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友才
一
手機鈴聲從右側(cè)的床頭柜上跳出來時,已是午夜十一點了,我和妻子都睡在了床上。房間里盛滿了黑,窗外的夜如安放在酒柜里的酒寧靜似水。
電話是日月大廈項目經(jīng)理吳德明打來的。我靠在床背上,還沒有把手機舉到耳邊,他慌張的聲音就鉆了出來:“方總,我們?nèi)赵麓髲B工地來警察了?!?/p>
我有點緊張起來,焦慮地問:“警察來干嗎?是不是有人打架了?”
吳德明吞吞吐吐地說:“沒人打架,有人向110報警,說我們工地上有個叫趙海生的民工……失蹤了,兩個警察……在我的辦公室里,你趕快過來吧。”
吳德明的話像一盆冰水,把我朦朧的睡意沖得一干二凈。日月大廈地下3層、地上42層,北接國際會議中心,南臨錢塘江,是錢江新城地標性建筑。主體工程在兩個月前如期結(jié)頂,裝飾班組的民工已經(jīng)陸續(xù)進場。雖然工地現(xiàn)場屬于危險作業(yè)場所,一個洞口、一根電線、一個煙頭都可能成為事故的隱患,而且工地上民工的年紀較大、文化又偏低,發(fā)生斷胳膊傷腿的事故不足為奇,偶爾還會鬧出個血淋淋的死亡事故,但有人失蹤,是一場聞所未聞的平地風波。
我愣了片刻之后,疑惑地問:“失蹤的趙海生是哪個班組的?”
吳德明的聲音強硬了起來:“方總,我們工地上沒有趙海生這個人的?!?/p>
我晃了晃手機。屏幕上閃出一片淺藍色的光亮,視線能分辨出墻壁的走向和衣柜的位子。無風不起浪,平白無故警察是不會找到工地上去的。而如果日月大廈工地上沒有趙海生這民工,那警察又是從哪里得到他失蹤的信息?
這時睡在左側(cè)的妻子向左邊翻了半個身,她肯定聽出了這個電話的端倪。兒子在千里之外的北方上大三,除了寒假暑假,家里只有我們四只老花眼。兒子去上大學的第一年,我下班回到家里,總覺得像少了一件東西似的。
“方總,你快一點,我們在項目部辦公室等你?!眳堑旅饔謥泶呶伊?。
我轉(zhuǎn)頭探了探妻子說:“工地上出事了,我馬上去一趟。”
妻子摸過我的枕頭抱著懷里,聲音比空調(diào)的風聲還要輕:“好吧?!?/p>
掛斷電話,我從床里旋了出來,心煩意亂地出發(fā)了。我們小區(qū)在杭州的西大門留下。相傳當年宋高宗剛逃到杭州時,看到蘆花如雪的美景,欲建都于此,后得鳳凰山,遂云“西溪且留下”,留下由此得名。錢江新城位于杭州的東南部,是二十一世紀初“杭州東擴”戰(zhàn)略的新引擎,有“杭州的外灘”之稱。雖然我一路把車開得像救火車一樣猛,穿西溪、繞西湖、過吳山,路上還是轉(zhuǎn)了一個小時。
二
日月大廈工地的進出口連著環(huán)城東路。環(huán)城東路的東側(cè)緊鄰錢塘江。這時兩岸的燈光秀已經(jīng)謝幕,江水親吻著古老的堤壩默默向東流逝。路邊法國梧桐上的知了也睡著了。我把車停在大門的左側(cè),從傳達室的小門竄了進去。
太陽下的工地人聲鼎沸,是一個塵埃飛揚的戰(zhàn)場,而月影中的工地無聲無息,如一幅模模糊糊的素描??諝饫镫[藏著仲夏驕陽的氣息。我穿過狹窄的安全通道,繞過陰沉沉的木工加工棚,很快就來到了工地西面的項目部辦公室。辦公室上下二層,坐西朝東,是用彩鋼板搭建起來的。門口有一個長方形的小道地,道地右邊豎著一排安全生產(chǎn)文明施工宣傳欄,框里的紅字白紙都染成了黑色。我馬不停蹄,一口氣爬上二樓,看到吳德明嘴里叼著一支煙,像一根木頭插在前面的走廊上,煙頭在昏沉的走廊上燒出了一個紅色的小洞。
我喘了口粗氣,抬頭喊道:“吳經(jīng)理,我到了?!?/p>
吳德明馬上轉(zhuǎn)過身來,邊走邊說:“方總,都快到十二點了,等得我的心都發(fā)霉了,我剛想給你打電話了?!?/p>
我收住腳步說:“接到你的電話,我馬上從家里出發(fā)了。你問清楚了嗎,工地上的確沒有趙海生這個人?”
吳德明信誓旦旦地說:“方總,我已經(jīng)問過三遍了,他們都說沒有趙海生這個人,班組長還在辦公室里,你再去問問他們吧?!?/p>
我指指東面黑乎乎的日月大廈問:“白天工地上有沒有出過安全事故?”
吳德明靠近我一步,搖搖手說:“沒有啊,今天我工地的大門也沒有出去過,要是白天有什么事情,我早就給你打電話了?!?/p>
我本想再問他幾句,在警察面前,有些話不好說的。哪知吳德明轉(zhuǎn)身就往里面走,背著我大聲嚷嚷道:“工地上沒有趙海生這個人,要我們到哪里去找,真是無緣無故撞著了大頭鬼?!?/p>
吳德明走得很快,我一只腳還點在門外,吳德明已經(jīng)鉆到辦公室里面。他肩膀一聳,扭著脖子指指我說:“警官,這是我們公司的方總?”
項目經(jīng)理辦公室是公司的臉面,辦公桌、沙發(fā)、茶幾、柜子都是公司統(tǒng)一購置的聚氨酯暗紅色仿木家具,地上鋪著米黃色的強化地板。一頂白色的安全帽停在辦公桌中間。安全帽的右側(cè)躲著一盆小小的綠蘿,稀疏的葉子上粘滿了點點斑斑的灰塵。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坐在沙發(fā)上,神情頗為嚴肅。
我摸出襯衣口袋里的香煙,一邊走過去一邊說:“不好意思,讓你們等了這么長時間,我住在城西留下的,到錢江新城有點遠,先抽支煙吧。”
辦公室里聚集了二十多人??赡苁菫榱吮阌谡鐒e,項目部管理人員挨在辦公室右邊,班組的小包頭擠在辦公室左邊。有幾個人在抽煙,繚繞的煙霧晃動了日光燈的光線,掛在墻上的項目經(jīng)理責職牌也模糊不清了。
年紀大一點的警察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他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然后搖搖手說:“方總你好,我不抽煙的。我姓趙,我們是錢江新城派出所的?,F(xiàn)在你們城西留下變成黃金寶地了,這幾年房價翻了好幾個跟斗吧?!?/p>
我斜眼瞟瞟右邊的吳德明說:“還行還行,房價是漲了不少。趙警官,你們過來是……我們工地上有個叫趙海生的人失蹤了?”
“情況是這樣的,”趙警官微微點了點頭,用食指畫著起伏的曲線,不緊不慢地說,“在十點三十分左右,我們接到市110指揮中心的指令,有個叫趙海生的民工在你們?nèi)赵麓髲B工地失聯(lián)了,我們過來了解一下情況?!?/p>
年輕一點的警察也站了起來,他挺正胸膛,抬手看看手表說:“報警者是趙海生的女兒,她在上海讀大學,報警到現(xiàn)在應該有一個半小時了?!?/p>
我眼睛迎著趙警官,腦子在打算盤。杭城的天空抬頭就能看到舞動的塔吊,工地上的民工比五月山坡上的杜鵑花還要密,也許趙海生不是我們工地上的民工。我在電視上看到過新聞,去年的無效報警和報假警的比例高達百分之五十,吃飽了撐的人多得是,那這次會不會有人報假警呢?
我把視線悄悄轉(zhuǎn)移到吳德明的臉上,含糊地說:“趙警官,會不會有人……搞惡作劇報假警?我們工地上沒有趙海生這個人,吳經(jīng)理,是吧?對了,杭州有那么多的建筑工地,也有可能他……不是我們工地上的人?!?/p>
吳德明擰著眉頭說:“剛才每個班組都問了,兩位警官也聽到的?!?/p>
趙警官用余光掃了一眼吳德明,抬手正了正大檐帽,嚴肅地說:“電話是趙海生的女兒從大學的保衛(wèi)處打到市110指揮中心的。在中午十二點,她和爸爸趙海生打過電話,到了五點半鐘的時候,電話能打通,但沒有人接了。到了七點鐘,電話就打不通了。到了晚上十點半,電話還是打不通,所以她就報了警。報警記錄上寫得很清楚,趙海生是錢江新城日月大廈工地上的民工?!?/p>
趙警官說完之后,手臂在空中用力畫了一個圓。一道黑影從我的眼前劃過。我的心像風吹過的樹葉晃了一下。兒子去上大學之后,是很少給我們打電話的。在母親節(jié)的那天晚上,他給媽媽打了個母親節(jié)快樂的電話,妻子拿著手機,眼睛都紅了。后天就是父親節(jié)了,從母親節(jié)到父親節(jié)的一個多月時間里,他像遠方的空氣一樣。今天吃晚飯時,妻子捏著筷子對我說,龜兒子失蹤了。
年輕警察看到我茫然的樣子,也揚起手補充說:“根據(jù)他女兒提供的號碼,我們進行過定位跟蹤,但趙海生手機沒有信號了,所以無法追蹤到他的位置。”
吳德明眨了眨眼睛說:“人又不是工地上的一只螞蟻,大家都看得見的?!?/p>
我沉思了一下,轉(zhuǎn)身走到班組小包頭的前面說:“你們都說一下是哪個班組的,再仔細想一想,到底有沒有趙海生這個人,從左邊開始說?!?/p>
十多個小包頭挨個報了自己是那個班組的,他們南腔北調(diào),有的聲音大,有的聲音小,但都十分肯定地回答,自己的班組,沒有叫趙海生的人。
我回過頭,睜大眼睛問吳德明:“吳經(jīng)理,你沒有通知水電工的班組嗎?”
三
水電工是我的宿命。三十五年前的秋天,我提著一只小木箱,到建筑工地學水電工。今年大年初三那天,我去師父家拜年。滿頭白發(fā)的師父拉著我的手說,我本來不想帶你的,你媽來我家時眼淚汪汪的,說你考大學差兩分,爸又剛?cè)ナ溃菐熌镆欢ㄒ規(guī)愕?,想不到你當上了總?jīng)理,這么多年也沒有忘記我這個老頭子?;丶衣飞?,雨絲斜織,風聲如泣。五年前的中秋節(jié),媽媽拿著半個月餅到天國與父親團聚。師娘也在三年前去世,我連想說聲謝謝的機會也沒有了。
吳德明知道我年輕時做過水電工。他動了一下眉毛,輕聲說:“這個……我……我沒有通知他們水電工。”
“??!”我斜眼刺了他一下說,“趕緊給水電班組的老袁打電話,問一下他們水電班組里,有沒有趙海生這個人?!?/p>
站在我左邊的安全員小孫閃了閃烏黑的眼睛,利落地撥通電話,馬上把手機還給我。我接過手機貼在耳朵上,不祥的預感像一只猴子竄上心頭,這個失聯(lián)的趙海生極有可能就是水電班組的人。
小孫退后一步,睜大眼睛盯著我的手機。他應聘到公司上班快三年,長著一張娃娃臉,老家在安徽滁州,畢業(yè)于上海的一所211大學,學的是法學專業(yè)。雖然建筑學和法學風馬牛不相及,但他來公司的第一年就考出了安全員證,今年又考取了二級建造師證,字也寫得很有風采,是公司重點培養(yǎng)的苗子。
袁有成的手機過了半天才接通,電話里夾雜著《瀟灑走一回》的旋律和跑調(diào)了的歌聲,他可能在KTV里瀟灑。
我提高嗓門問:“袁有成,你們水電班組有沒有一個叫趙海生的人?”
“誰,你是?……方總,你好你好,聽不清楚,我到門口去打……方總,什么生?”袁有成的嗓門比我還大。我還聽到了開門的聲音。
“趙——?!銈兯姲嘟M有沒有這個人?”我的手微微抖動,拉長聲音一板一眼地說。這時大家屏住呼吸,都在等待一個揪心的答案。
“趙海生?有有,他剛來工地一個月多?!痹谐墒挚隙ǖ卣f。
辦公桌上的安全帽好像抖了一下。我趕緊用手蓋住手機對趙警官說:“有趙海生這個人,是水電工,我要他的老板馬上趕過來?!闭f完,我把手機換到另一只手上,“袁有成,你趕快來工地,有人報警,說這個趙海生失蹤……失聯(lián)了?!?/p>
辦公室里起了一陣騷動。我又橫了一眼吳德明,嘴上不說,心里有點窩火。要是他打電話問問袁有成,事情就不會搞得像麻花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了。吳德明低著頭,嘴巴緊閉,額頭的皺紋像幾條戲水的鯽魚尾巴不停地扭動著。
袁有成肯定驚呆了,過了十多秒鐘之后,他才回話過來:“不會吧,中午我在工地上就看到過他啊。方總,我先給他打個電話?!?/p>
我說:“袁有成,不管趙海生的電話打得通打不通,你馬上到工地來?!?/p>
袁有成說:“好的好的,方總,我馬上過來?!?/p>
掛斷電話,我輕輕地吐了口氣,轉(zhuǎn)身對趙警官說:“水電班組的老板馬上過來了,不好意思,我們等他一下,你們喝點礦泉水吧。”
小孫上前兩步,從茶幾上拿了兩瓶礦泉水,遞給了趙警官和年輕警察。年輕警察接過礦泉水,側(cè)著頭問:“為什么沒有把……水電班組的人叫來?”
我瞄了一眼發(fā)呆的吳德明說:“水電安裝是甲方分包的,不屬項目部班組的。”
一只項目就是一個舞臺,投標、施工、結(jié)算、評獎,幕幕驚心。袁有成這個班組承包人是這樣來的:在日月大廈項目簽訂施工合同的前一天晚上,甲方的一個領導打電話給我們老板,說他有一個親戚是做水電安裝的,老板滿口答應了。老板悄悄對我說,這個領導有話語權的,在評標只剩下最后三家入圍單位的關鍵時刻,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拿著我們公司的標書,笑瞇瞇地點了三下頭。
四
一堆人在煙霧繚繞的辦公室里悶了半個小時之后,袁有成終于趕到了。他三十五六歲,穿著白色耐克T恤,長長的卷發(fā)微波蕩漾,兩腮緋紅,鼻尖上汗津津的,嘴角漂浮著淡淡的酒氣。我和袁有成不熟,聽吳德明說,他的膽子比芝麻還要小。有一次,水電班組的人和木工班組的人在食堂打架,水電班組的人被盆子打破了頭。袁有成趕到之后,耷拉著臉,雙手搭在后背上,不像一個男人。
我簡單地向他交代了一下警察來工地的原因之后,指指趙警官說:“袁有成,趙海生的有關情況,你和趙警官他們詳細地說一下?!?/p>
袁有成偷偷地看了看吳德明,然后走到趙警官面前,用標準的普通話和趙警官說:“沒錯,趙海生是我們水電班組的人,老家是四川的,來工地才一個月多。剛才我打了趙海生的電話,電話打不通。我還打電話問了和趙海生住一個宿舍的人,他們說趙海生的確不在宿舍里。中午我在食堂里看到他只打了兩個蔬菜一個湯,我還說他了,昨天發(fā)工資了,還這么節(jié)約干嘛?!?/p>
年輕一點的警官問:“趙海生中午還在這個工地里?”
袁有成馬上回答:“是的,我們班組的水電工也看到他的?!?/p>
趙警官說:“這就有點奇怪了,那趙海生的暫住證做了嗎?”
袁有成看了看我說:“他剛來工地,還……來不及去做?!?/p>
趙警官又問:“趙海生長什么樣子?有沒有什么特征?你說得具體一點。”
袁有成眨了眨眼睛說:“長相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就是人比較矮小,頭發(fā)……差不多全白了。他的臉很小,也比較黑,額頭的皺紋鋸齒一樣深,眼睛……不大不小,沒有特別的特征,反正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民工。”
趙警官還問了趙海生的一些其他情況,袁有成一問三不知,就連趙海生有個女兒在上海讀大學也不知情。因為只知道趙海生是四川人,不知道他的身份證號碼,所以無法通過公安網(wǎng)查出趙海生的詳細信息。日月大廈工地只有環(huán)城東路上一個進出口,門臺上裝著一只監(jiān)控探頭,可過幾天要做市政管道了,監(jiān)控室的位置正好是排水管的接口,監(jiān)控室已被拆除,監(jiān)控探頭是瞎子戴眼鏡,裝裝樣子而已。
年輕警察做好筆錄,慢慢地轉(zhuǎn)動著手中的筆問:“袁有成,你再想想,趙海生在這幾天有沒有什么異常情況?”
袁有成搖搖頭說:“前幾天我沒有看到過他,應該沒有異常情況。剛才我說了,今天中午我在食堂上遇到他的時候,一點異常也看不出來。”
趙警官攤攤手說:“你對自己手下的民工,了解也太少了吧?!?/p>
袁有成辯解說:“趙海生來工地的時間不長,所以……不大了解?!?/p>
這個他不會撒謊。工地上的民工今天在杭州的工地干活,明天可能背起行囊去溫州的工地,像麻雀一樣飛來飛去的,處處無家處處家。而且小包頭手下有帶班的人,所以有的小包頭連手下的民工是哪里人也不知道。
年輕警察搖搖頭,把做好的筆錄遞給我,要我在筆錄上簽字。筆錄有兩張紙,主要內(nèi)容就是趙海生在日月大廈工地上打工,是水電工,四川人,具體地址不詳,出生年月不詳,中午還在工地上,晚上去向不明。我簽好字之后,把筆錄還給了年輕警察。這時小孫也寫好了《關于日月大廈民工趙海生失聯(lián)的情況說明》,默默地交給了趙警官。
趙警官看了看,把情況說明遞給年輕警察,要小孫帶他去一樓的衛(wèi)生間。他們剛離開辦公室,一輛救火車從工地門口駛過。雖然辦公室離環(huán)城東路比較遠,但夜深人靜,急促尖利的聲音仿佛在工地里回蕩。鳴叫聲漸行漸遠,不到一分鐘就消失了,工地里又歸于寧靜。
年輕警察把筆錄和情況說明折疊在一起,放進包里,然后拿起茶幾上的礦泉水喝了幾口,臉上的表情松了下來。吳德明繞過辦公桌,沉沉地坐在了椅子上。班組的小老板們都擠到了吳德明的辦公桌邊上,只有袁有成一個人站在沙發(fā)前面發(fā)呆。雖然趙海生是日月大廈工地上的水電工已經(jīng)鐵板釘釘,但他失聯(lián)的謎團還沒有解開。而此時此刻,趙海生的女兒肯定也在焦慮地等待她爸爸的消息。
不一會,趙警官和小孫回來了。小孫從茶幾上紙盒里抽出幾張餐巾紙遞給了趙警官。袁有成怏怏地往后退了一步,向趙警官笑了笑,樣子比哭還難看。
趙警官一邊用餐巾紙擦手一邊說:“今天我們先回去,小孫,趙海生有什么消息,要及時和我們聯(lián)系。如果晚上沒有趙海生的消息,明天我們會和他女兒聯(lián)系,查清趙海生的詳細信息,再和你們聯(lián)系?!?/p>
小孫看了看我說:“趙警官,一有消息我會打電話給你的?!?/p>
我瞄了瞄了吳德明說:“趙警官,我送你們一下吧。”
吳德明站起來說:“方總,我們在辦公室等你?!?/p>
警車停在工地右側(cè)圍墻的轉(zhuǎn)角處,所以我剛才進來時沒有看到它。這是一輛桑塔納2000,頂棚上紅藍相間的警燈威嚴地閃爍著。有幾十輛共享單車東歪西倒地擠在圍墻上,像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趙警官打開車門,一只流浪貓從車底下沖了出來,箭一般竄到了馬路對面,轉(zhuǎn)眼就被夜的黑洞吞沒。
望著漸行漸遠的警車,我想起了老板說過的一句話。我們公司是二十五年前成立的,老板要我去當辦公室主任。我到公司上班不久,老板下定決心,買了一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提車回來那天,他把車停在辦公室門口,笑瞇瞇地說,一步到位,理想實現(xiàn)。時過境遷,老板的座駕早已換成了奔馳S600,辦公室也不是那個辦公室了,而老板當年的感慨,現(xiàn)在成了我們暗地里戲說的笑話。
五
回到辦公室里,我疲憊地坐在沙發(fā)上。吳德明一言不發(fā),斜著身子靠在椅子上,又長又黑的臉僵硬得像一堆凝固的混凝土。小孫輕輕地走到他的面前,問他要不要去買點夜宵來,他看了看我,然后點點頭,還是沒有說話。
小孫像兔子一樣鉆出了辦公室。袁有成遞給我一支煙,再繞著大家發(fā)了一圈香煙,又回到我的面前說:“方總,趙海生的電話打不通,也許手機沒電了,也可能手機壞了。他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不會有事的,說不定明天早上他就回來了呢。那邊的客戶還等著我呢,我……先回去了?!?/p>
這下吳德明終于按捺不住了,他鼻子一哼,嘴里放起了連環(huán)炮:“你命好,錢你賺,出了事情我們擔,要是這個趙海生真有點什么事,倒霉的還是我這個項目經(jīng)理和我們公司。方總,這個項目經(jīng)理也要他來當好了,我還是回家背鋤頭安分。城管、交警、環(huán)衛(wèi)那些七七八八的部門都要去磕頭,工地上質(zhì)量要抓、工期要搶、安全要防,我整天提心吊膽的,壽命都要短一半?!?/p>
吳德明比我大六歲,是從一個小木匠進化為項目經(jīng)理的。他的眼睛像手術刀一樣精準,掃一眼就能看出墻體的偏差值。日月大廈中標之后,老板親自點將,要他來擔任項目經(jīng)理,但他個性像一根螺紋鋼又硬又直?,F(xiàn)在公司的每個項目獨立核算,利潤分成。袁有成搶走了水電安裝這塊肥肉,吳德明的心里本來就埋著一個炸藥包?,F(xiàn)在袁有成的話成了導火索,把吳德明存放已久的炸藥包點著了。
我看看苗頭不對,就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搖搖手說:“吳經(jīng)理,現(xiàn)在不是爭吵的時候。我們大家商量一下,接下來怎么辦。袁有成,你先不要回去。趙海生來日月大廈工地才一個月多,他是如何來到你這里的,你再詳細說一下?!?/p>
吳德明刺了袁有成一眼,猛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椅子,連人帶椅子畫了半個圓,地板發(fā)出了痛苦的哀鳴。他又點上了一支煙,反手把打火機扔在了辦公桌上。
袁有成想不到吳德明會發(fā)飆,他尷尬地笑了笑,點點頭說:“方總,這個趙海生是別的工地的水電工介紹過來的,年紀大了,技術也一般般。聽說他去年干活的工地工資還沒有發(fā)清,所以才到我這里來的。”
我說:“趙海生有幾歲了?班組不能招收超過五十五周歲的民工,要不連農(nóng)民工工傷保險也辦不了,萬一出了安全事故,要按意外傷賠償?shù)??!?/p>
袁有成一臉無奈地說:“方總,現(xiàn)在干活的人不好找,日月大廈結(jié)頂了,工地上干活的人不夠,所以我把趙海生招來了。他的技術雖然不是很好,但干活很認真,交給他的活一定會完成,上下班也十分準時,所以我給了他大師傅的工資。不過有點奇怪,趙海生有個特殊的要求?!?/p>
我警覺地問:“他什么特殊要求?”
袁有成眨眨眼睛說:“原來說好工資是三十元一小時的,可前幾天要發(fā)工資了,他卻和我說只要二十八元一小時,不過工資要按月發(fā)清的?!?/p>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說:“趙海生怕你拖欠工資吧,一千賒不如八百現(xiàn)呢?!?/p>
袁有成搖搖手說:“方總,他的朋友和他說清楚的,我們公司到過年工資一定會發(fā)清,這個你也知道的,所以他才到我這里來的。現(xiàn)在的民工晚上都不愿意加夜班了,可趙海生卻爭著要加夜班,他好像很缺錢的樣子?!?/p>
“這年頭,打工的誰不缺錢?!蔽铱嘈α艘幌抡f,“你再仔細想一想,這個趙海生還有沒有其他反常的情況?!?/p>
“沒有了,我把知道的全部告訴警察了?!痹谐擅嗣L長的卷發(fā),轉(zhuǎn)轉(zhuǎn)眼睛,停頓了一下之后又說,“對了方總,今天中午我看到趙海生的時候,他笑瞇瞇的,好像有什么開心的事?!?/p>
趙海生笑瞇瞇算不得什么異常。我看了看頭上冒煙的吳德明,慢慢地坐回到了沙發(fā)上。地球人都知道,建筑企業(yè)是欠薪的“重災區(qū)”,而其淪陷為“重災區(qū)”的病根主要有兩條:一是民工的工資平時發(fā)一半,到了年底再發(fā)一半,這種方式埋下了欠薪的隱患;二是甲方支付工程款不及時,數(shù)額上也缺斤少兩。昨天中午我就來過工地要錢。根據(jù)合同約定,在日月大廈主體完成之后十五天內(nèi),甲方須支付3000萬元進度款,可到如今3000萬像空中的一朵浮云。
六
小孫拎著一大袋面包回來了。袁有成低著頭,一邊點著手機屏幕一邊走出了辦公室。沒有吃面包的幾個小包頭訴起苦來,說現(xiàn)在工地上的民工既難招,工資又高,而且都上了年紀,四十歲以下的民工已很難見到了。
小孫挑了一個提子面包給我。嘴里的面包甜中帶酸,心中的滋味五味雜陳。我去學水電工的時候,農(nóng)村里的“大鍋飯”剛剛打破,年輕人學門手藝,既能賺點現(xiàn)錢,又充當了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先行者的角色,去談個對象相個親也說得響。所以春節(jié)過后,在火車站游龍一樣的買票隊伍里,有許多和我一樣一手提著行囊、一手拖著米袋的年輕人,而這些年輕人至少有一半是去建筑工地打工的??涩F(xiàn)在我們村里的年輕人,打死也不會去建筑工地當學徒了。
我剛吃完面包,吳德明連人帶椅子轉(zhuǎn)了回來。他把煙頭按在煙缸里,移了移桌子上的安全帽說:“方總,那今天晚上怎么安排?再這樣下去,人都要瘋掉了,這個趙海生失蹤的事情,要不要向老板那里匯報一下?。俊?/p>
我擦了擦手指上的面包碎末,搖搖手說:“還是到天亮再說吧。這個趙海生是不是真的失蹤了,目前還是個未知數(shù),老板今天不在杭州,他……有事去了?!?/p>
吳德明瞇著眼睛問:“老板在諸暨?公司的建筑工業(yè)化基地要開始了?”
我點點頭說:“是的,他是昨天下午去諸暨的,今天還沒有回來?!?/p>
我國傳統(tǒng)的建造技術是鋼筋混凝土現(xiàn)澆體系,不但能耗大、成本高、工程質(zhì)量難以把控,而且打的是人海戰(zhàn),既擾民又不環(huán)保。而工業(yè)化建筑基地建成之后,主要的建筑構(gòu)件在標準化工廠里完成,再運到工地像搭積木似的進行拼裝,不但質(zhì)量工期有保障,綠色環(huán)保的施工現(xiàn)場就不需要那么多民工了。
這時袁有成打完電話回來了。他低著頭走到我面前,茫然地說:“方總,剛才我又打電話問了和趙海生一起干活的人,他們下午和趙海生一起在十九樓一起穿電線,到三點半左右才分開的,吃晚飯的時候就沒有看到趙海生?!?/p>
我說:“趙海生有沒有老鄉(xiāng)在工地上,有的話問問有沒有他的消息?!?/p>
袁有成說:“介紹趙海生來我們工地干活的那個水電工的電話找不到了。和趙海生住在一起的人說,除了十分節(jié)約之外,他還有個特點,宿舍里別人的床上是亂七八糟的,襪子也到處扔。他早上起來,總要把床理得整整齊齊,而且他的箱子里面放著一個針線包,他還會補衣服。他來工地一個多月,工友也沒見他出去過,還真的有點……邪門,他到底去哪兒了呢。”
吳德明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像猩猩一樣揮動著雙手說:“方總,要不大家馬上去工地上找,從十九樓開始向下找,特別是電梯井,地下室集水坑,消防通道,要仔仔細細地看。這個趙海生又不是一只蒼蠅,會飛到天上去?!?/p>
“對,大家馬上去找?!蔽易叩叫O前面,晃晃手機說,“小孫,你建一個微信群,把這里的人都拉進去。項目部的管理人員去工地里找,班組的老板去工地對面那條河邊找。袁有成,你叫兩個認識趙海生的水電工,要他們在傳達室里等著,如果趙海生回來了,就馬上把消息發(fā)到群里。大家注意一下,這個群里的任何消息,都不要轉(zhuǎn)發(fā)出去,我和吳經(jīng)理在辦公室里等你們?!?/p>
吳德明問:“方總,去河邊找干嗎?”
我說:“前幾天,我哥們公司的一個民工,去河里洗澡淹死了。工地上有那么多人,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p>
袁有成點點頭說:“方總,加好微信群,我馬上要他們到傳達室去?!?/p>
小孫三下五除二就建好了一個“尋”微信群。加好微信之后,他們就匆匆出發(fā)了。日光燈的兩邊匍匐著密密麻麻的小蟲,有幾只蚊子在光線下跳舞。我坐在沙發(fā)上,吳德明坐在辦公桌前,兩個人都把煙吸得滋滋響。
七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在“尋”的微信群里一點消息也沒有。吳德明辦公室里的香煙抽完了,到車上去拿香煙,地板上躺著我孤獨的影子。時間像老牛拉著破犁又慢又沉。我十指相扣抱著后腦勺,后背靠在沙發(fā)上,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我仿佛把自己扔進了一個漆黑的深淵,越沉越深。
突然,頂棚上的日光燈一明一暗閃動起來。一個模糊的影子從門外鉆進了辦公室。我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也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雪一樣的白發(fā)。他在辦公室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像一個幽靈一樣佇立在我面前,眼睛像兩顆點亮了的電珠。
我趕緊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驚恐地問:“你是誰?”
他幽幽地說:“我是趙海生?!?/p>
我抖索著說:“你……你去哪里了,袁有成他們都去找你了。”
他冷笑著說:“他們找不到我的?我是一陣風?!?/p>
我全身像爬滿了毛毛蟲,提高聲音說:“你到底是誰?”
影子漸漸變成了紅色,在我面前飛了起來,如一只巨大的蚊子向門外飛去,發(fā)出了“嗡嗡嗡”的聲音。
我揮動著雙手大聲喊道:“趙海生,你回來,有什么事情你說,不要跑?!?/p>
影子消失了,凄涼的聲音還在門外環(huán)繞:“你來追啊,我要飛到天上去了。”
我想去追他,可鞋子被地板黏住了,始終邁不開腿。我想起了吳德明去車上拿香煙,應該要回來了,就大聲喊道:“吳經(jīng)理,趙海生跑了,你快把他叫回來。吳經(jīng)理,吳德明,趙海生跑了。”
“方總,方總,你怎么啦?”吳德明的聲音把我叫醒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吳德明站在我的面前,用詫異的眼光盯著我。我挺了挺腰,腦子里像灌著一團漿糊,腳也發(fā)麻了,手心里汗水盈盈。
吳德明遞給我一支煙:“方總,抽根煙吧?!?/p>
我順手把煙放在茶幾上,坐正身子,揉了揉眼睛,心有余悸地說:“不抽了,今晚抽得舌頭都發(fā)苦了。剛才夢見了趙海生,有點玄乎呢。”
吳德明點上香煙說:“我拿好香煙去門衛(wèi)室轉(zhuǎn)了一下。都要怪那個袁有成,杭州工地上水電工有那么多,干嘛偏偏把趙海生叫過來了?!?/p>
我搖搖手說:“世事難料,如果袁有成叫來的不是趙海生,是張海生,李海生,說不定也會……出事的?!?/p>
吳德明像想起了什么,神秘地說:“對了,剛才我去傳達室的時候,門衛(wèi)說,中午的時候,有個矮小的老頭去問他,這個工地的地址是什么。”
“問工地的地址?”我提了提神說,“這個人會不會就是趙海生?”
吳德明把煙舉到嘴邊說:“不會吧,哪有這么巧的事情?!?/p>
我想了想說:“那我們下去,問問門衛(wèi)和水電工,要他們對比一下相貌特征,核實一下中午去問地址的那個小老頭,是不是失蹤的趙海生,說不定……”
我伸伸腰,剛要起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我趕緊從沙發(fā)上彈起來,箭步?jīng)_到了走廊上。吳德明粘著我的影子也從門里竄了出來。他站在我的左邊,粗獷的呼吸聲像抽動的風箱。我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小孫拿著電筒跑在最前面。一束光亮的背后,幾個黑影從辦公室前面的道地飄了過來。我的神經(jīng)繃得像一根滿弓的弦,剛想問趙海生找到了沒有,小孫驚慌失措的聲音鉆進了我的耳朵:“方總,方總,趙海生……找到了。”
吳德明雙手支在欄桿上,脖子探過欄桿,語無倫次地問:“小孫,在哪里?人……趙海生活著還是……死了?”
小孫竄上樓梯之后,像風一樣刮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說:“吳經(jīng)理,不在工地里,那個趙警官打電話給我,趙海生在市三醫(yī)院里,可能是交通事故,已經(jīng)去世了,要我們……馬上趕過去確定一下?!?/p>
不一會,跟在小孫后面的項目部管理人員也陸陸續(xù)續(xù)跑上二樓,走廊上的鋼板微微抖動起來。小孫手中的電筒上下左右晃動著,變形的光圈胡亂地跳躍在吳德明的襯衣上,像一只驚慌的小白兔。
我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頭對吳德明說:“吳經(jīng)理,我們趕快去醫(yī)院吧,沒有車的拼一下。小孫,你馬上在群里發(fā)一個微信,要他們也趕到市三醫(yī)院去。”
吳德明吶吶地說:“在中午的時候,我和班組長開了會,裝飾班組進駐,要他們管好自己的民工,注意安全。我要小孫通知了袁有成,讓他也來參加的。剛才警察來了,我有點緊張,就忘記問他有沒有來參會了?!?/p>
我拉了他一下說:“先去醫(yī)院,到了再說?!?/p>
大家像潮水一樣沖下樓梯。雜亂的腳步聲驚醒了工地上的塵埃。這時環(huán)城東路上開過一輛大卡車,“轟轟”的聲音如錢塘江的浪潮滾進了工地。夜簾如一只巨大的黑鍋倒扣在日月大廈上空,朦朧的錢江新城像一個夢境,望不到盡頭。
八
我第一次見到趙海生的女兒,是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左右。小孫用微信告訴我,趙海生的女兒叫趙月靜,一個頗具詩意的名字。
太平間在醫(yī)院住院部地下二層的西南角,這里沒有兇猛的陽光,也沒有攘攘的人流,四周安靜得很。從門臺進去,有一個正方形的小廳,左側(cè)靠墻的位置放著一張白色的三人塑料椅子,右邊有一個小賣部,里面就是生命的最后驛站——冷凍庫。小孫坐在椅子右邊,后腦勺搭在椅子的背上,微微閉著眼睛,娃娃臉上像貼著一張白紙。一個女生弓著背欠腰趴在椅子左邊的扶手上。她上身穿著白色的汗衫,下面是一條白色的百褶裙。裙子很長,裙擺蓋住了她纖細的小腿,只露出一雙藍色的耐克牌運動鞋。從背影上看,她是一個嬌小的女生。
我走到小孫的前面,輕輕地說:“小孫,她……趙月靜?袁有成呢?”
小孫機械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眨眨眼睛,看清楚是我,馬上向前一步,有點慌張地說:“嗯嗯?!瓌偛拧谐伞?/p>
趙月靜是袁有成和小孫一起從火車東站接過來的。他們從日月大廈工地出發(fā)之后,我靠在吳德明辦公室里的沙發(fā)上瞇了會眼睛,然后就直接去了醫(yī)院。走到工地大門口,我看到吳德明戴著白色的安全帽,跟傳達室的門衛(wèi)在嚷嚷,不認識的人,都別讓他們進去,哪怕市長來了,也不能讓他進去。吳德明的眼睛里血絲密布,白色的安全帽上已經(jīng)粘滿了淺黃色的塵灰。
趙月靜聽到動靜,慢慢地抬起頭來。她的臉很小,幾乎和我的手掌差不多大,額頭烏黑的劉海被淚水粘成了漫畫上的造型,眼睛腫得只剩下一條紅線了。
我向她微微點點頭說:“你好,什么時候到的?”
小孫馬上轉(zhuǎn)過頭,緊張地看著趙月靜說:“這是我們公司的……”
小孫的話還沒有說完,趙月靜像一只受傷的鷹向我撲了過來。我毫無防備,還沒有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她已經(jīng)“撲通”一聲跪倒在我的腳下。我向后退了一步,哪知她揚起小小的雙手抓住我的右手,猛地低下頭,牙齒像釘子一樣釘在了我的手背上。我趕緊抬起左手去推她的頭,她身子往后晃了晃,還是咬住我的手背不放,一陣劇烈的疼痛從手背出發(fā),火一樣燒遍了我的全身。
小孫像猴子一樣跳到趙月靜的背后,拉著她的肩膀大聲說道:“趙月靜,你爸爸是交通事故死亡的,不是工地上的安全事故,我們國家有法律的?!?/p>
趙月靜身子顫抖了一下,慢慢地松開牙齒。她起來之后,踉踉蹌蹌晃到椅子邊上,然后又趴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小小的肩膀不停地起伏著,凄慘地抽泣起來:“爸爸……爸爸,我要……看看我爸爸……”
我靠近小孫一步說:“袁有成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嗎?”
小孫貼著我的耳朵說:“袁有成去包手指了,剛才她要沖到冷凍庫去看爸爸,袁有成拉住她的時候……手指被她咬了。方總,我給你去買創(chuàng)可貼吧?!?/p>
我用余光掃了掃趙月靜說:“快一點回來,趙警官馬上也要過來了?!?/p>
小孫瞄了瞄趙月靜,轉(zhuǎn)身離開了太平間。因為是警方介入的事件,趙月靜想去看看爸爸的遺體,不但需征得警方的同意,而且也要有警察在場,所以袁有成和小孫把趙月靜接到太平間之后,她還沒有見到去世的爸爸。
這時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人進來了。她若無其事地繞到小賣部的柜子內(nèi)部,用粗大的嗓子問:“要買東西嗎?”
我向她搖搖手,然后沉沉地走出小廳。趙月靜還在不停地哭泣,哀憐得像一只折斷翅膀的小鳥。我剛到地下室的時候,空氣有絲宜人的涼意,此刻卻渾身像扎滿了刺。我點上一支煙,把煙霧吐得很遠很散。如果不是趙月靜打110報警,說不定我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趙海生躺在醫(yī)院太平間的冷凍庫里了。
九
手中的煙還沒有抽完,背后傳來了急促腳步聲。我以為小孫或袁有成回來了,轉(zhuǎn)過頭一看,是趙警官。在日月大廈工地出發(fā)時,我給他打過電話,告訴他趙海生的女兒馬上就要到了,能不能過來一下,他說要先去趟所里。
我迎上幾步,擠出一絲笑意說:“趙警官,你好,還沒有吃午飯吧?”
他一邊走過來一邊說:“午飯還早。她……趙月靜到了?”
我點點頭說:“已經(jīng)到了,她在里面?!?/p>
昨晚在日月大廈工地上,他說不抽煙的,今天手中卻夾著一支煙。煙還很長,應該是他走出電梯之后點上的。今天他沒有戴大蓋帽,頭發(fā)上有一圈被大蓋帽壓過的印子,兩個黑眼圈像兩朵水里浸泡過的黑木耳,皮鞋上粘滿了白蒙蒙的塵灰,如果脫掉身上的警服,和工地上的民工差不多。
趙警官先停了下來,他看看太平間說:“我妻子是房產(chǎn)公司的,所以我也知道工地上的一些事,雖然趙海生屬于交通事故,但是你們工地上的人,而且……”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靠近他一步說:“趙警官,趙海生確定是交通事故吧?”
趙警官點點頭說:“是的。昨晚離開日月大廈工地之后,我們又去了火車東站,剛回到派出所,我們又接到了指令,市三醫(yī)院有人交通事故死亡,而且肇事者已經(jīng)逃逸。到了醫(yī)院,我看到他的工作服上有你們公司的標記,就推測死者是你們工地上失聯(lián)的趙海生?!?/p>
“肇事者逃跑了?”我彈了一下煙灰問,“趙警官,趙海生在哪里發(fā)生的交通事故?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我以為駕駛員昨晚已經(jīng)被你們控制了?!?/p>
趙警官說:“事故發(fā)生在之江路郵政儲蓄所的門口,離你們工地約有兩公里。上午我們已經(jīng)查看儲蓄所的監(jiān)控和路上的監(jiān)控了,昨天下午四點十分,趙海生在郵政儲蓄所匯款。他給兩個人匯了錢,每人一千元。一個是他上海上大學的女兒趙月靜,還有一個是四川青川夕陽紅養(yǎng)老院里一個姓趙的人。他匯好錢從儲蓄所出來,是四點三十分左右。他穿過人行道的時候,被一輛五菱面包車撞到,滾了好幾圈之后,停在了路邊的草地上,可這輛面包車連停也沒有停就開走了?!?/p>
我皺著眉頭說:“趙警官,那輛撞人的車找到了嗎?”
“還沒有找到?!彼殖榱艘豢跓熣f,“從監(jiān)控上看,這是一輛沒有車牌的白色小面包車。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逃是逃不了的,但需要時間追查,而且這個時間也充滿不確定性,所以……這個事故還是比較麻煩的。如果不是駕駛員逃逸,這個事故就要移交給交警處理了?!?/p>
我的心里又打上了一個結(jié)。昨晚我們趕到市三醫(yī)院,小孫和袁有成跟著趙警官他們?nèi)ヌ介g辨認趙海生時,我把吳德明拉到衛(wèi)生間里,悄悄對他說,趙海生不是在上下班途中出的交通事故,所以不能視同工傷,公司無需承擔經(jīng)濟上的賠償責任。吳德明連聲說,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向他搖搖手說,你輕一點。
我們從醫(yī)院回到日月大廈工地,太陽準時從東方升起。長長塔吊的橫臂穿破霞光浮在大廈上空。我要袁有成叫來一個水電工,三人一起悄悄地去了趙海生的宿舍。民工宿舍區(qū)在工地的北面,也是用彩鋼板搭設起來的兩層活動房。剛搭建起來的時候,彩鋼板是淺藍色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塵埃染成了灰黑色。
趙海生的宿舍在一樓。其他民工已經(jīng)搬走了,宿舍里比較凌亂,有一盞日光燈還亮著。他的床上放著一個淺藍色的枕頭,床下整齊地排列著三雙鞋,一雙白色海綿拖鞋、一雙黑色的皮鞋、一雙草綠色解放鞋;里面還塞著一只棕色的皮箱和一只紙板箱。這就是趙海生的全部家當了。
我對袁有成說:“等趙海生的家屬來了之后,要家屬來整理他的遺物。”
袁有成說:“好的?!?/p>
我說:“等一下你把這間宿舍的門鎖上,不要讓別人進來?!?/p>
袁有成嘆了口氣說:“好的?!?/p>
離開趙海生的宿舍,我去了吳德明的辦公室。吳德明不在辦公室里。我關上門,按上鎖,然后撥通了老板的電話。老板問我質(zhì)安科的人要不要去工地,我說不用了,不是安全事故,工地不會停工整頓,到時候出點人道主義的錢就可以了。可肇事駕駛員跑了,如果趙海生的家屬到了杭州之后,鬧到我們公司,胡攪蠻纏,漫天要價,那豈不嗚呼哀哉。
十
趙警官看到我手背上的血漬,驚訝地說:“方總,你的手怎么啦?”
我看了看手背說:“沒事,是趙月靜咬的?!?/p>
趙警官搖了搖頭,又問道:“那個小孫在嗎?他的字寫得很漂亮。”
日月大廈工地上的打印機壞了,昨天晚上小孫用筆寫了《關于日月大廈民工趙海生失聯(lián)的情況說明》。趙警官惦記著小孫的字,肯定也是個書法愛好者。
我說:“小孫給我去買創(chuàng)可貼了,他是法學專業(yè)畢業(yè)的,書法得過全省三等獎,來我們公司上班快三年了。”
趙警官說:“法學?在建筑公司上班?這個小孫字寫得好,人也蠻靈光的?!?/p>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小孫拿著創(chuàng)可貼風風火火地回來了。他看到趙警官也在太平間門口,向他笑了笑,把創(chuàng)可貼遞給了我。
我接過創(chuàng)可貼說:“小孫,等袁有成回來,我們和趙警官一起吃點中飯吧。”
趙警官拍了拍小孫的肩膀說:“小孫,到事情結(jié)束了,我拜你為師學書法吧?!?/p>
小孫不好意思地說:“趙警官,我寫字是玩玩的,而且……我……”
我看了小孫一眼,扔了煙頭,歪歪扭扭地貼好創(chuàng)可貼。也許是心理作用,手背上的疼痛感似乎減輕了許多。
趙警官彎下腰,把煙頭扔進排水溝的蓋板縫里,站起來之后做了個擴胸的姿勢,指了指太平間說:“方總,我進去和趙月靜說幾句吧,再帶她進去看看她的……爸爸。”
我點點頭說:“好好,我們等一會進去?!?/p>
趙警官剛進去,袁有成回來了。他被咬的是左手,便用右手提著肯德基全家桶,桶蓋上還放著一袋水果??系禄拈T店在醫(yī)院斜對面,過去有點遠,他的鼻尖被太陽烤紅了,白色的T恤衫上勾出一大片汗印。
袁有成把水果和肯德基交給了小孫,摸出一包煙說:“方總,我看到醫(yī)院門口有一輛警車,是不是那個趙警官也來了?”
我指指太平間的門說:“是的,他剛剛進去了,你的手指……沒事吧?”
袁有成揚揚手指說:“我是當過偵察兵的人,這點傷算什么。方總,趙月靜的臉型很像她爸爸趙海生。你……的手怎么啦?”
小孫輕輕地說:“方總的手也是那個趙月靜咬的。”
袁有成皺了皺眉頭,瞄了一眼太平間的門,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沉沉地說:“老百姓說,女兒像爹,金子打墻,想不到趙海生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而且趙警官剛剛和我說,那個肇事的駕駛員逃跑了。”
袁有成嘴上說這點傷算什么,但他拿煙的動作明顯沒有昨晚利落了。他一邊撕開煙盒,一邊狠狠地說:“怪不得昨晚在醫(yī)院里沒有看到駕駛員。奶奶的,找到這個駕駛員,我打斷他的狗腿?!?/p>
我詫異地望了望袁有成。他眼光如劍,額頭的青筋暴突,像一個準備上臺搏斗的拳擊手。吳德明說袁有成的膽子比芝麻還小,小孫可能沒見過他氣勢洶洶的樣子,所以也很納悶,像聽到一個啞巴突然開口說話一樣。
我的詫異還掛在眉頭,袁有成把煙遞到了我的眼前。我接過香煙,剛從襯衣口袋里摸出打火機,趙月靜悲傷的哭聲就從門里沖了出來。
我轉(zhuǎn)頭看看太平間的門,把打火機放回到口袋里說:“我們一起進去看看吧?!痹捯魟偮?,一陣男女混合的哭聲從電梯口向太平間襲來。他們山洪般的哭聲被地下室的墻壁攔截,凄涼的回音淹沒了趙月靜孤單的哭聲。
小孫扭動了一下嘴角說:“方總,又有人……來了?!?/p>
袁有成扔掉了手中的煙,拉了我一把說:“方總,我們往邊上靠一靠,讓他們先進去吧,太平間里也不太平的?!?/p>
小賣部里那個胖乎乎的中年婦人聽到哭聲,急匆匆地從太平間里搖了出來。據(jù)說醫(yī)院里的太平間是外包的,有生意上門,她的嘴巴張得比雞蛋還大。
我怕看到靈車上的尸體,便退到邊上,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剛才我進來的時候,在住院大樓的走廊上,看到一個孕婦躺在推車上,急急忙忙地推到產(chǎn)科去。也許此刻在產(chǎn)科病房里,有個剛來到人世間的新生兒也在哇哇啼哭。
十一
到了兩點半,袁有成和小孫陪著趙月靜,我離開太平間去了交警大隊。我和趙警官約好三點鐘在交警大隊碰面。家屬到了之后,我要把趙海生發(fā)生事故的情況告訴他們,所以我還要去交警大隊了解一下事故的細節(jié)。
趙警官把我?guī)У搅硕堑氖鹿士?。一個年輕的交警先講述了趙海生發(fā)生交通事故的時間、地點等情況,與趙警官跟我說的一致,然后他告訴我,是一個公交車司機打電話給120急救中心的,120救護車趕到之后,公交車司機和幾個乘客一起把趙海生抬上了救護車,醫(yī)院開啟綠色通道對趙海生進行搶救,但因傷到了頭顱,搶救無效死亡,醫(yī)院里的醫(yī)療費用還欠著。
年輕交警最后對我說:“車輛是無牌無照的,而且交通事故逃逸,哪怕車輛參保了,保險公司也是拒賠的。從監(jiān)控里看,這個肇事者是個年輕人,即使找到了,有沒有能力賠償也是個未知數(shù),類似的案件我們大隊每年都會碰上好多起?!?/p>
我和趙警官從交警隊出來,太陽已經(jīng)偏西,陽光像無數(shù)根銀針扎在我的臉上,腳下的影子被臺階折疊得彎彎曲曲。一輛警車閃動著警燈駛出大門,車輪帶起兩行扭動的塵埃。路邊的法國梧桐上,一只知了在孤獨地叫著。
到了西邊的停車場,趙警官站在車前對我說:“方總,你去向老板匯報一下吧,公司能不能……拿出點錢,等其他家屬到了之后,把殯儀館里的事情先辦了。”
我說:“趙警官,這個應該沒有問題。我擔心家屬到了之后找不到肇事者,到我們公司來吵鬧,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到杭州,現(xiàn)在我先回醫(yī)院去。”
趙警官點點頭說:“這個我們會出面協(xié)調(diào)的?,F(xiàn)在我要回家休息一會,等一下還要送女兒去上興趣班?!?/p>
我說:“辛苦你了。做父母的辛辛苦苦,就是為了兒女的未來。”
趙警官遲疑了一下又說:“有事情及時聯(lián)系,其他的家屬到了,我會過來的?!?/p>
我點點頭說:“有事我會打電話給你的?!?/p>
趙警官離開之后,我打開車門,發(fā)動汽車啟動空調(diào),又回到車外,走到樹蔭下給吳德明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趙海生確定是交通事故死亡的,但那個肇事者已經(jīng)逃跑了。吳德明大罵一聲王八蛋之后說,方總,我把辦公室里的那盆綠蘿扔掉了,灰不溜秋的,看到就心煩,明天要小孫去買一顆平安樹。
掛斷電話之后,我想打電話給老板,向他匯報一下駕駛員逃逸的事??商柎a撥了一半我就按了。老板要的是結(jié)果,不是過程,現(xiàn)在除了趙月靜,其他的家屬還沒有到。家屬趕到之后事態(tài)的走向如何,他們會提出怎么樣的要求,我心里一點底也沒有,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杭州市區(qū)實施錯峰限號之后,晚高峰之前有一波要沖出限行區(qū)的車流。這不四點剛過,之江路上已經(jīng)很堵了,車速還不到二十碼。天空上的白云如戲耍羊群,不斷地變換著隊形跑到我的車前。道路兩邊高樓林立,像電影里的慢鏡頭緩緩向后退去。到了之江路和環(huán)城東路的十字路口,遇上了紅燈,前面的車長得像一條彎彎的小河。我輕輕踩住剎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微微閉了閉眼睛。
在錢江新城第一期項目招標時,我們公司也參加了投標。踏勘現(xiàn)場那天,黃龍體育中心正在舉辦《同一首歌》音樂會,聲援2008北京申奧。時值盛夏,赤日炎炎,這里還是一大片雜草叢生的荒地。我和經(jīng)營部的兩個人滿頭大汗,一腳高一腳低找了大半天,才找到投標項目的位置在一個廢棄的養(yǎng)豬場上。建筑是城市凝固的音樂,在錢江新城嶄新的樂章里,無數(shù)民工把鮮血和汗水化成了永恒的音符,但到了最后他們卻要踏上歸途,被城市拋棄。再過去一個紅綠燈,就到了日月大廈工地的門口。假如趙海生不發(fā)生交通事故死亡,我根本不知道有個叫趙海生的水電工,曾經(jīng)在日月大廈工地上流下過艱辛的汗水。
十二
回到市三醫(yī)院,我把車塞在醫(yī)院北邊的停車場。剛從車上下來,手機上收到了小孫發(fā)來的微信:方總,我和趙月靜是校友,同一所大學的同學。
我站在車門邊上給小孫回微信:我已經(jīng)在停車場了,馬上下來。在文字的后面,我還加了一個問號和一個驚訝的表情。
太陽描紅西邊的牛背型的山巒。血色的云霞千姿百態(tài),有的像工地上一堆混凝土,有的像兩只撕咬的獅子,有的像水里游動的一群魚。從廣場磚縫隙中鉆出來幾棵小草被太陽烤得焦頭爛額。這時住院部進進出出的人變得稀少了。大門右邊花壇里一高一低兩棵美人蕉花蕊如火,相依為命。我從停車場走到住院部門口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就看到兩輛救護車鳴叫著駛?cè)肓酸t(yī)院的大門。
太平間門口只有小孫一個人。他看到我過去,趕緊迎上幾步,然后回頭看看太平間里面,輕輕地說:“方總,趙月靜和我是校友。”
我疑惑地問:“你怎么知道的,她是你的校友?”
小孫翹了翹嘴角說:“剛才來了一個趙月靜的室友李芳,我和李芳聊了幾句,才知道我們都是校友。趙月靜是臨床醫(yī)學專業(yè)的,今年還在上大一?!?/p>
我“嗯”了一聲,拍拍小孫的肩說,感慨地說:“小孫,人生何處不相逢,你們校友居然在太平間相遇了?!?/p>
小孫撓撓頭皮說:“我也想不到,趙月靜居然和我是校友?!?/p>
我說:“那你問趙月靜了嗎,其他的家屬什么時候到?”
小孫說:“問了,明天上午九點鐘到杭州火車東站?!?/p>
我說:“那你和袁有成說一下,他們?nèi)松夭皇斓?,明天要他去車站接一下?!?/p>
小孫說:“好的,我會和他說的?!?/p>
我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問:“袁有成人呢,我怎么沒有看到他?!?/p>
小孫說:“剛才他在打電話,打了很長時間。打完電話,他和我說要出去一下,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p>
我說:“昨天吳經(jīng)理和我說,如果袁有成不把趙海生叫來,工地上就不會出事了,可發(fā)生這樣的事是偶然的。對了,你來面試的那天,辦公室主任和我說,你是法學專業(yè)的,建筑公司又不是律師事務所,要把你‘槍斃了。我看到你的求職信是手寫的,字很漂亮,就要你到我這里來談一下。本來那天我要去開會的,忘記了時間才沒有去,所以你來我們公司上班,也有偶然的成分。”
小孫慢慢地低下頭,大拇指不停地轉(zhuǎn)動著,呼吸也急促起來了。
我疑惑地問:“小孫,你怎么啦?身體不舒服嗎?”
小孫抬起頭來,吞吞吐吐地說:“方總,謝謝你,我……我要……”
“你要什么?”看到小孫這個神態(tài),我有點茫然,“老板和我說過了,明年準備要你去公司質(zhì)安科上班?!?/p>
小孫抬起頭,輕輕地說:“方總,我……我要辭職了。”
“???”我張了張嘴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我們公司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辭職?是不是……工資太低了,還是有其他什么原因,今年的工資會給你加上去的,老板這里我會去說的?!?/p>
公司里的員工要辭職是家常便飯,特別是年輕人,總是憧憬著春暖花開的詩和遠方。前幾天我在車上的交通之聲電臺聽到,現(xiàn)在的大學生三年內(nèi)跳槽的超過70%??尚O要辭職卻出乎我的意料。他去年的年薪是8萬,今年我準備給他加到12萬,除了沒有繳納住房公積金,工資已經(jīng)不比一般的公務員低了。
小孫微微搖搖頭說:“方總,不是工資高低的原因?!?/p>
我側(cè)著頭問:“那你為什么要辭職?”
小孫看著我說:“方總,我已經(jīng)把律師資格證考出來了,本來我想等趙海生的事情處理好了再和你說的……”
我打斷了他的話:“你……要去當律師了?”
小孫點點頭說:“先去做助理,一步一步來。在上大學第一天,我就有個夢想,畢業(yè)之后我要當律師,所以我不是為了工資辭職的,而是為了我的初心。方總,真的要謝謝你,我在公司三年,比大學四年學到的、見到的、經(jīng)歷的更多,社會才是真正的大學。而我想不到的是,就在我要離開公司的時候,見證了日月大廈工地上的一場生死離別?!?/p>
我望著小孫的娃娃臉,想起了我的初心。那是去學水電工的第一天晚上,睡在毛竹片圍擋起來的工棚里,蚊子成群,汗水淋濕了床板。到了午夜,我從工棚里摸了出來。星星無語,孤獨像月光一樣包圍著我。我的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個念頭:寫小說。雖然文學的初心最終沒能開花結(jié)果,但從一個水電工的學徒走上總經(jīng)理的位子,文字是我命運之舟的風帆。二十五年前,工地上發(fā)生了一個觸電的工傷事故,我把事故發(fā)生的時間、地點、原因分析、采取的措施寫得有條有理,也提出了要吸取教訓、從制度和管理上下功夫的建議,結(jié)尾處我還用了一句“亡羊補牢,未為晚也”的成語。老板發(fā)現(xiàn)我是個“人才”,第二天中午就來工地上找我了,要我去當公司的辦公室主任,然后是副總,再后來當上總經(jīng)理的。
“方總,我們?nèi)ツ睦锍酝盹??”不知道什么時候,袁有成已經(jīng)站在我的右邊。他頭發(fā)東歪西倒的,像被馬蹄踏過的亂草,眼神像一個被追債的人。
我轉(zhuǎn)頭看了看太平間說:“我不和你們一起吃飯了,回家洗個澡,換件衣服。剛剛還收到一個短信,小區(qū)的蜂巢里有個包裹,我沒有在網(wǎng)上買過東西,不知道是什么。趙海生的其他家屬要明天上午到杭州,你去火車東站接他們一下吧。”
袁有成點點頭,凄然地說:“好的,我會去接的。做人真是一場夢,昨天中午,趙海生還活生生地對我笑,現(xiàn)在卻躺在太平間里了?!?/p>
小孫也看了看太平間,輕聲說:“也許每一天都是生命的盡頭。”
我嘆了口氣說:“你們進去吧,等一會帶她們一起去吃飯?!?/p>
他們進去之后,給老板發(fā)了個家屬明天上午到杭州的微信,再告訴妻子回家吃晚飯,然后就離開了太平間。走到電梯入口處,吳德明來電話了,說要請甲方的工程部經(jīng)理去錢塘漁村吃晚飯,問我去不去。我說人很累,不過去吃飯了,趙海生的家屬要明天上午到。我還告訴吳德明,小孫和趙海生的女兒趙月靜是同一所大學的校友,3000萬的進度款再打探一下。
我開車從醫(yī)院的大門出來,時針已經(jīng)豎在5點的上方。環(huán)城東路上已經(jīng)很堵了。根據(jù)時間推算,昨天趙海生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送到醫(yī)院里的。郵政儲蓄所在日月大廈的西側(cè),市三醫(yī)院在日月大廈的東邊,救護車來去都要經(jīng)過工地門口的環(huán)城東路,肯定有工地里的民工聽到了救護車的鳴叫。但誰也想不到,救護車里躺著的是工地上的水電工趙海生。
十三
我從小區(qū)的地下車庫坡道出來時,草坪燈已經(jīng)照綠了小草的臉。路邊停滿了五顏六色的小車。幾個遛狗的大媽與狗為伍,嘻哈一片。樹枝上的知了你唱我吟,聲音和昨天一樣刺耳。我的雙腿沉得像灌滿了混凝土,昨天晚上我接到吳德明的電話已經(jīng)23點了,今天回到小區(qū)是19點,相隔也就20個小時,但這20個小時,我像穿過了一個蜿蜒曲折的黑洞,比一年還要漫長。
走進單元門,電梯剛好上去了,我站在電梯口等電梯。住在六樓同層的中年人也進來了。一起住到這個小區(qū)6年多,我不知道這個對門鄰居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上班,遇到時就機械地點點頭,像大街上遇到的陌生人。不一會,電梯就下來了。電梯的門剛打開,我的手機收到了三個微信。中年人斜眼瞄了一下我手中的手機,先走了進去。他站電梯的右邊,按住按鈕。我本想看看微信再上去的,看到他在等我,也馬上走進了電梯。電梯里沒有信號,老板和妻子都已經(jīng)回了微信,不知道這三個微信是誰發(fā)來的。
電梯到了六樓,我先走出了電梯。對門中年人進屋之后就馬上把門關上了。我站在電梯門口,漫不經(jīng)心地打開微信。微信是小孫發(fā)在“尋”微信群上的,這個群建立之后,原本只有小孫昨天夜里發(fā)的一條微信:趙海生在市三醫(yī)院,所有人馬上去市三醫(yī)院會合?,F(xiàn)在他又連發(fā)了三個:
第一個,昨天中午12點零5分:我的作品得了二等獎,有1000元錢的獎金。后天就是父親節(jié)了,我要給老爸一個驚喜。老爸問我,寄給他父親節(jié)的是什么禮物,我說,保密,收到了就知道了。老爸說,他不知道新工地的地址,我要他去問一下,到5點鐘的時候,我再給他打電話。老爸發(fā)工資了,生活費今天就匯給我,謝謝老爸?。ㄒ粋€擁抱的圖片)
第二個,昨天晚上22點28分:我好怕,爸爸會不會出什么意外啊。我要報警,打杭州的110報警,工地的名稱爸爸告訴過我,錢江新城日月大廈。李芳說,到保衛(wèi)處去打報警電話。爸爸,你不要嚇我,我的心都要碎了?。。?/p>
第三個,今天8點31分:天塌下來了,把我壓得支離破碎。爸爸,您怎么啦,您真的出事了嗎?我不相信!爸爸,我來了,你要等著我?。?/p>
這三個微信應該是趙月靜發(fā)在朋友圈上的消息,肯定是小孫和趙月靜加了微信好友,小孫看到之后,就把這些消息轉(zhuǎn)發(fā)在“尋”微信群上了。我心中的幾個謎團也隨之解開了。昨天中午趙月靜給趙海生打電話問工地的地址,是為了父親節(jié)給爸爸寄禮物;袁有成遇到趙海生時,趙海生笑瞇瞇的,是因為他心里裝著女兒給他的驚喜;趙海生寧可每小時少2元工資,要求按月發(fā)清工資,是因為他要按月給讀大學的女兒趙月靜和家里匯錢;發(fā)了工資,他在食堂只打了兩個蔬菜和一個湯,也許是為了給女兒買上一雙和我兒子一樣牌子的耐克鞋……
電梯上上下下的聲音從耳邊流過。我默默地待了一會之后,退出“尋”微信群,給小孫發(fā)了一個微信,晚上的菜吃好一點。發(fā)出微信,我才想起晚高峰堵車,路上差不多爬了兩個小時,他們可能已經(jīng)吃好晚飯。趙月靜肯定不會住到賓館里去的。吃了晚飯之后,我再和小孫聯(lián)系一下吧。
走到門前,我看到門縫處鉆出一線微弱的光,而以前我似乎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這一線微弱的光。我渾身骨頭都松弛了下來,妻子肯定燒好飯菜在等我了。
我把手機插進襯衣的口袋里,卻發(fā)現(xiàn)昨晚手忙腳亂地出門,忘記拿鑰匙了。同時我也想起蜂巢里的包裹也沒有去拿。我搖搖頭,又拿出手機,給妻子發(fā)了開門的請求,后面第一次加了個擁抱的表情。
十四
第二天早上六點,妻子還睡在床上,我就從家里出發(fā)了。我的推測沒有錯,昨天趙月靜和李芳吃了晚飯之后就回到了市三醫(yī)院太平間,她們在太平間小廳里的椅子上趴了一個晚上。在十點之前,小孫和袁有成一起陪著她們。到了十點之后,小孫先去賓館休息,到了半夜兩點,小孫替下袁有成,讓袁有成去睡一會。小孫還在朋友圈上發(fā)了一條消息:白天不懂夜的黑。
晨曦初探,路上比較暢通。來到北山路西湖邊時,穿著橘黃背心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還在忙碌。兩邊的法國梧桐隔路相守,親密無間的枝葉如盤旋在空中的一條綠色長龍。我放慢車速,放下車窗。西湖像一面巨大的鏡子緩緩旋轉(zhuǎn)起來,鏡面上碧綠的荷葉婆娑起舞,粉紅的荷花亭亭玉立。一股清風吹動了我的頭發(fā)。幾個晨跑者的身影在白堤上流動。斷橋的橋洞與水中的影子相連,畫出了一只大大的眼睛。
兩年前的9月5號,G20文藝晚會《最憶是杭州》驚艷世界,全球首創(chuàng)的山水實景演出,舞臺就搭設在西湖斷橋前的水面上。趙海生雖然在杭州的工地上打工,可能連白堤也沒有去過。而假如他早一分鐘或者遲一分鐘離開工地去匯錢,也許就會躲過這場災難。人世間的很多生與死,成與敗的故事是由命運操縱的。我們老板比我小一歲,他去學泥工的第三年,一天接到父病重的電報,就連夜乘火車趕回諸暨。他爬上火車之后,搶到了一個座位。一個老頭搖搖晃晃地從通道擠了過來。老板看到這個老頭和自己的爸爸年紀差不多大,起了體恤之心,把座位讓給了這個老頭。老頭坐下之后,笑瞇瞇地遞給了老板一張名片。老板拿過名片一看,才知道這個老頭是杭州一所著名大學的基建處長。
根據(jù)小孫發(fā)給我的定位,我很快就找到了他們住宿的如家賓館。我停好車,給小孫發(fā)了個微信,告訴他我到了。這是一幢坐北朝南的三層小樓,外墻上米黃色涂料已經(jīng)掉色,窗子也很小,應該是八十年代建造的老建筑。小孫很快就回了微信,說他們都在313房間,趙月靜的汗衫被淚水濕透,李芳勸說趙月靜,要她來賓館換了衣服,再去殯儀館陪爸爸,他們正準備回到太平間去。
我爬上三樓,看到袁有成在走廊另一頭的窗口抽煙。我沒有叫他就走了過去。一個大媽級的服務員和我擦肩而過,她面無表情地說了聲早,我機械地向她點了點頭。房門大都關著,走廊兩邊墻上的涂料霉斑成群。一團霞光從窗口爬進來,離窗近處的白色地磚上泛起了魚鱗般的光影。
袁有成面對窗外,不知道他在仰望天空,還是俯視大地。我走到他背后,叫了他一聲,他才轉(zhuǎn)過身來。他還是穿著那件白色的耐克T恤衫,臉上像抹了一層水泥漿,自然卷的長發(fā)卷成了一個鳥窩。
我問:“你們吃過早飯了嗎?”
袁有成點點頭說:“方總早,吃過了。小孫說你過來了,要趙月靜和李芳在房間里等你,小孫也在房間里。”
我說:“我知道,小孫發(fā)微信給我了。趙海生家屬的聯(lián)系方式你有嗎,等一會你去接他們,火車東站這么大,路又像迷宮,我去接送兒子,總要繞幾圈的。如果沒有電話,很難找到他們的?!?/p>
袁有成遞給我一支煙,然后拉著我的手,一起走到二樓的休息平臺。
他眼睛望著上面樓梯口,輕聲說:“方總,我剛剛和家屬聯(lián)系過,一個男的接的電話,他冷冰冰地說,不要我們?nèi)ボ囌窘?,不要我們包賓館,也不要和我們一起吃飯,他們自己會安排好的,要找我們的時候,他會聯(lián)系我們的。我正要給你打電話,要不要過去接他們?!?/p>
我說:“這樣啊,他們是九點半到車站吧?”
袁有成說:“是的,他們九點半到車站?!?/p>
我點上他給我的煙,一只手搭在樓梯的欄桿上,說:“現(xiàn)在還早,到了八點鐘,你再聯(lián)系一下,就說你過去接他們了。如果家屬還是這態(tài)度,那就按他們的意思辦吧,不用去接了?!?/p>
袁有成搖著頭說:“好的。方總,他們是不是不相信我們???”
我點點頭說:“換位思考一下,趙海生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被告知死了,而且是在工地上打工的,我們也肯定要尋求真相。家屬這樣和你說,證明家屬里有高手。現(xiàn)在的人,誰會相信誰啊?!?/p>
袁有成嘆了口氣說:“趙海生交通事故是鐵板釘釘?shù)?,趙警官從頭到尾都參與的,他們到了,就去問趙警官好了。”
我說:“我們不說,他們也會去問的,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那個駕駛員跑了?!?/p>
袁有成咬牙切齒地說:“這種人,良心讓狗給吃了,會遭天譴的?!?/p>
我提醒說:“如果家屬要你去接他們,他們問你,你就說是交通事故,公安在處理,其他的什么都不要說,話說多了,會起到反作用的?!?/p>
袁有成點點頭說:“好的,那我和你一起去房間,等一下再聯(lián)系家屬?!?/p>
這時一對年輕的男女手拉著手從樓梯走了下來。他們看到我和袁有成站在休息平臺上,趕緊松開了手。我和袁有成都往邊上靠了靠。女的年紀很小,看上去像一個中學生,走過休息平臺,他們又挨在一起了。
十五
313的房門開著。我輕輕地走了進去。房間比較小,兩張狹窄的單人床挨得很近,桌子上的電視機還沒有打開。小孫閉著眼睛在椅子上打盹。趙月靜木偶般地坐在靠近窗子的那張床上。她換上了一件米黃色的汗衫,穿著一條牛仔褲,腳上還是那雙耐克鞋。淺灰色的窗簾拉開了一半,上面的荷花大都只露出半張臉。霞光透過灰蒙蒙的玻璃靜靜地躺在白色的床單上。衛(wèi)生間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袁有成站在門口說:“小孫,方總到了?!?/p>
小孫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看著趙月靜說:“方總,你來坐?!?/p>
趙月靜也慢慢地站了起來,用嘶啞的聲音說:“方總,你好?!?/p>
我點點頭說:“你好,坐,你坐,早飯吃了嗎?”
趙月靜輕輕地坐了下去。她一只手捻著床單,低著頭說:“吃了?!?/p>
我移動了一下椅子的方向,坐在椅子上,眼睛又光顧了一下趙月靜。她臉色蒼白,眼神里寫著一絲無言的歉意,和昨天在太平間里見到時判若兩人。
小孫走到衛(wèi)生間的門前,敲敲門說:“李芳,衣服洗好了嗎?我們方總到了?!?/p>
李芳很快就開門出來了。她用手背抹了抹額頭的劉海,微笑著說:“方總,你好,這么早就過來了?!?/p>
李芳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身材修長,長發(fā)及腰,比小孫高出了半個腦袋。她昨晚肯定沒睡好,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前天晚上要趙月靜到保衛(wèi)處去打110報警,就是她出的主意。
我微微向她笑了笑說:“你好,怕早高峰堵車,就早一點過來了。小孫昨天和我說,你們是校友,你也是臨床醫(yī)學專業(yè)的吧。”
小孫說:“方總,李芳是環(huán)境設計專業(yè)的,也上大一?!?/p>
我把椅子往后移了移,李芳側(cè)著身子從我的面前走過去。她走到床邊,然后緊挨著趙月靜坐在床上,把右手搭在趙月靜的手背上輕輕地說:“方總,我們的宿舍不是按系和專業(yè)來分的。我和趙月靜興趣愛好相同,都愛好文學,就挑到一個宿舍里。我們都是學?!松绺栉膶W社的成員,月靜還是副社長?!?/p>
這時袁有成也走了進來。他拉了一把小孫,二人一起坐在了靠墻的那張床上。城市按部就班進入了早晨的喧嘩,馬路上綿綿不絕的噪聲從地面爬到窗前,拍打著粘滿塵埃的玻璃窗。微風從窗縫擠進來,撫摸著窗簾上的荷花。
我想了想,接著李芳文學社的話題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文學青年,我還向雜志社投過稿。那時沒有網(wǎng)絡,稿子都是信一樣寄過去的。現(xiàn)在你們大學生很少寫信了,我們年輕的時候,信是唯一和家人、同學聯(lián)系的工具。”
李芳看了看我,把嘴貼著趙月靜的耳朵邊,用手擋住嘴巴,說起了悄悄話。趙月靜搖搖頭,好像不同意李芳的話,還用手拉了拉李芳的裙子。
說著,就轉(zhuǎn)過頭,聲音響了起來:“讓方總看看吧,又沒什么的。”
李芳拿過床頭柜上黑色的手提電腦包,拉開拉鏈,取出粉紅色的手提電腦。
她利索地打開電腦,然后走到我面前,把電腦遞給我說:“方總,趙月靜參加了全國大學生書信大賽,獲得了二等獎,你看看這封信吧?!?/p>
我把電腦放在桌子上。李芳向我笑了笑,悄悄地退了回去。她坐到趙月靜的旁邊,又把手按在趙月靜的手背上。趙月靜閉上眼睛,輕輕地把頭靠著李芳的肩膀上。有人嘻嘻哈哈地從門前走過。小孫從床上站起來,走過去把門關上,再默默坐回到袁有成的邊上。
信的題目是《我和爸爸的故事》。我剛看完這封長長的信,趙月靜就凄厲地哭了起來:“爸爸,明天就是父親節(jié),您……再也收不到我的……禮物了。爸爸,禮物我已經(jīng)買好了啊……爸爸?!?/p>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裝作要去衛(wèi)生間,其實是要去洗個臉,因為眼睛已經(jīng)濕漉漉了。到了衛(wèi)生間的門口,我向小孫和袁有成招招手說:“你們也看看吧?!?/p>
走進衛(wèi)生間,我關上門,洗好臉之后,沒有馬上出去。臺盆水龍頭沒有關緊,一條細細的水流如訴如泣。建筑工地上的民工是城市里最底層的群體,他們像工地上卑微的塵埃,漂浮在日月之下,大地之上,風雨之中。即使我做百千萬個夢也想不到,在日月大廈工地水電工趙海生的身上,承載著山一樣沉重的故事。
第一個讓我想不到的是,趙海生不是趙月靜的親生父親。
趙海生和趙月靜都是四川青川人。2008年5月12日,無情的地震吞噬了趙月靜爸爸媽媽的生命,8歲弟弟也和她生死相隔,她成了一個孤兒。趙月靜在信中說,第一次見到趙海生那天,她的下巴上貼著一張創(chuàng)可貼,兩只小辮子一只高、一只低,眼神恍惚,像一只驚恐的小貓,那年她剛滿10歲,上小學三年級。趙海生把趙月靜帶到家里之后,十分寵愛她,把她當作親生女兒一樣。袁有成說趙月靜和趙海生長得很像,我不知道是他的心理作用,還是他們真的很像。
第二個讓我想不到的是,趙海生曾經(jīng)是一名當之無愧的戰(zhàn)斗英雄。
趙海生出生于1960年冬天。19歲那年,他穿上軍裝去當兵。到部隊之后的第二年春天,他參加了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在一次激烈的戰(zhàn)斗中,他負傷,還立了三等功,所以在退伍之后,他被照顧安排在縣里的糧食局工作。而在戰(zhàn)斗中負傷時,他失去了生育能力,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所以一直沒有結(jié)婚。他離開部隊之后,每天早上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是為了懷念戰(zhàn)斗中犧牲的戰(zhàn)友。
第三個讓我想不到的是,因為趙月靜考上了大學,趙海生才出來打工。
在趙月靜這封獲獎的信里,她是這樣講述的:
去年9月,我如愿考上了上海的211大學。您在單位里是水電工,全年的收入只有3萬元,而我去上海上大學的學費、生活費至少要2萬多。爺爺患有高血壓,糖尿病,一年的醫(yī)藥費也要不少,即使不吃不喝,您的工資也入不敷出了。就在您憂心忡忡的時候,有個在杭州工地上打工的親戚回到老家,您從他這里得知,在杭州工地上打工,每年可以賺八九萬。您當天就萌發(fā)了辭去工作,去杭州建筑工地打工的念頭。開始我堅決不同意。我對您說,我了解過,大學里有助學貸款,還能勤工儉學,平時我節(jié)約一點,五年很快就會過去的??赡鷧s對我說,人活著,總會遇到很多磨難,但自己能解決的事情就要自己解決,我的身體還撐得住,我讓你爺爺去鎮(zhèn)里的敬老院,你就安安心心去上大學吧。
在我去上海求學的前一天晚上,您一定要我和您一起去買一雙耐克鞋。買好鞋子回到家門口,月光如銀,秋風習習。我拉起您的手,把大拇指印在您的大拇指上,懇切地說,爸爸,我們約定,我大學畢業(yè)之后,您就不要再去工地打工了。您的大拇指用力按在我的大拇指上,微笑著說,好的。我抬頭望望月亮說,爸爸,月亮作證。您點點頭說,月亮作證……
十六
趙海生發(fā)生交通事故死亡之后的第四天,要去殯儀館火化。趙月靜哭著要求把趙海生的尸體運回老家安葬,但派出所趙警官他們說,國家有規(guī)定:無特殊需要,異地死亡者,其尸體原則上要就地、就近盡快處理。
吳德明和小孫從日月大廈工地出發(fā),直接去了殯儀館。到了11點,小孫發(fā)微信給我:殯儀館里的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下午1點開始火化。錢江世紀城亞運村的項目明天上午就要開標,我和經(jīng)營部經(jīng)理定好投標報價時,已經(jīng)快12點了。我在辦公室里扒了幾口工作餐,連飯盤也沒有收,就去了老板的辦公室。我要向老板匯報一下投標報價,之后再趕到殯儀館送水電工趙海生最后一程。
在走廊上,我邊走邊給吳德明打電話,問他袁有成有沒有去殯儀館。吳德明氣呼呼地說,影子也沒有看到,我早就知道袁有成不是個男人。
掛斷電話,我的心里也很不爽。那天袁有成在如家賓館里看完趙月靜的信之后,就悄悄地離開了。我以為他去火車東站接家屬了,到了十點鐘我才知道,家屬沒有讓袁有成去接,他們下火車之后,叫了一輛滴滴快車去了錢江新城派出所,然后去了交警隊,還到醫(yī)院向醫(yī)生了解情況。因為公司有個錢江世紀城亞運村的項目投標,下午我回到公司,在辦公室里審核技術標和資信標??斓轿妩c時,我才收到小孫發(fā)來的微信:三個家屬到了如家賓館。我馬上打電話給袁有成,要他過去陪一下家屬。他說有急事,趕不過去。我又打電話給吳德明,要他過去陪家屬。前天上午,我和吳德明、小孫一起去派出所和家屬協(xié)商,袁有成也沒有來。今天早上我打電話給他,告訴他趙海生要火化了,要他去殯儀館,他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葫蘆里賣什么藥。
我走進老板辦公室時,他坐在椅子上,也剛剛吃好午飯。他的辦公室面積很大,辦公桌很大,椅子很大,書柜很大,可放在辦公桌上的餐盤和我們的一樣大。他的頂發(fā)提前退休了,鬢發(fā)也危在旦夕,臉上的老年斑清晰可見,當年在火車上讓座的懵懂少年,已經(jīng)戴上了外公的帽子。錢多錢少,誰也逃不過歲月的刀。
因為我急著要趕到殯儀館去,所以我站在辦公桌前面,簡短地和老板說,定好的投標報價已接近我們公司成本價,不能再優(yōu)惠了。
老板微微點點頭,要我把門關上。我關好門之后,老板告訴我,他下午還要去諸暨,工業(yè)化建筑基地土地征用的手續(xù)差不多了。老板還提醒我,以后日月大廈的結(jié)算不要放虛頭,日月大廈投標時點了三下頭的領導電話打不通了。
我愣了一下,輕輕地點了三下頭,就離開了老板的辦公室。不知道老板是否記得,承包日月大廈水電安裝業(yè)務的袁有成,就是這個領導的親戚。
早上去公司上班的路上,日出東方,晨曦像水銀一樣流在我的車上。而趕到杭州殯儀館時,一場暴風雨蠢蠢欲動,頭上的天空被一堆張牙舞爪的烏云占領了,連空氣都是灰色的??赡芤驎r至中午,陰沉的殯儀館里人少車稀。這個殯儀館建于六十年代,傳達室與西溪路無縫對接,北大門正對西溪濕地的南大門。當年宋高宗欲建都之地,千年之后卻造了一個殯儀館。“留下”的地名留下了,西溪路變寬了。帝皇將相早已灰飛煙滅,而夏日的蘆花依舊潔白如雪。
我在西邊的停車場停好車,趕緊向業(yè)務大廳走去。業(yè)務大廳在殯儀館的南側(cè),從停車場上去要經(jīng)過一條弧形的坡道。我剛走到坡道口,一輛警車駛?cè)肓藲泝x館的大門。我感覺可能是趙警官來了,于是在坡道口停了下來。耳邊風聲呼呼,坡道兩邊的松柏像綠色的寶塔巋然不動。遠處如茵的草坪上,幾只形態(tài)各異的石雕仙鶴若無其事地等待暴風雨的來臨。
警車里跳下來的果然是趙警官。我向他揮揮手說:“趙警官,你好!”
趙警官快步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穿著一件灰色的汗衫,沒有戴大檐帽,皮帶上的國徽就特別醒目,可能是剛剛剃了胡子,看上去精神多了。
我一邊遞煙一邊說:“趙警官,你也過來了。小孫說你們派出所開具死亡證明之后,善后事宜不參與的,所以我沒有打電話給你?!?/p>
因為風很急,打火機總是點不上火。他搖搖手說:“不抽了。我……也姓趙,所以來送他一程。小孫把趙海生的事情都告訴我了,想不到趙月靜居然不是趙海生的親生女兒,這個趙海生是個真爺們。”
我說:“原先我擔心家屬會無理取鬧,想不到他們沒有胡攪蠻纏,半天時間就協(xié)商好了。家屬里也有一個警察吧,好像是趙海生的堂弟,趙月靜和家屬都聽他的?!?/p>
趙警官點點頭說:“他是司法警察。他們到了杭州之后,跑來跑去,把趙海生的事故了解得一清二楚。懂法的人是不會鬧的,你們公司做得挺不錯,給了家屬十六萬元錢?,F(xiàn)在他們家屬的要求是我們盡快找到那個肇事司機?!?/p>
趙海生是交通事故死亡的,不能視同工傷。老板同意給十五萬,已經(jīng)打破了建筑行業(yè)的市場行情,還有一萬元是我從卡里取出來加上去的。協(xié)議書上寫著人道主義補償十六萬元,而真正什么是人道主義?我是很茫然的。
我說:“他們來杭州的那天,是五點鐘到賓館的,我要吳經(jīng)理過去陪他們。趙海生是我們公司的民工,公司出點錢,也是應該的,你們也辛苦了?!?/p>
我剛說完,小孫搖搖晃晃地從坡道上跑了下來。他先叫了一聲趙警官,然后氣喘吁吁地說:“方總,趙海生已經(jīng)拉到告別廳了,在2號的小告別廳里。我發(fā)微信給你,你沒有回,吳經(jīng)理打電話你也不接,他急得嘴巴都歪了?!?/p>
我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路上接到了一級建造師考試培訓的騷擾電話,手機放在儀表盤上了,剛才急匆匆跳下車,手機沒有拿出來。
我從褲袋里拿出車鑰匙遞給小孫,苦笑了一下說:“小孫,手機放在儀表盤上,你去拿一下,我和趙警官一起過去?!?/p>
小孫接過鑰匙說:“好的,你們先過去吧,我馬上就過來?!?/p>
十七
吳德明站在告別廳門口的右側(cè)抽煙。他看到我們過去,抽出兩支煙遞給了我。我接過煙,一支遞給趙警官。摸出打火機,剛要給趙警官點火,他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拿出手機看了看,轉(zhuǎn)身跑到走廊的轉(zhuǎn)角處去接電話了。
2號小告別廳是從南向北的第二間。門框上掛著一條黑色的絲帶,絲帶兩頭各掛著一朵白色的紙花。風一陣比一陣緊,黑色的絲帶和白色紙花隨風而動。凄厲的哭聲和哀樂混在一起從小告別廳里擠出來,被風帶向遠方。
小孫很快就趕來了,一手拿著手機和車鑰匙,一手拿著幾朵白色的小紙花。把車鑰匙和手機給了我之后,他先在自己的胸前扎上一朵小白花,然后默默地遞了一朵給吳德明,烏云籠罩在他的娃娃臉上。
我把車鑰匙放到褲袋里,向小孫招招手說:“小孫,也給我一朵吧?!?/p>
小孫把小白花遞給我,輕輕地說:“方總,殯儀館里雜七雜八的要七千元錢,吳經(jīng)理已經(jīng)付掉了,他把發(fā)票扔到了垃圾桶里?!?/p>
吳德明把發(fā)票扔了,那么這七千元肯定是他自掏腰包。我扎好小白花,走到他前面說:“吳經(jīng)理,我給你扎上吧。”
吳德明扔掉手中的煙,搖搖手說:“方總,我自己會扎的?!?/p>
我問:“吳經(jīng)理,袁有成你聯(lián)系了嗎?”
吳德明撇了撇嘴,一邊扎小白花一邊說:“沒有聯(lián)系,要來就來,不來拉倒?!?/p>
小孫說:“我和他說過了,火化一點鐘開始?!?/p>
“方總,方總,你過來一下?!壁w警官打完電話,在招手叫我了。
我趕緊走過去:“趙警官,有事嗎?”
趙警官用力點點頭說:“方總,所里打電話過來,我們已經(jīng)鎖定那個逃逸駕駛員的位置了,我要回到派出所去,馬上出發(fā)去捉拿犯罪嫌疑人。”
我說:“那你快去吧,這里我會安排好的?!?/p>
趙警官揚起手,用力揮了一下,然后一個轉(zhuǎn)身,以警察標準的跑步姿勢,從走廊向坡道跑去,他的背影像坡道邊上的松柏一樣挺拔。業(yè)務大廳走廊上的塵埃被風圈成了一個小小的團,旋轉(zhuǎn)、飄散,轉(zhuǎn)眼就無影無蹤。
小告別廳的面積不到二十平米,靈車停放在中間,四周沒有花圈,墻上沒有遺像。趙海生的身上蓋著一條紅色的被子,安靜地躺在靈車上。趙月靜穿著白色的百褶裙,趴在趙海生的胸上泣不成聲。李芳的雙手搭在趙月靜的肩膀上,淚水落在被子上。趙海生四川老家的家屬只來了三個人,算上趙月靜、李芳、我、吳德明、小孫,里里外外總共只有八個人。司法警和另一個男的像兩尊木雕插在靈車的右邊。一個女家屬依在靈車的左邊痛哭流涕。
我拉了一把吳德明,切切地說:“吳經(jīng)理,我們也進去和他告別一下吧?!?/p>
十八
雖然開著燈,告別廳里還是陰森得很,白色的地磚泛出一片冷冰冰的寒光,空氣在微微顫抖。靈車四周的地磚已經(jīng)泛黃,肯定是無數(shù)淚水印下的痕跡。
我和吳德明、小孫三人排成一線,默默地給靈車上的趙海生磕頭。在磕第三下頭時,我聽到趙月靜斷斷續(xù)續(xù)在哭訴:“爸爸,你的胡子這么長……都沒有……剃一下。爸爸,我給了你買了剃須刀啊,……我想寄給您的,可您再也收不到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趙月靜用顫抖的雙手,輕輕地撫摸著趙海生的臉。李芳用面巾紙擦淚水。那個司法警背過身去,用手撫住臉,肩膀一聳一聳的。站在靈車左邊的女人放大了哭聲,像一只受傷的狼在哀嚎。
從趙月靜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中,我找到了整個故事的原點是剃須刀。她用書信大賽得到的獎金,給趙海生買了一把剃須刀,為了給爸爸一個驚喜,趙月靜沒有告訴他父親節(jié)的禮物是一把剃須刀。也許在被撞飛前的那一刻,他正在猜想女兒給自己的父親節(jié)禮物,故而臉上深深的皺紋里填滿了幸福的笑意。
趙月靜嗚咽的聲音越來越?。骸鞍职?,我……我想給您剃剃胡子,讓您干干凈凈地走……”
李芳擦好眼淚,馬上又扶住趙月靜的肩,抽泣著說:“剃須刀放在宿舍里……沒有帶過來,這把剃須刀還是我和你一起……去買的?!?/p>
李芳的聲音雖然很輕,但像一根鞭子抽醒了我:我車上不是有把剃須刀嗎?
我急忙摸出褲袋里的車鑰匙,拉了一把眼淚汪汪的小孫說:“小孫,我的車上有一把剃須刀,你去拿來,就在副駕駛的工具箱里?!?/p>
這把剃須刀是昨天早上我從小區(qū)的蜂巢里拿來的,是兒子送給我的父親節(jié)禮物。我發(fā)微信給兒子:謝謝兒子。兒子回了微信:父親節(jié)剃須刀在打折,我們宿舍里的五個同學都買了,錢要向你報銷的。下面還加了一個理不直氣也壯的圖案。我把剃須刀放進副駕駛的工具箱時,腦子里還胡亂猜測了一下,趙月靜給趙海生父親節(jié)寄的禮物是一件衣服?一雙鞋子?會不會也是一把剃須刀?
小孫眨了眨亮閃閃的眼睛,拿過鑰匙就往外跑,差一點撞到從門外進來的殯儀館工作人員。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走進告別廳和我們走進工地一樣平靜,不動聲色地說:“時間快到了,你們抓緊一點?!?/p>
我從口袋里摸出一包軟中華香煙,悄悄地塞給他說:“再等一會吧。”
中年人退到了我的背后。小孫很快就拿來了剃須刀,喘著大氣交給我。這是一把黑色的三頭飛利浦剃須刀,標簽還貼在上面。我重重地按了一下按鈕,剃須刀“刷刷刷”地轉(zhuǎn)動起來。
我上前一步,把轉(zhuǎn)動著的剃須刀遞給李芳說:“李芳,你給她吧。”
李芳拿過剃須刀,馬上塞給趙月靜。趙月靜淹沒在悲傷的海洋中,可能沒有聽到我要小孫去拿剃須刀的話。她抬起頭,看著剃須刀愣了一下,但馬上就反應過來了。她一把抓過剃須刀,雙手緊緊地握住,然后顫抖著靠近趙海生的臉。這時那個女家屬停止了哭號,哀樂也停止了,告別廳里突然安靜了下來,只有剃須刀“刷刷刷”的聲音在回響。
平時我是很怕看到死人的,但今天似乎一點恐懼感也沒有。我睜大眼睛,視線追逐著趙月靜移動的手。袁有成說趙海生的臉很黑,此刻卻是灰白的,也看不到皺紋,而且很平靜,像睡著了一樣。因為尸體是從冷凍庫里拉出來的,趙海生的頭發(fā)和胡子上都結(jié)著一層白白的冰花,所以趙月靜手中的剃須刀在趙海生的下巴上轉(zhuǎn)動了幾圈之后,胡子只是被碾壓了一下,根本剃不下來。
司法警向前一步,拉了拉趙月靜的肩,低著頭說:“月靜,冰住的胡子粘在一起,很硬,剃不下來的?!?/p>
趙月靜迅速把剃須刀放在靈車上,然后小小的雙手疊在一起,壓在趙海生的下巴上來回揉動。十幾下之后,她把上面的手交換到下面,又揉動了十幾下,再拿起剃須刀,可趙海生的胡子還是剃不下來。
趙月靜又放下剃須刀,低下頭,把臉緊緊地貼在趙海生的下巴上,想用臉的溫度去融化趙海生胡子上的冰。她閉著眼睛,抽抽噎噎地哭訴起來:“爸爸,我們約好的……我畢業(yè)之后你就回去,你騙我,你……不講信用,你……你……我……不讓您來打工,您……偏偏要來……”
我的淚水悄然爬到了下巴。這兩張貼在一起的臉沒有血緣之親,卻寫滿父女之愛;陪伴彼此十年之后,從此就要陰陽相隔。他們父女的五年之約也被無情的命運撕毀,而趙海生千里之外的父親,再也收不到兒子的匯款了。
殯儀館的中年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的,他拿著一塊熱氣騰騰的毛巾回來了。司法警向他敬了個禮,接過毛巾,迅速把毛巾折成一個長方形的小方塊之后,遞給趙月靜說:“月靜,用熱毛巾焐一下。”
被熱毛巾焐過的胡子馬上就軟了下去。雖然趙月靜整個人哆哆嗦嗦的,拿剃須刀的手也晃來晃去,角度、方向也把握不準,但很快就把趙海生的胡須剃干凈了。她用毛巾輕輕地把趙海生的臉、脖子擦干凈之后,又趴在了趙海生的胸前,有氣無力地抽泣著:“爸爸……您睜開眼睛……再看看女兒一眼吧,爸爸……”
殯儀館的中年人肯定被眼前的場面感染了,他走到靈車背后,拍拍趙月靜的肩膀和藹地說:“時間到了,我要拉過去了,那邊已經(jīng)在等了?!?/p>
中年人說完,繞到靈車前面,擺好了拉靈車的架勢。李芳和司法警與趙月靜離得最近,他們一左一右把趙月靜架到了告別廳的墻邊。女家屬跺著腳大哭起來。吳德明從煙盒里拿出幾支煙,順手扔在了靈車上。我的眼睛模糊了,紅色的被子像一團火焰,燃燒在小小的告別廳。
小告別廳的背后有個通道,是直通火化間。殯儀館的中年人熟練地把靈車掉了個頭,剛把靈車拉到通道口,趙月靜猛然掙脫了李芳和司法警察的手,像一只豹子撲向靈車。她整個人趴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拉住了靈車的欄桿。中年人沒有放開靈車,靈車拖著趙月靜轉(zhuǎn)了個90度的彎,“砰”的一聲撞在了墻上。靈車上趙海生的尸體左右晃動了一下,又靜靜地安寂在靈車上。放在靈車上的剃須刀掉下來,轉(zhuǎn)了幾個圈之后,滾到了李芳的腳下。
我趕緊上前一步去拉趙月靜,可她的手像粘了欄桿上一樣。司法警、小孫和我三個人一起,才七手八腳把趙月靜從地上拖了起來。她的雙腿拼命蹬踢著,腳上的耐克鞋都掉了。
趙月靜整個人軟綿綿的,嘴唇也咬破了,鮮血滴在了白色的裙邊上,像雪地中的梅花。她用盡最后的力氣呼喊:“爸爸……求求你……不要拋下女兒……爸……爸……你一句話也沒有給我留下啊……”
靈車很快被拉走了。那個女家屬踉踉蹌蹌地走到趙月靜的前面,抱著她的肩膀哭喊起來:“月靜啊……你的命這么苦啊……兩個爸爸都不要你啊……”
趙月靜是司法警背著去火化間等候區(qū)的。李芳撿起鞋子和剃須刀,朝我看了看,和幾個家屬一起匆匆跟了過去,小孫緊隨其后。告別廳里只剩下我和吳德明兩個人??諝夥路鹉塘?,腳底下的地面仿佛已被抽空,我整個人淪陷到了虛無的世界里,趙海生那張平靜的臉像偉岸的日月大廈浮現(xiàn)在眼前,而我的身軀變得越來越小……
吳德明遞給我一支煙,黯然地說:“方總,3000萬進度款要拖到下個月了。做好日月大廈的項目經(jīng)理,我要退休回諸暨老家去了?!?/p>
十九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和吳德明從小告別廳出來時,才知道一場暴雨已經(jīng)沖洗了殯儀館,走廊上的空氣濕漉漉的。天空中烏云已經(jīng)撤退,幾朵淡灰色的云吐出了金色的光圈。殯儀館背后黛綠色的山巒上,掛著一條若有若無的彩虹。眼底下的小草經(jīng)過暴風雨的洗禮綠得發(fā)亮。
火化間在小告別廳東側(cè),穿過小告別廳走廊左轉(zhuǎn),爬上一個小小的坡道就到了。坡道的左邊有一個青瓦紅柱的木結(jié)構(gòu)去,我和吳德明走進六角亭,面對面坐在紅色的木板凳上抽煙。打算等煙抽完之后,再上去看看趙月靜和家屬。六角亭右邊有一顆球形的桂花樹,綠色的葉子上掛滿了晶瑩的雨水。微風吹過,前面的雨滴還沒有落到地上,后面的雨滴就追了下去,像一滴滴無聲的淚珠。
一支煙還沒有抽完,小孫從坡道跑了下來。他站在亭子前面說:“方總,袁有成來了,他在業(yè)務大廳的門口,我過去接他一下?!?/p>
我點點頭說:“好的,你去吧,我們在這里等他。”
吳德明欠了欠腰,不屑地說:“我以為他也失蹤了?!?/p>
我怕吳德明和袁有成鬧起來,就給他打了預防針,拍拍他的肩膀說:“來了就好,等一下你不要說他,說不定他真的有事呢?!?/p>
吳德明說:“我才懶得說他呢,戲文都快做完了,還有什么好說的?!?/p>
我點點頭說:“對,馬上就要曲終人散,塵埃落定了?!?/p>
我的話剛說完,意外的一幕出現(xiàn)了,小孫扶著袁有成從小告別廳的走廊走了過來。他頭上包著紗布,走一步,身子就左右晃一下,像一個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兵。
袁有成這副樣子來到殯儀館,是我和吳德明萬萬想不到的。吳德明站了起來,像見到怪物一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袁有成,手中的煙也掉到了地上。
我趕緊站起來,疑惑地問:“袁有成,你……怎么啦?”
小孫扶著袁有成走進亭子,袁有成伸直右腿,慢慢地坐在板凳上。我坐到他的右邊,又一次問他:“袁有成,你到底怎么啦?”
袁有成向我笑了笑,拿過小孫手中的LV包,拉開拉鏈,拿出兩個信封,遞給我說:“方總,一個信封里是趙海生的工資,還有是去年別的工地欠他的錢,我給要回來了?!?/p>
袁有成的頭上雖然包著紗布,但看得出已經(jīng)剃成了光頭。腿上的傷也不輕,跨上六角亭臺階的時候,我看到他皺了皺眉頭,臉上貼著痛苦的表情。
我拿過信封,遞給小孫:“袁有成,你這個樣子就不要過來了。這點錢我們可以墊付,你出事了,也不打電話和我們說一下?!?/p>
小孫拿著信封輕輕地說:“方總,他去要錢的時候,和他們打架了?!?/p>
袁有成看了看小孫,搖搖頭,苦笑了一下說:“方總,只要我還能走路,我就一定要過來。十年不打架了,手腳都生疏了,要是換成十年前,不要說三個人,就是再多幾個,我也都把他們打趴下?!?/p>
點上一支煙,袁有成把他要回趙海生工資的經(jīng)過告訴了我們。
那天他看完趙月靜的信離開如家賓館后,就找到介紹趙海生來日月大廈工地打工的水電工,問到了去年趙海生打工的工地。第二天上午,他在工地上找到了趙海生去年的老板,可這個老板卻說他們工地上沒有趙海生這個人。他和老板吵了起來,隔壁辦公室的兩個人聽到老板在吵架,就沖進來一左一右夾住了他。老板拿起辦公桌上的茶杯,重重地砸在他頭上。他當過偵察兵,學過擒拿和反擒拿,就掙脫了他們的手,跳過椅子,掐住了老板的脖子。沒想到對方其中一個人拿起椅子,砸在了他的大腿上,但他還是沒有放手……
吳德明靠近袁有成一步,大聲說:“袁有成,你要打電話給我的,我和你一起去打一架,誰怕誰啊,大不了早一點來殯儀館投胎?!?/p>
袁有成無奈地說:“吳經(jīng)理,其實我也不想打架的。十年前,我當兵回來,找不到工作,遇到點不順心的事情就打架。女朋友和我說,你保證不再打架了,我才嫁給你??伞w海生是我手下的水電工,不能被外人欺負,而且我們都穿過軍裝,扛過搶,我們是……戰(zhàn)友,所以這個架我必須要打?!?/p>
吳德明豎起大拇指說:“袁有成,你像個男人?!?/p>
袁有成微微笑了笑說:“坐在這里的,都是男人。”
我輕輕地拍了拍袁有成的肩膀說:“等一下我們一起上去,這個錢你給他們吧。趙海生也是個男人,剛才趙警官和我說,他是個真爺們?!?/p>
小孫把兩個信封還給袁有成說:“對,還是你自己給他們吧,很重的?!?/p>
火化間等候區(qū)里的哭聲響了起來。我抬頭看了看火化間?,F(xiàn)在殯儀館的火化爐是綠色、環(huán)保的先進設備,煙囪只有兩、三米高。火化爐產(chǎn)生的煙經(jīng)過二次燃燒之后,排放到空氣中的大部分是水蒸汽,所以在火化的時候,幾乎看不到黑煙,只飄浮著一絲淡淡的煙霧。煙霧很輕,吐出煙囪的口子之后慢慢擴散,跟隨著風的方向消逝在廣袤的天空。
二十
火化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日月大廈工地上的民工趕來了。
水電班組民工最先來,木工班組的民工緊隨其后。泥工班組、油漆班組、門窗班組,等各個班組民工都陸陸續(xù)續(xù)聚集到了火化間門口。小孫統(tǒng)計了一下,總共來了70多個,都是自發(fā)過來的。一傳十,十傳百,水電工趙海生的故事,像塵埃里的陽光照亮了整個日月大廈工地。
吳德明大步走到坡道上口,像一個樂隊指揮舞動著雙手,大聲道:“都到坡道上,左邊一半,右邊一半,排好隊,把安全帽戴整齊,他馬上就要出來了?!?/p>
70多個民工整整齊齊地排在了坡道的兩邊,頭上戴著項目部統(tǒng)一發(fā)放的黃色安全帽,穿著公司定制的淺灰色工作服,像一群迎接戰(zhàn)友的戰(zhàn)士。
小孫扶著袁有成站在坡道下面,我慢慢地順著坡道走了上去。兩邊的民工我一個都不認識。因為他們是匆匆從日月大廈工地上趕過來的,所以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安全帽上、臉上、手上、工作服上、鞋子上都粘滿灰塵。雨后的太陽格外干凈,明亮的光線把殯儀館兩邊鱗次櫛比的建筑物剪成了千姿百態(tài)的圖案。背后的山巒沉默無語,那條若有若無的彩虹已經(jīng)消失了。
吳德明的神情十分嚴肅,沉沉地說:“方總,日月大廈完工之后,我真的要回諸暨帶孫子去了。”
小孫要辭職了,吳德明在日月大廈完工之后,不知道真的是否回諸暨老家。而日月大廈完工之后,袁有成還會在我們公司承包水電安裝業(yè)務嗎?許多年之后,當我們各自路過日月大廈時,是否會想起這兒曾經(jīng)有個水電工叫趙海生。
民工在坡道上排好隊之后不到五分鐘,趙月靜就抱著骨灰盒出來了。李芳拿著剃須刀,和司法警他們一起跟在趙月靜后面。骨灰盒的外面包著一塊黃色的絲巾。趙月靜臉色慘白,雙手劇烈地抖動著,任憑淚水滴落在絲巾上。她看到坡道兩邊的民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茫然地停了下來。
司法警從趙月靜背后繞到前面,疑惑地問我:“方總,這……”
我走到趙月靜的身邊,輕聲地對她說:“他們都是日月大廈工地上的民工,剛剛趕過來的,一起來送送你爸爸?!?/p>
司法警立馬雙腳靠攏,挺直腰,舉起右手,向坡道上的民工敬禮。我不知道敬禮的時間有否標準,但他的手一直舉著沒有放下來。
這時趙月靜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把骨灰盒緊緊地貼在胸前,一邊哭一邊喊:“爸爸……你的工友……來送你了,我們……回……家……去?!?/p>
李芳和女家屬也悲切地哭了起來。坡道上的民工像工地上的兩排柱子紋絲不動。小孫舉著手機在拍攝。袁有成站在民工的最后面,看不出他是個大腿受傷的人。幾個從火化間前面經(jīng)過的行人都停了下來,目光充滿著驚奇。
吳德明突然大喊一聲:“趙海生,一路走好!”
話音剛落,坡道上的民工齊刷刷地喊道:“趙海生,一路走好!”
一架銀色的飛機從殯儀館的上空穿過,帶著民工深情高亢的呼喊,呼嘯著向日月大廈的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