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婧

1

這是傅順當瞎子的第二十六年。

傅順是他爹的第三個兒子，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

傅順當瞎子的第一年，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瞎子。他和別的小孩兒一樣，咿咿呀呀地揮手，咿咿呀呀地吃奶，咿咿呀呀地弄濕尿布。

直到一歲多了，傅順?gòu)尠l(fā)現(xiàn)傅順對掛在他小床上面的掛件毫無反應，對所有的東西似乎都是靠聲音和觸摸來辨識的時候，傅順?gòu)寧е淀樔チ酸t(yī)院。

醫(yī)生說傅順大概是從出生就看不見。

傅順?gòu)寙栣t(yī)生：“啥也看不見嗎？那我抱他他咋知道是我呢？”

醫(yī)生回答：“嬰兒對聲音和氣味很敏感，他熟悉你的聲音，和你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味道，應當是認識你的?！?/p>

傅順?gòu)尡е詈笠唤z希望問醫(yī)生：“那還能治嗎？”

醫(yī)生嘆了口氣，“是有希望的，但是我們縣城地方太小，醫(yī)療設(shè)備和醫(yī)生水平都趕不上大城市，我們治不了，你帶孩子去大城市看看吧?！?/p>

傅順?gòu)尶薜酶文c寸斷，好好的兒子說瞎就瞎了。

看著懷里抱著的兒子，睜著大眼睛對著自己伸著小胳膊，再聞聞自己從頭到腳的奶味和尿片兒味，傅順?gòu)尯鋈恍纳^望。

回到家的傅順?gòu)屔袂榛秀?，抱著傅順告訴傅順爹他是個瞎的，但是有希望的，可以帶到城里去看，興許會好。

傅順爹咬了咬牙，揣著家里最后剩的兩千塊錢，求隔壁開小賣部的老張開著三蹦子把自己送到了城里的醫(yī)院。

傅順爹一輩子都是小農(nóng)民，打小就沒上過兩年學，大字不識兩個，連拼音也不識幾個。在醫(yī)院門口徘徊了很久，又四處上下打量，不知道往哪兒走。

直到引起了保安的注意，傅順爹和保安解釋了好一會兒，保安才明白傅順爹要看眼科，把他帶到了醫(yī)院服務臺。

傅順爹跟著門口的小護士，又是掛號又是排隊，醫(yī)生長得高矮胖瘦還不知道，就已經(jīng)花了一百塊錢出去了。

傅順爹摸著兜里被傅順娘用手絹層層裹住的兩千，啊不，一千九百塊錢，坐在長椅上一動也不敢動，只能抱著傅順坐著。他懷里的傅順，乖得像個玩偶似的，眼睛半睜半閉著，里面沒有光。

這個時節(jié)，醫(yī)院窗外的梔子花香氣逼人。

2

“傅成貴，傅成貴，傅成貴在嗎？”護士從醫(yī)生辦公室里探出頭來喊了幾聲。

“誒！誒！在這兒呢！”傅順爹像個緊張的擴音喇叭一樣從椅子上匆忙站了起來，朝著護士走了幾步，又停住了。

“趕緊來啊，名字在屏幕上亮了半天了，怎么一點反應也沒有？”護士的口氣微微帶著一點責怪。

“不……不好意思，我不太識字，沒認出來?！备淀樀ь^看了一眼，自己剛剛坐著的座位旁邊是一塊黑漆漆的板子，上面有三個紅色的字，傅順爹勉強認出一個“成”字，猜想那應該是自己的名字。

“快進來吧，醫(yī)生等著呢，后面還有別的病人呢?！弊o士領(lǐng)著傅順爹進了醫(yī)生辦公室。

傅順爹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了進去，又小心翼翼在醫(yī)生旁邊顫顫巍巍坐了下來。一只手緊緊抱著傅順，一只手緊緊握著兜里的手絹。

醫(yī)生托著傅順的臉，一只手翻開傅順的眼皮，把傅順暗淡無光的大眼睛整個露了出來。又拿了手電筒，左照照、右照照，說：“應該是先天性白內(nèi)障，可以治，先去檢查吧，檢查完了拿化驗單回來?！闭f罷把手電筒收到了手邊的筆筒里，朝著外門搖了搖頭，“下一個。”

傅順爹猶猶豫豫地看著醫(yī)生，嘴巴要張不張，也不走。

“還有事兒嗎？”醫(yī)生問傅順爹。

“這娃看個病，得多錢啊？”

“如果確診是先天性白內(nèi)障，需要植入晶體。這孩子過了最佳治療時期，眼睛治療需要全麻，一只眼睛一萬塊，孩子兩只眼睛都看不見，加上術(shù)前術(shù)后治療和護理，三萬上下吧。”醫(yī)生說得云淡風輕，好像三萬塊就是傅順爹兜里的三塊錢似的。

傅順爹猶猶豫豫剛要邁出去的一只腳瞬間就不動了，頭低下去又抬起來，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看看傅順，就是不敢看醫(yī)生，“這……這么老些錢啊，那……那不治能行嗎？”

“不治？不治孩子這輩子就看不見了?！贬t(yī)生擺了擺手，“快檢查去吧?！?/p>

傅順爹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三萬塊、三萬塊，看不見、看不見”。

避著護士和醫(yī)生，傅順爹帶著傅順和兜里的一千九百錢，從醫(yī)院門兒里又走了出去。

門口的保安看著傅順爹出來，忙迎了上去，剛想說話，傅順爹扭頭就抱著傅順跑開了。

跑過去的時候，傅順爹一身旱煙摻著絕望和苦痛的味道，翻涌在七月的熱浪里。

3

傅順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兒，懷里的傅順卻一聲兒也沒哭。

傅順爹一扭頭，看見一叢人高的七里香，開得郁郁蔥蔥。

傅順爹扭身坐在了花堆旁，把傅順脫手放在了自己腿邊上。身邊是一股一股的香味兒，腦子里就是家里十五歲的大女兒天天嚷著要讀書和二兒子怎么也不肯讀書的樣子。娘和媳婦每天除了拌嘴就是掐架，爹七十三了，癱了三年了，老娘也伺候不動了，每天翻身都得自己和媳婦親力親為。

家里，沒有三萬塊了，也伺候不起一個瞎子了。

傅順爹在那兒坐了三個小時，煙頭落了一地，煙味幾乎要蓋住了花香味兒。

傅順爹沒有坐老張的車回村里，他走了整整一晚上的山路，才到了家。

可是那叢花旁邊，還有一個孩子躺在那里，不哭也不鬧，偶爾伸出手來擺一擺，掉下來的七里香掉在襁褓周圍和他的脖頸上。

傅順爹一個人回家的時候，她娘就瘋了，拉著傅順爹就要跳河，嘴巴一張一合地說些什么“孩子啊，瞎子啊，票子啊”的瘋話。漸漸地，也就沒那么瘋了，和之前一樣。

家里和沒有傅順之前，沒有什么不同了。

4

傅順能記得的事兒是從六歲開始的。

傅順記得自己被關(guān)在黑屋子里，偶爾被人放出來毒打一頓，扔到天橋上乞討。

在他們一眾小孩里，傅順討到的錢是最少的。他們一幫小孩——或者不能叫小孩，那些關(guān)著他們的人管他們叫“小狗”。他們一幫小狗里，不殘疾的用自己臟兮兮的身體和臉蹭在過路人的身上，而殘疾的則能憑借自己的“天生優(yōu)勢”博得同情。

只有傅順，是個瞎子，還是個瞎得不怎么明顯的瞎子。

長著一張挺好看的臉，也蹭得黑一塊灰一塊，看不出來本身長什么樣。

所以傅順不怎么討得到錢，所以總挨打。

但是傅順還是很喜歡出去討錢。他坐在天橋上，天橋旁有一株玉蘭樹，傅順很喜歡這種黯淡的香味。傅順在黑屋里被關(guān)著的時候，會有玉蘭的香味從窗縫里飄進來，蓋過屋里腐敗騷臭的味道，竄到傅順的每一個呼吸里。

傅順看不到，但總覺得這個味道就是“白色”，是希望，是在絕望生活中滾動翻涌著的痛楚中的溫柔，是愛。

其實傅順也不懂什么是愛，什么是溫柔，什么是希望。

只是那一味玉蘭香，就是那時的他，所知的一切美好事物。

5

那年傅順十二歲了，他被關(guān)在暗無天日的屋子里的時長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一年。

其實被關(guān)著，或不被關(guān)著，于傅順來說并沒有太大差別。他看不見顏色，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能從一呼一吸里感受空氣的潮度，當空氣在鼻腔里滾動時是潮濕溫和的時候，就是清晨或傍晚;當空氣干燥刺鼻時，就是正午。

那一年，很多人沖進了屋子里，把門開得大大的，屋外的雪和泥土的味道就隨著一起沖了進來，圍著傅順打轉(zhuǎn)。

那是一個人販子的窩點，最終被警方一網(wǎng)打盡，孩子們被救了出來。

有的孩子是被拐賣來的，卻不記得自己從哪來、名叫什么;有的孩子是被撿來的，大多身體有缺陷，大概是被遺棄的。很多孩子，都沒了去處。

他們散落在城市的各個孤兒院里，因為年齡和身體問題，也沒有人來領(lǐng)養(yǎng)，除了不被毒打，和以前的生活無甚差別。

只有傅順，帶著滿心的雀躍，每日在那些他從來看不到的路上徘徊一遍又一遍，低頭又抬頭，深呼吸，又緩緩吐氣。

他看不到，從前耳朵里總是充斥著一些羞辱和叫罵的聲音，所以他的嗅覺便格外靈敏，靈敏到能分清花香，靈敏到聞香識人。

孤兒院為了綠化，在院里種滿了植物。玉蘭花、梔子花、緬梔花、彼岸花、桂花、梅花……

這個看不見的世界，化成了無數(shù)的植物和氣味，給傅順勾畫著這個世界的形狀、顏色和美好。

6

人都說傅順是這個孤兒院里最溫順的孩子。

當年和傅順一起被救出來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些心理疾病。他們有的染上了小偷小摸的習慣，有的對生活不抱任何希望，有的逐漸成了攜帶反社會人格的渣滓。

在那樣的環(huán)境生活過的他們，在創(chuàng)傷后得不到鋪天蓋地的愛的話，一點點的傷害也會成為導火索;同樣的，一點點愛不夠彌補那恢弘盛大的恐懼，不安全感活在他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讓他們時時刻刻在失去和偏激中自我崩潰。

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導致他們易怒而敏感，他們無法接受來自別人的好意，而更容易將惡意擴大化。

只有小傅順，幾乎在用最大的熱忱與這個世界短兵相接。他沒有恨過什么人，因為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什么愛。

可是傅順十六歲那年，身邊突然有了一個不一樣的聲音。

“誒，小瞎子，你什么也看不見，我?guī)闳ネ姘桑　?/p>

“小瞎子，你喜歡吃桂花糕嗎？我記得我小時候有人給我做過，但是我不記得是誰了?！?/p>

“小瞎子，你知道嗎，你比我矮半個頭呢?！?/p>

“小瞎子，你看不見但是聽得見吧，你聽得見我打球時候扣籃的聲音嗎？”

“小瞎子，小瞎子，小瞎子……”

傅順進了孤兒院之后就沒有人叫他小瞎子了，大家都覺得這是他的痛，努力避開不去提及，好像他和他們一樣是個正常人。

傅順也努力想假裝是一個正常人。

但是這個男孩，每天圍在他身邊，聒噪地叫他幾百遍小瞎子，自己不應，以為他就會偃旗息鼓，沒想到對方更來勁了，不僅覺得他是個瞎子，還覺得他是個啞巴。

“你……你好吵?！备淀樀穆曇粲行┣酀?，他很少開口說話，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徘徊在各種各樣的樹下和花旁，甚少與人交流。所以聲線細細的、弱弱的。

“啊，原來不是啞巴呀，會說話的?！鄙倌陰е荒樞?，圍著傅順打轉(zhuǎn)。

“會……會的，只是……只是懶得理你?！备淀樋目陌桶偷鼗卮?。

“哈，不僅不是啞巴，還會氣人呢?！鄙倌陱臉翘萆细吒哕S下，在傅順旁邊“嘭”的一聲立住了。

“該說話就說話，別老憋著，回頭會變成真啞巴的?！备淀樎犚娐曇魪淖约号赃厒鬟^來，帶著一絲調(diào)笑和愉快。

“要……下雨了，回去吧?！备淀樲D(zhuǎn)身慢慢地上樓梯。

“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你又看不見？”

“空氣，濕……濕了?！?/p>

“霍，這么厲害呢，那快回去，別淋著了，走走，我背你走，你慢死了?！鄙倌耆讲刹缴狭藰牵迅淀槺吃诹吮成?。

7

少年從來不說他是誰，只是偶爾在傅順在小路上溜達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然后嘰嘰喳喳討人嫌。

他發(fā)現(xiàn)傅順對味道及其敏感，用味道分辨顏色，用味道預知天氣，用味道辨別來人。

“嘖，怎么每次都嚇不到你，我走路沒出聲啊?！鄙倌臧脝实呐ち伺げ弊?。

“你身上的洗衣粉味兒老遠就飄過來了，下次記得挑沒風的天氣來，我就聞不見了。”傅順說話已經(jīng)利索了很多，但是聲音還是小小的。

“切，狗鼻子。小瞎子，你有沒有想過學一門手藝傍身??？”

“我這樣，能學什么？能活一年是一年吧?！备淀樀皖^摘了一朵山茶花，摸著位置插在了少年鬢間，“好看。”

少年打掉他的手，“好看什么，你也看不見……總要學點兒東西的吧，我就很想去做廚師?！?/p>

“看不見，聞得到。花兒配你應當很好看?！?/p>

“別轉(zhuǎn)移話題，你有沒有什么想做的事兒？”少年把那朵山茶花拿在手里拋來拋去。

“你知道……調(diào)香師嗎？或許我能做那個”傅順有點猶豫，“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做?！?/p>

“你不知道你早說呀，我給你打聽去。瞎子不能干的事兒，總有別人能干的。別人干不了的，沒準瞎子就能。你等著，過兩天我給你帶信兒回來啊?！?/p>

兩天又兩天，兩天又兩天，少年很久沒來了。

突然有一天，花叢里傳來一股干凈的洗衣粉味兒，“小瞎子，干嘛哪！”

“你不是說你兩天就回來嗎？”傅順定定看著少年，一動不動，眼睛里彌漫著大霧，哪怕那是一雙看不到的眼睛，里面也盛滿了慌亂和恐懼。

“你說的那個調(diào)香師呀，咱這兒地方小，我找了好久沒找到?！鄙倌晖Ａ艘幌?，過去勾住傅順的肩，“我跑到隔壁城里給你找的，找著了，這會兒馬上就到了，我先跑來看看你?！?/p>

“真的？”傅順猛地提高了聲音。

“真的，騙你做什么。”

傅順聞不到花香了，身邊全都是洗衣粉的味道。

8

傅順被一個老頭帶走了，老頭年紀有六十多，分明是傅順爺爺?shù)哪挲g，卻穿著挺拔的長袍，剛剛從雨地里走來的布鞋也是干干凈凈，手上的油紙傘時不時往下滴著水。他和身邊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和身邊的空調(diào)外機格格不入，和頭頂?shù)碾娋€桿子格格不入。

那天傅順就被帶走了，被老頭帶去了隔壁的城里，住進了兩層的房，房子廳堂很大，傅順的屋子也很大。

但屋里除了傅順，就只有一張床了。

老頭開始教傅順識香，沉香、檀香、麝香，真蠟、金額香、白附子、白芷……

傅順學得極快，聞過一次的香料，立馬就能記住，老頭樂不可支，說傅順是個學香的好苗子。

傅順制的第一款香是瑞和香，整整做了五六個小時，才摶出來三個香丸，裹上香粉入瓶窖藏。三四個月之后，傅順做的香，香味兒才堪堪比得上老頭兒的，但是傅順獨獨把那三個香丸兒給了少年。

“你去做廚師了嗎？”傅順問他。

“去了，學了好幾個菜了已經(jīng)，回頭給你做著吃?！鄙倌晏咧_底下的石子兒。

傅順把瓶子拿了出來遞給少年，“我猜你也是去了，滿身都是油味兒，我第一次做的，拿回去玩兒吧。”

少年結(jié)果了瓶子打量，“這瓶子真好看?！?/p>

“你光知道瓶子好看，瓶子不是我做的。”傅順扭頭進了屋里。

少年扭開瓶子，里面的香丸的香味兒往外溢出來。

就像那年少年跪在前廳的石板上淋著雨一整晚，桂花被雨打在自己臉上的味道。

9

多年后，傅順的香已經(jīng)千金難求，老頭早已過世多年。

老頭無兒無女，一輩子孤零零的，只有傅順一個徒弟。

那兩層的大房子和前院的桂花樹都歸了傅順。

“瞎子，今天吃什么？”少年跨進門大咧咧靠在樹上。

“不知道，自己去地窖看看有什么吧，今早送來的菜，我聞著都是土味兒?！?/p>

“鄉(xiāng)巴佬，今天給你做佛跳墻?！鄙倌暝缫淹嗜デ酀?，個頭拔得極高，邁腿朝著地窖走過去。

不多時，廚房傳來了香味，蓋住了前院的桂花香。

原載于《格爾木》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