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朝暉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和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同為宴序,皆為錦繡文章,穿越歷史時空歷久彌新,大放異彩,后人奉為經(jīng)典。細細咀嚼,兩場精神盛宴呈給我們的是不同的美的意蘊,引發(fā)了不同的哲學思考,展現(xiàn)了不同的藝術(shù)格調(diào)。
一、時代背景不同
王羲之和李白身處不同的時代。時代格局不同,時代精神迥異,個體的思想境界也就大不相同,人生追求當然也就大相徑庭。
東晉時國家分裂,五胡十六國與東晉并立,民族矛盾尖銳,王朝之下,政治恐怖陰森,朝廷內(nèi)部派系林立、紛爭不斷,甚至時有殺戮,士大夫階層人人自危,身陷官場政治如履薄冰。文人崇尚老莊哲學,追求清靜無為、自由放達的退隱生活。
玄學盛行,尚清淡,玄學對文人的思想、生活乃至文學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了非常復(fù)雜的微妙的影響,文壇創(chuàng)作內(nèi)容消極,逃避現(xiàn)實,甚至寄情山水,遁跡山林,求仙問道,玄言文學頗為流行。雖然王右軍有所超離玄言之風,革除了一些駢體之氣,但在當時大的文化氛圍之中,亦不能完全洗滌其身上玄言清談之氣,亦不能瀟灑出塵。
李白身處盛唐,盛唐大氣、包容,乃當時世界東方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王朝雍容華貴,自信向上,盛唐文人也大都能以儒學思想為自己安身立命之本,積極入世,汲汲于功名利祿。
李白年輕時,便崇尚“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人生哲學,“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年輕時懷著濟世安邦的人生夢想出蜀,寫作此序時,他“酒隱安陸”,身處開元盛世,“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個體人生夢想依托國家盛世景象,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古訓在李白心胸激蕩。
二、意蘊不同
如果說《蘭亭集序》呈給我們的這場精神盛宴是凄美、冷艷,而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呈給我們的則是壯美、清新,展示了不同的美的韻味,引發(fā)了不同的哲學思考。王右軍所處時代矛盾重重,李白所處時代矛盾相對緩和,所以,所寫文章也展示了不同的美,但都沖擊人的心靈,令人震撼。
王羲之是東晉世家望族,士族名門,父輩王敦、王導都是朝中重臣,是典型的“官二代”、“富二代”,青年時期即有美譽。朝廷召他為侍中、吏部尚書,他拒任,請求外放,后任右軍將軍、會稽內(nèi)史。如圖謀高位,他有天時地利人和,但是上文所說的東晉特殊的歷史、文化、思想背景,使得他無意于仕進。他淡薄宦情,喜與清談名士交流,欲求隱居。好服食養(yǎng)性,求得會稽內(nèi)史一職,也與當?shù)赜忻叫闼嘘P(guān),這樣可以潛心養(yǎng)性,攻書法,甚至想終老會稽。當時謝安尚未出仕,高臥東山,又有孫綽、許詢、李充、支遁等大名士名僧隱居于此,才會有蘭亭之上“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才會有喜極而悲,消極地吟出“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的悲愁之句。這些思想實際上植根于道家清靜無為、消極避世的宇宙觀,與當時出世入仙、清淡玄理的世風是相合拍的,甚至可以說是當時時代思想的汩汩而出,是當時文化氣息自然地流淌。
李白寫《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時約33歲,不像王右軍寫《蘭亭集序》時已到51歲,他們處在差不多兩個不同的人生階段。王羲之宴請的是當時的社會名流,而李白宴請的是諸位堂弟,是家庭集會,他對未來有著美好的憧憬。李白當時雖然求官未得,但是他是暫隱鄉(xiāng)野,才有后來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昂揚長嘯。
李白在此文中洋溢著一種豁達、樂觀的精神。他認為人生正是因為短暫,才更需人們珍視享受?!皼r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序天倫之樂事”。春天美景是上天的饋贈,能和兄弟們一同暢飲、詠歌、高談、觀花、賞月是人生難得的美妙時刻。處在當時昂揚奮進、文人追求“濟蒼生”、“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時代主旋律之下,李白個人乃至整個時代處在儒家思想的浸淫之中。他的作品透射出的哲學意蘊也是那個時代的縮影,乃至后來他命途多舛,也從未放棄過自己的人生追求,這是他留下的與《蘭亭集序》截然不同的哲學思考。
王右軍的序,前半部分寫這次宴會的盛況和歡樂祥和之氛圍,但是樂極而后哀,迅速“感慨系之矣”,轉(zhuǎn)入了對生命的消極思索,闡明了宿命的生死觀,王右軍已開始了對山水的審美觀照,而且從中體悟到山水玄理。這種嘗試預(yù)示著山水詩將要興起。蘭亭雅集對中國文人生活樂趣有重大影響,同時對詩歌流派的形成也有推動作用。同時,在思想意蘊上對后世影響也極大。他還斷言生命情緒是一種永恒的存在,并且發(fā)現(xiàn)自古以來人們所興感、文章所抒發(fā)的都是生死之情,這也可以說是對文學生命主題的一個總結(jié)。其總體格調(diào)低沉深幽、消極沉郁。
三、藝術(shù)格調(diào)不同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先敘事,格調(diào)輕快昂揚,寫景清新明麗:山嶺逶迤,清流潺潺;春風和煦,天朗氣清。依此所抒之情閑適、愜意、和融。但是,接下來筆鋒陡轉(zhuǎn),抒情、議論引發(fā)出樂與愁、生與死的沉重思考,明顯流露出感傷情緒,篇末情緒又趨于平靜,認識到盛衰、生死是必然規(guī)律。此序情感的表述由平靜轉(zhuǎn)而激烈,由激烈復(fù)歸平靜,盡顯深沉清幽、波瀾跌宕、抑揚騰挪之美。
李白的這篇序先是仰天地古今,然后就人和宇宙的關(guān)系生發(fā)了“浮生若夢”的慨嘆,但并未讓人讀出低沉的元素,因為他援引了曹丕的《與吳質(zhì)書》中所說的“少壯真當努力,一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游,良有以也”。他要表達的是一種惜時的思想,對生命的留戀。并非以酒澆愁,從下文可以看出這是他置于開頭的有意鋪陳、欲揚先抑,目的是提起下文,突出主題。恰能反映他的一貫風格:曠達、灑脫、狂放不羈。
雖然王右軍序也用了一些典故,但李白用得更多一些,所以,這篇小序雖只有區(qū)區(qū)120多字,但其中浸潤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也讓我們從中瞥見盛唐時期文人雅趣、文化生活的剪影??傆^這篇小序,其語言簡潔、洗練,形象描繪生動,情景交融。而且句式多變,伴著巧妙的對仗,一方面一洗駢體玄言詩的遺風,另一方面也兼具詩賦的特質(zhì)。其總體格調(diào)高亢激昂,鮮明峻朗。
兩篇序皆用典,但李白的小序用典更多,短文中用典多達六處,用典比例不可謂不大,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雖也用典,但其比例較小。
總之,二人皆為不同時代的兩大文化巨匠,由于所處時代不同,所處階層不同,兩者的審美取向也就不同。王羲之的宴集序以詩會友,雖高朋滿座,滿目盛景,周遭高雅氣息氤氳,但難抑其中消極、悲觀之情,全文基調(diào)還是難掩低回清幽之氣。李白的宴集序因詩聚親,雖是從弟相聚,但其中散發(fā)的是昂揚向上之氣,散發(fā)的是一種曠達、樂觀之精神,表達的是熱愛生命、珍惜光陰之情。雖都是宴集序,但其思想性、藝術(shù)性及表現(xiàn)風格卻大有不同。
作者單位:安徽省六安第一中學(237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