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探析托馬斯·曼中篇小說《死于威尼斯》中嵌入的希臘神話典故與死亡隱喻,探究其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與意蘊內(nèi)涵的影響。聯(lián)系資本主義和工業(yè)化高度發(fā)展的時代背景,透過闡釋主人公阿申巴赫所認同的“弱者”的悲劇英雄主義,管窺作者對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文壇所彌漫的“頹廢”主義呈現(xiàn)的態(tài)度。
【關鍵詞】 《死于威尼斯》;阿申巴赫;古希臘神話;“弱者”英雄主義
【中圖分類號】I51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15-0018-03
一、引言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國著名作家托馬斯·曼出版于1912年中篇小說《死于威尼斯》(Der Tod in Venedig)以豐富的內(nèi)涵和解讀的多樣性吸引著全世界讀者,被認為是作者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是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典范。小說以五章的篇幅講述了男主人公、歐洲著名作家古斯塔夫·馮·阿申巴赫因創(chuàng)作陷入瓶頸,前往威尼斯度假,五十多歲的他在威尼斯偶遇美如希臘雕像的十四歲波蘭少年塔齊奧,如患偷窺癖一般喪失理性,沉溺于他的美貌,萌生戀慕之情。在城市暴發(fā)霍亂之際作家選擇停留于此,最終染病而亡。
托馬斯·曼本人認為,這部小說“是個名副其實的結(jié)晶品”,“令人為之炫目”而結(jié)合曼的其他創(chuàng)作,他的大部分作品構思具有十足的古典意蘊,類似布局精巧的有機體。而20世紀初起,即在曼創(chuàng)作與出版的年代,正是現(xiàn)代主義盛行歐洲文壇之時,他在寫作上卻依然秉承古典脈絡,其文字實驗并不如同時代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如艾略特、卡夫卡等那般豐盛。這一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恰恰與小說主人公阿申巴赫如出一轍。《死于威尼斯》整部作品激蕩著古希臘悲劇詩人埃斯庫羅斯式的古典悲劇精神,本文即以作者在文中鋪陳的隱喻探尋其間旨趣。
二、“死亡”隱喻
小說在開篇講述了男主人公阿申巴赫在慕尼黑城市最大的花園——英國花園的一段遭遇。盛夏來臨之際,阿申巴赫在花園散步,信步走到一座墓園,四周寂寂無人,附近的殯儀館帶有希臘裝飾的拜占庭結(jié)構,上書古埃及字符:“建筑物的正面,裝飾著希臘式十字架和模仿埃及古代書法的淺色圖案,上面鏤刻著對稱地排列的幾行金字,內(nèi)容均和來世有關,例如‘彼等均已進入天府’,或者是‘愿永恒之光普照亡靈’。”“十字架”“埃及書法”等意象,以及“來世”“天賦”“亡靈”等用詞,使得死亡的氣息如花園中的盛夏氣息一樣撲面而來。此時阿申巴赫偶遇一位突兀的異鄉(xiāng)人,并細致刻畫了他的相貌——“他中等身材,瘦骨嶙峋的,沒有胡子,鼻子塌得十分顯眼。他是那種紅發(fā)系的人……”“瘦骨嶙峋”自然是影射骷髏頭,很塌的鼻子令人聯(lián)想到蛇一樣陰暗的生物,而“紅發(fā)”則令人聯(lián)想到魔鬼的形象。在阿申巴赫看來,他還具有盛氣凌人、目空一切的神態(tài)。引人注意的是,對于此人的穿著,敘述者也做了詳盡描繪:“他頭上戴著一頂邊緣寬闊而平直的草帽……不過他肩上卻緊扣著一只本地常用的帆布背包,穿的是一件纏腰帶的淡黃色絨線衫一類的緊身上衣,左臂前部挾著一件灰色雨衣,手臂托著腰部,右手則握著一根端部包有鐵皮的手杖,手杖斜撐著地面,下身緊靠著手杖的彎柄,兩腿交叉。”草帽、緊身衣、手杖斜撐地面,下半身姿態(tài)是兩腿交叉,這套行頭與姿態(tài)儼然是希臘神話中信使、旅行之神赫爾墨斯(Hermes)的標配。而恰在此時,阿申巴赫“十分驚異地覺得內(nèi)心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心里亂糟糟的,同時滋長著一種青年人想到遠方去漫游的渴望,這種意念非常強烈……”仿佛眼前這位異國信使用手中魔杖對他施加了魔法,對他前往威尼斯的旅行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作品開篇對于古希臘之神赫爾墨斯的隱喻意圖十分明顯,引出接下來主人公的遠方神秘旅行,而使者那陰森可怖的樣貌為未來的旅途蒙上了不詳,甚至兇險的色彩。
古希臘神話是歐洲文學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源頭與基礎。希臘諸神形象、希臘悲劇故事、圣經(jīng)故事等的引用是西方文學中常用的創(chuàng)作方法。因希臘典故本身即為個體化經(jīng)驗升華為普遍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是超越時空限制的人類經(jīng)驗的體現(xiàn)。在阿申巴赫抵達威尼斯,需要搭乘小船前往預訂酒店。威尼斯河道中的小船名為貢多拉(德語Gondel;意大利語Gondola),外形獨特,今天仍是世界各地旅游者熱衷體驗的水上交通工具。阿申巴赫并非普通的旅行者,在他眼中貢多拉是怎樣的呢?“誰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平底船,或者在長時期不坐以后再登上它,恐怕都免不了感到一陣瞬時的戰(zhàn)栗和神秘的激動吧?這是一種從吟詠民謠的時代起就一直傳下來的稀有交通工具,船身漆成一種特殊的黑色,世界上只有棺木才能同它相比——這就使人聯(lián)想起在船槳劃破水面濺濺作聲的深夜里,有人會悄悄地干著冒險勾當;它甚至還使人想到死亡,想到靈柩,想到陰慘慘的葬禮和默默無言的最后送別。”這一段對于貢多拉的刻畫既是敘事者的言語,又似乎是主人公阿申巴赫的內(nèi)心獨白。在這樣一艘形似漆黑“靈柩”的船上,旅客的內(nèi)心卻并沒有因此毛骨悚然,相反充斥著新鮮感地享受?!拔覀兊穆眯姓哂崎e地靠在“坐墊上,閉目養(yǎng)神,陶醉在無憂無慮的境界里”。他甚至寧愿無限拉長船上的時間,“乘船的時間是不會長的,他想;但愿能長此呆在這里,永不離開!在船身輕微的顛簸中,他感到塵世的煩器和吵吵嚷嚷的聲音似乎都已煙消云散”,阿申巴赫無意間抒發(fā)的不愿抵達彼岸的意念,似乎非刻意地暗示了目的地的不祥征兆。
在“越來越靜”的周遭環(huán)境中,阿申巴赫聽到一種低語,那是劃船人所發(fā)出的喃喃自語,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盡管乘客阿申巴赫再三強調(diào)自己要去的目的地是汽船碼頭,船夫卻對此未置一詞。這一情境已然十分詭異。此時船夫的身影才隨著阿申巴赫的視角出場。“鉛灰色的天空下面赫然聳現(xiàn)著他的身影。這個人的容貌不惹人喜歡,甚至有些兇相,穿的是一件藍色水手式服裝,扣著一條黃色佩帶,戴的是一頂不像樣的草帽,草帽不很規(guī)矩地歪戴在頭上,帽辮已開始松散。從他的面相和塌鼻子下一抹淡黃色卷曲的胡須看來,他一點也不像意大利人?!边@番對相貌描寫再次令人聯(lián)想到小說開篇出場的殯儀館附近的那位異鄉(xiāng)人,面露“兇相”,“淡紅色的眉毛”又寓意紅發(fā)魔鬼,他的喃喃低語仿佛在低吟送葬的樂曲。而這位船夫居然不收船費,卻莫名其妙地說“您遲早會付的”。這根本不符合普通船夫的行為。無論形貌與行為都暗喻希臘神話中的另一位于死亡相關聯(lián)的神——卡戎(Charon)。希臘神話中,卡戎即冥王哈迪斯在冥河之上的御用船夫,他負責將死者擺渡過冥河,抵達地府。這位相貌可怖的船夫不僅忽視阿申巴赫前往汽船碼頭的訴求,并且用“堅決的、幾乎是粗魯?shù)恼Z調(diào)兩眼朝天地”對他說:“您到海濱浴場去吧”。目的地在阿申巴赫上船前已然注定,在那里,阿申巴赫將遇到真正令他步入死亡深淵的美少年塔齊奧。
在海濱浴場,波蘭少年塔齊奧常常戲水,仿佛在欣賞自己投射在水中容貌,而正在此時,不遠處總有一位老者在望著他,這便是小說主人公阿申巴赫。他認為塔齊奧是美的化身,他沉醉于觀摩塔齊奧如太陽神阿波羅一樣健美的軀體。而塔齊奧的單純表現(xiàn)在他的目光與阿申巴赫偶然交會時,他笑得“那么親切,那么甜美,那么坦率真誠,嘴唇只是在微笑時慢慢張開。這像是那喀索斯的微笑,他在反光的水面上俯著身子,美麗的面容在水中倒映出來,他張開手臂,笑得那么深沉,那么迷人,那么韻味無窮。那喀索斯稍稍撅起嘴,因為他想去吻自己水影中嬌麗的嘴唇,這個企圖結(jié)果落了空。他媚態(tài)橫生,有幾分心神不定,那副模樣兒十分迷人,他自己似乎也被迷住了?!蹦强λ魉梗∟arcissus)是古希臘神話里的美少年,每一個見到他的希臘女神都會愛上他。他無意間在水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倒影,卻不知那即本人,于是愛慕不已、難以自拔,終于有一天溺水而死,化為水仙花(Narcissus),這便是其名字的由來。將塔齊奧直言不諱地比作溺水而死的那喀索斯,意味著純粹靜穆的美與死亡和消逝緊密相連。塔齊奧對阿申巴赫的這抹笑意仿佛是神賜的禮物,令后者“渾身打戰(zhàn)”“一陣陣地戰(zhàn)栗”,甚至發(fā)出充滿渴慕的那句“我愛你”。阿申巴赫深知這是不符合倫理規(guī)俗的單戀,他責怪塔齊奧“你真不該這樣笑給我看”,僅僅是這般強烈的單相思就足以主人公帶去生命毀滅的終點。
三、“弱者”的英雄主義
小說《死于威尼斯》對于作家阿申巴赫的創(chuàng)作歷程的詳盡交代引人深思,其中也不乏古典隱喻。之所以認為這部小說具有古典創(chuàng)作的意味,即運用前現(xiàn)代主義的創(chuàng)作技巧,體現(xiàn)在講述阿申巴赫人生履歷的片段中,穿插進敘述者或作者本人的觀點和意見:“要使一部杰出的作品能立即發(fā)揮深遠的影響,作者的個人命運與同時代廣大群眾的命運之間,必須有某種內(nèi)在的休戚相關的聯(lián)系,甚至彼此間能引起共鳴。”阿申巴赫所代表的這樣一類人:“他們盡管病弱瘦削,財源匱乏,但還是憑借自己頑強的意志力和智能,設法使自己的業(yè)績至少在一個時期內(nèi)放射出異彩。這些人很多,他們是時代的英杰。他們?nèi)荚谒淖髌分蟹从吵鰜怼K麄兊牡匚猾@得肯定,他們被贊揚,被歌頌。他們對他感恩,把他的聲名傳揚?!卑⑸臧秃罩允艿疆敃r讀者的贊揚,正是因為他創(chuàng)作的人物先天條件孱弱,但后天勤奮努力,最終憑借自身的強大意志力在某個領域擷取一定的成就。這樣一類小人物正是厚積薄發(fā),隱忍負重的典范。這些人物形象既帶有自傳色彩,又能夠引起讀者的同情與共鳴。正如主人公阿申巴赫自己的詰問:除了弱者的英雄主義之外,“到底還有什么更能代表時代精神的呢?”
19世紀70年代末,德國資本主義高度發(fā)展,基本實現(xiàn)了產(chǎn)業(yè)革命,其工業(yè)化程度足以與當時工業(yè)發(fā)展超前英、法相匹敵。 時至20世紀初,德國經(jīng)濟地位已然超過英國,一躍成為當時歐洲第一經(jīng)濟強國。普通民眾順應發(fā)展大勢庸碌勞作,過著凡俗的生活,但許多人仍希望能夠跳脫世俗功利生活,實現(xiàn)不凡的成就,與此同時帝國主義氛圍不斷醞釀和膨脹。歐洲知識分子界對現(xiàn)實功利生活的不滿,對資本主義的壓榨剝削、導致人格異化的批判,呈現(xiàn)在頹廢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中。在這一時代背景下,《死于威尼斯》中表現(xiàn)的弱者的英雄主義是作者托馬斯·曼另辟蹊徑、甚至反潮流的精神場域之表達。
對于阿申巴赫創(chuàng)作中反復出現(xiàn)的“新型英雄”,敘述者萌生了諸多見解?!霸诿\面前能自我克制,在痛苦中仍能保持風雅,并非只是一種屈從。這是一種積極的成就,一個明確的勝利。圣巴斯蒂安的形象,乃是藝術中最美的象征……”這一形象為何會與圣巴斯蒂安聯(lián)系起來呢?圣巴斯蒂安是虔誠的天主教圣徒,在公元三世紀基督教迫害時期,被羅馬帝國皇帝下令亂箭射殺,在畫作與雕塑作品中這一題材經(jīng)常被處理為赤身裸體被捆住后亂箭鉆心的形象,肉身形態(tài)和情狀莊嚴悲壯,頭部多仰望天空,表情似有超脫痛苦,抵達神圣境界之意。這也令人聯(lián)想到希臘神話特洛伊戰(zhàn)爭中拉奧孔的雕塑。拉奧孔也因虔信與堅持而最終被毒蛇啃噬,情狀之痛苦肅穆與圣巴斯蒂安十分相似。二者的特點皆是強大的意指控制著肉身遭受的極致痛苦,不令其爆發(fā),精神意志與肉體承載的痛苦頑強抗爭。面對強者、強權、壓迫者,渺小人物的反抗風骨正是契合了阿申巴赫作品中所頌揚的“弱者”的英雄主義。
四、結(jié)語
《死于威尼斯》中對于希臘神話典故的運用信手拈來,貫穿整個敘述主線的死亡隱喻一方面自然是世紀末頹廢情緒(de?cadence)的體現(xiàn),是頹廢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的共通之處,小說的題目“死于威尼斯”更是昭然若揭對于死亡的宣告口號。頹廢主義者不滿于文藝創(chuàng)作對現(xiàn)實生活的自然主義描摹,強調(diào)文學藝術的超功利性,常從病態(tài)的或變態(tài)的人類情感中,死亡、恐怖有關的主題中找尋創(chuàng)作靈感。然這部作品的內(nèi)涵和意蘊是之豐富足以令人品讀再三,絕非僅僅從單面可解讀。難道大文豪托馬斯·曼做不到以頹廢主義文藝派所推崇的超現(xiàn)實和晦澀的藝術手法來設置恐怖和死亡的主題?當然不是,之所以選擇古典風格與技巧來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可以想見他并非全盤接受或者宣揚世紀末的將頹廢當作精致的情緒。雖不明確托馬斯·曼對于弱者的英雄主義的真正態(tài)度,但小說主人公作家阿申巴赫將其看作新型英雄,“在命運面前能自我克制,在痛苦中仍能保持風雅”,盡管最終他在度假地威尼斯因追求極致、純粹的美而死,在霍亂的侵襲中逝去,難道他死得沒有風雅?他并未真正與美少年塔齊奧發(fā)生不倫之實,這難道不是因自我克制?“弱者”的英雄主義最終在阿申巴赫身上得到了升華般地昭顯。死亡不是他精神的終點,而是他追逐美的英雄主義的終極演繹。
參考文獻:
[1]李昌珂. “典型的也即神話的” ——托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J].歐美文學論叢,2007,(00):22-49.
[2]時曉.藝術家的審美困境——試析托馬斯·曼的小說《死于威尼斯》[J].學理論,2011,(6).
作者簡介:
劉媛,女,山東臨沂人,上海第二工業(yè)大學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德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