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鋪
去葛源,必路過五里鋪。
搜索地圖,在全國的地名中,叫五里鋪的地方很多。葛源的五里鋪,卻承載著一段紅色的記憶。
陽光奔跑著,五里鋪泛起濃艷的明麗。白墻黛瓦在古木的掩映中,錯落地勾畫著若隱若現(xiàn)的輪廓。潔白的花朵纏繞古木,香氣如瀑布般傾瀉而下。一陣風(fēng)過,循著香氣潺湲而來的葛溪河,恰好與村莊撞個滿懷。葛溪河發(fā)源于磨盤山,一路蜿蜒,轉(zhuǎn)弋陽注入信江,湯湯匯入長江。河水流過兩岸人的經(jīng)脈和骨髓,涵養(yǎng)了他們的性情。波光瀲滟,明晃晃地閃著,葛溪河將沿途的景物都演繹成自己的取向。
道路兩旁的青山連綿起伏,呈東高西低之勢,越往里走,峽谷越幽深。山石巉巉,如斧削刀劈,形如天然屏障。裂縫縱橫的巖石間,松樹聳立,灌木葳蕤,給山體憑空籠上幾分森嚴。峽谷僅有一條路通向外界,充滿統(tǒng)御一切的霸氣。五里鋪位于峽谷的風(fēng)口,有著“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氣象,是個得天獨厚的軍事要塞。1931年春,方志敏和邵式平沿著葛溪河,率領(lǐng)贛東北特區(qū)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由弋陽方家墩遷駐葛源。他們以磨盤山為依托,展開武裝斗爭,創(chuàng)建了贛東北第一個紅色革命根據(jù)地,在新中國革命史上書寫了光輝絢麗的篇章。
秋天到了,岸上的稻穗日臻飽滿。贛東北省蘇維埃政府在葛源成立,方志敏任主席?;蛟S,從五里鋪走進葛源,方志敏的腦海里就已經(jīng)醞釀了一個新課題。這個“馬克思篤誠信仰者”,一生都奔波在追求、改變的路上。他在根據(jù)地辦工廠、軍械廠、工農(nóng)醫(yī)院,還發(fā)行股票,實行免費義務(wù)教育。在舊社會,窮苦農(nóng)民的地位卑微,一向都被人歧視。是方志敏使窮苦的農(nóng)民懂得了人人平等,第一次有了做人的尊嚴。在葛源,方志敏兼容并蓄,實踐了毛澤東主張“以農(nóng)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quán)”的革命理論。他以迥異于常人的睿智,窺見了中國革命的未來。盛極一時的葛源根據(jù)地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等建設(shè)方面取得了空前的輝煌。1933年3月,中央授予方志敏一枚紅旗勛章,并稱葛源根據(jù)地為“光榮的模范區(qū)”?!百I不盡的葛源,吃不完的豬肉”,根據(jù)地經(jīng)濟發(fā)達,農(nóng)民有自己的田地,過上了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
穿過一片蘆葦,是何家壩。紫色的鳶尾花向著濕處,漸次綻放。柳樹垂掛一簾幽夢,滴青瀉翠。河床變寬。白色的水鳥在河面上盤旋,倏地鳴叫數(shù)聲,飛入蘆葦叢里,不知所蹤。偶爾能看見魚躍出河面,沾著水珠。鳥是披著翅膀的魚,魚是脫去羽毛的鳥。魚在河中游弋,鳥掠過水面,多少時光就順著河水流逝了,但河面蕩漾起的一道道觳紋里,一直都在吟唱方志敏的傳奇。
葛源的燎原之火,使國民黨政府感到極度的震驚。1931年8月,國民黨軍第9師趁方志敏率紅十軍轉(zhuǎn)戰(zhàn)閩北,對葛源根據(jù)地發(fā)起“圍剿”,企圖達到消滅紅軍,毀滅根據(jù)地的目的。方志敏獲悉情報后,馬不停蹄地趕回葛源。他找來橫峰游擊隊,在何家壩預(yù)先布下埋伏。當國民黨軍的大隊人馬鉆進口袋時,紅軍扎緊袋口。方志敏大喊一聲:打。埋伏在兩邊山上的紅軍有如神勇的天兵天將,朝不設(shè)防的國民黨軍開火。國民黨軍嚇得慌忙往回逃竄??墒?,唯一退路已經(jīng)被紅軍堵得死死的。何家壩伏擊戰(zhàn)的勝利,使得國民黨軍聽聞方志敏的名字,就心驚膽寒。
古村悠悠,葛溪河積攢著陽光的熾熱。兩岸的稻花以及不遠處的紅色革命遺址群,在鵝卵石和砂礫鋪成的河床上,輕微地晃蕩著。昨日和今日,白晝和黑夜,跌落在葛溪河里,生動著老區(qū)的明天。
楓樹塢
一座房子,流淌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有誰能說得清楚呢?房子與人朝夕相處,時日久了,自是沾上人的氣質(zhì),有了與人一樣的魂靈。
沒有風(fēng),建立在楓樹塢的汪家宅院,把自己幻化成一只大鵬,翱翔于時光中。整個房屋的建筑是以灰色為基調(diào),沒有張燈結(jié)彩的熱烈,一點都不張揚。一座馬頭墻托著蒼穹遠眺,逶迤出生生世世遺世獨立的模樣。宅院的前后種著高大的楓樹,居高臨下地審視山谷。枝椏在半空中連成一片,無法辨認每棵樹的邊界,也看不出始終。灰色的瓦片,有如鳥羽,一片拱一片,順著屋檐的坡勢排列。青灰色的翹檐在楓樹翻翠卷綠的掩映下,如同伸展開的翅膀,躍躍欲飛。
乍一看,汪家宅院就是一座極其普通的鄉(xiāng)村大宅院。墻上的照片,透過歲月的風(fēng)塵,向游人敘說著永不褪色的故事。八十多年前,院子里住進被毛澤東稱之為“有勇氣、有志氣而且是很有才華”的方志敏。汪家宅院見證了方志敏在亂世中開辟新天地、構(gòu)建勞苦大眾的桃花源;而方志敏的氣場不僅改變了汪家宅院的秉性和歷史,也賦予了它另外一種光。
貼在墻根的一塊青石,是拴馬石。楓樹塢人叫它信訪石。青石泛著天上的云紋,讓路過的人,總生出無端的遐思。不知在某個夢回的夜晚,青石會不會想起那些老區(qū)百姓投寄的書信,還有從清癯的身體內(nèi)發(fā)出武裝斗爭的吼叫。太陽君臨大地,宅院旁一條鵝卵石小徑,聚積一縷縷陽光,閃耀金色。噠噠,噠噠——傳來一路山花相送的馬蹄聲。方志敏素愛騎白馬。天邊一鉤新月如水,一騎白馬馳騁山林。夜風(fēng)窸窸窣窣作響,馬的鬃毛在空中飛舞,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子策馬攬過明月,馬蹄噠噠,響徹楓樹塢。
院子的西窗下,生長一叢芭蕉。春夏蓬勃,秋冬漸次枯萎。一花一葉,兀自以一種最自然的形態(tài)之美呈現(xiàn)于世人面前。在芭蕉樹下,方志敏時常與貧苦農(nóng)民親切地交談。心與心的碰撞,讓受苦受難的民眾露出了笑靨。革命的種子被播撒在廣大群眾的心底,就像這叢芭蕉,只要一絲春天的訊息,就足以令它們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關(guān)于芭蕉的故事,楓樹塢人至今津津樂道。據(jù)說在方志敏犧牲的那年秋天,芭蕉一夜之間枯萎,卻散發(fā)出一陣異香。到了第二年春天,香味倏然消失,也未曾發(fā)出新芽。就在人們誤以為芭蕉再也不可能存活的時候,它竟在次年的開春,吶喊似的掙出地面,枝葉比往年長得還要郁郁蔥蔥。之后,芭蕉一年比一年長得茂密,花朵一年勝似一年嬌艷,散發(fā)出的香氣一年比一年濃烈。我與芭蕉對視。只要一息尚存,芭蕉就依然屹立,將生命延續(xù),繁衍。須臾間,覺得這叢芭蕉就是返生香。《十洲記》中曾記載:“西海中洲上有大樹,芳華香數(shù)百里,名為返魂,亦名返生香?!眰髡f中的返生香,死者聞其香,可死而復(fù)生。這芭蕉亦有返生香的秉性,懂得用錚錚鐵骨安撫英烈的不朽之魂,懂得凝聚奇香與英烈的魂魄唱和。
踅出院門,迎面是一棵桃樹。桃花早已凋謝,結(jié)出長著絨毛的果子。不遠處,蓋著一間簡陋的小廟。荷鋤下田的村民和趕路的行人路過小廟,都會進去點幾根香,或者喝杯茶,再各司其事。我走進去。佛堂里沒有供奉菩薩,墻正中的鏡框里是方志敏的照片。鏡框下有一張案桌,香火裊裊?;蛟S是看出我的疑惑,守在案桌邊的老嫗,主動打開話閘。
年逾鮐背的她,樂于回憶往事。每每與人談及方志敏,她的臉上仍浮現(xiàn)出少女般的紅暈。一簇光明亮上來,又黯淡下去,明明暗暗,閃爍不定。
1927年,她親眼目睹方志敏像一團火焰,瞬間點燃橫峰縣,使葛源鎮(zhèn)成為贛東北蘇維埃堅實的根據(jù)地。方志敏住進楓樹塢,每次遇見她,都鼓勵她要做一個新時代的女青年。方志敏的話,給她開啟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方志敏犧牲的噩耗傳到葛源鎮(zhèn),她哭成淚人兒,三天三夜滴水不沾。之后,她毅然而然地搬進了無人問津的小廟附近。
山風(fēng)吹來,廟前的楓樹就像獵獵翻飛的經(jīng)幡。在葛源,楓樹是風(fēng)水樹,象征祥瑞和福兆。一代又一代村人的生存,都依賴樹的滋養(yǎng)。她和楓樹相依相伴,廝守到老。
“從前開口唱山歌,沒有甜歌唱苦歌。山歌越唱心越苦,哪有心思唱山歌。如今開口唱山歌,苦盡甜來山歌多。自從來了方志敏,翻身窮人愛唱歌……窮人翻身山歌多,唱了一歌又一歌。唱了恩人方志敏,再唱共產(chǎn)勝利歌?!泵刻烀ν昙沂?,她就坐在楓樹底下,反復(fù)吟唱久遠的山歌。
我突然覺得,方志敏是以一棵樹的生命形貌延續(xù)與葛源人的因緣。盡管烈日烘烤,狂風(fēng)暴雨摧之,樹依然葳蕤如舊。擎著一樹蓊郁的綠抗拒黑暗的淫威,潤澤后人。
在楓樹塢,人們談及方志敏,眼眶依然會濕潤。當黃昏跟著風(fēng)溜進楓樹塢,人們依然會像往常一樣站在村口,翹首一騎白馬翩翩奔來……
列寧公園
公園真幽靜,草木載榮,布葉垂蔭。
鄉(xiāng)間的樹和草,大抵都易活。人若不侵犯它們,它們隨天地供給的緣分,可以活到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一個村莊活多久,樹也能活多久,但人不行。人很容易老去,埋入一抔黃土,來年墳頭上就野草青青。樹慢慢長高,長粗,看著村人慢慢變老,死去,一個挨著一個,躺在它們的身旁。
樹勇往直前地向上生長,因了時光,成了鄉(xiāng)野的靈魂。
公園里有香樟、櫧樹、楝樹、竹子,兩三人合抱的古樹比比皆是。樹木的枝干日趨見長,葉面圓潤。滿目所望盡是綠色,淺綠、碧綠、深綠、墨綠,不同層次的綠,重重疊疊,有如一個個抒情的句子。鳥藏在其中,只聞啁啾,不見影子。一根根枝椏像矛,像戟,如同部署著千軍萬馬,刀槍林立。風(fēng)起時,樹枝簌簌作響,仿佛是生命中蓄謀已久的召喚,等著我們?nèi)ピ煸L它,投奔它。
我們看到了那棵梭柁樹。
梭柁樹,屬于常綠喬木,冠如傘蓋,木質(zhì)堅硬,砍不倒,折不斷,被葛源的百姓敬奉為神樹。在葛源,梭柁樹僅存兩棵。一棵橫臥在河面上,化作一座橋,供來往的人們行走。
而另外一棵梭柁樹,傲然挺立在列寧公園的一個六角亭旁。1931年春,方志敏在葛溪河畔建立了我黨歷史上最早的人民公園,并在這塊紅色土地上,親手種下一棵梭柁樹。九十載的光陰,彈指一揮間。如今,這棵梭柁樹生長得一派蔥蘢,枝干高大,堅韌,有一種無可撼動的氣勢。兩米多高的主干,分出幾根筆直的枝干,相互支撐,一直向天空伸去。陽光是把鐮刀,飛快地穿行在繁茂的枝葉中,不一會兒,它就在我們的眼前劃過一道道明亮而鋒利的光芒。一簇簇綠意,滿蓄著生命的漿液,迸發(fā)出一片生機與一個執(zhí)著的信念。
遠在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屈原寫下《離騷》,借香草作形而上下的求索。
同樣是一個動蕩不安的年代,從少年時期開始,方志敏就立志一生以樹的姿態(tài)雄踞于天地,傲視于塵世。人常說,寧做人下人,不做樹下樹。一棵力爭上游的樹,注定逃脫不了一個定數(shù)。
歷史追溯到1935年1月,為了掩護中央紅軍轉(zhuǎn)移,方志敏率領(lǐng)部隊北上,在通過懷玉山封鎖線時陷入敵人的重圍,后因叛徒出賣,不幸被俘。入獄期間,蔣介石曾多次派人勸降方志敏,但方志敏堅守革命信仰,絲毫不動搖。這年的秋天,年僅36歲的方志敏從容就義,倒在了他摯愛一生的大地上。
受命于危難年代的方志敏,憑一副文弱的書生之軀,振臂一呼,舉起兩條半槍救國救民。直至生命的最后,他才如樹般躍向死亡之火,凝作一束光,照亮歷史。
瞻仰方志敏的遺照,很容易讓人想起風(fēng)雨中的屈原,寂寞而堅定地站立于林莽之中。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屈原不愿當亡國奴自沉汨羅,而方志敏寧可拋灑熱血也絕不放棄信仰。他們面對生的希望卻走向了死亡,他們以死的豪壯代替了生的茍且。屈原的離騷鮮活在端午節(jié),方志敏的清貧像一座豐碑矗立于人們的心中。他們都有一顆赤子之心,有“士可殺不可辱”的書生情懷。我想,但凡他們的身軀能夠彎曲一點,不必像一棵樹頑強而執(zhí)著地站得那么筆直,或許,他們的生命也不會那么短促。可是,他們生而為樹,就只能直面而上,抗爭生命中的一切風(fēng)霜雪雨,直至死亡。這種純粹的人,他們將生命看得很淡,卻將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推向一個更高的境界。
多年前,方志敏給予梭柁樹以生命;多年后的今天,這棵樹又締造了方志敏的精神,并融入到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記憶,讓更多的世人抵達到不可企及的地方。人們紛沓而至,簇擁在樹下,用清貧去濯凈那些聲色犬馬中的靈魂。
我們站在梭柁樹下,耳畔恍惚間傳來一個聲音:“假如我不能生存——死了,我流血的地方,或者我瘞骨的地方,或許會長出一朵可愛的花來,這朵花你們就看作是我的精誠的寄托吧……如果那朵花是左右搖擺,那就可視為我在提勁兒唱著革命之歌,鼓勵戰(zhàn)士們前進啦!”
遠去的氣息透過梭柁樹的枝葉,傳遞出永恒的溫暖和光芒。一個偉大的人,一個純粹的人,永遠不會被時間打敗,他們的精神與時代并行。圣者沉寂在某個時段的黑暗深處,卻照耀出前來瞻仰者心靈一片光明。
我們沿著先行者的足印前行。
遠方,無邊的綠潮奔涌。
(王俊,有作品散見《散文》《草原》《山東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人民日報》《文藝報》等,作品曾多次獲得全國散文征文獎。)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