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春天,被新冠肺炎疫情禁足得太久了,心也失了色彩。我是受菜先生一句“沒事兒到我菜園轉(zhuǎn)轉(zhuǎn),散散心”的邀請,于清明節(jié)前再次來到胭脂河的。
位于阜平縣城南十幾公里的胭脂河,如被歲月智慧了的老母親,張開寬廣溫柔的雙臂,擁黃沙、河石、紅花、綠柳入懷,更擁著兩岸勤勞不息的胭脂河兒女。雖然河水明顯少了許多,可兩岸沖積而成的平原愈發(fā)平坦、遼闊。
這座曾培育出胭脂稻、小麥、玉米等優(yōu)質(zhì)作物的“阜平糧倉”,如今在北果園鄉(xiāng)廣安村一帶轉(zhuǎn)型變了模樣,成為生于斯長于斯的“菜先生”二十年來一直創(chuàng)意描摹的“蔬菜王國”。
跨過廣安大橋不過百米,向西轉(zhuǎn)入一條水泥路,胭脂河南岸的“阜彩蔬菜基地”便倏地展現(xiàn)在眼前。泛綠的南山連綿不絕,形成天然屏障;河灘開闊平坦自是肥沃良田,一株株楊樹、柳樹整齊列隊靜默守護,一座現(xiàn)代化的蔬菜基地向西赫然鋪陳,望不到頭……
菜先生從一座大棚里鉆出,滿臉憨笑迎上前。還是原來的樣子:不高的個頭、精爽的頭發(fā)、結(jié)實的身板、樸素的衣著?!耙膊惶崆按騻€電話,好去村頭接你?!边@形象、這氣質(zhì)、這談吐,與他退伍軍人的身份很是搭調(diào),骨子里透著那么一股子勁兒。
“給你個‘驚嚇嘛,哈哈?!蔽抑噶酥杆礉M泥土的布鞋,打趣道,“你還是這么熱愛故鄉(xiāng)的土地?!彼箘艃狐c頭:“你懂我?!?/p>
2000年,菜先生是帶著種菜夢想從甘肅退伍返鄉(xiāng)的。自然條件惡劣的甘肅都能種出新鮮蔬菜,老家不缺地,不缺水,為啥就沒人種大棚蔬菜?還是大山屏蔽了視野,禁錮了思想。菜先生動了種菜的念頭,可真做起來,遠沒有想象得那么簡單。其間,有過資金的難題,有過與村民的糾紛,有過雪壓大棚的痛楚,有過外出學習的輾轉(zhuǎn),有過開拓市場的艱難,但每一步他都走在厚重的大地上,走得實,走得穩(wěn),走出了一片天。
二
拉開一座棚門,撩起棉簾,我在棚口閉了眼,貪婪地深呼吸一下,說:“這棚是西紅柿!”菜先生應道:“回答正確!”
睜眼,滿棚的西紅柿盡在眼前。一株株秧苗乖巧地順著吊繩沖向棚頂,枝葉翠綠翠綠的,莖粗粗實實,拔著節(jié),開著花,坐著果,似待產(chǎn)的孕婦有著旺盛的生命力。一串串可愛的小黃花,一嘟嚕一嘟嚕,綠的、半紅的、紅的西紅柿不管不顧地趴在枝上,或三五成群,或七八成隊。穿梭其間,西紅柿特有的味道,沾了滿身,彌漫了大棚。
菜先生挑一顆泛紅的果子摘下,遞給我:“嘗嘗,免洗的!”果肉沙沙的酸甜適口,真似在舌尖上舞蹈。我的表情應該有些夸張:“嗯!太好吃了,是兒時的味道?!辈讼壬蛄艘谎勰_下的土地,說:“我就是想在兒時的土地上種出兒時的味道!”
土地上沿襲的種菜土法與現(xiàn)代科技結(jié)合,種出了品質(zhì)優(yōu)秀的阜彩蔬菜,這是菜先生最為津津樂道的得意之作。
嘗完西紅柿,轉(zhuǎn)入黃瓜棚。整棚黃瓜整齊地攀爬在吊繩上,打著旋兒地比賽著,爭搶著,生出綠葉,綻開黃花,結(jié)成小瓜,都透亮透亮的,你追我趕,可勁兒地熱鬧著。菜先生說:“看這黃瓜,我就是要它自然生長,從不干預。瓜熟蒂落,瓜長成,花已枯,這才正常。那些所謂的‘頂花帶刺,其實并非真正新鮮?!?/p>
菜先生視菜如命,給予了最貼心的呵護,當然也得到了最可心的回饋。
時下已錯過育苗期,瞧了幾個大棚,一直有個疑惑:為什么韭菜大棚裸露的土地不會板結(jié)?為什么瓜果大棚的土地覆了地膜?
菜先生饒有興趣地給我科普:“我都是用的有機肥——處理過的羊糞。雞糞不行,太味兒了。還要定期‘喂些‘豆餅?!背趼犨@詞兒,感覺種菜好奢侈。菜先生笑了:“豆餅也是種有機肥,就是發(fā)酵處理過的做豆腐剩的豆渣,榨油剩的花生渣、瓜子渣、菜籽渣之類的,能改善土壤性狀,菜也長得壯?!惫植坏猛临|(zhì)肥沃、疏松,韭菜肯定喜歡。我還真是少見多怪了。
白色的塑料薄膜下,偶爾有幾株倔強的小草,但成不了氣候;密密麻麻的小水珠附著在地膜內(nèi)層,還起到了保濕效果。一旁操作的工人說:“老板說堅決不能用除草劑,先前光拔草就拔得著急,這樣有了地膜,我們省事兒多了?!?/p>
“草的問題解決了,那蟲呢?不用藥,總不能用手捉吧?”我又拋出一個問題。
菜先生指了指棚中懸掛的幾個黃色小燈說:“就靠它們了,誘蟲燈。有時,再放些粘蟲板。物理捉蟲。哈哈!”此時的誘蟲燈有些“孤獨”,可以想見,夏秋時節(jié)定是它們大顯身手的時候,蟲子膽敢造次,統(tǒng)統(tǒng)乖乖被俘。正因如此,每次到菜先生大棚里摘的菜,大都可以免洗即食,絕對放心。
還不放心?好,放大招兒!
菜先生又指了指棚頂一角兒的攝像頭:“這是2016年商務局幫我安裝的農(nóng)產(chǎn)品追溯系統(tǒng),對重點大棚、重點區(qū)域進行實時監(jiān)控。何時育苗栽植,何時施肥澆灌,何時田間管理,何時采收發(fā)貨,連帶土壤酸堿度、空氣指標、水質(zhì)、瓜果生長情況都在第一時間上傳至大數(shù)據(jù)庫。上市瓜蔬都貼上了二維碼,‘吱地一掃,菜品信息一目了然,贏得了客戶的信任與青睞。”
菜先生從手機里找出一張貼了二維碼的娃娃菜照片,讓我操作一下。長按,識別,馬上跳轉(zhuǎn)至“農(nóng)產(chǎn)品追溯綜合服務平臺”。有追溯碼,有基地信息,有娃娃菜的“履歷”:栽培、出苗、間苗、數(shù)次澆水、采收的時間全都記錄在案。菜先生驕傲地說:“這就是智慧農(nóng)業(yè)的魅力!”我深以為然。
二百余座冷溫大棚、一百余畝露天蔬菜,大路瓜菜、特色蔬菜,撐起了菜先生的“多彩”基地。菜先生發(fā)出邀請:“你現(xiàn)在來得不是時候,等采摘季一定來嘗嘗我的‘蔬菜宴,我都申請品牌注冊了呢!”不得不佩服他的遠見,更對那養(yǎng)眼養(yǎng)胃的“蔬菜宴”充滿期待。
我極力地想象著“蔬菜宴”的隆重與靚麗:家常的,還有紫色的土豆、白菜、生菜,黃色的西瓜、茄子、香蕉西葫蘆,黑色的土豆、番茄、胡蘿卜,絕對吸睛。再加上菜先生“報菜名”般介紹我認識的杭椒、杭茄、荷蘭豆、紅菊苣、冰菜、結(jié)球茴香、蘋果苦瓜、火星果等營養(yǎng)功能型特色蔬菜,見都沒見過,更別提做與吃了,定會讓我大開眼界。
我給菜先生建議:“不妨依托咱的基地,與中小學聯(lián)合,搞個農(nóng)業(yè)研學,也讓小朋友們開開眼?!彼拥匚兆∥业氖郑骸罢写艘猓矚g迎你們的文藝家來采風。”我與菜先生一拍即合。
瓜菜色彩繽紛,琳瑯滿目,除了常規(guī)菜的常規(guī)做法兒,真想象不出那些特色菜是個什么吃法兒,是蘸醬、涼拌味道好,還是熱炒、涮鍋味道妙?菜先生賣了個關子,埋了個伏筆:“我的特色菜在北京、石家莊、保定等大中城市市場,很受歡迎的。等時令到了,請你來品嘗如何?”我拭目以待。
三
數(shù)座棚內(nèi)都有工人在忙碌,此時的工作主要是疏花、搭蔓、授粉,也有在收割韭菜的,“沙沙沙”一鐮鐮下去,滿棚都是濃郁的韭菜香。這些雇自廣安本村的留守婦女們種了一輩子地,稍加培訓便可熟練操作。
一位翻著藤蔓疏花的大嬸講起來頭頭是道:“這是哈密瓜,為了保證瓜的品質(zhì),必須摘掉一些花,直到十五個節(jié)兒以上才留花坐瓜。”說完,“嘎吧嘎吧”又摘掉數(shù)朵嬌嫩的小黃花。負責技術領班的大嬸明顯健談一些:“我們現(xiàn)在也是蔬菜管理能手了,呵呵!我來這基地早,當年我老伴兒左胳膊受傷落了殘疾,干活兒只能一只手,我便到基地來干活兒,掙錢補貼生活。自打我到這兒,肯吃苦,也愛學,老板就讓我做領班,帶著后來的姐妹們,一年能掙兩萬多呢!”
棚外遇到一位揮鍬鏟土的大叔,上前搭話:“你也在這兒打工?一個工給你多少錢?”大叔憨憨一笑:“我是臨時替我老伴兒來的,她掙多少工錢,我也不過問?!蔽覙妨耍骸翱磥?,你在家不掌錢?!迸赃呉晃淮髬鹫f:“我們一個工有六十的、七十的,還有八十的。這樣守家在地打個工,自家家里的、地里的活兒也都落不下,家門口兒就能掙錢。好著哩!”
菜先生悄悄告訴我:“他們中有不少建檔立卡貧困戶,只要他們愿意自力更生地通過勞動掙錢,我都會根據(jù)工作需要吸收到基地干活兒,這也算是精準扶貧、有效幫扶嘛!”
菜先生指著新整出的棚間過道兩側(cè)的土地說:“這里要種上油葵,既是景觀,還能榨油?!彼兀彝?,透過他笑瞇瞇的雙眼,我似是看到了一片片金燦燦的油葵在迎風舞蹈,其間是游覽觀光的游客、穿梭忙碌的工人,還有專情于這片土地的菜先生。
站在村口,與菜先生一起回望夕陽下鍍了金的蔬菜基地,久久駐足,沒有講話,我深懂他的不易與驕傲。
為打破這沉靜,我“八卦”地問:“疫情期間你都干了些啥?”菜先生嘿嘿一笑:“我閑不住,育苗,栽種;讀書,學習;網(wǎng)上聯(lián)絡訂單,拓寬銷售渠道,哪樣兒都沒落下。我還給防疫一線捐了一百箱蔬菜呢。”我給他點了個大大的贊。
談及以后,菜先生很有信心:“疫情把大眾消費對綠色有機蔬菜的需求提前了好幾年,也更堅定了我的方向,就是初心不改地永遠追求‘高品質(zhì)高質(zhì)量,營養(yǎng)健康安全,繼續(xù)占領高端市場,走進城市社區(qū),搞活網(wǎng)絡銷售……有機蔬菜前景一定會更好!”
四
“菜先生”叫順嘴兒了,竟一時叫不慣他的本名“馬志國”。
在田間地頭見馬志國多了,竟淡忘了他被河北省委、省政府授予的“河北省農(nóng)村青年拔尖人才”的身份,淡忘了他被河北蔬菜行業(yè)協(xié)會授予的“蔬菜大王”“蔬菜科技示范標兵”的稱號,淡忘了他是在石家莊股權交易所掛牌上市公司的老總,淡忘了他是阜平縣政協(xié)委員、“十佳致富帶頭人”……
其實,馬志國對加身的這些“彩”看得很淡:“做人做事扎實本分,才配活在這塊土地上?!蔽易钚蕾p他褪去光環(huán),卷起褲管,擼起袖子,兩腳沾泥打理蔬菜的模樣,雖然四十三歲的他有了白發(fā),有了皺紋,論顏值真談不上多帥,但在許多人眼中,大棚中、土地上、菜叢間神情專注的馬志國最帥,那才是他人生真正的“高光時刻”!
“殷紅”的胭脂河靜默東流,新綠的廣安村一派生機。望不到邊的白色大棚、露天良田似是一片秘境之地,清一色綠油油的秧苗正在拔節(jié),在這片孕育了革命,孕育著希望的沃土里,深藏了一個色彩斑斕的“秘密”。植密者、揭密人都是“菜先生”馬志國,這秘密便是引人遐想的“彩的菜”,我,我們都在期待秘密揭曉的那一天。
(張金剛,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阜平縣文聯(lián)主席。作品見于《中國藝術報》《文藝報》等報刊。著有散文隨筆集《多年離家已成客》《水盆盛太陽》。)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