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桃花謝
桃花謝,像某人的決絕
某人在山腳下拄杖
某人用暮年頻頻回首
某人在青春時刻放浪逍遙,聽花濺淚
某人有骨子里的高潔、書上的孤憤
某人柔腸寸斷,在春風中隱姓埋名
某人在月亮里葬花,挖出一個冰冷的宮廷
讓桂樹在其中瘋長
某人用落花堆一座山,埋下一片桃林
某人在山崗上眺望果實的臉
取出不甘的心。某人心中有芳草
才敢一個人背著天涯行走
某人放出一只老虎到處傷人
某人撫著傷疤哭訴,變成了另一只
傷心的老虎;某人雪夜歸來,在小城外
敲門,整個世上,都響著她
一個人的回音,某人心中一顫
——這要命的歲月啊
漫山的桃花,落英繽紛
五十年的想念
五十年了,我想讓你
成為一個幸福的人,讓你坐在
山坡上,村莊和城市的背景
又遠又深
讓你在時光里滿懷信心
樹木都根深葉茂,田野豐收在望
梯田閃爍,長著金燦燦的鱗
兒女薄霧一樣圍繞你,明媚,濕潤
歲月的珍珠糾正了淚水
浮上頭頂?shù)幕ǘ?,有暴雨后的平靜
風吹著曠野,也吹著你寂靜的心
只有我的想念是不散的
這強大的歲月的光,只有我的想念
在那面山坡上,堆積著,修改著
仍無法扶起時間的陰影
漫長的五十年,天空仍然
裝著那些水,裝著那個舊湖泊
它的波浪一直推到你的腳下
它的光,已經(jīng)把你刻成了一個玻璃
一樣的飾品,我的孤零零的母親
桃花紅
女兒心潮澎湃,在樹下寫信
她臉上的茸毛,剛剛收攏漣漪
遠方的人突然被柳枝彈開
——甜蜜或沉默
如同一場不為人知的歡聚
枝頭上天天都有新生活
你給我前途,我給你肉身
散落在腳下的歲月
各有各的定數(shù),難言的
只是所有繁華,都仿佛一瞬
孕育在花蕊里的孩子
它們那么小,仿佛疼痛的碎片
都有不同的人附身
而人是最短暫的
只有亡靈的思念,才生生不息
桃林深處,流浪的落英
從不思考長成一棵樹
它沉溺于尋找和辨認,它認出了
夢想和喧嘩的意義
它也認出了暮色里相擁的人
嘴里念著:桃花,桃花
身子正被一根繩子緊緊捆住
夜晚
最后一次在八英莊村頭出現(xiàn)
是夜晚,月亮掛在中天
我想遇到一個人
小學校躲在樹蔭里,燈光暗淡
我知道那排土房的影子
在蟲鳴中顫抖
越過那個蒼白的屋脊
我看到你,在遠處的窗欞上
露出剪紙一樣的笑臉
此時秋蟲叫聲洶涌
像一場盛大的告別宴會
而露水明晃晃的
把向日葵巨大的葉子壓彎
我把一封信
壓在你家門口的石頭下
希望你能發(fā)現(xiàn)
今夜月光明媚,希望它
能照見字間的霜跡
和我自行車上銹蝕的鈴聲
遇見
高原上,我遇見一棵樹
像絕途中
找到了一副裝走自己的棺木
沙丘里,我遇見一汪水
像晴空中
找到一朵含著汁液的白云
夜空下,我遇見一條咝咝叫的蛇
我們互相探詢,對峙
像找到了哲學家心中的燈光和怒火
一棵樹,一汪水,一條蛇
一卷星辰……它們今夜為我所見
這多么奢侈
今夜,我活在大地上
帶著一個人的沉默和憤怒
怒馬
一座山的憤怒是紅彤彤的
而一匹馬的憤怒
是群山倒下之前的沉默
騎手是亂云,牧鞭如閃電
憑借暴雨加深溝壑的大草原
越退越遠之后
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思想的頭顱
我說我需要一個葬身之所
狂風敞開一條山谷
我說我需要越過一座死亡的山峰
白云就為此磨亮四蹄
如果墮落,黑夜是腐朽的
沉睡的葡萄進入雙眸
你可以慢慢接近篝火和人群
你也可以涂成黑色的星宿
而草原則醉心于廣闊無垠的夜幕
騎手并不局限于尋找
如果殺戮,令你無法躲避
深夜鼓聲四起
鬃毛紛披,泣月長嘶者
正崩成一張銀色長弓
而飛翔的山脊
將轟響著“馳出我的眼睛”
燕山北麓
駝隊、鹽幫和皮革商人藏進沙子
夕陽藏進深夜,而劫匪的馬刀
正藏進我血淋淋的肩膀
我把湖底最后一汪水吸干的時侯
沙狐在風中跳起,腹蛇的尾巴哧哧作響
憤怒的月亮,冷得像冰川一樣
沙塵暴拱起的脊背,超過了沉睡的駝峰
它想干什么?這個命運里翻滾的
悶雷,向南或向北
那里就是它血淋淋的戰(zhàn)場?
燕山什么也不說。燕山是個長者
而星空下,只有契丹人孤零零的墓塔
在蒼茫的夜色里,眺望著遠方
江尾海頭
海灣外的浪脊上,暫時無人騎行
長江里的落日一片昏黃
風聲從鵝鼻嘴的外面吹進來
把準備入海的潮頭推得倒卷如飛
鷗鳥在灘頭鳴叫,鋼索橋
是懸空的,它用虹霓的夢想
做成了一道斜坡
讓風箏、羽毛和空想者的頭顱
在那里滑翔
只有裝滿沙石的滾裝船
突然充滿了重量,它不改變航道
它一直在漩渦里打轉(zhuǎn)
并且把傾斜的水面變成了聳立的墻
我摸到的碑石可以刻字
潮濕的、腥咸的、分裂的字
東坡居士,徐霞客,還有許多人
都淤集于此,今夜明月清白
江風浩蕩,都有可以彼此眺望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