅之色。確實,那一刻我真的無比懷念瑩。

瑩是真正的模特。原先她是長春歌舞團的一名演員,后來才成為廣告公司和服裝廠的模特。有一次,我在一家廣告公司遇到她,被她的美貌和氣質(zhì)迷住了,像是我夢里見過的人。我盯著她看。她走過來,微笑著對我說:“我見過你。我看過你的畫?!彼侵赣本W運會時我畫的一幅巨型宣傳畫,一個手執(zhí)火炬的少女奔跑在長春的大街上。

“她有古典氣質(zhì)。”瑩評價說,“像我。”

那個手執(zhí)火炬的少女確實像她??墒?,在此之前我從沒有見過她。我畫的時候純屬憑空想象的。我以為,世界上最美的女孩應(yīng)該像畫中少女的樣子。

后來,我快要把瑩忘記的時候,她突然來到我的畫室,一聲不哼地看我的畫,像一個專業(yè)的鑒賞師,看完后咧開牙齒對我笑。她的牙齒潔白整齊,像一朵朵盛開的百合花瓣。

“你給我畫一幅畫像吧。求你了?!爆搼┣笪?。

我毫不猶豫答應(yīng)了她。我讓她換上古代仕女的服飾,花了一個下午,其實天快黑了,我才把它畫好?,摵軡M意,但她沒有拿走。

“這是你的作品,我不能隨便拿走?!爆撜f,“記住,你的作品離開你就會死亡。像魚離不開水。你要把它們留在身邊。”

瑩每隔一段時間便來一次我的畫室看她的畫像,在畫前端詳半天,然后略帶憂郁地離開。半年后,有一次,她站在自己的畫像前哭了,把我嚇壞了。

“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畫家。”瑩很嚴(yán)肅地對我說。

我受寵若驚。她離開后,二舅對我說:“她說的是對的。”

但是,我忘記跟瑩說了:“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孩?!?/p>

可惜了,我一直沒有對她說這句話,即使后來她成了我的女朋友,我也沒有說出來。

后來,我畫的很多仕女都是以瑩為模特的。倒霉的是,我的畫沒人問津,不是我畫得不好,而是那時候瑩的名聲被人敗壞了。在長春,關(guān)于她的傳聞鋪天蓋地,她一度成為了“爛女人”的代名詞。她失業(yè)了,無處可藏,整天在我的畫室當(dāng)我的模特。二舅對此頗有微詞,擔(dān)心瑩影響了畫室的名聲。我才不在乎別人怎么看瑩,我愛她,就夠了,去她媽的名聲!

瑩也是真愛我的。她是見過名利的人,所以對名利看得很透徹。

“名利就是狗屎,不值得你用最好的才華去追求?!爆撜f,“你才是世界上最好的畫家。好好畫你的畫。”

然而,我開始考慮賺錢,因為瑩是一條五顏六色的金魚,我必須給她水和養(yǎng)分,盡管她信誓旦旦地說不需要物質(zhì),寧愿跟我過一輩子窮日子。可是,我不能讓我們的愛情陷入貧困的險境,不顧瑩的反對和勸告,我折騰各種生意,都失敗了。最后,把二舅留給我的畫室也賠了進去。東北淪陷了。

瑩離開我的原因絕對不是因為我一無所有,而是因為我不聽她的勸告。但她沒有生我的氣,只是覺得我浪費了才華、消耗了元氣太可-惜了。

“你不能跟煙火味靠得太近。會熏死你的?!爆撜f的是對的。可是,當(dāng)我重新回到畫畫時,已經(jīng)找不到當(dāng)初那種仰天俯地、暢快淋漓的感覺。

現(xiàn)在,一想到瑩,后悔的雪便堆積如山。

月光如雪,猶如冬天潔白的東北。此刻沒有了人間煙火,純凈得像情竇未開的仕女。無數(shù)仕女?dāng)y著悲傷從天而降,為首的正是瑩。我控制不住自己,突然號啕大哭,悲痛欲絕。

一個頭發(fā)紊亂胡子拉碴的流浪漢從我跟前走過,駐足停留,咧嘴對著我笑。

“我很好笑嗎?要不,你來試試?”

流浪漢不置可否。我站起來,哽咽著對流浪漢說:“你坐一下?!?/p>

流浪漢還在猶豫,我拉他,推他。他終于半推半就地坐到了沙發(fā)椅子上。我看著他表情的變化。開始時,他還在笑,過了一會,他的表情慢慢變得肅穆和憂傷。一陣風(fēng)吹過來,他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最后轟一聲對著萬達城方向號啕大哭……

“你哭什么呀?”我問他。他沒有回答我??薜酶就2幌聛怼?/p>

哭聲引來了好奇的人。來的人越來越多。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年輕人。我明白了,這個城市,看似安靜祥和的夜晚,并非無懈可擊,只要有哭聲,總會引出一些人來。

“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不斷有不明真相的人問。

我說:“沒有什么,這是一張憂傷之椅,無論誰,只要有憂傷,坐上去便會失聲痛哭?!?/p>

他們不相信。我讓流浪漢站起來,讓出位置,讓另一個人坐上去。

流浪漢不愿意讓座。我拉扯他。他瞪了我一眼。

“我坐到了狗屎?!绷骼藵h站起來,嘟噥道。

我仔細(xì)端詳了一下,這個流浪漢不是芳的父親嗎?他右邊嘴角有一道明亮的疤痕,在月光下閃爍。待我再欲印證,他已經(jīng)鉆出人群揚長而去。

取代流浪漢坐上去的是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她才坐上去,便掩臉而哭,斷斷續(xù)續(xù)地向我們訴說她悲苦的一生。

不信邪的是一個強壯的男人,他把肥胖女人揪起來,自己坐上去。他坐了好一會兒,我們以為椅子會失效了。我勸他讓座之時,他竟然像山洪暴發(fā)一般痛哭起來,捶胸頓足地說他對不起自己的妻子。他完全崩潰了。我從沒見過一個男人能哭成那樣。我真希望芳和瓊都親眼目睹這一時刻,不為了什么,只為了見證一張椅子的神奇。

圍著椅子的人越來越多了,都是陌生的臉子L。他們彼此也陌生。午夜里哪來那么多的人?這個城市到底有多少陌生人?

好像是,他們剛剛走過了很長的路,累了,爭先恐后地要坐到那張椅子上去。我被他們擠到了外面,要重新擠進去幾乎已經(jīng)不可能。我又一次被驅(qū)逐了。

我心里很清楚,那張椅子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我的淚水已經(jīng)干了,忘記了剛才有多傷感,但椅子上傳過來的哭聲越來越憂傷……

這一切增加了我的后悔,乃至恐懼,我趕緊離開,趁他們不注意,匆匆遁入夜色里。

朱山坡,作家,現(xiàn)居南寧。主要著作有《風(fēng)暴預(yù)警其月》《蛋鎮(zhèn)電影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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