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這一二十年,除了散文家的散文,小說家的散文,諸多的詩人也都在寫散文。有的詩人寫的散文詩性強一些,有的看似不然,其實內(nèi)里是隱藏不住的。也有的,似乎真的隔開了,另是一種樣子。
當(dāng)代的詩人海子,他的詩自然是看過,文呢?沒有看過。海子的自殺,也許更是為詩而殉。這樣的一個人,他的作文,想來也是格外強調(diào)詩性的。
詩人昌耀的文,亦是。一柔弱倔強之人,幾乎深陷死地,卻義無反顧,殫精竭慮,嘔心瀝血而成就了自己的卓絕詩章,苦澀間閃耀著純金般的圣光。他的文,亦是有著詩性。他甚至借助散文的形式寫詩。
我的文,什么樣呢?大約也是因為多年寫詩的緣故,氣息如許,難免與詩絕緣。這可能是我的散文之長,因為詩意畢竟更能觸動人;但也可能是短處,所謂的語言講究,損失了散文本身的質(zhì)樸意味。
我寫散文,有二十年多了,因經(jīng)歷,因情境,因性情,左左右右不好歸納,也許約略可以分為幾類:
一類,感悟的斷章,因某物某事而起,點到即可,戛然而止。
一類,經(jīng)歷的人事,各樣瑣碎,為人事而立言,為塵世寫照,存其聲色形影,悲歡哀樂。
一類,是各地的游歷,人以為是游記,我卻不認(rèn)。這些文字,我以為不在記游,不是山川風(fēng)物,不是奇花異草,而是對記游素菜本身的人篩選、刪減,重在發(fā)現(xiàn)、感悟,所謂的游歷,只是文字的一個“場”。
一類,是近來寫得較多的,是正在嘗試的更為隨意的文字,迅疾捕捉,不假修飾,至少是不過多加工,這也是我盡可能脫開詩意,盡可能素樸的文字嘗試。其中一些,對所謂的意義,是求“無”,“無”中生“有”的那些意味。也即是說,盡量避開所謂的尋常意義,而進入一個敞開的自然自在的呈現(xiàn)狀態(tài)。這些文字,有編輯回復(fù):“寫得太隨意了?!睌S回不用,編輯可能暗地嘟囔:“散文怎么能這么寫呢?怎么這么不上心呢?”可是因為熟人,不好說,只是用“隨意”推脫了。也有的編輯,極喜歡,是看了別處刊發(fā)的文字,喜歡,約了稿子,給了,卻回我,給“隨意”那樣的文字吧。
對這些,我都接受;而在這接受中,我也得有自己的反省,警醒。“隨意”是一個語焉不詳?shù)脑~語,可以是“隨意”的好,也可以是“隨意”的放任、無節(jié)制,也可以是“隨意”的沒有意義。
一些年前,看黃山谷的《宜州家乘》,覺得真好。都是尋常事,淡到不能再淡,卻猶如橄欖,可以慢慢品,可以再三咂味。也許是我用心于這樣的文字,還有明代的劉基、歸有光、張岱等人的文字。還有周作人、胡蘭成的文字,汪曾祺的文字,都可能對我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些都影響到了我,尤其是我近幾年的文字。
但說來可憐,這些人的作文,其背后是何等豐厚的修養(yǎng),而我不過很單薄地讀過一點書。但我有警醒,作文亦不是急忙事,可以慢慢來。書可以慢慢讀,慢慢領(lǐng)悟,一點一點讓自己慢慢像個可以作文的樣子。
我已經(jīng)是喜歡那樣看似平和的,其實內(nèi)里有其滄??酀奈淖?。雖然我亦喜歡與之相悖的那種,比如葉天寥的《甲行日注》,是激憤含在里面的隱忍。亦喜歡魯迅的大多文字,正著寫的,反著寫的,都過癮,以至于會讀著,忍不住拍案,痛快不已。
這是散文的兩極。有些時候,我也會嘗試將這兩者融和,嘗試那種柔韌,含著煞氣的柔韌,不做聲,但是不屈服那樣。
我不想寫成一種樣子。而實際上也不可能,人一輩子怎么可能只是一種樣子呢?
如今的我也已是“耳順”之年。一則可以“耳順”了,萬事無可無不可。不是沒有立場,而是可以更客觀看待了,萬事,哪里那么絕對,絕對而必須分出黑白來,絕對而必須是你死我活,世界太大了,萬事紛雜,熙熙攘攘,哪里那么容易看得清爽。靜觀即是。二則,卻也是再不反省就來不及的年紀(jì)了。雖則,這反省已是無甚大用處,該落地的什么,大約已經(jīng)是落地了;尚未落地的,也都在落地的過程中,自由落體,在慣性中,無可改變了。這樣的心境,聽天由命,安然順從,也自會反映在自家的文字里。
好在我還有時間,也許還能進步,或曰是陳丹青所說的“退步”,我都以為是好的。人總要有些步子邁出,總比停滯了好。
不管好歹,大路小路走下去,走明白走不明白,我都是欣喜的。也欣喜還能寫,還能寫下去;可能,也還能逐漸寫得更好一些。這我也就滿足了。這世界有攪擾,不安和,可一個喜歡寫點文字的人,能有書桌安放紙筆,按著自己的意思寫些什么,就是幸福的。夜晚,還能有安身的床榻,可以夢見,可以眠睡,可以醒了接著做自己喜歡的,也就夠了。
責(zé)任編輯 王 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