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飛
非虛構的《在一起》和虛構的《木鵲》放在一起,看似差異很大,實則殊途同歸。二者的語言都是樸實的,簡練的,白描的,寫的都是小人物,小故事,小悲喜,歸根結底,寫的是充滿人情味和煙火氣的現(xiàn)實生活。如此誠實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風格和日常生活書寫,在當下的諸多寫作樣態(tài)中可能并不時髦,甚至有點“不合時宜”,然而也恰恰因為這種“老僧只作平常語”的淡定從容,尤其是文本透露出的對待生活的兩種態(tài)度——入乎其內(nèi)與出乎其外,讓我對“把文學當藥吃”的作者油然而生一種好感,想必江輝也是個懂生活、有故事的人。由此,我決定本文也盡量寫得樸實些,少點學究氣,多點生活的味道。
《在一起》包含三篇文章,或是聽說的故事,或是親身的經(jīng)歷,都是入乎生活之內(nèi)的。平鋪直敘的文風,一如平靜如水的生活,然而字里行間又分明能感覺到作者是帶著對生活的細心體認與深愛,來書寫一只“義貓”的命運,一句馬路菜場的習慣用語,一群青年教師研究戀愛的經(jīng)歷。我很欣賞“在一起”這個平淡無奇又內(nèi)涵豐富的題目:人和貓在一起,人和人在一起,在一起就有了故事,在一起就有了真情,在一起就組成了“生活共同體”,就形成了“命運共同體”。
《一只貓的縱身一躍》若從結尾看似乎只是一個動物救主的感人故事,但作者的敘述用心卻是再現(xiàn)人與貓之間如何一步步建立起和諧友愛的關系。一只倉庫里差點餓死的流浪貓,在“我”的精心照顧下獲得新生,貓和“我”成了親密伙伴;隨后被送往鄉(xiāng)下捕鼠的貓,又和“我”母親相處融洽,最后為救“我”母親縱身一躍,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生活是自有其因果邏輯和守恒定律,有“我”對貓的關切,就有貓對“我”的信任,以至于最后奮不顧身;有“我”的善和憐憫,也會有食堂師傅的惡和野蠻。夏目漱石筆下的“貓”是作者諷刺批判的道具,為的是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精神危機;老舍所幻想的“貓人”“貓城”反映的是當時舊中國的生態(tài),為的是批判貪婪愚蠢、自私自利的國民性,而江輝的這只貓卻是一只非虛構的現(xiàn)實主義之貓,生得并不偉大,死得卻很光榮,度過了與人類生活在一起的短暫而幸福的一生,并贏得了作者熱愛與禮贊,讓我們敬重抑或汗顏。
《馬路菜場的習慣用語》原生態(tài)地描繪了一幅生氣勃勃的市井生活圖。一個自發(fā)形成的占道經(jīng)營的馬路菜場,成為郊區(qū)農(nóng)民和小區(qū)市民買賣二重奏的舞臺,“熙來攘往,人聲鼎沸,血污滿地,腥臭熏天”,雖然混亂無序,卻又恰到好處,賣菜的努力追求機會最大化,買菜的各有各的講究和路數(shù),那只突然復活、四處亂竄的雞,那個誤入菜攤歧途、進退兩難的摩托車主,散發(fā)著最為真實生動的人間煙火氣,讓人感同身受,忍俊不禁。最有意味的是那一句習慣用語——“要死啊”,與馬路菜場的環(huán)境氛圍融為一體,充分體現(xiàn)出底層民眾生存和交際的語言智慧,既是一種自我宣泄與寬慰,也是處理與他者關系的調(diào)劑,人與人之間因為這句直抒胸臆的罵語而達成和諧,市井生活也因為這句充滿生氣的習慣用語而趣味盎然。作者有意把菜場作為觀照百姓生活的一個窗口,有意細描菜場里的一個個戲劇化的場景,把抽象的“生活”二字還原成原汁原味的、熱火朝天的生活。只是作者不會料想到的是,“儼然合法化”的馬路菜場在后疫情的今天果真合法化了,菜農(nóng)擺攤成為“地攤經(jīng)濟”的組成部分,曾經(jīng)驅(qū)趕攤販的城管變成服務者,意外的生活或許才更像生活吧!
《我們共同研究的戀愛》則聚焦于1980年代小鎮(zhèn)知識青年的戀愛生活,準確說來寫的是大齡青年老柴的三次失敗的戀愛往事。三次戀愛詳略有別,失敗的結局一致,原因卻各不相同:第一次是因為教師社會地位低下,沒有殺豬師傅吃香,知識敗給有限的豬肉和無限的權力;第二次盡管準備充分卻再次敗下陣來,“自以為傲的學識,在不需要的人面前一錢不值”;第三次則因為介紹給老柴和“我”的對象是同一個姑娘,彼此謙讓,于是都沒有下文。原本以為1980年代是一個思想解放、文化啟蒙、尊重知識分子的“黃金時代”,是最后的“文化人時代”,然而老柴失敗的戀愛生活卻告訴我們事實并非如此,且不論后來的知識分子往往是出于對現(xiàn)實的不滿而寄希望和想象于前代,就是在當時,地域差異、物資短缺、觀念固化等現(xiàn)實原因,也必然會造成小鎮(zhèn)知識青年社會地位的低下和情感的窮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共同研究的戀愛》不失為我們“重返八十年代”的另一條路徑,一條真實的、苦澀的平凡之路。
《在一起》以紀實的手法,積極樂觀地回憶和再現(xiàn)了生活趣味性的一面,帶有某種輕喜劇的色彩,卻也有意無意地遮蔽或淡化了生活殘酷的另一面,比如流浪貓多被人們所虐殺,底層民眾(如菜農(nóng)、教師)身份的卑微和生活的艱辛等等。而《木鵲》的意義正在于,出乎生活之外,不動聲色地旁觀和揭示出生活的沉重與無奈。
《木鵲》寫的是一個普通人的“飛天”幻夢。木匠張班一心想著復原祖師魯班業(yè)已失傳的木鵲,既是為實現(xiàn)理想,更是為了改變赤貧的現(xiàn)狀,化手藝為現(xiàn)錢,于是做了一場奇幻的、荒誕不經(jīng)的美夢。按弗洛伊德的學說,夢是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不了和受壓抑的愿望的滿足,面對捉襟見肘、窮困潦倒的現(xiàn)實生活,張班是無奈的,被壓抑的,而在夢里,張班離金錢和美色十分切近,更重要的是,實現(xiàn)了靠意志控制木鵲,在天上自由飛翔。小說結尾更是意味深長,張班從美夢中醒來,卻并不認為是夢,甚至失去痛感,認為還在夢中,并“力圖讓這個夢盡快結束,回到他有木鵲的現(xiàn)實世界里”。何為現(xiàn)實?何為夢境?現(xiàn)實世界與夢想世界的邊界已模糊難辨,對于“張班們”而言,活在夢境里無疑比活在現(xiàn)實里更美好,更有人的價值,然而夢的幻滅又注定是底層人從來如此的宿命?!澳均o”顯然是一個隱喻,存在又不存在,可想又不可及,正如“張班們”日夜加班,拼命奮斗,卻難以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他們所擁有的不過是做夢的權利和自由以及夢醒后的茫然無措吧!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間詞話》)。一個作家,只有深刻地介入生活之中,才能有接地氣的感受與體驗,才能寫出生活的在場感和人間的煙火氣;一個作家,只有有意識地跳脫生活之外,冷眼旁觀,超以象外,才能寫出生活的痛感和本質(zhì)。作者是深諳此道的,盡管還未能抵達“高致”之境。而對于普通人來說,其實是無所謂“出”“入”的,不過是在生活之中,一邊希望,一邊絕望,一邊做事,一邊做夢——這或許是對待生活的第三種態(tài)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