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軍會
(三峽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明李時珍所著《本草綱目》,每藥標其“正名”,以“釋名”解釋藥名來歷,以“集解”“辨疑”“正誤”詳細說明產地、形狀,又以“氣味”“主治”“附方”說明體用、方法。因藥名涉及藥的性質和功用,李時珍專門考釋了各種藥物的得名之由,列“釋名”一目,于訓詁中尤其注重運用聲訓方法推求語源,其理論和實踐既受到前人聲訓的影響,又有所創(chuàng)新,成為草本名物訓詁論著的一朵奇葩??梢哉f,李時珍既是一位藥物學家,也是一位訓詁學家。《釋名》《菜窩說》《字說》等都對《本草綱目》的訓詁產生過一定的影響,本文討論“釋名”部分對前人聲訓的繼承和發(fā)揚,通過整理和分析這些材料,有助于弄清李時珍于名物考證訓詁的思想。
《本草綱目》開“釋名”一目應該是受到劉熙《釋名》的影響,《釋名》廣泛地運用聲訓來探究語源。劉熙在自序中說:“夫名之于實,各有義類,百姓日稱而不知其所以之意,故撰天地、陰陽、四時、邦國、都鄙、車服、喪紀,下及民庶應用之器,論敘指歸,謂之釋名,凡二十七篇”[1],其訓釋內容涵蓋面廣。而《本草綱目》“釋名”對動植物的命名探討更為專業(yè)精深,這是對《釋名》的一大補充?!夺屆酚栣尩臈l例和方式豐富多樣,據(jù)楊端志《訓詁學》的歸納,有18條之多[2],而《本草綱目》“釋名”無論在體例和方法上都有所繼承。就訓釋條例而言,主要運用到以下幾種方式。
《釋名·釋天》:“天,顯也,在上高顯也。”以“顯”釋“天”,訓釋條例上以“易字例”來探究語源關系,《本草綱目》“釋名”將這類方式運用得較為普遍,如:
(1)鏡者,景也,有光景也。鑒者,監(jiān)也,監(jiān)于前也。[3]卷八
(2)鐵,截也,剛可截物也。[3]卷八
(3)殷,隱也,生于石上,隱然如木之孽也。[3]卷九
(4)礬者,燔也,燔石而成也。[3]卷十一
(5)秈亦粳屬之先熟而鮮明之者,故謂之秈。[3]卷二十二
上述所舉例中訓釋詞和被訓釋詞的聲韻關系相同或相近,“鏡”“景”上古音同為見紐陽韻;“鐵”為透紐質韻,“截”為從紐月韻,質月旁轉;“殷”“隱”同為影紐文韻;“礬”“燔”同為并紐元韻;“秈”“鮮”同為心紐元韻。
《釋名·釋姿容》:“摩娑,猶末殺也”,以“末殺”釋“摩娑”?!侗静菥V目》“釋名”也運用了“易雙字例”,如:
(6)琉璃,《漢書》作流離,言其流光陸離也。[3]卷八
(7)薺苨,多汁有濟泥之狀,故以名之。[3]卷十二
(8)莨菪,其子服之,令人狂狼放宕,故名。[3]卷十七
(9)側梨,陟厘,聲相近也。[3]卷二十一
(10)荔枝……司馬相如《上林賦》作離支,按白居易云:“若離本枝,一日色變,三日味變”,則離支之名又或取此義也。[3]卷三十一
《釋名·釋形體》:“腹,複,富也”,以“複,富也”再釋“腹”?!侗静菥V目》“釋名”亦用“再易字例”,如:
(11)芍藥,猶綽約也,婥約美好貌。此草花容婥約,故以為名。[3]卷十四
(12)南人承北音,呼稷為穄,謂其米可供祭也。[3]卷二十三
(13)柚,色油然,其狀如卣,故名。[3]卷三十
(14)葡萄,《漢書》作蒲桃,可以造酒,人酺飲之則醄然而醉,故有是名。[3]卷三十三
(15)楮,本作檸,其皮可績?yōu)槔偣室?。[3]卷三十六
上述所舉例中多以兩個音同或近的詞相訓釋,如以“綽約”“婥約”兩釋“芍藥”,以“稷”“穄”兩釋“稷”,以“油”“卣”兩釋“柚”,以“蒲桃”“酺飲之則醄然”釋“葡萄”,以“檸”“纻”釋“楮”。
《釋名·釋采帛》:“綈,似蟲弟蟲之色綠而澤也”,以“蟲弟”釋“綈”,而直接省去“綈,蟲弟也”,這種“省易字例”的方式也被《本草綱目》“釋名”借鑒,如:
(16)蘆者,色盧黑也。葦者,偉大也。葭者,嘉美也。[3]卷十五
(17)鯉,鱗有十字文理,故名鯉。[3]卷四十四
(18)蝦,入湯則紅色如霞也。[3]卷四十四
(19)劊切而成,故謂之鲙。[3]卷四十四
(20)鷗者,浮水上輕漾如漚也。[3]卷四十七
上述幾例直接省去了“蘆,盧也”“鯉,理也”“蝦,霞也”“鲙,劊也”“鷗,漚也”。
《釋名·釋天》:“云猶云云,眾盛意也”,用疊易字相訓釋,《本草綱目》“釋名”也有此類,如:
(21)礞石,其色蒙蒙然,故名。[3]卷十
(22)其苗柔弱宛宛,故得豌名。[3]卷二十四
(23)薺生濟濟,故謂之薺。[3]卷二十七
(24)蛺蝶,輕薄夾翅而飛,枼枼然也。[3]卷四十
(25)蠅飛營營,其聲自呼故名。[3]卷四十
上述例(21)“蒙蒙”,模糊不清貌?!冻o·九辯》:“愿皓日之顯行兮,云蒙蒙而蔽之”,“蒙蒙”在此當是指灰蒙不清的顏色貌;例(22)的“宛宛”,指盤旋屈曲的細弱貌;例(23)“濟濟”言盛多貌,《詩·大雅·旱麓》有“瞻彼旱麓,榛楛濟濟?!泵珎鳎骸皾鷿?,眾多也”;例(25)“營營”于典籍中多用“營營”,《詩·小雅·青蠅》有“營營青蠅,止于樊。”朱熹集傳:“營營,往來飛聲,亂人聽也”。
《釋名·釋丘》:“道出其右曰畫丘。人尚右,凡有指畫,皆用右也”以日常生活中明白易懂的通俗的意義來解釋,《本草綱目》“釋名”也運用了這一方法,如:
(26)土以黃色為正色,則白者為惡色,故曰堊。[3]卷七
(28)黃連,其根連珠而色黃,故名。[3]卷十二
(29)側子,生于附子之側,故名。[3]卷十七
(30)勒魚,魚腹有硬刺勒人,故名。[3]卷四十四
《釋名·釋州國》:“涼州,西方所在寒涼也”,此省去了“涼,涼也”,以寒涼之“涼”釋涼州之“涼”?!侗静菥V目》“釋名”也有省本字例,如引用王安石《字說》:“象牙感雷而文生,天象感氣而文生,故天象亦用此字?!盵3]卷五十一此以象牙之“象”釋天象之“象”。
聲訓中有以急言(急聲、疾言)、慢聲(緩言、徐言)、合聲(合語)等來特指合音現(xiàn)象,如王念孫在《廣雅疏證·釋親》謂:“急言之則曰頭,緩言之則曰髑髏?!焙萝残小稜栄帕x疏·釋詁》謂:“繇即郁陶之合聲也?!薄侗静菥V目》“釋名”中也注意到合聲現(xiàn)象,如:
(31)又鄉(xiāng)人亦呼豌豆大者為淮豆,蓋回鶻音相近也。[3]卷二十四
(32)鵑與子巂、子規(guī)、鶗鴂、催歸諸名,皆因其聲似,各隨方音呼之而已。[3]卷四十八
(33)芭苴,乃蕉之音轉。[3]卷十五
(4)該水源地遠期應對措施應嚴格執(zhí)行水功能區(qū)劃的目標要求,通過流域協(xié)同治理,削減流域污染負荷;同時構建區(qū)域協(xié)同管理機制,實現(xiàn)信息共享。
上述例子分別以“回鶻”訓“淮”,以“子巂、子規(guī)、鶗鴂、催歸”訓“鵑”,以“蕉”訓“芭苴”。
明代劉基的成就涉及政治、軍事、文學、經(jīng)濟等領域,于訓詁學也頗有研究,代表作寓言《郁離子》描寫了東甌之人“火”“虎”不分而導致的悲劇,其《春秋明經(jīng)》是一部闡述經(jīng)義的訓詁學著作?!恫烁C說》是劉基的一篇通過探究蔬菜命名來解讀儒家思想的文章,“菜窩者,宗侄彬之所以名其居室也。彬字宗文,少好學有識而未用,其居在處州府城之東門,每求予為文,而恒弗得暇。今年予來京師,而彬亦以儒士貢為工部主事,因戲作菜窩說,且以勉而進之云爾?!盵4]《釋名》27篇唯不釋草木蟲魚,而《菜窩說》用蔬菜命名的理據(jù)來考察人生哲理是一大特色,也開啟了《本草綱目》之名物“釋名”。
劉基熟悉前人音訓的理論和成果,在一定程度上對《本草綱目》有所啟發(fā)。如《菜窩說》:“姜,強也,物太強則過剛”,《本草綱目》引王安石《字說》“‘姜能強御百邪,故謂之姜’”;《菜窩說》:“薺者濟也,濟自近而之遠,自卑而底高也”,《本草綱目》謂:“薺生濟濟,故謂之薺”;《菜窩說》:“植之以芎,窮慮窮者必早計”,《本草綱目》謂:“人關穹窿窮高,天之象也。此藥上行,專治頭痛諸疾,故有穹窮之名”。
聲訓是否合理,王力先生在《同源字典》中提出兩個標準:一是先秦古音相同或相近,二是訓釋詞之音的意義相互關聯(lián)[5]。關于同一事物的釋名,劉基、李時珍各有自己的闡發(fā),所訓或以同音字相訓,或以形聲字相訓?!恫烁C說》謂:“芥者戒也,戒事者思必苦”,以“戒”訓“芥”,而《本草綱目》以“界”訓“芥”,引按王安石《字說》:“‘芥者,界也,發(fā)汗散氣界我者也’”;《菜窩說》:“植之以蔥,聰達則得筭多”,而《本草綱目》謂:“蔥從怱,外直中空有怱通之象也”;《菜窩說》:“植之以薇,微骭痬也,骭微則羸其行”,而《本草綱目》引《說文解字》:“‘薇似藿,乃菜之微者也’”;《菜窩說》:“植之芍藥,藥攻病不可失其養(yǎng)”,而《本草綱目》謂:“芍藥,猶綽約也,婥約美好貌。此草花容婥約,故以為名”。這些都體現(xiàn)了他們各自對名物命名緣由的理解。
《菜窩說》于名物的訓詁還用到本字相訓,如“得其養(yǎng)而后蘇,故植之以蘇”,以“復蘇”之“蘇”訓植物之“蘇”;“植之芍藥,藥攻病不可失其養(yǎng)”,用藥物之“藥”訓“芍藥”之“藥”;“植之以荼,荼毒罹于中,而用力勤”,用“荼毒”之“荼”釋植物之“荼”。其它則廣泛地運用形聲字相訓的原理,繼承了“右文”說的傳統(tǒng),在24例聲訓條例中有一半是形聲字相訓。如“蒲,痡也,病之劇也”,《說文解字注》“月弱”字下引《考工記》曰:“今人謂蒲本在水中者為弱”,而植物蒲柳,一名水楊,其葉易凋落,李白《慈姥竹》“不學蒲柳凋”,所訓之詞“痡”指人疲不能行之病,如《詩·卷耳》“我仆痡矣”“蒲”“痡”都有衰弱之義;還有“菜也者采也,君子之所采也”“植之以蘴,豐則強矣”“植之以薇,微骭痬也,骭微則羸其行”“植之以芑,起必慎以保其后”等。而《本草綱目》運用形聲字互訓或以形聲字聲符相訓者達二百余條,如:“糯者,懦也。粳者,硬也?!盵3]卷二十二“馓,易消散也?!盵3]卷二十五“芤者,草中有孔也,故字從孔?!盵3]卷二十六“蕹與壅同,此菜惟以壅成,故謂之壅?!盵3]卷二十七)“榅桲性溫而氣馞,故名馞”[3]卷三十。
《本草綱目》其被訓釋詞與訓釋詞以形聲字相訓的,如:堊-惡、琉-流、弩-怒、薓-浸、薺-濟、萎-緌、芩-黔、茈-柴、蒄-蔲、葦-偉、莪-峩、葵-揆、妓-枝、狼-郞、莨-狼、蕘-饒、糯-懦、粃-紕等。
其被訓釋詞以形聲字的聲符相訓的,如:銅-同、璃-離、礦-廣、獷-廣、礞-蒙、蓯蓉-從容、茅-矛、蘼-靡、蔤-密、蓑-衰、蘇-穌、艾-乂、箬-若、蘆-盧、蘜-鞠、蓍-耆、女菀-婉、莠-秀等。
《本草綱目》各類聲訓條目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合四百余條,被釋詞與訓釋詞的音轉關系有四百余對,其中聲韻皆同者占52%,雙聲疊韻者占37%,其他聲或韻相近者占8%,存在個別聲韻皆遠的情況?!侗静菥V目》與《菜窩說》在被釋詞與訓釋詞的聲韻關系上呈現(xiàn)相同的分布比率,這說明它們在聲韻關系上是符合古音音轉規(guī)律的,即聲韻相互依存、互相制約,聲母相轉,韻部相同或相近,韻部相轉,則聲母相同或相近,聲和韻相隔都遠的情況是極少的。黃侃在《聲韻通例》中說:“凡以聲相變者,無不有關于韻;凡以韻相轉者,無不有關于聲。此語言轉變之大則,又以之示限制也”[6]。
《本草綱目》“釋名”所引字書達數(shù)十種,其中引用王安石《字說》達二十余條,其他還引用《爾雅》《方言》《說文解字》等,從中不難看出李時珍在探求名物語源時受到《字說》的較大影響?!蹲终f》的理論主要是從字形入手,從偏旁來分析字義,王安石著眼于楷書字形,這是其解說字形字義多有差誤的主要原因,且形聲字多用會意的方法拆解,如“松柏為百木之長,松猶公也,柏猶伯也。故松從公,柏從白”“豹性勺物而取,程度而食,故字從勺,又各曰程”“俗言蝦蟇懷土取置遠處,一夕復還其所,雖或遐之,常慕而返,故名蝦蟇”“兔口有缺,吐而生子,故謂之兔”等,終是牽強附會。除了引用《字說》的觀點之外,還較多地引用到王安石弟子陸佃的《埤雅》《爾雅新義》,以及羅愿的《爾雅翼》,這些與王安石的訓詁理論一脈相承。
由于《字說》在訓釋理論和方法上的弊端和缺陷,李時珍沿用其說進行名物訓釋時受到消極的影響。如引用《字說》“設一面之網(wǎng)物,觸而后誅之,知乎誅義者,故曰蜘蛛”,“蜘蛛”本是雙聲類單純詞,王安石以“知”“誅”相訓存在明顯的錯誤。而于類似的單純詞,李時珍也運用此方法進行解釋,如“蚓之行也,引而后申其塿,如丘,故名蚯蚓”“肉蓯蓉,此物補而不峻,故有從容之號”“莨菪,其子服之,令人狂狼放宕,故名”“琥珀,虎死則精魄入地,化為石,此物狀似之,故謂之虎魄”“猩猩,能言而知來,猶惺惺也”等,以本是單純詞的“從容”釋“蓯蓉”,“狼宕”釋“莨菪”,“虎魄”釋“琥珀”,“惺惺”釋“猩猩”,皆望文生訓,這些都未能脫離《字說》的窠臼。
當然,李時珍的名物訓詁也有自己的闡發(fā),對《字說》及王安石弟子陸佃等人的觀點并非一概認同,而是批判性地繼承,對于隨意的主觀臆斷他有自己的判斷。如釋“萊菔”,李時珍追溯古今語音的流轉現(xiàn)象,認為陸佃“言萊菔能制面毒,是來麥牟之所服,以菔音服,蓋亦就文起義耳”[3]卷二十六;釋“梅”,認為陸佃“言梅入北方變?yōu)樾?,郭璞注《爾雅》以柚為梅,皆誤矣”[3]卷二十九;釋“茜草”,謂:“按陸佃云:許氏《說文》言蟪乃人血所化,則草鬼為鬼以些也,陶隱居本草言東方有而少,不如西方多,則西草為莤,人血所化之說,恐亦俗作耳”[3]卷十八;釋“李”,謂:“按羅愿《爾雅翼》云:李乃木之多子者,故字從木、子。竊謂木之多子者多矣,何獨稱李耶?”[3]卷二十九。
此外,他還運用篆文等古文來分析漢字,遵循“六書”的基本分類,用象形、指事、形聲等去分析漢字,如“按六書本義,術字篆文,象其根干枝葉之形”[3]卷十二;“芝本作之,篆文象草生地上之形”[3]卷二十七;“蛇字古作它……篆文象其宛轉屈曲之形,其行委佗,故名”[3]卷四十三;“蠹古文作螙,食木蟲也,會意”[3]卷四十一;“蠱……造蠱者,以百蟲置皿中……故字從蟲從皿,會意”[3]卷四十二;“棗;棘皆有刺針,會意也”[3]卷二十九;“布……字從手從巾,會意也”[3]卷三十八;“莧之莖葉,皆高大而易見,故其字從見,指事也”[3]卷二十七;“蒜字從祘,諧聲也”[3]卷二十六;“枳乃木名,從只,諧聲也”[3]卷三十六;“桃……十億曰兆,言其多也?;蛟茝恼?,諧聲也”[3]卷二十九,這些都體現(xiàn)了他更為科學嚴謹?shù)奈淖謱W觀點。李時珍并未完全按照《字說》來說解形聲字,而是有所區(qū)分,認為有的聲符表意,有的只是諧聲,吸收了其合理的因素,且指出《字說》中存在的錯誤。他能夠運用“因聲求義”的聲訓方法,其訓釋對草本名物命名的語源探討及中醫(yī)藥名的理解和識別都有較現(xiàn)實的意義。
王寧曾指出音轉是“漢字音隨著意義分化或方音差異而產生變化,從而在書寫上改用另形的現(xiàn)象”[7]?!睹娫b訓傳》《爾雅》《說文解字》《釋名》等除了使用“某,某也”“某猶某也”“某之言某”“讀如”“讀若”等的聲訓方式說明音轉之外,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音轉術語還有“近”“轉”“同”“通”“訛”“古今語”“緩(急)”“輕(重)”“合聲”等,其中“同”“近”“通”“轉”在戴侗的《六書故》中得到大量使用,《本草綱目》“釋名”則繼承了這一術語體系,尤以“轉”“訛”使用最多,被釋詞與訓釋詞的關系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指同源詞,或同形符或同聲符。如“銅與金同,故字從金、同也”,又如“蕹與壅同,此菜惟以壅成,故謂之壅”,“壅”本義指堵塞,《左傳·成公十二年》“交贄往來,道路無壅?!焙笠曛妇鄯e、堆積,于植物根部培土或施肥亦稱之為“壅”,《管子·輕重甲》“次日大雨且至,趣蕓壅培?!?/p>
(2)兩個意義無關的詞因音近而假借。如“耆,長也,黃耆色。黃為補藥之長,故名。今俗通作黃茋”;《說文解字》“耆,老也。”引申有“長”“強”之義;《爾雅·釋詁下》“耆,長也”;《左傳·昭公二十三年》“不僭不貪,不懦不耆?!倍蓬A注:“耆,強也?!?/p>
(3)方俗轉語詞。如“側梨,陟厘,聲相近也”“南人呼皂如柞,音相近也”“鄉(xiāng)人亦呼豌豆大者為淮豆,蓋回鶻音相近也”等。
揚雄的《方言》用“轉語”“語之轉”來說明不同地域方言的差異,《本草綱目》大量使用術語“轉”來說明方俗語音的流變現(xiàn)象,如“芭苴,乃蕉之音轉”“盭,乃北人呼綠字音轉也”“栝樓即果羸二字音轉也”“薞蕪乃酸模之音轉,酸模又酸母之轉,皆以味而名”等。李時珍遵循語音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注意古今音變和方言差異,如“萊菔乃根名,上古謂之蘆萉,中古轉為萊菔,后世訛為蘿卜”“稌則方言稻音之轉爾”等。
《本草綱目》還大量地使用術語“訛”來解釋物名的變化,文字學用“訛”來說明字形的變異,多是形近而訛,語言上也有音訛現(xiàn)象,它體現(xiàn)了語音的歷史變化,與地理、民俗等有著密切關系。廣泛使用術語“訛”的是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稱“語訛”或“音訛”,如“清水又東,逕高奴縣……民俗語訛,謂之高樓城也”“水出馬邑西川,俗謂之磨川矣,蓋狄語音訛”等,歷史上的音訛多體現(xiàn)在姓氏、人名、稱謂、國名、地名等方面,其原因主要有政治的影響、語言的俗化雅化和“音無定字,字無定音”等[8]?!侗静菥V目》用術語“訛”的條例既涉及字訛又關乎音訛,前者如釋“馬先蒿”,“蒿氣如馬矢,故名。馬先乃馬矢字訛也”[3]卷十五,更多的情況是涉及音訛,有些釋例雖未明指是音訛,但仍屬于此類。按其音訛原因分類,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涉及地名音轉的,如《本草綱目》謂“玻璃”乃“頗黎,國名也”,“萵菜自咼國來,故名”,“榛”所從“秦”乃“關中,秦地也”,“按高良,即今高州也,漢為高涼縣……其山高而稍涼,因以為名,則高良當作高涼也”。
(2)體現(xiàn)語言俗化的,如“天名精……昔人謂之活鹿草,俗人因其氣躁,訛為狐貍臊者,是也”,又如“按:《唐書》有鼧鼥……俗訛為土撥耳”。
(3)更多的音訛現(xiàn)象是因為“音無定字、字無定音”,如“宿根之旁初生子根,狀如蚳蝱之狀,故謂之蚳母,訛為知母、蝭母也”“此草獨莖而葉攅其端,無風自動,故曰鬼獨揺草,后人訛為鬼督郵爾”“葎草,此草莖有細刺,善勒入膚,故名勒草。訛為葎草,又訛為來苺,皆方音也”“烏爹或作烏丁,皆番語,無正字”等。
對于歷代醫(yī)藥本草學家而言,弄清本草名物的命名理據(jù)及辨別同物異名、同名異物的現(xiàn)象是極為重要的問題,而異名又常常與聲音有關,因此聲訓是探求語源的重要途徑。聲訓從先秦兩漢發(fā)展至明代,其理論與實踐已較為成熟和完善,《本草綱目》對名物的考訂已嫻熟地運用因聲求義的方法,李時珍對前人訓詁理論和方法既有繼承又有所創(chuàng)新,其實踐成果對后人進行本草名物考證、藥史研究和醫(yī)藥著錄的編撰提供了借鑒和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