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1
在荊河灘,認知春天是從柳樹開始的。其實,年前柳樹上就浸潤著一種明麗的黃色。這種顏色,讓荊河灘隨時保持著生命的活力。
立春過后,荊河灘上的柳樹,一天一個模樣。先是柳條變軟,在料峭的春風中,搖擺出一條條細線。一晚上的工夫,線上冒出一對對的芽兒。那些簇擁在柳樹腳下的野麥子,許是捕捉到春的信號,隨著河水的晃動,忽地躥高了。野麥子之間,總是擁擠著幾棵婆婆丁。短短的莖,貼著地面生長。紫堇首當其沖,可愛的小花迎著春日的旭陽,一層層一簇簇,蓬蓬勃勃地開放。那一地深紫,點燃了荊河蓄勢待發(fā)的激情。
父親正帶領(lǐng)著幾個男勞力,把柳樹旁邊的洋槐、白楊刨出來,栽到蘋果園四周。到了夏天,洋槐長成密不透風的籬笆,白楊拔地而起。這是父親干林業(yè)隊隊長時,在春天里經(jīng)常干的事情。
春風適時地充當起畫家的角色。擁在一起的柳芽舒展開來,葉片向外卷著,柔弱無骨的柳枝上,長滿了綠色的蝴蝶。婆婆丁哪肯示弱,非要擠進菊花家族,開得滿山遍野。明媚的陽光灑在荊河灘上,婆婆丁的黃和紫堇的紫,在春天確實亮了一把。
莊里的孩子都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挎著小筐,提著箢子,都是奔著柳樹來的。哪個女孩不喜歡花兒?她們摘幾朵紫堇放進嘴里,黏黏滑滑的。有的把婆婆丁花摘下來,春天就從荊河灘跳躍到了女孩的頭上。男孩最喜歡做柳哨兒。找一根粗細均勻的柳枝,一手捏住,一手扭幾下,從口袋里掏出鉛筆刀截斷離骨的樹皮,一端用指甲蓋把表皮刮去。鼓起腮幫子,細長悠揚的柳哨和著鳥兒的叫聲,荊河灘頓時沸騰起來。
等孩子們玩夠,才把柳芽小心地捋下來,帶回家就是大人的事了。大人白天要去坡里干活,都是找個晌午頭,把柳芽洗凈,上大鍋炒。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一邊用手翻炒,一邊用手揉搓。待飄出苦澀的香味,柳葉茶才算成功。到了晚上,沖上一杯碧綠的柳葉茶,不僅解乏,睡一覺身上的酸痛都會消失。
三四天后,柳葉長全身量,連大人都加入到捋柳葉的行列。那種長柳孩的,最受人們青睞。多數(shù)人家,把柳葉上鍋焯了,澆上煳油,用蒜拌了吃。也有泡上一天,等苦味變淡,包餃子的。但是,柳葉餃子吃大油水,得花錢割肉,誰會舍得?村里只有母親會做柳葉餅。將焯好的柳葉攪入粗面,拌幾匙大油、胡椒面、細姜絲、蔥末。等鍋燒熱,抹一層豆油,將拍成手掌狀的柳葉餅放到鍋底。用鏟子把餅壓薄,來回翻動,直到兩面出現(xiàn)金黃色,瑟瑟辣辣的味道就出來了,口水也變得不安分起來。
老家有清明插柳的習俗,孩子們在大人的授意下,爬上爬下,但只折無關(guān)緊要的枝條。因為大人說,要留著明年捋柳葉吃。當然那些貪小便宜的,會趁機借著折柳,讓孩子多弄些燒火柴。
母親拿著柳枝到處走動:“掄掄壁子墻,蝎子不蜇孩他娘;掄掄墻旮旯,蝎子不蜇他嫲嫲……”
翻開童年的記事簿,柳樹硬是在寡淡的初春,以慈愛之心,成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2
在鄉(xiāng)村的土地上,每一棵樹都是對莊戶人的恩賜。在老家,西窗戶根下,離開磨盤一米,都會栽種一棵榆樹。這個位置,或許有它的講說?!侗静菥V目》寫:“榆未生葉時,枝條間先生榆莢,形狀似錢而小,色白成串,俗呼榆錢?!庇?,“余”的諧音,和錢樣的形狀,當是備受鄉(xiāng)親們鐘愛的原因。莊戶人盡管在土里刨食吃,美好的愿望卻時刻綻放在心頭。
春風太過盛情,清明前后,榆樹上就會結(jié)滿密密匝匝的榆錢兒。太陽剛一露頭,灰喜鵲飛到最粗的榆樹枝上,喳喳叫一陣,才會飛走。母親說,喜鵲叫喳喳,好事到我家。不管這一天有沒有好事,好心情都寫在母親的臉上。我央求母親上樹摘榆錢,她說太嫩不經(jīng)吃,捋早了還會傷榆樹的元氣。生活中的所有壓力、艱辛,都磨滅不了母親對一棵大樹的虔誠和熱愛。
大人就這點不好,干什么事都會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孩子們只好跑到荊河灘上,去找那里的榆樹討要。榆樹的根須長,坡沿上隨時可以摘到榆錢兒,還不用費力,拽過來就吃。
孩子們生吞上一肚子,還要拽幾把塞進口袋。荊河灘再不是婆婆丁和紫堇的天下,貓眼草(老家叫馬猴眼)、酢漿草、碎米薺、附地菜、雀舌草、荒野豌豆、寶蓋草、野芹菜、豬殃殃、通泉草、黏毛卷耳……野花開始集體流淌。水柳擠成塊,麥收后會被手巧的人割回去,編成???、花籃,直教人羨慕。
愛美是女孩的天性,蹦著跑著采了野花,編成花帽子,男孩會用柳枝、榆樹枝做成圓圈狀草帽。女孩過家家,男孩玩打仗。磕了傷了,找棵齊齊毛,放嘴里嚼出清水,抹上即可痊愈。就是隨手抓把浮土,涂上也會結(jié)痂,不留疤痕。
神奇的大自然,在缺吃少穿的年代,給孩子們的是野花和干凈的樹葉,還有充沛的陽光。每個孩子在擁抱泥土的時候,就把童趣捕捉到了。
榆樹成了樹中的“貴婦人”,在某個時期,是莊戶人天井里舉足輕重的物種。家長會選一個周末,天氣晴朗的日子。一聲令下,孩子蹭蹭爬到大榆樹上。他們各自在樹上打著招呼,顯擺自家榆樹結(jié)的榆錢多,還密實。先找一塊最燦爛的樹枝,拽到跟前,捋幾把塞進口中,驚得麻雀都飛走了。樹下等著的多數(shù)是女孩兒,仰著頭喊:“快扔下來!快扔下來!”樹上的男孩沉得住氣,把一嘟嚕一嘟嚕的榆錢,放進腰上拴著的小筐里,然后得意地看幾眼樹底下的女孩。直到女孩氣得紅了眼,男孩才猴子撈月,把一串串榆錢兒扔下去。那些家中只有女孩的,爬樹的是女孩,在下面接筐的也是女孩,一點不遜于有男孩的人家。
當時好多人家要靠榆錢兒貼補春深糧食的不足。洗干凈后,在箅子上鋪上籠布,攤開榆錢兒,撒上地瓜面,蒸著吃。這是最普遍最簡單的一種吃法,地瓜面的甜和榆錢兒的甜攪和在一起,春天的甜味便淋漓盡致??梢郧逭?,出鍋后,澆上油、蒜汁,辣里帶著甜。量大的話,可以做榆錢咸餅。一半地瓜面一半粗面,加鹽和在一起,上鍋蒸、烙都可以。榆錢咸餅的好處是,留的時間長。
老家的人一直喜愛榆錢兒。吃的花樣也日日增多,榆錢水餃、榆錢包子、榆錢湯,少了肉都不行,在這個年代是行得通的。
榆錢兒停留在樹上的時間短,不到兩個星期,就會由碧綠變得淺白,在風中搖落為榆錢雨。孩子們這時會虔誠地跪下來,面對榆樹,手捧榆錢兒高高地舉過頭頂,任其紛紛揚揚。這對孩子是一場洗禮,對大樹算是一種膜拜。
大人把榆錢兒收攏在一塊,找個閑空,搓掉籽粒,炒熟給孩子當零食吃,香脆的聲音從孩子嘴里發(fā)出來,榆錢兒繼續(xù)演繹著生命的精彩。父親會儲存下一些,撒到荊河灘上,來年榆樹的小苗發(fā)出來,小小的子芽,成為荊河灘上最鮮活的生命。
到了春節(jié),家家會折一塊長相豐滿的榆樹枝子,掛上銅錢和折疊的元寶,插在家堂上。寓意深刻,虔誠祈福。樹身上貼著“福”字的大榆樹,成為天井里不折不扣的樹王。
3
在老家,香椿與柳葉、榆錢、槐花都是久負盛名的樹上菜,被稱為“春天四菜”。
父親去外地開會,回來時從不空手,要么帶稀有的樹種,要么帶不常見的糧食種子,都與種子有關(guān)。一個一輩子視土地為生命的人,把種子當作與土地交流的工具。
父親帶回香椿樹的那年,村子里沒有一家人有這種樹。他把香椿樹種在了西墻根下。當年,樹底下就鉆出了幾棵小苗。沒幾年時間,那棵香椿樹苗就長成了大香椿樹,周圍的小香椿樹數(shù)不勝數(shù)。這神奇的香椿樹第二年就從墻下去了鄰居秀嫲嫲家,竟然分生出了三棵。
不管遇到誰,父親就問,要香椿樹嗎?天井里都想種一些能做檁棒子的樹,大家就把香椿樹種到菜園的四周。又是幾年過去,香椿樹便把菜園圍成了小樹林。
等日子豐滿,大家紛紛把香椿樹挪回院中,差不多每家天井里都種有一棵香椿樹。剛進三月,布谷鳥“咕咕”的叫聲就從遠處傳來,香椿的枝丫上彌漫出一股淡淡的香。那絳紅的小芽雙手合十,在飽滿的暖陽中,就像朝天參拜。莊里人都喊它“吉祥樹”。香椿樹是在感謝大地把養(yǎng)分滋養(yǎng)于它的軀體,感謝上天把日月精華充盈到它的枝葉間。想起父親在移栽每一棵香椿樹時,都要說一句話:“感謝大樹,感謝給了我們?nèi)~子、種子,感謝您的恩賜?!?/p>
細潤的小雨隨風潛入到香椿樹上,嫩嫩的香椿芽,紅得透明。可是,再調(diào)皮的孩童也不敢隨手摘香椿芽。老家有一句話:“頭茬清明炒蛋,二茬來客上盤,三茬揉揉過年?!?/p>
在清明頭天的下午,大人小心地把香椿芽掰下來,洗凈晾干。母親總會拿出一些,送給親戚。第二天清明的桌上,就會出現(xiàn)香椿炒雞蛋。香椿和雞蛋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吃一筷子滿嘴生津。父親把香椿芽切段,加蝦皮涼拌;沒有蝦皮,他會用豆腐丁。母親把洗干凈的生香椿芽直接卷到餅里,放幾棵頭刀韭菜,吃相饞人。
香椿樹在春天的施與中,葉子由紅慢慢變綠。經(jīng)常在黃昏時分,看到孩童在采摘香椿,大人喊著,別拽斷枝子,明年就長得少了。高處的香椿,孩子動用了竹竿,頂上綁個鉤子。
大人把香椿洗凈晾干,鋪一層香椿撒一層鹽,用手慢慢揉搓,放到魚鱗壇子里,就是一年的咸菜。也有人用熱水過一下,鮮味會減淡。
吃面條的時候,把咸香椿磨碎,用蒜拌,撒在碗頂,不失為最好的調(diào)料。
夏天的香椿樹出現(xiàn)瘋長的現(xiàn)象,掐頭腌制,到春節(jié)拿出來,就是稀罕物。到了秋天,香椿樹頂冒出來的嫩芽,盡管細長,也是嫩的,做成韭花醬,又是家鄉(xiāng)的一道小吃。
香椿樹渾身是寶,據(jù)說用香椿木攪拌黃酒,酒味香醇渾厚;用香椿木搟面杖搟出的面條,筋道好吃……
老家蓋房,上梁之日,都要把一塊香椿木塞進梁空里,驅(qū)逐邪氣,世代平安吉祥。
4
村里哪一棵槐花最先開放,總是孩子們第一個知道。洋槐樹耐旱,溝溝堰堰上都種著。東溝里的槐樹,剛伸出一枝細穗,就被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
新發(fā)的槐花像干癟的元寶,春風厚愛它,朝著猛勁兒吹。元寶兒逐日豐滿,孩子稱呼“老嫲嫲腳兒”。這個發(fā)現(xiàn)者呼朋引伴,像是趕赴盛宴,走到槐樹下,把鼻子湊上去,吸幾口,幾個人才把槐樹枝子慢慢拉過來,拽著往嘴里塞。然后,輕輕一松,樹枝完好無損地彈回去。
孩子把槐花味帶回了莊里,大人說:“等種果子(花生)的時候,槐花就滿地是了。”
布谷鳥的叫聲越發(fā)悠長?;被ㄏ袷呛痛迩f有一年一遇的約定,呼喚著,傳遞著,從東溝開始,向村莊和南溝蔓延,直到荊河灘……那一樹樹的白,定格在每一個人的心里,多么親切的故鄉(xiāng)風景呀。
清晨,孩子們被一陣陣甜潤的香味喚醒。等放了學,他們就會直奔荊河灘去。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各種鳥的叫聲在槐香中穿梭?;睒渥兂珊麡?,蝴蝶扎了堆,成了白蝴蝶集會。一穗重疊著一穗的槐花上,蜜蜂忙碌著,莊戶人也在地里忙碌,忙著把花生和“窩地瓜”種到地里。
最詩情畫意的荊河灘出現(xiàn)了:野花搖曳,百鳥爭鳴。孩子腳下是松軟的沙土,頭頂上是藍天白云,槐花成了不容錯過的花事。
孩子們的嘴上都帶著花味,隨手拔幾棵野花就可以編一個草帽子,先玩夠了再說。男孩在河灘上摔跤,女孩找沙里狗玩。沙里狗只有半個指甲蓋大,不裝到瓶子里,一會兒就會鉆到沙子里去。所以,找一個小小的沙里狗是件困難的事。趴在沙地上的女孩摘了身邊的酸把棵葉子,竟然酸得嘴里出水。有的拔了“燒酒棵”,掐下花頭,對著嘴,真吸出了酒的味道。讀書后,才知道“燒酒棵”就是中藥生地,有清熱生津的作用。
不一會兒,就有男孩摔得鼻青臉腫,他們都知道槐花不能多吃,就學女孩的樣,吸燒酒棵。
回家的路上,每個孩子都挎著一筐槐花。女孩唱著“槐樹槐,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臺……”孩子們把最香的春天帶回來,槐花人吃,槐葉兔子吃?;被ê?,打上一個雞蛋,炒著吃,整個村莊游走著槐花的美味。
采槐花是孩子們的樂事,大人只管把槐花做成飯桌上的特色飯菜。洗干凈槐花,用地瓜面上鍋蒸,是最原汁原味的吃法,也是每個游子念念不忘的家鄉(xiāng)味道。到了晚上大人收工后,都會做槐花餅:開水燙洗槐花,打一個雞蛋,加小蔥、花椒粉、面粉,攪拌成糊糊狀。鍋里放少許豆油,熱后,倒入槐花糊糊,攤開煎。吱吱的油聲,槐花的香從屋里發(fā)散到天井里。待槐花餅兩面帶了黃色,出鍋進盤。
大街上,彌漫著鮮槐花的甜和槐花餅的香。孩子們最盼望的就是槐花餅,個個吃得滿嘴生香。男主人拿槐花餅做酒肴,喝下一杯散酒,然后恣個洋地睡個踏實覺。那時沒有冰柜,母親趁著槐花鮮嫩,曬干一些,到了冬天包包子吃。在寒冷的冬天,我家照樣可以吃到其他季節(jié)的菜蔬,都是母親的功勞。
南方放蜂的每年都如期而至,在東溝邊上打棚子,安置蜂箱。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最小的孩子還在吃奶。母親去打蜜的時候,總會捎幾把自家菜園種的青菜,放蜂的女人就會把瓶子里多裝上一些蜜。后來,放蜂的不見了,母親還時常念叨那一家人。
春天的太陽亮堂堂的,槐花在陽光中開得明明朗朗。村莊和荊河灘,都淹沒在白色的海洋里。孩子們不用費勁去挖別的野菜,只需把一筐筐的槐花采回去,嫩的花朵人吃,老的花朵和葉子,給兔子吃,給小羊吃。
如今,槐花和榆錢早已成為生活中的稀罕兒物,可每年春天,記憶的門都會被穿著新衣的大樹敲開,于是,記憶的大幕上播放的每一棵柳樹、榆樹、香椿樹和槐樹,都有無可替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