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環(huán)
1
燕子出嫁時,提出帶上娘家的豆腐盒。豆腐盒,也就是做豆腐用的一套家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東西,木頭做的,經(jīng)年累月做著豆腐,板面已經(jīng)黃舊了,做工也沒見講究,榫眼大一個小一個,邊沿還留著刨痕,用了這些年都沒磨平。
可是對燕子的要求,媽沒有立刻答應。她低著頭,默默收拾著盒子里切好的豆腐,好像沒有聽見女兒說的話。還是哥哥開了口,哥哥先跟媽說,媽,爸走后,是燕子幫著家里做豆腐賣豆腐,這些年累著燕子了,燕子嫁了人,你年紀也大了,家里肯定不能再做豆腐了,我們兩口子商量好了,接你進城,和我們一塊過。哥哥又朝燕子說,你帶上這副舊東西,讓你婆家的人看著,以為是娘家人小氣,要是嫁過去還想做豆腐,哥給你置辦一套新的。燕子說,舊東西用著服手,不過媽要是不肯,我就不要了。媽這才說,要是不嫌累,你就做一輩子的豆腐吧。又說,我哪里都不去,就在李家寨。
李家寨,山腳下的村落。遠看這村莊,一大片房舍,灰色白色的墻面,黑色紅色的樓頂,一幢挨著一幢,一幢連著一幢,有些擠密。繞村一條河溪,河溪水清清冽冽。河的另一邊是馬路,兩車寬的水泥路,連接山里山外。
要說李家寨與別處村莊有什么不同,大約是村里賣豆腐的多。看這村頭村尾,馬路的兩邊,支著不少牌子,大的小的橫的豎的,全是豆腐店的招牌。
村口橋頭邊,一塊橫支的大招牌,寫的是燕子豆腐。牌面上端畫了幾掛翠柳,一只燕子斜插在柳絲間,下端幾瓣碧綠的荷葉,葉窩間壘著一方白玉般的豆腐。看上去,倒也清新醒目。
招牌旁邊的一幢新樓房,兩間三層,外墻貼了瓷磚,一片明亮耀眼。走進屋里,屋中間的隔墻還沒有砌起來,里室外廳合在一起,看著空間不小??坷飰σ粡堥L桌,桌面上擺了一疊竹屜。屜前坐著個女人,顯的是女人的后身,只見一頭烏黑的頭發(fā),在腦后纏了個簡單的發(fā)髻,正低了頭,雙手忙活,應該在揭屜里的千張皮。
感覺到有人進屋了,女人很快回過頭來。一張蛋形臉,臉面白皙,兩道細眉,彎得像新月,眼睛是兩顆墨葡萄,只是眼角處已經(jīng)起了些微皺褶,正是豆已腐香尚在的光景吧。女人見了來人,馬上漾開笑臉,站起身來,說,馬老師,今天來得早,豆腐才出鍋,還熱著。
這被燕子稱喚馬老師的,是一位中年男人,瘦長臉,額頭微微起皺,鼻梁上一副黑框眼鏡,一只手里,還拎著只小桶。
來人馬老師說,可不是,我大老遠就聞到豆花香了。
女人連忙凈手,給馬老師搬凳,又倒了茶。滾熱的白水,碧芽在水慢慢伸展,就好像雨中翩躚的身姿。拂一拂杯口升騰的熱氣,穩(wěn)穩(wěn)地端過來。
馬老師便把手里的桶放下,接了茶杯,說,燕子,你就是客氣。燕子說,這些年來,馬老師沒少照顧我們,看,這門外的牌子,也是馬老師給設計的,來往的人都說好看。馬老師說,要是加句詩,就更好了,疏忽。
說著,屋里又來了人,是中年男人,滿面褚紅,趿著雙破鞋,腳步踉蹌地過來。燕子抬頭朝來人看一眼,罵一聲,死二毛,又喝醉了!罵完拎起馬老師的小桶,走去了后屋。醉男走到馬老師跟前,馬老師連忙起身后退了幾步,還是穩(wěn)住了,朝人點了個頭。醉男朝人連噴兩口酒氣,也不理會人家嫌棄不嫌棄,拉過凳子,自己叉著腿坐下。
馬老師便走去門邊,吐口氣,抱了手臂看看屋外。只見屋外燕子豆腐的招牌上陽光洇洇,紅字鮮艷,綠葉似茵,不由吟了兩句,傳得淮南術最佳,皮膚褪盡見精華。
燕子很快把東西裝好了,兩塊水豆腐,切得方方正正的。馬老師又要了半斤千張,一盒腐乳。付了錢,說最近忙,也便轉身要走。燕子提著小桶,把人送到門外。馬老師回頭看一眼醉男,跟燕子說,柳林還沒回來?你一個人做事辛苦,還要當心。燕子說,我一個人能做多少是多少,他在外面比我辛苦。又說,那醉鬼是隔壁的二毛,沒事。馬老師說,沒事就好。
走到自行車邊,馬老師接過小桶,掛在車把上,一面推起車子跟燕子道別,騎了踩起來。
看馬老師騎在車上的身子,背直腰挺,一腳緊一腳蹬起來,挺有活力。出李家寨往東二十里地,是申城。馬老師說了,申城是座古城,比豆腐的歷史長多了。馬老師說他就在城里教書,教的是大學生。馬老師騎車從城里來李家寨買豆腐,好多年了,雖說路有點遠,但他說一來煅煉了身體,二來能吃上李家寨的好豆腐,很值。
馬老師自從和燕子一家熟絡之后,不時會聊聊天,還會講講故事。他說,申城人都知道李家寨的豆腐好吃,卻不知道李家寨的豆腐數(shù)燕子家的最好吃。又講,最早做豆腐的人叫劉安,他是漢高祖劉邦的孫子,劉邦就是和楚霸王項羽打仗,逼得楚霸王揮劍別姬的那位。劉安就在淮河南岸這地方當官,因為孝敬老母親,把豆子磨成粉煮成糊給老母親吃,擔心不著味,往里加了點鹽,結果就看到漿汁凝成了塊,再后來慢慢就學會了做豆腐。
馬老師還說燕子如果肯把做豆腐的手藝教給他,他也學起來,等將來退休了,自己動手做豆腐。燕子說,自己一個做豆腐的,怎么會教人,還說什么教大學老師。馬老師說,能者為師,做豆腐這行,你就是燕子老師。
眼看馬老師騎遠了,燕子往回走,一面想著馬老師說過的那句話,燕子老師,覺得新奇。
燕子回屋,二毛還在,舉著個酒瓶又灌了兩口,瞇著眼睛看燕子,嘴里胡亂地說,燕啊燕,你,你可真好看。燕子斥,還賴在這里干什么。二毛說,你,你開豆腐店,我當然是,買豆腐,不行嗎?燕子沉了臉,大聲說,不賣!二毛還是漲著紅臉說,別說我不知道,每回那個戴眼鏡的來,你總跟人家有說有笑,怎么跟我就不一樣了?燕子便拿起掃把,一面罵,遲早醉死的,還不快滾!二毛只好掩了面站起身來,閃到門邊,嘴里卻還咧咧呲呲地喊,你個李燕子,一個開豆腐店的,還,還不讓人吃豆腐……
正這時,一輛車迎面開來。醉鬼的身子收勢不住,差點撞上。一驚,倒醒了三分,連忙逃過一邊。這車已經(jīng)急剎停下,是一輛高大锃亮的車。一會車門打開,從車上下來個男子,也高大,一身整齊體面。車主先上前看看差點被剮到的人,見醉漢沒事,才一步進了豆腐店。
來人說,稱塊水豆腐。
2
燕子當年要嫁給柳林,家里人可不看好。說,細眉白臉的一個好看姑娘,就算閉著眼睛抓,也抓不到比柳林更窮的。柳林家,一間歪歪斜斜的屋子,屋里一位長年臥床吃藥的老母親。要是嫁進那樣的人家,不餓死累死也會遭罪死。
燕子就看上柳林了,她認為家里人不知道柳林的好,她知道。比如說柳林每晚過來幫她推磨,只要豆子沒磨完,他肯定不會走。再比如大冬天燕子添豆子凍壞了手,他會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里捂,一直把燕子的手捂熱了,把燕子的心也捂熱了。
那時候爸已經(jīng)走了,媽老是犯心口痛的毛病,哥哥在城里上學,燕子在家里做豆腐。給媽買藥,給哥哥交學費,寄生活費,都需燕子賣豆腐賺得的錢。燕子白天賣豆腐,晚上磨豆腐,要是沒有柳林,真不知道能撐多久。
柳林晚上幫燕子推磨,白天還要上山干活,摘到個八月瓜,自己不舍得吃,帶過來塞給燕子。那瓜捧在手里圓圓的熱熱的,是柳林交給燕子的一顆心呀。燕子就從來沒見過,爸也這樣對待過媽。燕子呢,抽時間偷偷給柳林織件毛衣,那毛衣抽空緊趕慢趕,前后織了大半年,套上柳林的身子時,袖子一只長一只短,領口垮在胸前,卻還把柳林樂成那樣。也沒見媽這樣,對待過爸。
燕子的媽,她跟村里的婦人們不太一樣,她不會整天嘮嘮叨叨的,很少開口說話,甚至平日難得見到她的笑臉。家里從外公外婆起,就是開豆腐坊賣豆腐的,媽是招贅女,繼承家業(yè)做豆腐。外公外婆不在后,媽接手做豆腐。她一個人默默地干活,自個篩豆,泡豆,推磨,連往磨眼里添豆子也自己干。磨完了,又自個煮漿,勺漿,點漿,包括壓板。她搬不起沉重的大石塊,就先放上只大桶,再往桶里添水,一勺勺地添,直到夠重。揭了板,把豆腐切好擱進清水里,還是不說話,想跟爸打個招呼,說豆腐做好了,就往桶上踢一腳。坐下來,不挨著丈夫,也不摟著孩子。
媽時常一個人坐在院中棗樹下,她會抬頭看看棗樹,也看看一旁圍墻的天空,那雙先前黑多白少,后來白多黑少的眼睛,迷迷蒙蒙的,看上去好像長久地藏著什么心事。
爸在時,每天忙完田地里的稻麥瓜豆,還要趕回來賣豆腐。那時賣豆腐,不像現(xiàn)如今的店家,坐在店里等客來。個頭不高的爸,挑著兩只大桶,桶里裝著水,水里浸泡著切成塊的豆腐,一路走,一路吆喝,豆腐喲,李家寨的豆腐喲。
爸賣完了豆腐,回來把得到的幾塊幾角幾分錢全部交給媽。兩個人你交我接,卻不說句什么。爸有時偷偷看一眼媽的臉,見媽的臉上依然是灰云濃霧,也就默默地挑起空桶,去李家河里挑水,一桶一桶,把豆腐房的大水缸裝滿。
燕子哥和燕子一晃上了中學,多少懂事了,放學回來的路上,看見挑水的爸,拉著爸的扁擔和水桶,要爸歇會,燕子哥來挑。爸卻不讓,只說不累,還總是對倆孩子說,記住好好讀書吧,把書讀好了。
哥哥好好讀書了,去了城里。燕子原本也想好好讀書,只是家里出事了,天大的事,爸他,突然走了。在賣豆腐的路上,倒在地上,就過去了。說是,腦溢血。之后媽也病了,捂住胸口,一臉慘白。卻還擰著,再痛也不開口,不叫喚。燕子也就自己作了主張,退學回來,幫著家里做豆腐賣豆腐,好讓哥哥繼續(xù)讀書,把書讀好了。
燕子每次賣完豆腐回來,把錢撂在桌子上,并不交到媽的手上,甚至不看媽的一眼。燕子這是,在心頭怨恨媽吧。燕子怨的,不是自己不能上學,也不是做豆腐賣豆腐的辛苦,而是,為著亡故的爸。爸他每天刨完地回來,每次辛辛苦苦賣了豆腐回來,媽為什么就不能給他個笑臉,為什么不陪他好好說句話。
記得,爸有次多喝了杯酒,對著燕子竟然蹦出過這樣的一句話,爸說,是你爸對不住你媽,那個姓呂的,也對不住你媽。
燕子隱約覺得,爸和媽,或者還有那個人,他們和媽之間,有過什么事。什么事呢?愛恨情仇?不知道。爸和媽不說,燕子也從來沒問過。燕子想,不管有過什么,說開就是了,哪里需要擰著,還像爸和媽這樣,一擰一輩子。
燕子嫁了人,帶著她要的豆腐盒,走了。雖然是走了,但也沒走多遠,也就從李家寨的村這頭,走到了村那頭。燕子嫁到柳林家,沒多久,就在歪斜的小屋里擺好了豆腐盒。石磨不用了,買了臺碾豆子的機器。是哥哥從城里買來的,也算是給燕子的陪嫁。泡豆子碾豆子,煮漿點漿壓塊,燕子和柳林就這樣干開了。兩個人一起做豆腐,一起賣豆腐,小兩口有說有笑,有商有量,窮日子有了新生機。連長年癱在病床上的婆婆,每天喝上了熱騰騰的豆?jié){,身體也有了起色。
手頭有了點錢,燕子下了壯心,想蓋新房,更想把婆婆的病給治好了。給婆婆治病是頭等急事,就把手里的錢,連同向親戚朋友借到的錢,都投進了醫(yī)院。可是婆婆到底沒能好回來,幾年后還是走了。為了還給婆婆治病欠下的債,只好讓柳林出門打工。而這時候,家里已經(jīng)添下了孩子。燕子一個人,要照顧孩子,還要做豆腐,一雙手實在忙不過來。也不是沒想過,讓媽過來,搭把手。媽她心口痛的毛病也不是常犯,腿腳都還行,過來不用她出多少力氣,看一眼孩子總可以吧。只是燕子始終沒開口,也或許,在燕子軟和面容的底下,也是擰的性格,遺傳了媽。有時候送塊豆腐過去,進了門也不肯叫喚一聲,把碗往桌子上一擱,人就走了。媽呢,總不見她出門,守在自家的院子里,時不時在棗樹下傻坐,臉面連同頭發(fā)一天天蒼茫起來,腦子漸漸有些記不清事情。
燕子和柳林又苦了些年,好歹把債還清了,還攢了一點,便拆了舊房子,蓋了三間兩層寬寬敞敞的新樓房。又做了大幅的招牌,亮亮堂堂地開起了豆腐店。
這衣著體面的男子,走進店里,點名要水豆腐。聽口音,男子不是本地人,燕子也就一晃而過地想,以為只有李家寨這地方將白豆腐稱為水豆腐,原來別的地方也這么叫呀。
很快端來了一塊水豆腐,盛在敞碗里,和馬老師拎走的是同一鍋,還熱乎著。
男子接過豆腐付了錢,卻不急著走人,朝燕子笑笑,濃眉下很寬和的笑臉。他問燕子,能不能給他提供個勺子或一雙筷子。勺子或筷子拿來干什么?吃東西?只是燕子沒多想也沒問人家什么,走去后屋,很快拿來了勺子和筷子。男子只接了勺子,竟然就拿勺朝豆腐挖了下去,然后把一大塊豆腐舀起來,送進了自己的嘴巴里,巴砸起來。
好吃,李家寨的豆腐,果然好吃。男子一邊巴砸,一邊不停地說好吃。
燕子見男子吃得這么兇猛,連忙說,這樣吃不著味,我給你撒點鹽或糖吧。
男子說,不用不用,這樣才是原汁原味。
男子很快把一整塊豆腐吃完了,一角不剩,然后掏紙巾抹了下嘴角。卻還是沒走,在屋里坐下來,對著燕子說,燕子豆腐,你就叫燕子吧?那我就叫你燕姐,燕姐,我想跟你打聽件事。
燕子照樣給人端來了茶水,笑著說,什么事,你說吧。
男子說,我姓呂,是從遠地來的。
姓呂?這么個姓,或者說只是一個音,讓燕子心頭不由地咯噔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為什么,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男子再說,我爸他,早年來過你們家里。
燕子這才恍然想到了什么,卻傻愣地問,你爸他,也姓呂?
男子笑開,說,當然,我姓呂,小呂,我爸姓呂,老呂。
燕子也笑,有些不好意思,說,瞧我都說了什么。
男子問,燕姐,你知道我爸嗎?
燕子聽男子這么問,連忙搖頭。
男子卻不泄氣,再說,向你打聽個人,你們李家寨的,叫李春風,你可認識?
李春風,聽到這么幾個字,燕子激靈了一下。李家寨的李春風,這個名字她能不知道嗎?只是從這陌生人的嘴巴里說出來,覺得這名字一時也好像陌生了,陌生到與那名字有聯(lián)系的一個影子,在燕子的腦子里一時閃出,卻又抽身閃回,留下一片黑糊。
但到底,是熟悉的,太熟悉了。
燕子也就朝男子點了下頭。
男子一下喜展了眉眼,說,太好了,這么順利就打聽到要找的人了,燕姐,你能帶我去拜訪她老人家嗎?
燕子卻皺了眉頭,飛快地說,你見她干什么?又緩了一下,再說,她,她的腦子有點壞了,就算是熟人,都不太認得清了。
男子竟然嘆了口氣,說,我來遲了。
3
小呂說,燕姐,你知不知道李春風和呂越生之間的故事?
燕子說,不知道。
小呂說,這個故事我也是才知道的,想給你講講,你愿意聽嗎?
燕子低頭,卻說,講吧。
多年前,你和我都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吧,李家寨這里的大山里,來了一支地質考察隊,這隊人馬有老有小,其中有個小青年,他叫呂越生,剛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對野外生活還不太適應,結果來這里不久便生病了,病得很嚴重,隊上的領導為了照顧他,就聯(lián)系了山下的一戶人家,讓呂越生住過去養(yǎng)病。那戶人家就在李家寨,是開豆腐坊的。呂越生住進來之后,得到了一家人的照料,每天喝上一大碗熱騰騰的豆?jié){,吃上白嫩軟滑的豆腐。而說這白豆腐,在李家寨叫水豆腐。豆腐蘊水,水養(yǎng)豆腐,玉一般潔,水一般滑,多好的名稱。有了一家人的照顧和豆?jié){豆腐的滋養(yǎng),呂越生的身體漸漸有了好轉。
這戶人家有個獨養(yǎng)女兒,就是李春風,聽說她當年既漂亮又能干,每天親自給呂越生磨豆?jié){煮豆?jié){,再親手端給他。一來二去,兩位年輕人互相有了好感,生出了感情,他們相愛了。那些天里,呂越生唱著,跳著,還爬上李春風家棗樹摘棗。在他多少年后的記憶里,還留著滿地的陽光和棗粒,和春風姑娘的笑聲。一天李春風家的豆腐盒壞了,呂越生決定給她家做個新的。在春風姑娘溫情脈脈的目光里,小伙子在棗樹下忙碌起來。呂越生并沒有做木工手藝,但他做得認真專注,一塊板一塊板地刨,一個榫眼一個榫地挖,為一個木盒,整整花費了三天的時間。
之后,他們相愛的事情被雙方父母知道了,遭到了強烈的反對。李春風的父母不同意獨養(yǎng)女兒離家,他們希望女兒找個上門女婿,守住豆腐坊,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呂越生的父母知道后,更加不同意,他們說自己的兒子是大都市里培養(yǎng)出來的大學生,怎么能娶個村姑。而呂越生和李春風深深相愛,決定不顧一切在一起,哪怕私奔。二人果真決定要私奔,但在私奔之前,呂越生接到了家里發(fā)過來的電報,說他媽被他氣得病重住院了,要他回去探望。母親病重,做兒子看都不看一眼,那可就說不過去了?;厝ブ?,呂越生跟李春風說好了,等他回到李家寨,就帶她走。兩個年輕人還一起偷偷發(fā)誓,地老天荒,永不變心。走之前,呂越生把自己帶在身上的一支筆送給李春風,李春風也拿出自己繡帕,塞進呂越生的手里。
只是呂越生這一走,再也沒有回來,沒有回李家寨。他得到消息,李春風結婚了,她的父母已經(jīng)給她招好了上門女婿。而呂越生的父親通過關系,給他調換了工作,離開地質隊,進了城里的單位。再后來呂越生不死心,給李春風寫信,只是一直不見回音。他還找人打聽李春風,卻被告知,李春風確實已經(jīng)結婚了,孩子都有了。呂越生這才死了心,丟了寫信的紙,也丟開李春風給他的繡帕。那方繡著飄柳的手帕,被呂越生多少個夜晚抓在手心里,貼在胸口前。之后呂越生才找對象結了婚,有了孩子。這個孩子便是我。李春風呢,想必跟她丈夫安穩(wěn)地生活著。到現(xiàn)在,一定子孫滿堂了吧。
呂越生和李春風的故事,也就這樣結束了。只是多少年過去之后,呂越生老了,退休了,原想退休后有了時間,可以游山玩水好好享受生活了,還說想把去過的地方都重走一遍,這些地方一定包括李家寨。還沒啟程呢,就病了,一檢查,竟然是很不好的毛病。
作為兒子的我,看到父親病得嚴重,吃什么都沒胃口,瘦得剩下一把骨頭,便總是問他想吃點什么。只要他開口,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再稀罕的,憑我的能力都能滿足他。可他卻說,只想再吃一口李家寨的豆腐。
本來呢,我事忙,買豆腐這樣的小事,可以讓手下人跑,也可以聯(lián)系這邊的人把豆腐給送過去,只是我?guī)е适履兀@故事是我爸前幾天親口給我講述的,所以這趟我非得親自跑。這不,我就奔來李家寨啦。
聽小呂說到這里,燕子忽然記起來,爸曾經(jīng)蹦過的那句話,他說,那個姓呂的。原來,媽的人生里真的出現(xiàn)過姓呂的。又記起好像聽人說過,媽跟爸結婚的時候,是爸主動找上門的,媽死活不同意,又哭又鬧,還想往外面跑。外公和外婆就把媽鎖在屋里,鎖了好長的時間。還隱約到聽過傳言,說媽被鎖住的那段時間,還竟然打算把一支筆吞到肚子里,幸好被及時發(fā)現(xiàn)了。再后來,媽有了孩子。
燕子的眼睛里好像濕了,不由抹了一把。
小呂說,燕姐,你怎么了,是替呂越生和李春風難過了嗎?
燕子說,沒事,有只蟲子飛進了姐的眼睛里。
小呂堅持要去看看李春風老人,也就是燕子的媽。那就,領他去吧。
李家小院的大棗樹下,坐著老人呢,躬著后背,彎曲著脖子,卻,眼睛睜著,臉仰著,不知道想看清樹上的棗子,還是樹影里的飛蟲。落日的余光從西面照射過來,給老人的身子圈了一道黃紅光暈,連微風中微微顫動的白發(fā),也被描上了發(fā)暈。成就了一幅滄桑老人在日暮下的影像。
燕子不由吸了吸鼻子,叫聲媽。
媽沒動,一點回應也沒有。
這時候小呂什么也沒說,一步上前,來到老人的跟前,抓住老人的雙臂,突然間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小呂說,李媽媽,我是呂越生的兒子,我替我爸來看你了!
媽這才慢慢低下頭,看了看跟前的小呂,也看看一旁的燕子,沒有開口,沒有說話,卻笑了起來,綻開眼睛鼻子嘴巴連同帶褶的下巴,一起笑展開來。
而這爛漫得如同回到孩童時代的,無邊無際的笑容里面,卻已然看不見一絲一縷該有的內容了。
4
小呂要帶些豆腐回去,除了千張和茶干,還要水豆腐。燕子說你大老遠的,只怕沒到家就壞了。小呂說他早就準備好了,車上帶有保鮮箱,能保鮮好幾天。燕子連忙趕制了一鍋,這一鍋的豆汁,不是機器里碾出來的,動用了娘家祖?zhèn)鞯拇笫ィ毤毜啬チ顺鰜怼?/p>
點了漿裝盒壓板時,特意把板盒指給小呂看,說,這豆腐盒,大概就是你爸當年做下的。
小呂看著笑笑,說,這么粗糙的舊東西,你們怎么還沒丟了?
燕子說,不知道是你爸做的,要是早知道,肯定被我扔了,快,搭把手,把這塊石頭搬起來,壓到盒子上去。
小呂說,姐,你站一邊看著,我來!
果真就呼喝一聲,抱起大石頭,壓上了蓋板。清冽的水液順著黃舊的盒沿,汩汩流出來,嘩嘩落進了接水盆里。
燕子想把媽接過來,一起住,有個照應。哥哥卻搶先一步,把媽接走了。
燕子的女兒小燕子,在城里讀中學,休息天就去舅舅舅媽家。小燕子和媽通電話,跟媽說舅舅舅媽天天給外婆洗頭洗澡,舅媽還帶外婆去店里剪了頭發(fā),還說下次幫外婆染個頭發(fā),染得黑黑的,說不定外婆就年輕回來了。不過外婆呢總是瞎跑,跑出去又找不到回家的路,嚇得舅舅舅媽滿城找,還好都找回來了。
燕子說,你外婆,是想回到李家寨呢。
柳林也打回電話,說他們工地上給加工資了,這個月多存了一點,照這樣下去,年底就能把欠下的債還上了。燕子卻在電話里哭了起來,嚶嚶地哭。柳林趕緊問,你怎么了?家里沒事吧?燕子說,沒事,就是想你了唄。
原本以為燕子的日子,就伴著這李家寨,伴著寨東的日出,寨西的日落,一天一天地過著。也伴著李家寨的豆腐,拌在漿汁里,舀一勺,流淌下來,細細長長的,壓一壓,壓扁了,壓實了,切一刀,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
卻接到個電話,讓她去大老遠的城里。
是小呂打來了電話,說想請她過去。他說他操持著一家大企業(yè),想請燕姐過去一塊干。他說,要是燕姐想干別的,也好,不想干別的,就在飯?zhí)美镒龆垢?,讓員工們都吃上最好吃的李家寨豆腐。小呂說了,待遇不用擔心,也不用擔心把燕姐累著,會安排人給她打下手,燕姐做個動嘴不動手的師傅就行。
把事情說給家人,丈夫柳林說好啊,你先過去,等我把工地上的活干完了,隨你過去,我們夫妻也就團圓了。女兒小燕子也說好,她說媽你現(xiàn)在一個人留在李家寨,做豆腐賣豆腐太辛苦,也賺不了多少錢,不妨去外地試試吧,就當開個眼界。
馬老師帶著小桶來了,就跟馬老師聊聊,聊聊這出門的事,聽聽他的意見。
馬老師把燕子的事情聽了,把燕子她媽與小呂他爸,那些陳年蒙灰的舊事情,也耐心聽了。然后,馬老師說,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事情,也不敢說是與不是,說說眼前吧,這個小呂,倒是個重情義的,難得。
馬老師也贊同燕子出去,他說,一個人,要是一輩子窩在一個地方,說不定就是一棵樹,挪上一挪,說不定就是一道風景,也不是說風景就比樹高一等,只是做回樹,也做回風景,一生的內容就更豐富了。
馬老師所說樹呀風景呀的話,燕子聽不太懂,但既然馬老師也說可以去,她也就暗暗下定了決心,要出一趟山了。
馬老師卻又哀嘆起來,說,你這一走,可就吃不上最好吃的豆腐了。
燕子笑說,馬老師要是不嫌棄,我現(xiàn)在就把做豆腐的手藝說給你。
馬老師說,還是等退休吧,現(xiàn)在的心思,全部交給學生和舊事古跡了。
而后和哥嫂他們也說了,都贊同燕子試試出門,要她不用擔心老媽和小燕子,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早點和柳林會合,要是不順當,趕緊回來。
燕子也就把家里做豆腐的大小家伙都沖刷了收拾了,連屋外的招牌,也用一塊特別大的風雨布給遮上了,關了門,果真就出去了。
二毛再次醉醺醺過來的時候,在門板上撞了一頭,他摸著腦袋說,咦,走錯門了嗎?
5
這一天馬老師從李家寨經(jīng)過,打老遠目光就穿過車窗,尋找記憶里的熟地。其實這期間,這地方來回經(jīng)過多次了,看到的是緊閉的大門,還有被蒙遮了的招牌。卻不知為什么,就算能見的情景早就在腦子里出現(xiàn)了,也還是忍不住要朝那地方瞧。這一瞧,瞧出了不同,那門,竟然又敞開了,那燕子豆腐的招牌,也揭了遮蓋,白底紅字,柳絲飛燕,都重新出現(xiàn)了。
馬老師連忙招呼司機停車,就停在燕子豆腐的招牌旁邊,一面推門下車,朝那敞開的大門里走去。
才到門邊,便聞到馥郁的豆花香了。這豆花的香味,似乎有梅的清,桂的芳,蘭的沁脾,是花非花,非花勝花,真好。來到屋里,只見桌臺板盒擺布在那里,臺面上架著豆腐盒,盒子里是整板的豆腐,才出盒的樣子,白白嫩嫩的,四沿冒著熱氣。
看到有人從里面出來了,盤著頭發(fā),扎著圍裙,一張潔凈的臉,一身素淡的衣服,手上還端著一板豆腐。果然是燕子。
燕子與馬老師兩個驀然相見,都懵了一下,繼爾都笑起來。
馬老師問,怎么,回來了?
燕子放下手頭的活,讓馬老師坐下來,還是先沏茶。
燕子說,在那邊,也是做豆腐,做得不錯,小呂,那邊人都稱他呂總,人好,一邊干活的人也還好,但還是,要回來,回到李家寨。她說,在那城里做豆腐,一樣碾豆,一樣煮漿,一樣點漿,可就是做不出李家寨豆腐的味道,可能是水,鍋子,連同燒鍋的火,都與鄉(xiāng)下不一樣吧。最主要還是水吧,說不定,離開了李家寨的水,做出來的豆腐就不是李家寨豆腐了。后來呢,喜歡吃豆腐的呂老伯走了,也就沒有必要再努力去做了。不顧小呂再三挽留,決意回來,還有個最主要的原因,說出來不太好聽,馬老師跟前,也就放開聊了,是聽到有人在私底亂嚼舌頭,說做豆腐的燕子師傅,是呂總他爸,老爺子,在外面的私生女,如今回去是要跟呂總爭家產(chǎn)的。這樣的話,聽著多么無聊呀,要是再待下去,也就沒意思了。
馬老師笑著說,回來好,回來就好。
問馬老師是不是又特意來李家寨買豆腐,馬老師說不是,是路過。說李家寨后面的山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洞里發(fā)現(xiàn)了老舊的物件,考證之后說是道家留下的,也就是說,山上原先建有道觀。我想考證的是,這個道觀是不是與劉安有關,也就是做出豆腐的那位先人。史書上說劉安后來犯了謀反的罪,被朝廷降罪,就以自刎來了結了,也就是自己割了自己的脖子。但民間說他并沒有自刎,而是云游為道,也是就是出家做了道士。并且說從此隱姓埋名,專心煉丹。要是這處古跡能考證出劉安就在這山里長居終老,那么李家寨為什么能做出這么好的豆腐,算是找到源頭了。到時候把古跡今勝結合在一起,說不定李家寨可以開辟為文化旅游景區(qū)。這事要是能成,你這門前可就熱鬧了。
正說著,有人來了,肩上扛著只口袋,手里還提著東西,大步走來??催@人寬額大眼的,帶著一團和氣。馬老師認識,正是這屋的主人,柳林。柳林見了馬老師,熱情地說馬老師來得正好,留下來吃飯。讓司機也快下車進屋,一起吃飯。一面跟媳婦說,燕啊,豆子買回來了,還買了一條魚和香菇木耳,快燒了燉上。
燕子說,好啊,我燒豆腐宴,可別嫌我燒得不好啊。
馬老師也便說,客氣了。
燕子提了東西去后屋了,柳林又趕著吩咐,燕啊,把家里好吃的都拿出來。燕子朝丈夫嗔了一句,還用你說?柳林還要繼續(xù)叮囑,刮魚小心點,別傷著手,不要急,慢慢來,忙不過來喊一聲。馬老師聽著便暗笑,心里說,這男人,算是暖到家了。
柳林給馬老師和司機添了茶,一面聊起來。馬老師問柳林,這次回來是不是不走了。柳林說不走了,欠下的大債已經(jīng)還上了,房屋裝修的事慢慢來吧。馬老師也說,過日子,細水長流,有勁也不要太往狠里使。柳林便說在外面打工,雖然賺的錢多些,但到底不比家里,天南好地北好,都不如家里好。馬老師說,可不是,出門總是客,回家才是主。馬老師又把考察古跡的事,跟柳林說了一遍。再說,要是真發(fā)展了,李家寨豆腐的牌子也打更響了,那以后村里人都不用外出打工,在家里做豆腐賣豆腐,開飯店,開農(nóng)家樂民宿,一樣能賺錢。柳林說,這事要是真成了,馬老師就是李家寨的恩人。馬老師說,我一個人能干成什么事,靠大家呢,靠政府。
說話間,煎豆腐,炒豆腐,燉豆腐的香味,從后屋飄過來了。
廳堂中間擺上了大圓桌,布好椅凳碗筷。柳林說,馬老師坐會,我去叫幾位陪客的。馬老師說,我們又不是什么客人。柳林說,你們從城里來,就是稀客,還為著李家寨的事奔忙,那是貴客,最尊貴的客人。
出了門喊幾嗓,一會人就過來了。有柳林的叔伯兄弟,有鄰居,有同村的好友。都是衣著樸素的農(nóng)村人,邊幅不修,人卻敞亮,老遠就傳來吼吼哈哈的笑聲。進了門,聽說客人是城里的馬老師,都趕緊彎腰致禮,喊著稀客稀客,也有握手的,還有遞上煙。馬老師笑著擺手,說自己不抽煙。也便說城里人文明,抽煙不好得早點戒。
坐,都坐,快坐。馬老師不能推辭,必須坐主席,司機堅持要坐末席,只好隨他了。別的,都別空著,坐吧坐吧。好吧,不客氣了,坐,坐了。
菜肴上來了,先來只滾鍋,魚頭滾豆腐,現(xiàn)殺的魚,切成小塊的豆腐,加了五花熏肉,香菇,木耳。架在炭火小爐上,讓鍋里騰騰滾著。滾夠了,揭了鍋蓋,霎時間熱氣高升,菜香四溢,和著一桌人的笑語聲,暖了整間屋子。
接著一碗一盤地上來了,先上一碗菊花豆腐,看這哪里是豆腐,明明是一朵盛開的金絲菊,點了顆枸杞為花眼,旁邊又撒了幾瓣綠菜葉,不說好吃不好吃,首先養(yǎng)眼了。又來了,宮保豆腐,大蔥炒豆腐,肉絲香干,醬鴨蒸千張,湯汁旺旺的豆腐羹。
酒也來了,本地的土燒,一人一杯斟上。馬老師說自己不會喝酒,司機說不能喝酒,那就不給斟了,來兩杯豆?jié){,一人一大杯。
看一大桌菜了,齊了吧,都喊燕子不要忙了,辛苦了,一起上桌坐下吧。燕子說不急不急,爐上還有個什錦豆腐煲,很快就好了。
這時候有人進來,是二毛,倒沒見他腳下趔趄。柳林便喊,二毛,快過來坐。二毛說,不了,家里老奶奶想吃豆腐,過來稱塊水豆腐,回家燒呢。果真就拿了塊豆腐,托在手里。眾人說,二毛,少喝點,醉酒不好。二毛說,是不好,打算改呢。又大聲喊一嗓,我二毛醉酒后要是說了不該說的,兄弟嫂子們可以打我罵我,可別疏遠了我。再提高聲音喊,燕子嫂啊,你也別疏遠我!后屋傳來燕子的應聲,不會,自家兄弟呢!眾人都說,就是就是,不會生份,這輩子都是兄弟。二毛竟然抹了把眼睛,才托著豆腐走了。
吃啊,都動起來,趕緊動筷。都要馬老師先動筷。馬老師也就恭敬不如從命,舉了筷,先夾了塊大蔥炒的豆腐,嘗一口,連聲說美味。
眾人也便一起動起來,碰杯,你干,我干,夾菜,吃菜。都說燕子的手藝真是絕了,把一塊豆腐炒出這么多的花樣來,每樣的味道還不一樣,都太好吃。
杯聲笑聲里,馬老師還說,這豆腐真是好東西,從先人那里傳下來,兩千多年了,窮年荒歲里,一把草做成豆腐能救命,現(xiàn)如今日子過好了,一日三餐也少不了豆腐來相佐。
眾人都說,好東西,真是好。
6
狠忙了幾天,家里理順了,生意也回來了。燕子吐口氣,跟柳林說要去趟城里了,看看媽和女兒,這一老一小,還要看看哥哥嫂子一家子。
還沒動身呢,接到哥哥的電話,聽哥在電話里的聲音特別急,猜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哥果然說,媽不見了,我和你嫂子已經(jīng)找一整天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沒找到。
燕子一聽,媽不見了,天大的事,一下子提了一顆心,但又不能表現(xiàn)急,當心把哥給壓壞了,連忙穩(wěn)住聲音安慰,說,哥你和嫂子都別急,媽不會有事,說不定想家了,想李家寨了,怕你們把她給攔著,就一個人偷偷跑了。
哥哥說,申城到李家寨二十里路呢。
燕子說,媽的腿腳,還行的,我和柳林這就去找。
就和柳林沖出家門,先回老屋,大門鎖著,沒帶鑰匙,就攀著棗樹枝椏爬進去,先進屋找,屋里空的,又退出外面看,院子里也是空的。抬頭望院中的老棗樹,只見這樹被剛才一攀一搖,落下了許多葉子,都黃了,晃了一地。
然后滿村子找,房前屋后,埂上埂下,馬路兩邊,連同河潭池塘??墒牵瑳]有,不見人影??赡?,人還在城里吧,迷了路,在哪條偏僻的街弄里轉,轉來轉去轉不出來了,或者坐在公園的角落里,仰頭看天低頭看人,全不是她熟悉的,再或者已經(jīng)被好心人送去收容所了。
可是萬一……
一想到萬一,燕子就不敢想下去了。
柳林抓住了燕子的手,看到燕子一頭一臉全是汗,連眼窩里也是濕的,就給她拭一拭,然后說,還有一處地方,我們沒找過。
燕子一下睜大眼睛,趕緊問,哪里?
柳林說,爸的墓地。
聽后便又垂了眼睛,搖頭說,不會,媽不會去那里。
柳林說,去看看吧。
既然說看看,那就去看看吧。穿過李家寨,沿著村后小路,爬上一座山坡,再拐過山彎,走到了爸的墓地前。
啊呀,有人!
看見了,看清了,是個人,靠在爸的墓碑上,一動不動地。
是誰?
還能是誰呀,白發(fā)的,蒼茫的,一身疲憊的,媽呀!
媽靠著墓碑,一只手捂在自己胸口上,另一只手撐著碑沿,伸著兩條腿,耷拉著腦袋,就這樣睡著了。
都說從申城到李家寨二十里路,路上岔口許多,來往車輛突突地,媽她一個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來的。又說,人找到就好,沒事就好。還說,看來在媽殘余的意識里,還是有著爸的。
燕子把媽接在了自己的家里,陪著她,陪她說話,給她唱歌,逗她笑,給她洗頭洗澡,幫她換上洗曬干凈的衣服,讓她喝豆?jié){,熱熱暖暖的,每天都喝。
這一天,燕子在搖豆花,媽坐在旁邊。豆花的香味,迷迷的,蒙蒙的,又濃濃的。燕子怕媽睡過去,想和媽說話,說說過去的事情。忽然,燕子聽到了歌聲。連忙順著聲音找,發(fā)現(xiàn)那歌聲竟然是從媽的嘴里傳出來的。
媽她,微張著嘴巴,在輕輕地哼唱。
大釜煮
氣浮浮
小眼出
湯洄洄
盒里開
白生生
饃里夾
虛騰騰
吃到肚里飽墩墩
媽這唱的是,《豆腐歌》嗎?燕子怎么沒聽到過。
燕子媽媽,一頭整齊的白發(fā),一身干凈的衣服,端正地坐著,微微仰著頭,輕輕地,悠悠地,和和軟軟地,一遍遍哼唱著歌。在媽的歌聲里,燕子恍惚地看到,冬天的冰雪融化了,暖和的風從東邊吹過來,吹拂著棗樹,吹拂著柳枝,飛燕回來了,一只又一只,在枝葉間穿梭,停留,相互說話,呢呢喃喃。而爸睡著了,哥哥還在寫作業(yè),媽在棗樹下一勺一勺地搖動著豆花。
媽的歌聲,真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