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棵
一
按照宇宙大爆炸的理論,宇宙源自一個奇點,一切后來出現(xiàn)在宇宙中的物質(zhì),都是這個奇點爆炸后產(chǎn)生的。竊以為,一篇小說從艱難地誕生到輝煌地定稿,與宇宙的形成過程,有其相似之處。在我這篇小說中代理“奇點”功能的,是故事內(nèi)核。
所以,這篇小說,我是先想清楚故事,再去想其它的。
將一篇自成體系的小說最終引爆的,不見得只能是故事,有時,也可以是思想本身。它亦可以是道聽途說的一件事、一句腦中縈繞不斷的話、一次突如其來的情緒沉淪……我的“奇點”豐富多變,不一而足。對各種“奇點”來者不拒,使我能源源不斷獲得創(chuàng)作上的靈感。我的創(chuàng)作基因里就此藏匿了“花心”這個病毒。它的存在,會導致我這篇小說還沒寫完就迫不及待地要進入下一篇小說,或因為更期待下一篇小說而喪失了對當前創(chuàng)作的興趣。創(chuàng)作由此也變成了對耐心的考驗。換個角度看,長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多少磨練了我的耐性,讓我能有機會成為一個內(nèi)心沉靜的人。這算是寫作這種行為帶給生命的附加值。如果我們信奉養(yǎng)護心靈比追名逐利更值得成為終生職業(yè)這一人生哲學,那么,這種附加值就更值得被推崇。
一個機器人,收養(yǎng)了一個寵物人。這就是這篇小說的故事內(nèi)核。
二
在歸納法尚未被拋棄之前,運用這個故事內(nèi)核所能孵化出來的小說,難免會被歸為科幻文學。
長期以來,科幻文學與純文學各自形成了自己的邊界,使得二者之間的區(qū)別一目了然。目力所及,通常意義上的科幻文學更專注于情節(jié)和故事,當然也講究科學知識方面要達到一定標準,所謂“硬核”程度,而純文學顧名思義則在文學層面上更加純粹,這也正是它的核心特征。只要具備足夠的文學純度,都可以稱之為純文學。
我這種凡閱讀必將文學性放在至高無上地位的人,顯然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科幻迷,最多只能成為一個狹隘的科幻文學愛好者。讓我這一類人感到慶幸的是,有一類科幻文學叫軟科幻。這一類軟科幻的作品,卻擁有更大的文學和哲學的表達空間,它們的存在,恰好滿足了我這一類癡迷文學但對科幻文學保持敬畏于是一直想一探究竟的人的期待。
基于我對“硬核”科幻文學的閱讀盲區(qū),我寫的這篇小說如果會被歸為科幻文學,那它只可能是一篇更致力于文學性的軟科幻小說。
但即便設(shè)置這樣的文本標準,即便我對邊界這一人為造就的概念常常不以為然,深以為文無定規(guī),開拓式的思維、自由不設(shè)限的寫作才是創(chuàng)作的不二法則,可我還是會擔心這次寫作行為是對科幻文學界的一次冒犯。
終究,從以下兩個方面讓自己獲得創(chuàng)作自信:
在科幻迷內(nèi)部,一部科幻文學作品在科學性上達到什么樣的程度,才算合格的科幻文學作品?這一點一直是個有爭議性的話題。更何況,即便說到科學,專業(yè)的論文也會迎來反對聲,就算愛因斯坦,也不能免于被質(zhì)疑。
伍爾芙曾這樣評價評喬伊斯:《尤利西斯》是一個緊張的,老在抓臉上粉刺的大學畢業(yè)生的作品。海明威與??思{則不吝用最譏誚的言辭,把對方的作品貶得一文不值,而他們二人在我看來都算文學天才。如此杰出的文學家都能受到如此嚴厲的批評,我更無須自滅士氣。
三
我還是用純文學的創(chuàng)作手法來寫這篇小說的,雖然,也有對類型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的借鑒。
純文學常用的一些創(chuàng)作手法,類型文學是排斥的。比如閑筆。純文學并不對“故事至上”這一要求負責,甚至在許多純文學作家眼里,故事是小說元素中的低等角色,遠沒有閑筆重要,甚至有人認為閑筆才是構(gòu)成小說內(nèi)容的主體。所以純文學作品對閱讀者的耐心有更高的要求,好的純文學作品,不允許讀者忽略作品中的任一字句,更別妄想一目十行,因為,讀者如果不集中精力從大量的閑筆中去找全某些邏輯點,就會看不懂作品,甚至覺得它漏洞百出。
我并不是“閑筆至上”的那一類純文學作家,但也不把它等閑視之,我對它的態(tài)度是搖擺的,搖擺到哪里卻并不是憑心情,而是看彼時正在創(chuàng)作的這篇小說需不需要它,需要它到什么程度。在這篇小說中,我有時把閑筆做成長短不等的邏輯鏈。比如四十這個人物最終拉阿七跳下腔體的自殺行為,我至少有序地布局了兩次信息提示,來達到邏輯上的遞進。第一次信息:四十因被主人閹割而絕然將自己逐出他與前主人不可謂不安全的房子,去了他顯然也事先被主人帶去觀摩過的他自知危險重重的人類中心,這是在暗示,他從入住人類中心第一天起,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第二次信息:四十面對管理者房間里的水果,明知自己吃了就可能被推下腔體處死,但他在有監(jiān)控的情況下還是吃了,這進一步提醒讀者,四十對死毫不畏懼。接下來的文字里,我或明或暗地指出,四十與阿七、十三的內(nèi)在都有交集,與阿七的交集是他們一個同樣的心靈難題:無聊。只不過,無聊是阿七當下所有的心靈難題,對四十來說,它只是難題之一。與十三的交集則是,他們都有自殺傾向,只不過,對自殺傾向的表述,是十三這個人物的故事線,而四十的自殺傾向虛寫了。所以,當他將阿七視為活下去的重要原因卻洞悉阿七已不可能在人類中心生存時,他剎那之間就可以決定拉阿七跳下腔體。
有些閑筆亦或邏輯線條,因為要確保閱讀感的緣故,只能節(jié)儉下筆,點到為止。但它們卻有可能指向我在這篇小說想實現(xiàn)的更大的寫作抱負。這種抱負即是:一篇小說,絕不能僅讓它停留在一層兩層的故事表面,應(yīng)該讓小說具備盡可能深廣的敘述外延、具有不用言說的效果。雖然我一貫覺得分析自己的小說就像蠶把自己吐出來的絲重新吃到胃里去一樣惡心,但為了證明我在寫作中真的苦心經(jīng)營過外延的達成,不妨對此梳理一二:
A,小說在“十三”那一節(jié)設(shè)了一句話:“現(xiàn)有的機器人被極其刻意地設(shè)計成必須及時充電才能存活?!边@句話后不久,出現(xiàn)的一大段文字來詳述人類中心人們的想象,其中一個想象是:眼下有些事可能源于某個神秘力量的繁復(fù)設(shè)計,這就暗示著:機器人族群里或許也存在這種設(shè)計,機器人的主體或許是由性能有差距、各有缺陷的機器人組成。B,接下來,我迅速在寫“四十”的那一節(jié)寫到:“‘蛹是機器人社會里專門用于生產(chǎn)寵物人的單位,為了確保寵物人的優(yōu)質(zhì),用于培育寵物人的基因,都來自人類歷史上的偉人或名人?!钡倚从种赋觯哼@一段關(guān)于寵物人來源的內(nèi)容,不過是“四十也是來到人類中心之后,綜合各種亦真亦假的信息,推理出來的?!边@種推理,包括了他所認為的他的希特勒基因和阿七的莎士比亞基因??偨Y(jié)下來,A的中心思想是:設(shè)計和操控無所不在,但這種觀點的出現(xiàn),亦有可能是我們想象力過盛,B的中心思想是:寵物人皆有基因來源,但這種觀點的出現(xiàn),亦有可能是被污染后的寵物人想象力過盛。A和B都說到想象力過盛,這種疊加,與更前面寫到的一句話“可能,亦不可能,萬物、萬事皆有虛玄和迷障”,估且叫作C,形成了一種敘述邏輯。把這一敘述邏輯稱作“?”。再來看結(jié)尾,故事突然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連續(xù)出現(xiàn)兩個反轉(zhuǎn),讓真相顛覆后又顛覆,這種結(jié)尾,單看是封閉式的,但如果結(jié)合“?”來看,就可以視為開放式的。這種原已封閉的結(jié)尾借助虛寫的“?”使結(jié)尾得已開放的過程所形成的軌跡,就是外延的最里一層的形狀。
因為外延的本質(zhì)是外向、反擴,是無邊無際,所以讀者們可以無限度地呼應(yīng),這些呼應(yīng)所形成的邊際的率動、思想的投射,有可能令小說的邊際變得更為曠遠、遼闊,不可捉摸,小說就有可能具有宇宙的神性。這就是我迷戀外延的原因。外延比小說中對外鋪設(shè)的故事架構(gòu),更有可能實現(xiàn)小說家創(chuàng)作上的宏愿。
而我剛才說到的這條外延,如果讀者投射過來的是如下思維的光芒,那將會是我所希望的共鳴:信息爆炸時代,真相到底為何,渺小為螻蟻的我等凡人,實在不易洞見,即便我們窮盡想象,也最多讓這種洞見抵達去往真相的某個節(jié)點,甚至是彎道。君不見,新冠疫情到來后的這段時間,多少反轉(zhuǎn)?多少言之鑿鑿的立論被迅速打臉?
這篇小說有向《黑鏡》致敬的意思。在我看來,《黑鏡》正是文學性足夠強大的杰出科幻作品。它最突出的地方,正是在于它對社會現(xiàn)實、政治、人性的投射和深挖,正是它的現(xiàn)實寓言性。我更愿意視它為現(xiàn)實主義作品。而恰恰是這樣的作品,受眾不再局限于科幻迷,更廣大的普通觀眾也喜愛。當然,我這么說,是基于把科幻小說與科幻劇等同視之的心理。我認為如今那些質(zhì)量高的電視劇,恰是這個時代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
四
我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迷戀,常常是因為對小說中人物的迷戀,形而上的表達,于我而言更像是歌手大賽上為了唱好一首歌而增設(shè)的和弦,它們再多、再尖銳,亦都是為了促使歌手更好地投入自己的情感、確保歌聲的發(fā)揮,完成一次酣暢、飽滿的吟唱。我更喜歡做一個低吟淺唱的歌手,更關(guān)注我的敘述在多大程度上調(diào)動起了觀眾的共情能力,是否引起觀眾最基本的情感共鳴,如果歌手的歌聲里充滿說教,那往往是搖滾歌曲,而這篇小說,我是把它當作一首贊美詩來寫的。愛的贊美詩。
我的本心,是意在擦亮火柴后讓人看見燭火照亮的發(fā)絲的光芒,但無可避免的是:燭火閃亮的同時亦會投下陰影。如果陰影是為襯得發(fā)絲上的閃光更加矚目,陰影便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