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蔚南
細雨蒙蒙,百無聊賴之時偶然從《花間集》里翻出了一朵小小的枯槁的紫藤花,花色早褪了,花香早散了。啊,紫藤花!你真令人憐愛呢!豈令人憐愛你;我還懷念著你的姊妹們——架白色的紫藤,一架青蓮色的紫藤——在那個園中靜悄悄地消受了一宵冷雨,不知今朝還能安然無恙否?
啊,紫藤花!你常住在這詩集里吧!你是我前周暢游快閣的一個紀念。
快閣是陸放翁飲酒賦詩的故居,離城西南三里,正是鑒湖絕勝之處;去歲初秋,我曾經(jīng)去過了,寒中又重游一次,前周去的是第三次了。但前兩次都沒有給我多大的印象,這次去后,情景不同了,快閣的景物時時在眼前顯現(xiàn)——尤其使人難忘的便是那園中的兩架紫藤。
快閣臨湖而建,推窗望去,遠處是一帶青山,近處是隔湖的田畝。田畝間分出紅、黃、綠三色:紅的是紫云英,綠的是豌豆葉,黃的是油菜花。一片一片互相間隔著,美得遠勝人間錦繡。東向,叢林中隱約間露出一個塔尖,尤有詩意,槳聲漁歌又不時從湖面飛來。這樣的景色,晴天固然極好,雨天也必極妙,詩人居此,安得不頹放呢!放翁自己說:
橋如虹,水如空,一葉飄然煙雨中,天教稱翁。
是的,確然天叫他稱放翁的。
閣旁有兩個花園,一個在前,一個在后。池中有荷花;在夏日,紅蓮、白蓮蓋滿整個池,另有一番風味。池前有春花秋月樓,樓下有匾額,寫的是“飛躍處”三個字。池中有很小很小的魚,要它躍也躍不起來,如何會飛躍呢?
園中的映山紅很鮮艷,但遠不及山中野生的自然。
自池旁折向北,便是那后花園了。
我們一踏進后花園,便有一架紫藤呈在我們的眼前。這架紫藤開得正盛,一球一球重疊蓋在架上,俯垂在架旁的盡是花朵?;ㄐ氖屈S的,花瓣是潔白的,而且看上去很肥厚。更有無數(shù)的野蜂在花朵四周嗡嗡地叫著,亂哄哄地飛著。它們是在采蜜嗎?它們是在舞蹈嗎?它們是在和花朵游戲嗎?
我在架下仰望這一堆花、一群蜂,便想象這無數(shù)的白花朵是一群天真無垢的女孩子,她們赤裸裸地在一塊兒擁著,抱著,偎著,臥著,戲著。
同去的方君看見了也拍手叫起來,他說道:“美呀!美!”他又說:“我很想把花朵摘下來掛到耳朵上呢!”
離這架白紫藤十幾步遠,有一圍短短的東青,穿過一畦豌豆,又是一架紫藤。這一架是青蓮色的,和那白色的相比,各有美處。但是就我個人來說,卻更愛這青蓮色的,因為淡淡的青蓮色呈在我眼前,便能使我感受到一種和平、一種柔婉的力量,使我有如飲了美酒,有如進了夢境。
很奇異,在這架花上,竟連一只野蜂也沒有。落下來的花瓣在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層。原來這架紫藤的青春已經(jīng)逝去了,難怪野蜂也散盡了。
我們在架下的石登上坐了下來,觀看那正在一朵一朵飄下的花兒?;ㄒ仓狼笕藧蹜z似的,輕輕地落在了我的膝上,我俯下看時,頸項里感到?jīng)鲲`颼的,原來又是一朵。它們接連著落下來,落在我們的眉上,落在我們的腳上,落在我們的肩上。我們在這又輕又軟又香的花雨里睡去了。
猝然,“骨碌碌”一聲怪響,我們?nèi)鐗舫跣?,四目相向,頗感驚詫。不一會又是“骨碌碌”的響聲。
方君說:“這是啄木鳥?!?/p>
臨去時,我總舍不得這架青蓮色的紫藤,便在地上拾了一朵紫藤花夾在《花間集》里。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取出這朵花來默視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