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上了公交車,正要坐下,透過窗口看到街角處露出一雙小眼睛,正盯著他。他轉身下了車。
“你一路跟到了這里?”男人問小男孩。
“我想去城里。”男孩絞著雙手,雙腿并攏。他的臉上沾了灰塵,有點臟。
“回去!”男人命令。
男孩不吱聲,也不走。他抬頭看看男人,馬上又低了下去。
兩個人僵持了幾分鐘,突然公交車喇叭響了兩響。男人看看公交車,又看看男孩,再次發(fā)出命令:“回去!聽話!”
男孩下了決心似的,抿著嘴,說:“我要去城里!”
喇叭又響了兩下。男人再次看看公交車,一把拖著男孩,氣呼呼地上了公交車。
他們坐在車子最后一排。一開始,男人不說話,男孩也不說話,任車子晃身子。大約過了十分鐘,車子從小道駛上了國道。男孩突然叫起來:“大卡車!”迎面一輛紅色大卡車,載著滿滿一車篷布蓋著的貨物,飛馳而過。
男人想:到時候了。于是摸摸男孩亂蓬蓬的頭,問他:“你干嘛要進城?”
男孩想也不想就回答:“我要吃鵝頭頸!”
“那我可以帶回來??!”
“不!我要在城里吃。我還想看看城里。”
男人啞然。他又問:“你知道我為什么去城里嗎?”
男孩側過臉,搖了搖頭。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到國道線來來往往的車子上。“第五輛大卡車了!”男孩臉趴在窗口,鼻子尖頂著玻璃,好像要把玻璃頂出一個洞來。
車子進城后,剛一下了車,男孩就問:“我們去賣鵝頭頸的店吧?!蹦腥藫u搖頭:“還早。先去另外一個地方。到時候你想吃多少鵝頭頸都可以。”
他們去了一個人山人海的地方。有生以來,男孩第一次看見這么多人擁擠在一起,他們有的站,有的蹲,聚在一個類似學校操場的地方。
剛進去時,男孩一下子沒適應,不由得向男人靠了靠。不過,他馬上就被滿地的彩色漂亮硬紙片吸引了。他歡呼:“卡片!”
男人說:“這叫彩票?!?/p>
“彩票?”
男人想了想,說:“彩票就是花了錢買來,然后生出新的錢的東西。”
“那他們干嘛把彩票扔地上?”
“這些都是沒用的彩票。中獎了,彩票才能錢生錢?!?/p>
聽到“中獎”這個詞,男孩的眼睛亮了亮,心有靈犀地問男人:“我們就是來中獎的吧?”
男人摸摸男孩有點亂的頭發(fā),笑了。他拉著男孩,走到一個攤位跟前。他注意到,男孩的手心濕漉漉的,緊張中夾雜著一絲興奮。不過,他自己的心也跳得很厲害。
他沒有急于下手,先擠在一邊看別人買。
邊上一個人邊刮錫紙,邊說:“這中獎率有5%?!?/p>
另一個反駁說:“不對,有10%!”
第三個露出一臉不屑:“你們瞎扯什么!小獎有什么意思?關鍵是十個8萬元的特等大獎!”
一個同樣剛到的人探頭問:“產(chǎn)生幾個8萬元了?”
“一個。還有九個!九個!”
就像男孩聽到“中獎”后眼睛發(fā)亮,一聽到“8萬元的特等大獎”, 男人的心迅速緊了緊,馬上甩開了男孩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口袋。
每注彩票5元。他用20元鈔票換了四注。他拉著正在玩彩票的男孩,擠出人群,往廣場中央的空地走去??盏厣蠞M是彩票,踩上去,像踩在落葉上。
男人蹲在地上,男孩湊了上來,腦袋相抵。男人的指甲里還塞著泥,可是兩個人全都看著指甲下的薄薄一層錫紙。男人盡可能用巧勁刮,生怕把錫紙蓋著的字給刮破、刮沒了。
字出來了。第一張彩票上總共有六個字,男孩都認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了出來:“感謝您的參與?!蹦泻枺骸爸辛藛??”男人搖搖頭。第二張還是這六個字。第三張、第四張都是“感謝您的參與”。連著“感謝”了四次。
男人把彩票往地下一扔,可是男孩飛速把四張彩票又撿起來。他很認真地向男人解釋道:“這可是我們自己買的!不能丟,我要留著!”
他們走向下一個攤位。這時有人在喊:“中了!中了!中了二等!”還有人喊:“中了三等!”
二等有1萬塊。三等有1千塊。中一個,少一個。男人覺得好像天氣在變,不由加快了腳步。他一口氣下了十注。
前五張彩票,在男人慢慢刮的過程中,慢慢地向他們“感謝”了五次。男人把余下的五張彩票遞給男孩,說:“你來刮!”男孩刮得飛快,連著四次“感謝”后,終于在最后一張彩票上露出了“末等獎”三個字。男孩仰頭說:“中了!”
男人也說:“中了!”
男孩問:“末等是幾等?獎金有多少?”
男人說:“六等獎,沒獎金。只獎一袋洗衣粉?!?/p>
“洗衣粉?。 蹦泻⒑苁?。
男人拍拍男孩腦袋,給他打氣:“這是好苗頭,中獎了嘛!從末等開始中起,一直中到特等大獎!”
末等獎兌獎處人頭攢動,長條案后面工作人員正在拆開大紙箱,一邊檢查核收中獎彩票,一邊分發(fā)洗衣粉兌獎。
雖然洗衣粉入手,男人卻看向另外幾個兌獎處。那里很少有人,特別是特等獎和一等獎處,一個人都沒有。但他看到二等獎兌獎處有一個老人。他走了過去。
老人滿臉通紅,神情興奮。
他問老人:“二等?”
“呵呵,二等!二等?。 崩先舜曛?,似乎無處安放。他好像找到了一個說話對象,立即面對男人說了起來:“這下好了!我就缺這1萬塊錢。老太婆等著做手術呢!你看,我都愁死了,怎么都籌不到1萬塊錢。哎呀,這下好了!”
男人點點頭,雖然他一無所知,但老人三言兩語把事情輪廓說清楚了。他不停點頭,對老人說:“你運氣好啊!”
“好!不過我一早就來了,摸彩票摸到現(xiàn)在,差不多花了我五百塊,摸到了三袋洗衣粉,”他指指案桌上裝著洗衣粉的薄膜袋,“就中了這幾個末等獎,我想,這下完了,大獎中不了,還要賠進去不少,偷雞不成蝕把米。哪巧,天上突然就真的掉餡餅了!呵呵,呵呵!剛剛登記好,就等著辦手續(xù)領獎金了!”
男人和男孩睜大了眼,像看明星那樣看老人。老人倒不好意思起來,看看男人,又看看男孩,問:“你們中了嗎?”
男人搖搖頭,男孩卻說:“中了!一袋洗衣粉!”
老人很親近地拍拍男孩肩膀,說:“加把油,大獎等著你們呢!”
老人最后還傳授真經(jīng):“買彩票時,不要老盯著一個攤位,要打游擊,不同攤位都要買;也不要老是買連號,散號、斷號都要買。有時,十個連號都是空號,偏偏一個散號就中了大獎?!?/p>
離開老人后,男孩突然問男人:“我們中了大獎的話,這錢怎么花?。俊?/p>
男人說:“你不是要吃鵝頭頸嗎?”
男孩想了想,說:“那夠我吃多少年哪?”
男人笑了:“你肚子還沒那么大!中了大獎,你可以吃到鵝頭頸,但是,這錢,主要是給你哥哥討新娘子用的。”
哥哥比男孩大了十多歲,差不多要討新娘子了。這事,男孩知道。他一直盼著哥哥什么時候娶親,他好有喜糖吃。
再去買彩票時,天空下起了蒙蒙細雨。雨飄在頭上臉上,男人感覺像是一口水灌進了干燥的喉嚨口,頓時神清氣爽。他聽從了老人的建議,挨著攤位逐個買一張彩票。等輪完一遍,數(shù)了數(shù),手頭竟有二十五張彩票。
兩個人沒有馬上刮錫紙,四顧環(huán)望,發(fā)現(xiàn)廣場一個角落里剛好有一塊空出來的石頭,便迅速把石頭的位置給占領了。男人手里抓著彩票,跟男孩說:“你手氣好,你來刮錫紙。不要急,一張一張來!”
男孩把手里作廢了的彩票小心藏進口袋,開始刮錫紙。這一次,二十五張彩票中,第九張和第十六張分別中了末等獎,第二十二張出現(xiàn)了“五等獎”三個字。男孩對洗衣粉不感興趣,手里舉著“五等獎”叫了起來:“中了!中了!”
立刻有人注意到男孩的叫聲,探過頭來問:“中大獎了?”
男孩搖搖彩票:“五等獎!”
那人撲哧笑了:“五等?五等有什么好叫的?才獎十塊錢嘛!”
男孩馬上不吱聲。男人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拉著男孩離開了石頭,說:“五等也是獎!走,領獎去!”
男孩肚子“咕嚕”叫了一下,說:“我要吃東西。我肚子餓了?!?/p>
男人習慣性地抬頭看看天,才意識到下小雨,沒太陽。他就看看手腕上戴的又老又舊的手表。時間很快,鬧哄哄中,才轉了幾個圈,已經(jīng)到了中午。男人對男孩說:“先領獎,領完了吃午飯?!?/p>
男孩說:“我要吃鵝頭頸!”
男人沒回答,徑直朝兌獎處走去。男孩見狀,不敢吭聲,馬上跟了上去。男人先是兌換了兩袋洗衣粉,接著才把第二十二張五等獎彩票兌成一張嶄新的十塊錢鈔票。
廣場口搭起了十來個臨時小吃攤位,不是餛飩面條,就是饅頭包子,生意正興隆。男人挨個攤位問過去,沒有一個攤位賣鵝頭頸。到最后一個攤位,男人問老板,哪里有賣鵝頭頸?老板說,從廣場這里往城西,走上一刻多鐘,有一家老店還在做鵝頭頸?,F(xiàn)在城里賣鵝頭頸的少了,因為這東西太甜太膩,不容易消化。
男人轉過身對男孩說:“你看,這里沒有。賣的地方又太遠。就在這里吃吧。餛飩?面條?饅頭?包子?你要哪樣?”
男孩緊緊咬著嘴唇,眼框里忍著眼淚,不說話。男人揚了揚手里嶄新的十塊錢:“這錢是得獎得來的。就花這張鈔票!”
好不容易,有一張桌子空出了兩個位置。兩個人馬上落了座。他們點了一客小籠包、一碗小餛飩,男人只吃了半客小籠包,剩下的半客小籠包和一碗小餛飩都讓男孩吃了。一邊吃,男人一邊問男孩:“我們應該中個什么獎?”
“8萬元特等大獎!”
“要不中呢?”
“中一等的!”
“還是不中呢?”
“中二等?!?/p>
“還不中呢?”
“我要吃鵝頭頸!”男孩有點可憐巴巴地說。
他們剛吃完,廣場里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一只大喇叭吊高了嗓子開始播音:“第二個特等大獎剛剛產(chǎn)生!第二個特等大獎剛剛產(chǎn)生!”
這播音像一個即扔即炸的炸彈,臨時攤位上的吃客們哄地全涌了出去。廣場上的四個喇叭一起反復播放這條消息,同時一輛披紅掛彩的車子,緩緩從廣場上駛出,來到大街上。車上的中獎者披紅掛彩,一張嘴合不攏了,另有一個人拿著喇叭繼續(xù)沿街播放這消息,他每播音三次,就停一下,身邊的鼓手們在車上“咚咚”“鏘鏘”地敲鑼打鼓,好不熱鬧。
男孩注意的是彩車,滿目的色彩斑斕讓他眼睛都直了,他一直盯著,直到車子遠去,空留下嘶喊聲和敲鑼打鼓聲。男人注意的卻是這聲音,似乎每一下鑼鼓敲打聲,都直接敲在他心上。這些聲音在他耳朵里嗡嗡嗡直響,以致于根本聽不清周圍的人在說些什么。他只是感到他的血液流動突然加快了,好像身體里的一個塞子冷不防被一把拔出,原先堵著的東西趁機汩汩涌流,勢頭比婦人家嚎啕大哭還要猛。
男人好不容易擠進一個攤位,像搶東西一樣,搶回了一把彩票。搶到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滿頭大汗。剛轉過身子,突然想到男孩,身前身后找了找,竟沒找著。他喊了一聲,沒聽到回音。這下,記起來剛才恍惚有一聲尖叫鉆入耳朵,但他的念頭全在彩票上,竟無暇顧及,剛一身熱汗,不由得又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奮力撥開四周涌過來的人。沖到人群外圍,看到男孩背對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在用手揉腳掌。走近了,男人看到男孩臉上掛著淚。他剛剛哭過。不等男人開口,男孩對著他說:“剛才有人踩我的腳!”
男人也一屁股坐到男孩身邊,撥開男孩的手,查看男孩的腳。男孩的鞋子上還留著一團鞋底的灰塵印痕,最主要的是,鞋繩交叉的地方分明有一塊很重的壓痕。男人說:“是一雙高跟鞋……把鞋脫下來!”
果然,男孩的腳背上紅了一塊。男人問男孩:“痛不痛?”
“痛!”
男人用手揉了揉,想起了什么,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把唾沫抹在男孩腳背上,又問:“痛不痛?”
“不痛了!”
男人點點頭。兩個人沒有站起來,直接坐在地上開始刮彩票。這一波彩票,男人刮一張,罵一句,扔一張,男孩急急忙忙撿回來。男孩有自己的打算:所有買來的彩票,是他的秘密武器,帶回去后可以在小伙伴面前大大地炫耀一番,羨慕死他們!
這一把彩票,男孩邊撿邊數(shù),數(shù)完后,他得意洋洋地告訴男人:“四十張!”
“兩百塊!”
男人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接了這么一句話。兩百塊錢連一袋洗衣粉都沒摸到。他掃了一眼滿地的彩票,一把把男孩拉了起來,拉到一個攤位前,掏出一張一百元鈔票,對他說:“你來摸!”
男孩興致勃勃地把手伸進彩票箱,一把摸出十幾張,數(shù)了數(shù),又讓男孩一次一張,補完了二十張。
這次,他們不再坐在地上,站在原地開始刮彩票。男人把彩票一張一張遞給男孩,伸著脖子看一點點刮掉的錫紙。第一張就中了五等獎,第二張還是五等獎,接著連續(xù)十七張全部是熟悉的“感謝您的參與”,第二十張又中了,不過是一袋洗衣粉。
男人搓著手說:“你手氣好!近了!近了!”
男孩說:“是大獎嗎?”
男人點點頭。
兌了獎。男孩提出了一個要求:“是我中的獎。應該給我十塊錢,我要買鵝頭頸?!?/p>
男人搖搖頭:“不行!還沒摸到大獎呢!要趕快!慢一步,大獎就讓人摸光了!”
可是男孩站著不肯走了,大獎對他來說太大,太遠,比不上剛到手的十塊錢更能夠吸引他。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男人嘆口氣,把兌獎兌來的十塊錢塞到了男孩的口袋里。
第三把彩票還是男孩抓的,也是男孩刮的。這次,他們不在一個攤位買,而是掃了所有攤位一圈,每個攤位上都買幾張。這把彩票共有六十張。在刮彩票時,男人一邊對男孩說“慢點!慢點!不要弄壞了彩票”,一邊又急切想看到大獎的字樣。
最終,六十張彩票換來了一袋洗衣粉。
男孩一邊玩彩票,一邊問:“我們去兌獎啊!”
男人突然一掌打在男孩手上,把男孩手中的彩票全打到了地上。男孩一下子低低地哭出聲來,馬上彎腰去撿。
現(xiàn)在,男人找了個馬夾袋,把所有得獎得來的洗衣粉裝了進去。
第四把彩票男人不再讓男孩染指,而是親自刮。他們又坐在了地上,像廣場上很多坐在地上刮彩票的人一樣。男孩不再看男人,開始整理自己口袋里的彩票,他理了一把,塞進一個口袋,把另一把塞進另一個口袋,看到幾個口袋都鼓了起來,他都有點擔心自己的口袋快要裝不下了。后來,他手里抓著一把,一張一張翻看,嘴巴里翻來覆去地念彩票上的字:“感謝您的參與!”“感謝您的參與!”“感謝您的參與!”“感謝……”
“感謝個屁!”男人突然吼了一聲。男孩吃了一驚,馬上閉口不出聲。很快男孩弄明白了,馬夾袋里又多了兩袋洗衣粉。
男孩跟著怒氣沖沖的男人,又去買彩票。他注意到,男人一個口袋掏空后,很快又掏空了另一個口袋。他默默地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男人把所有口袋都掏空了。所有的錢都換成了彩票。
男人把最后一把彩票分成了兩堆,一人一半刮彩票。男人這一堆彩票只生出了一袋洗衣粉,男孩卻刮出了一張四等獎,按規(guī)則,可兌獎100元。
男人興沖沖去兌獎,又興沖沖去買彩票,共二十張。
男孩問:“就二十張?”
男人說:“就二十張。全在這里了。”
男孩又問:“錢摸光了?”
男人沒有回答,卻向天拜了拜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這個阿彌陀佛肯定是睡著了,男孩想,不然為什么男人都這么向他拜天拜地了,還是全部打了水漂,有去無回。他發(fā)現(xiàn),男人的眼睛發(fā)紅,可是臉色卻發(fā)黑。他都有點可憐男人了。
這時候,天開始暗下來。男人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突然他向男孩招招手,很柔和地說:“弟弟乖!我們還可以買兩張彩票,你想不想中大獎?”
男孩一開始不明白,等看到男人的手向他的口袋伸過來,才想起自己口袋里還裝著十塊錢。他本能地閃過身,尖叫道:“不!爸!這是我的錢!我要買鵝頭頸吃的!”
男人繼續(xù)說:“弟弟乖!中了大獎,你要吃多少鵝頭頸都可以!”
男孩繼續(xù)尖叫:“不!”
四周的人紛紛開始看他們。那些眼光,一些人表示可憐,一些人顯得冷漠,還有一些人帶著同病相憐的幸災樂禍。
男孩還在叫:“我要吃鵝頭頸!我要吃鵝頭頸!”
廣場上的聲音已經(jīng)聽不到了。跟他們一樣,很多人離開了廣場。他們聽到有人邊走邊說,第二天還要來摸獎。男孩問:“明天我們還來嗎?”
“不來了?!蹦腥藸恐泻ⅲ┬性诖蠼值能嚵骼?。他們剛剛向廣場周圍的攤點打聽到了賣鵝頭頸的店鋪方向。
男孩又問:“這十塊錢可以買幾個鵝頭頸?”
男人說:“不能全買鵝頭頸。我們還要坐車回去,要買票?!?/p>
男孩問:“兩個人坐車要幾塊錢?”
“六塊。”
“那剩下的四塊錢可以買幾個鵝頭頸?。俊?/p>
“兩個?!?/p>
“兩個??!”男孩喃喃自語,又對男人說,“那我們一人一個。你肚子一定也餓了?!?/p>
“都你吃吧。我不餓?!?/p>
漸漸地他們離開了大街,攔路打聽了一番,拐進了一條小岔路。就在這個時候,大街上的燈突然亮了起來,燈光從背后直射過來。男人猛地一驚,他用力一拽男孩:“快點。遲了車子坐不到了。”
他們在一個已經(jīng)打烊的店鋪前停了下來。這個店鋪看上去很小,小到連一個店名都沒有。男人問一個路人:“這家店賣鵝頭頸嗎?”
那人點點頭,可是卻說:“現(xiàn)在哪里有鵝頭頸?他們一過了中午就關店。天天這樣。”
男人上去拍店鋪的門。那人好心地告訴他們:“這家人店開在這里,卻住在別的地方。你打門,打也白打?!蹦腥粟s緊又問:“哪里還有得賣鵝頭頸?”路人說:“這種點心太甜太膩了,現(xiàn)在人都不愛吃。除了這家店,好像沒有了。”
兩個人呆呆地看著路人消失。
男孩失望地問:“沒有了?”
男人手一攤:“下次。”
現(xiàn)在他們開始趕車子了。男人一看手表:五點五十分。末班車從車站出發(fā)是六點鐘。他們可以在最近的國道邊上攔車??杉词沟絿雷罱牡胤?,估計也要走上一刻鐘。
一路上,男孩說:“你欠我十個鵝頭頸!”
男人說:“好!十個!”
男孩說:“這十塊錢,花掉六塊錢買車票,剩下的四塊錢都歸我。”
男人說:“好,歸你!”
男孩說:“我腳疼!”
男人說:“你忍著點!”
男孩說:“我走不動了。”
男人說:“我們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他們走出小路,穿過大街,又鉆過鐵路橋洞,緊趕慢趕往國道邊炮臺口??刻広s。在離炮臺口百來步遠的地方,看到一輛公交車停下來,一忽兒工夫,馬上又開走了。
男人甩開男孩的手,猛力往前沖,大聲喊:“停車!停車!”他追到車輛??刻帲豢吹焦卉囌霉樟艘粋€彎,不見了。男孩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兩個人互相瞪著眼,喘著氣。天色差不多已經(jīng)黑透了。
男孩問:“沒車啦?”男人沒有回答。他蹲了下去,用力扯頭發(fā)。
男孩等了一陣,才怯怯地問:“怎么辦?”
“怎么辦?走回去??!”男人站了起來,扯著男孩的手,沿著國道線走。
男孩又怯怯地問:“要走多久啊?”
“兩個多小時吧!”
“兩個多……小時啊……”
男孩心里失望到了頂點。他再也不知道這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里,他應該怎么辦。他不得不緊緊抓住男人手心,雙腳再也顧不上疼,用力走路,好跟上男人又快又急的步子。十多分鐘的時間,兩個人一句話都不說。
男孩不再對公路上的大小卡車感興趣,也忘了沒有吃到嘴的鵝頭頸。他只感到手心出了不少汗,又滑又濕又膩,他生怕他的手滑出男人的掌心,掉在一片黑暗里,不得不屈指勾著。時間一長,不僅他的手指,連他的身體也一起僵硬起來。
又走了十多分鐘,男孩停了下來。他走不動了?!澳_疼!”男孩說。
男人借著國道線上奔馳的車燈光,看到男孩臉上干掉的汗和汗上面的新鮮眼淚。他還看到男孩的眼皮在打架。男人彎下了腰,讓男孩爬上了背。他雙手反向抱著男孩雙腿,掂了掂,又往上蹭了蹭,讓男孩舒服一些。然后一手提著八袋洗衣粉,一手環(huán)抱著男孩走著。
走了不到一分鐘,男人發(fā)現(xiàn)男孩圈著他脖子的手變松了,他睡著了。在一段沒有車子的漆黑路段里,夢中的男孩咕嚕了一句清晰的夢話:“感謝您的參與!”
男人突然一陣心酸,不由得抽抽鼻子。
現(xiàn)在,夜色中,男人背著男孩,似乎背著一個來之不易的巨大獎品,沿著國道線慢慢走著。他的身前身后,照亮他的唯一光亮,是時不時逼近又倏而遠去的汽車燈光。
(蘇建平,70后。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歌和小說、散文發(fā)表在《江南詩》《揚子江詩刊》《滇池》《西湖》《詩歌月刊》《星星》詩刊、《大河》《中國詩人》《浙江詩人》《中華文學》等,作品入選多個年選本。著有詩集《黑與白》。現(xiàn)居浙江嘉善。)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