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青蛇溝(短篇)

2020-09-08 06:18孫少山
北方文學 2020年22期
關鍵詞:徐福青蛇金花

孫少山

老蓋遠遠望見青蛇溝,渾身立時覺得有了力氣。沿著河谷下去,白雪茫茫的遠處有一個黑色的屯子,那就是青蛇溝。做晚飯了,家家屋頂上冒出的炊煙升到空中混合在一起,像一個傘蓋罩在村子上空凝然不動。傘蓋下面有他的家,有溫暖,有熱氣騰騰的大餅子,還有一個女人……背上沉重的麻袋好像一下子輕了,腳下的積雪咯吱咯吱響著,腳步快了許多。他走了兩天才走回來,背上這一麻袋麥種足有一百五十斤,將近二百里的路程。他用半張報紙卷了一支煙,累得不行了就抽上幾口。多年之后他向人說起自己曾經(jīng)背一麻袋小麥從老黑山走到青蛇溝沒人相信。大家都說,你是沒裝滿吧?他只說,你們不相信拉倒。老黑山的朋友老張指著倉房里的一堆小麥說,你自己裝吧,能裝多少就裝多少,反正就一麻袋。你想,老蓋能不可勁兒裝?

徐子玉幫老蓋把麻袋卸下來,喉嚨里吱吱響著,又用力搬了下,紋絲不動。他說,你,你他娘的不是人,是頭驢啊。揭開鍋,蒸汽立刻裝滿了屋子,三個蓬頭垢面的孩子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各自端著一個大碗圍在鍋臺邊,王金花用一個木勺在鍋里攪動一下,給他們舀玉米■子粥。屋里又傳出一個孩子的哭聲,王金花就把木勺塞進徐子玉手里,進屋去抱那一個了。徐子玉給每個孩子碗里盛滿,老蓋從徐子玉手里接過木勺說,我自己來吧。他手里端的是一個瓦盆。這是一大家人家,三個大人四個孩子,一片稀里呼嚕的響聲。最小的孩子抱在王金花臂上,她捧出一個口袋樣的大奶子塞進孩子的嘴里,另一只手端著碗喝粥。老蓋用筷子夾一點兒粥送到正在吃奶的孩子嘴邊,笑嘻嘻地道,小崽子,乖乖,吃一口粥吧。最大的男孩子白了他一眼。王金花擋開,吃你的飯吧。

王金花是一個有著騍馬那么寬大屁股的女人,一口氣生了四個男孩子。這是三間小草屋,三個大的去西間睡去了,他們三個大人和最小的兒子睡東間。這間屋里有南北兩鋪炕,王金花把鋪蓋抻開,徐子玉把自己的枕頭就拿到了北炕上,然后就扯開羊皮襖躺了下來,老蓋費勁地脫下■上了南炕。女人撲地一口吹滅油燈,外面北風刮起來,呼呼地響。只一會兒,南炕有了響動,接下來就是呼哧呼哧地大喘氣。北炕的徐子玉嘆了口氣,你他娘的不是個人,簡直是頭公豬啊。

公社總是從外村向小煤礦委派支書,說白了就是不信任我們這幫盲流。這任支書就是從青蛇溝調來的徐奎,高大的個子,說話很慢,有幾分威嚴。他那天領一個老頭子到了大房子里,對我們說,這是我的后佬,也就是我的繼父,他來給你們做飯。丑話說在前頭,他要是干得不好,你們有什么意見,一定要跟我講,講出來是為了我好,我感激你們,千萬不要因為我的原因弄得怨聲載道。一個大猩猩似的老頭子從徐奎身后站上來,甕聲甕氣地說,干得不好,大伙兒多提意見,我沒別的說了。

他轉眼時看見了我,他朝我點了點頭,我向他一笑。我們認識。一年前我被蛇咬了就是找他給我治的。他的相貌奇特,眉骨特別高,像兩道山峰。有鼻炎,說話嗚嗚響。他的治蛇藥遠近聞名。這一帶山區(qū)凡是被毒蛇咬傷的都來求他給治。據(jù)說只要還有口氣兒他就能給治好。那次,他看了一眼我紅腫的腿說道,五塊錢。他把錢接過去揣進懷里,要了一大碗水,背過身去,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玻璃瓶兒,在碗里倒一些辣椒面那樣的東西,然后伸進一根烏黑的手指頭在里面攪動,把碗端到我面前就咕咕噥噥地念咒兒,念了一會兒說,喝下去。我喝下去后,他又■起我的下巴命令,張開嘴。我張開嘴,他認真地向里面看了看就放下了。沒再說一個字,走了。

給我們做飯時的老蓋頭兒已經(jīng)算不上多么棒的漢子了,但骨架很大,走起路來也像一只大猩猩。徐子玉在公社化時就已經(jīng)死去,他的四個兒子都長大成人了,老大徐奎在村里當了支書,兩個大弟弟也都成了家,只有老四徐福還沒結婚。當年那個大家庭散了,只有兩個老人和徐福一起生活。王金花依舊風風火火地活著,依仗著大兒子是村支書經(jīng)常過問村里的事,經(jīng)常為鄰居們說話,讓徐奎為難。大約徐奎就為這事調到我們煤礦來的。我曾經(jīng)因為看上村里一個姑娘,結果沒談成反而打了一架,村里人都說我流氓。徐奎火了,要把我趕出青蛇溝。有人出主意,讓我去找王金花求情,老太太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但聲音洪亮,大聲說道,這算什么雞巴事!你回去,我說了就算數(shù)。果然,徐奎再不提這回事。

我們新開的井口在青蛇溝河東,跟河西的青蛇溝村子隔水相望,早晨河面會有一縷縷白色的水汽飄動,是豎立著的,像一個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在走。村子里公雞的鳴叫穿過霧氣傳來,清晰得最后那個勾兒的回聲都聽得清清楚楚。黃昏時,牛犢尋找母親的哞叫一聲聲充滿了悲苦。炊煙的氣味也飄過河來了,我幻想著有一天我也能在村里有個家,那個姑娘在灶前燒火做飯,火光映紅她美麗的面龐。每天吃過早飯之后村子里的人開始到河這邊來種地,河上有一架搖搖欲墜的木板橋,橋上只能走人,車和牛馬都從橋下涉水過河。我遠遠地望著板橋上過河的人,期望看到那個人從橋上走過,雖然吵了一架,但依舊不能忘懷。

橋上急匆匆地走過來的是老蓋,他總是急急忙忙的,他實在算不上是一個合格的炊事員,給我們做飯只能算是他的副業(yè),他要養(yǎng)豬,要收拾菜園子,臨到快晌午才慌慌張張地趕來,往鍋里貼大餅子從來不洗手。晚上他還要去釣魚。

老爺子,你釣這么多魚又不吃,干什么?

給小崽子下飯呀。

小崽子一人能吃這么多?

賣了攢錢給他說媳婦。

村里有個知青食堂,他把釣來的魚賣到食堂里,那些知青過的是神仙的日子。

只要一和他說話他就離不開小崽子,但是小崽子叫徐福。小崽子已經(jīng)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關東大漢。每天早晨我們還沒睜開眼老蓋就背一個背筐從河邊回來了,褲子永遠是濕漉漉的。背筐里不下十斤魚,鲇魚居多,還有柳翅等。

老爺子,晚上我和你一塊兒釣魚。

好啊。

我一直很奇怪,他怎么能每天夜里釣那么多的魚?我砍一根細長又光滑的柳枝交給老蓋,他就取出一根兩米多長的尼龍線拴上,然后又把一個魚鉤綁在另一頭兒,就這么簡單,一個魚竿做成了。他又遞給我一個罐頭瓶子說,拿著。里面裝著他掘來的蚯蚓,都是活的,亂拱亂鉆。到了河邊,他把蚯蚓穿在魚鉤上,指了指一個柳毛樹下說,你就坐這兒釣吧,要緊的是手不能動,鲇魚在晚上都會到這樹底下找食吃。他嘩啦啦在樹叢那頭兒坐了下來。夜空星光燦爛,每顆星星都是又大又亮,天空的星光下,河水好似一種黑色的油,汩汩地向下流淌著,河邊空氣濕度大,蒿草的氣味也越發(fā)凝重。一會兒,蚊子圍上來了。據(jù)說當年胡子抓了人不打不罵,只把你脫光綁在樹上,一會兒你就有什么財產(chǎn)都會交代出來了。如果不把你放下來,一夜就把人的血吸干。蚊子實在太厲害。它們團團包圍住你,只要有一點兒空隙就會鉆進去。一般的衣服不管用,河邊的蚊子能叮透衣服,打不勝打,我知道老蓋為什么穿上他那件很厚的舊衣服了。老蓋的衣服是王金花不知補裰上多少層的。不過他也確實抗咬,坐那兒紋絲不動。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了。

屬豬的,我那小崽子二十二了,屬牛的,比你小兩歲。

我家小崽子——他又來了,他試圖跟我嘮他的小崽子。

你家小崽子也不姓蓋呀?

姓蓋不姓蓋都是我的小崽子。

據(jù)說他們全家都不允許徐福姓蓋。當時已經(jīng)沒有拉幫套一說了。徐子玉死的時候徐福已經(jīng)十歲了,這是關鍵。河對岸傳來幾聲狗叫,暗夜里特別響亮,犬聲如豹。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一條魚也沒釣到,他那邊聽到幾聲水響。幾條了?

沒幾條。

我受不住了,蚊子幾乎從你的鼻孔里鉆進去咬,總不能把腦袋包起來不喘氣兒吧?而且很快我困得不行了,跟他招呼一聲逃離了河邊。我知道了,他這個釣魚的高手并沒有什么秘訣,就是能吃苦而已。他能整夜坐那兒石頭一樣,一動不動。

他整夜不睡覺坐在河邊。他的一雙眼睛總是紅紅的。

一輛北京吉普車開過河來,濺起很高的兩道水花,像長出兩個翅膀。它竟一直開到我們的門前。司機問,老蓋頭兒在哪兒?

我指給他看,老家伙正抱柴火進屋。

上車,到公社去。

我回家取了藥。

不用取藥,不是治溜子。

那我就做了飯再去。

不行,主任在等你哪。

大家都很奇怪,公社主任找他干什么?吉普車又張開兩個翅膀過河去了。

公社大院子里有棵很高的大榆樹,榆樹上掛一個高音大喇叭,正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

張家文親切地和老蓋握手,被副主任握過的那只手老蓋覺得無處可放了,幸虧張家文又倒了杯水遞過來,老蓋趕緊接住。

蓋大爺,我有一個重大的任務請你來幫我完成。

我?guī)湍悖坷仙w站了起來。

坐坐,是這么回事,公社衛(wèi)生院需要你的秘方給革命群眾治病,黨委呢,把這任務交給了我,我呢,就只有你能幫我完成了。

要俺交出秘方?

是。

你們怎么不把你們的秘方交出來?

張家文笑了,我們有什么秘方?

當官啊。

當官兒沒有秘方。

沒有秘方俺們怎么就當不上?

當領導要的是一顆為人民服務的心。

心俺也有,也是為人民服務的。

張家文又笑了,小王,送蓋大爺去食堂先吃飯。

吃飯的時候老蓋不緊不慢地吃了四個大饅頭,一個是半斤面粉。他意猶未盡,又向炊事員說,師傅能不能再給我一個?炊事員說,只要你能吃下去。老蓋拿到手就揣進了懷里,他想起了小崽子。但是他不知道他回不去,一直把那個大饅頭揣在懷里餿得不能吃。

本來張家文沒打算留住他不放,吃過飯問,蓋大爺,想通了吧?

不通。

我覺得你能想通的,你這樣自己收了錢揣腰包里是什么思想?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公社黨委剛開了斗私批修大會,全縣都開展斗私批修運動,你這樣的做法正是要應該好好批判的。再說,你家祖宗傳給你的時候就是想叫你治病救人的,不是叫你發(fā)財?shù)摹?/p>

我沒發(fā)財。

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總不能把方子帶到棺材里去吧?

誰說我要帶進棺材里去?

你傳給誰呢?

當然給我兒子。

誰是你兒子?

徐福啊。

徐福姓徐呢。

不就一個字兒么?姓徐姓蓋都是我兒子。

除非你能把姓改過來,只要他姓徐就不是你兒子,就不能繼承你的任何東西,好好在這里學習幾天,學通了再說。

第二天.徐奎對我說,小孫,你做飯,他不回來了。

我學會貼大餅子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一個星期后老蓋頭兒才回來,腿走不利索了,我往下瞅了瞅,打的?

他敢!坐的,光讓坐著不讓動。

坐著干什么?

學習。

哈哈,笑死我了,你又不識字怎么學習?

斗私批修,為人民服務,你不打他就不倒,還有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你交出秘方了?

做夢吧。

新井口進度很慢,原因是水泵老壞,水泵一壞我們就只能干等著,等弄來新水泵或是修好壞的,已經(jīng)積下半坑水了,抽干水又要等上幾天。我給那姑娘寫了一封信,請求原諒,我的確是那時候年輕,脾氣太壞。我托老蓋捎村里去。第二天老蓋陰著一張臉沒好氣地把信退給我道,你不要找我捎這樣的信,讓我丟人現(xiàn)眼。原來,他沒把信給那姑娘,交給了姑娘的老子。唉,命該如此。

你不要老想找臉蛋兒漂亮的,漂亮有什么用?要找腚盤大的,能生兒子。

他想起了王金花那騍馬一樣寬大的臀部。

徐奎來了,照例皺著眉頭,這次他來是專門跟老蓋談問題的,張家文把要秘方的任務交給了他,可見這位公社副主任的迫切態(tài)度。我們知趣地離開大房子,讓他們這奇怪的爺兒倆談。當徐奎鐵青著臉走出去時我們才回來。

老蓋油鹽不進,堅決不交出秘方。

我叫你一聲爸,你交出來吧,你不交出來我沒法向公社黨委交代,我就求你這一件事了。

我也求你一件事,只要你答應。

你說,十件也行。

叫老四姓蓋。

山腳下有一叢灌木開很小的白花,香味兒越到晚上越大。老蓋就蹲在那叢灌木的陰影里,我走過去時聽見他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古怪的聲音,不像是哭也不像是叫。

嗨,這是干什么呢?進屋吧。

你小子不知道啊,你小子還年輕,人,活這一輩子圖個什么?不就是傳宗接代嗎?

你知道是你兒子就行了,姓什么都一樣,你不是說姓徐姓蓋都是你兒子嗎?

不一樣,不一樣?。∷鄾龅亟兄?。草叢里一只野雞撲棱棱飛起來,咯咯地叫著飛過河去了。

張主任,你交給我的任務我完不成。

不能吧?老徐大哥,你還有完不成的任務?是老爺子沒做通?他是個很固執(zhí)的人,舊思想根深蒂固,我領教了。

不是固執(zhí)不固執(zhí)的問題,是他要求的條件太不通情理。

咱們自家人,他交出方子,公社適當給點報酬吧。

不是那么回事,唉,沒法兒說。

怎么?他要什么條件?

他要我四弟跟他姓蓋。

張家文從桌子后面站了起來。我知道了,他是要把方子傳給你家老四,我說過那不是他的兒子,不姓蓋不能算數(shù)。老爺子太認真了。

這事兒我是辦不了,不是我不積極。

叫你四弟姓蓋也不是不可以的,你們家的情況我也多少知道點兒。

這不是罵我嗎?我父親去世的時候老四都十多歲了。他姓蓋我的臉往哪兒放?我徐奎在青蛇溝還怎么做人?

可是你知道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嗎?全縣都在轟轟烈烈開展斗私批修運動,老爺子既然到了咱們這里干,我就有責任,手里有個偏方就一手給藥一手要錢,這是嚴重的思想路線問題。

青蛇溝河是條親切的河流,這是我的感覺,親切。水流不大,但從來不會斷流。河東靠近山根,河西就是青蛇溝村,有一大片水田,很肥沃,春天時有一種江南的風光。河里有魚,各種的,還有拉蛄,就是小龍蝦,還有一種錐子那么尖的釘螺,經(jīng)常是婦女帶著孩子們下河,一抓一大把,她們說煮熟了味道鮮美。這河上的橋啊,太簡陋了,釘下幾根很細的木樁,上面搭一溜木板,橋頭處連木板都省了,就是幾根棍子。為了不讓水沖跑,架得很高,搖搖欲墜,不常走的人提心吊膽,有一次縣城來的一個女人爬著過河來的。連天天過河的村里人走上去也小心翼翼。她從橋上過的時候那樣子非常好看。二十年后我才知道這步態(tài)叫貓步,其實貓也不那樣走步啊。沒人過的時候我常常獨自坐在橋上,用手撫摸著風吹雨打紋理畢現(xiàn)的木板,非常干凈,她從這木板上走過。這是條親切的河流。

那次它發(fā)水了,橋沖垮了,它本來就是準備被大水沖垮的。幾根棍子插進河底沙里當橋樁,誰也不打算讓它在大水來時能挺住。橋一垮我們就與世隔絕了,吉普車停在對岸,兩個解放軍戰(zhàn)士拼命地向我們揮手喊話,我們知道是有急事,但是聽不清。一個水性很好的戰(zhàn)士竟然游過河來了,被水沖下去好遠。原來一個邊防軍戰(zhàn)士給蛇咬傷,送到縣醫(yī)院里打血清不見效,只好來接老蓋。我們找了根繩子拴在老蓋的腰上,小伙子扯著繩索再游回去,這樣就把老蓋拉過去了,嗆了幾口水,問題不大。

老徐哥,今天的事情你看到了,那個方子是非交出來不可的,解放軍戰(zhàn)士在保衛(wèi)著我們的國防線,可咱們手里有一個偏方還要他們冒著生命危險來請人,這是不可原諒的。

他不是我親爹,他就是固執(zhí),他就是這么個不通情理的人,你說,張主任,我拿他怎么辦?

老徐哥,你是老黨員了,比我資格老得多。剛才看他們過河我忽然有了個辦法,雖然說是不太光明正大,但也只有這樣才能,不,這個辦法不太好,你怕是不會同意的。

張主任,你說出來,只要我能辦得到。

這樣,你老爺子不是固執(zhí)得不通情理嗎?要是他自己被蛇咬了他會怎么樣?要是他沒有解藥他怎么辦?

可是他有啊,他在家里藏著哪。

可不可以找到,拿到手,讓他在緊急的關頭找不到,他就必須交出那個方子來了。

你是說讓他叫蛇咬一口?

就是。

徐奎從炕上一躍而起。這不行,張主任,他是我后佬啊,這不行。

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你答應他的條件,讓徐福姓蓋;一個是用手段逼迫老爺子自動把方子交出來。

你這是逼迫我,不是逼迫他,用這樣的辦法,用這樣的辦法,我做不到辦不到。

你是小煤礦的領導,這種事情發(fā)生在小煤礦,你是有責任的,給你兩個方案你都不通過,你想清楚,這是立場問題,是思想路線問題。

我不干行了吧?這領導我當不了。

爬犁是分馬拉爬犁和人拉爬犁的,當然馬拉的爬犁要比人拉的爬犁大得多。老徐家原來是有兩匹馬的,合作化后就歸到社里去了,年年冬天老蓋就自己拉著馬爬犁上山去砍柴。大家都說,你就不能做一個人拉爬犁?老蓋說,那不是還要做嗎?他拉的柴確實也比馬爬犁少不了多少。他剛把一爬犁柴拉到門前,徐子玉就大口喘著從屋里出來,嚷著,快快,生了,生了。老蓋進屋時,王金花已經(jīng)收拾利索,前三個孩子都是她自己給自己接生的,這第四個就更不在話下了。看見老蓋進屋就說,他不行,你去洗干凈點兒。水已經(jīng)燒熱,老蓋搬進一個大木盆,試了試水溫,把這個剛出生的嬰兒雙手捧起來,喲喲,小崽子,小崽子,小崽子啊——兩眼緊盯著好似要哭出來。他一邊給嬰兒洗澡一邊叨念著,你姓蓋啊,你要姓蓋啊。王金花說,你做什么夢?這是老徐家門戶,我再生十個也不會姓蓋。老蓋說,四個就不能有一個姓蓋?我在這個家也有八年了。王金花說,呆夠了就滾!老蓋閉嘴了。

徐福十歲才入學,當時入學的條件只有一個,數(shù)一百個數(shù),徐福直到十歲才勉強能數(shù)一百個數(shù)。老蓋說,這才是我兒子,我十二歲才數(shù)一百個數(shù)的。

徐子玉不行了,上氣兒不接下氣兒,他拉著老蓋的手說,蓋兄弟,這個家你受拖累了。老蓋說,大哥,我連個兒子都沒有啊。徐子玉說,這四個都算是你的兒子,姓徐也是你兒子。說完就咽氣了。

老蓋找到派出所要求給徐福改姓,所長劉長元說,這需要有證據(jù)啊,憑什么?

憑什么?你看看哪里不像我的兒子?

我看哪兒也不像。

你讓徐奎來說。

他不同意。

你叫徐福他自己來說說看他姓不姓蓋。

老蓋那天小聲跟徐福商量,你去派出所說一下?

徐福說,你跟大哥說,大哥讓我去我就去。

老蓋來來回回跑公社不知跑了多少趟。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自行車他都不會騎,就那么一步一步走著去。劉長元最后對他說,這種情況不光你,你看供銷社經(jīng)理王麻子,誰不知道他是老龔頭兒的種?人家也沒改姓,可是對他的后佬不是跟親爹一樣?親爹就是親爹,姓什么不重要。

老蓋家這不斷根了嗎?青蛇溝就再也沒有姓蓋的了。

那也不行,姓什么是不能說改就改的,隨便改那不亂套了?要不,你找法院去,讓他們判吧。

小孫,你幫我寫個狀子,我去法院,讓他們判給我。

我可以幫你寫,這不難??墒且C據(jù)啊,你有嗎?

你看哪里不像我?

我看除了個子哪兒都不像。

徐奎這弟兄四個幾乎是一人一個模樣,老四徐福真看不出像老蓋。但都是大個子,這是王金花的遺傳。

劉長元說的老龔頭兒是我的鄉(xiāng)親,草夼村的。我頭一年流浪到一個開荒隊,他是那里做飯的。凡是當過跑腿子的都會做簡單的飯。所說的開荒隊,就是生產(chǎn)隊為擴大耕地面積派出一些人到遠離村子的山里開荒,春天種上,秋天去收回,并不在那里過冬。老龔頭兒看在老鄉(xiāng)的面子上收留下我在那兒干了一段兒時間。后來我在供銷社里一見到王麻子嚇了一跳,活脫脫就是一個年輕了的老龔頭兒。父子如此相像的人并不多,他們是我見到的最像的父子。當年老龔頭兒就是給一家姓王的拉幫套,生下了王麻子。老伴兒去世后他們仍舊在一起生活,就是在王麻子死后,王麻子的媳婦仍舊把老龔頭兒當?shù)粯铀藕?。老蓋和徐福并沒有如我的鄉(xiāng)親老龔頭兒父子那么相像,其實他們有一點最相像的地方老蓋并不知道,那就是聲音。徐福的嗓音跟老蓋一樣,甕聲甕氣的。人對自己發(fā)出的聲音是個什么樣子其實是不知道的。而且只有他本人不知道。

徐奎貪婪地吸著鼻子,這屋子里的氣味讓他想起了一大家人當年的情景?,F(xiàn)在弟兄們各自分居了,除了過年來問一聲好,幾乎從不再回這個家里來。煙熏得烏黑的頂棚,昏暗的窗戶,很大的一鋪炕上扔著些亂七八糟的舊衣服。今天,四條大漢擠在這屋子里有些裝不下的感覺。

大家都坐下,聽我說一件事兒,公社副主任張家文要蓋叔交出那個方子,我呢,只好答應了。他說這是件關系到思想路線的大事,走資本主義道路還是社會主義的問題,蓋叔不能再像過去那樣,一手給藥一手要錢了,那是資產(chǎn)階級行為,剝削行為。這件事兒蓋叔已經(jīng)答應了,明天就辦。

王金花說,我不同意,就那么點兒錢,一年也就收幾十塊錢,剝削什么?走什么資本主義道路?不交。

這件事呢,你說了不算,弟弟們說了也不算,蓋叔說了算,蓋叔,你說。

我是答應了,但是有一個事兒得先辦,把老四姓蓋,叫蓋福。

對,蓋叔要咱家老四跟他姓,姓蓋,我也答應了,叫什么也還是咱親弟弟,老二老三不會有意見吧?

聽大哥的。

媽,這件事就你一句話,只有你才有決定權,讓老四姓蓋吧,姓蓋也是你兒子。我是豁出來不要這張臉了,你老人家也犧牲一回吧。全縣都在開展斗私批修運動,我通不過張家文說這是思想路線問題啦。

王金花忽然號啕大哭,滾,都給我滾出去!

兄弟們不知所措。老蓋上前扶住說,你們走吧,走吧,我哄她。

啪的一個耳光打在老蓋臉上,四兄弟四散走了。走出院子還聽得見屋里面叮當亂響。

十一

徐奎心煩意亂,度日如年,成天捂著腰皺著眉頭。老娘不答應老四改姓,老爺子又不答應交出秘方,頂頭上司張家文又不停地催促,還越來越上綱上線。直到有一天發(fā)生的一件事情解救了他。

張家文正在黨委會上正式提議要撤掉徐奎的支部書記,他路線覺悟不高,斗爭意識淡薄。有人卻說徐奎在公社里的村支書中資格最老,這件事不該這樣處理。張家文說,在這場斗私批修運動中這是最典型的一個典型,只要他分工管小煤礦就不能容忍這種事情存在。一把手有些猶豫。正在爭論中通訊員伸進頭來說,張主任有電話。張家文到傳達室接電話,恰巧是徐奎打來的,張主任,你快來吧,出大事了,老董家偷了青蛇溝的木耳給抓去了,我沒法處理。

階級斗爭新動向!這是張家文腦袋里第一個冒出來的句子。

看到公社副主任張家文蹬一輛自行車滿頭大汗地趕來,徐奎惶恐地說,家文主任,我實在沒法處理,一個是我現(xiàn)在的群眾,一個是我的老家,她不承認,我向著哪邊都不好,只有麻煩您跑來。

誰讓我管你們這一攤兒呢,一起到村里去吧。

村辦公室,桌上放著半筐濕漉漉的鮮木耳。一個散亂著頭發(fā)的中年婦女向他撲來,張主任大兄弟,這是撿的,不是偷的,要是偷的,天打五雷轟,有幾口兒死幾口兒。

一個扛槍的民兵向張家文說了他怎么在山上抓住的。張家文說,人贓俱獲,沒有什么可說的,多帶幾個人,咱們到她家里看看吧。

扭頭對徐奎說,徐哥,你也去。

徐奎猶豫了一下說,我,我就不去了吧。

徐奎借口腰痛沒有同行,這使他后來脫了干系。

老董家窮得真正是家徒四壁。屋里轉了一圈兒,實在沒有一點兒值錢的東西,也就是無法執(zhí)行處罰。走出屋外到院子里一看,豬圈里有一口半大豬,張家文眼睛一亮,把這口豬趕走!

兩個民兵放下槍就進圈抓豬,豬尖利的叫聲全村人都聽到了,都跑來看,這使得案發(fā)后有了眾多目睹證人。大家眼見著老董家沖進屋里拿出藥來,她把手掌里一些白色粉末舉到張家文眼前說,張主任,一只豬不夠,還有一個人,你一塊兒拿去吧!

你別來這一套,你吃吧,你死了輕如鴻毛!張家文擲地有聲。

老董家一仰脖子把手中的白色粉末拍進了嘴里,立刻倒地,口冒白沫。眾目睽睽。

這藥學名叫氰酸鉀鋁,本是一種淬火用的工業(yè)化學品,山里人用它來毒野雞,只要野雞誤食,飛都飛不起來就倒地死亡。這藥只是把野雞的食道燒壞了,所以對人無毒性,可食。

張家文見狀大驚,顧不得身份撲上去就用手從嘴里向外摳,緊趕慢趕,地下的人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人命關天,即使在那種時期。木耳拿去公安局檢驗,如果檢驗結果是偷的,那就是畏罪自殺,張家文不會有多大責任。如果不是偷的,是樹林里撿的,那就是冤案了。檢驗結果很快就出來,木耳是撿的。

多年之后,我跟公安局長談起這事,問他怎么敢在那種時期做出這個結論?他說,這很簡單,山上撿的木耳跟木耳營里的木耳完全不一樣。我恍然大悟,我也在樹林里撿過木耳,撿來的木耳當然是七大八小,不會一般兒大,還會夾雜著草屑、爛樹葉子,很不干凈。而木耳營里長出的木耳要整齊干凈得多。那時候還沒有普及木耳菌種,生產(chǎn)隊只是把柞樹伐倒收集到一個山坡上讓它們自己生出木耳來,這地方叫木耳營。木耳營并沒有專人看守,民兵抓住老董家并不是在木耳營,是在一條山上的小道。眾所周知的那個相聲,一個釣魚愛好者,每天早市去買來一些魚假裝是釣的,哄他老婆。被一個內行看到了說,釣來的魚怎么會一般兒大?這不“一般兒大”就是鐵證。張家文怎么就沒看出來?他或是太粗心,或是鬼迷心竅。用徐奎的話是張主任太心急了。向上爬的心太急了,急于做出政績。

那個女人生了四個女兒,兩個兒子,最小的兒子還不到一歲。她一沖動走了,撇下一個破爛不堪的家給老董熬日子。老董的下半輩子就在不停地上訪告狀,最遠到過省城哈爾濱。張家文正興旺的仕途戛然而止,記大過處分,副科級直到退休。老董不依不饒地上訪告狀,認為老婆一條人命就換來一個記過處分,太輕,不甘心。如果在今天,給他一些經(jīng)濟上的補償也許就了結了,但當時絕對沒有經(jīng)濟補償這一項。于是他也受熬煎,張家文也受熬煎。他們的下半生就這樣過了。

十二

本來毫不相干的兩件事情,但老董家一死,老太太王金花看了那可憐的一幫孩子,回來就改主意了,對老蓋說,隨你去折騰吧。

蓋福到我們礦上來干了。村里人叫慣了不好改,大家一時都改不過來,連生產(chǎn)隊長分派活兒時都還叫徐福。也許到新環(huán)境容易改些。我也感覺叫他蓋福有些拗口。我們倆用一個小礦車向外推石頭,我悄悄問,伙計,你覺得我叫你徐福還是蓋福好?

唉,都一樣吧。

這不行,伙計,以后誰叫你徐福你就當沒聽見一樣,不答應才行。你一樣答應,永遠不會改過來。

叫你的名字你能裝作聽不見沒任何反應是件很難的事情。公安人員就常用這辦法猛然大喝一聲嫌疑人的名字,只要對方有反應就斷定是要抓的罪犯了。蓋福沒聽我的話,叫徐福他仍舊答應。

有一天老蓋給我盛菜湯,叭的一聲差點兒把我的碗打掉,他沉著臉說,你叫啥呢?怎么叫的?

我一驚,知道他聽見我叫徐福了。蓋福蓋福,蓋福蓋福!記住,記??!

生產(chǎn)隊來一幫姑娘小伙子來找水喝,我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們走近,果然沒進屋就大呼小叫著,徐福,徐福!老蓋目眥盡裂地沖出來擋住,滾!都給我滾!滾!

做好早飯,用報紙卷一支又粗又長的煙,坐在房后的石頭上一邊吸著一邊看著那座木板橋,等他一米八的小崽子過橋來上班。我也常和他一起望著河上的那座小橋,希望她能從橋上走過。牛車緩慢地從村子里出來,吱吱嘎嘎地向河邊行進。只要徐福一過河,老蓋就麻利地站起來轉身進屋,或拿出一條炭火上烤好的小魚,或取出一小包餅干,往徐福懷里一塞嘟噥道,你剛下井,不能和他們一個樣,要多吃東西。他別過頭去不看徐福,但時時留意著那邊的動靜,只要徐福吃完,他立刻就把洗凈烘干的包腳布和下井的工作服,雙手捧到徐福面前,看他穿戴好下井去。我們的包腳布是從來不洗的,下井的工作服一年也不見得能洗一次。

俺求大伙兒了,記住,小崽子叫蓋福,叫蓋福。

十三

青蛇溝河安靜地流淌著,灌溉著兩岸的水田,水田的土質很肥沃,黑油油的。我猜想這是火山灰形成的土壤,因為兩岸的山都是那種有著蜂窩的巖石,據(jù)說這就是一種火山巖。我這一生只在青蛇溝生過一次那種病,像我這樣一個呆板冷漠的人竟然跑到人家姑娘房后去唱歌,還是夜里。大約是看西方小說受的毒害吧?我記得清楚,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坐在一堆很高的柴垛上,唱啊唱啊,悲傷得要流淚。雪山啊,閃銀光,雅魯藏布江啊翻波浪……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手拿碟兒敲起來,小曲好唱口難開……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歌兒都可以唱出很悲的調子。那些悲傷好似鴿子撲棱棱從嗓子眼兒里向外飛。很亮的月光照在她家的草房頂上,我希望她能聽見我唱歌,指望她能被打動出來見一面。萬沒想到她推開窗就罵,丟死人了。在徐奎的老家發(fā)生這種事情當然也丟他的臉,他的惱怒是可以理解的,他要趕我回老家,我回家怎么向父母交代?說是因為流氓行為被開除了?幸虧王金花老太太給擋下了。她比老蓋應該大十多歲吧?和老蓋同一年死的。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青蛇溝離開小煤礦了。離開青蛇溝的第二年我又見過那個姑娘,偶然在供銷社門前遇見她了,當她走進供銷社門里時,我腳下的地忽然塌陷了,我緊緊地倚靠到墻上,一動不能動,幾乎呼吸都困難。我感覺到她就在我緊倚著的墻那一邊呼吸。我掙扎了一陣子才恢復正常,精疲力竭地慢慢走開。

多年之后,我甚至覺得我一直連她的樣子都沒看清楚。當你老想一個人的時候反而會把她的影像模糊起來。那次我拿一個單反相機,興沖沖地跑到青蛇溝找她,目的很明確,就是拍一張她的照片。她沒在家,她的孩子告訴我,媽媽去后山收綠豆去了。我向后山爬去,她背一個背筐正下山,背筐上面還露出一些綠色的葉子。我半路上攔住她說,我給你照一張相。她一抬頭,剎那間也認出我,吃驚地說,不不,俺從來不照相。我不由分說按了快門。沒來得及對焦,拍了兩張都不清楚。我很后悔,帶一個不用對焦的傻瓜相機就好了,只想把照片拍得好一些,沒想到人家根本不想讓你拍。那次我應該算是真正欺負她了。我已經(jīng)在縣里是文化局干部,不再是盲流。鳥槍換炮,小人得志啊。

直到今天,看著我的兒子,我有時還會想,如果她當年跟了我,我和她的兒子會是個什么樣子?我和她一起生活是怎么過的?

她是文盲,她一個字都不認識。

十四

他堅定不移地要給徐福改姓。這個念頭到死都沒放棄,咽氣的時候拉著徐福的手說,你姓蓋啊……他固執(zhí)。像我的鄉(xiāng)親老龔頭兒從來就沒有想要王麻子改姓。王麻子也從來沒懷疑過老龔頭兒是他親爹。

老蓋當然是把他的秘方傳給了徐福,盡管沒人叫他蓋福。只是青蛇溝的蛇漸漸少了,所有山區(qū)的蛇都少了,被蛇咬傷的人也少了,徐福并沒有掙到什么錢。大家也漸漸把徐福有治蛇秘方這碼事給忘記了。徐奎也曾經(jīng)答應了徐福改稱蓋福,但是他改不了青蛇溝大家的習慣。大家依然叫他徐福。在某些事兒上眾人的習慣力量是很可怕的。

十五

沒有比廢棄的煤礦更凄涼的了,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了下光禿禿的矸石堆。讓妻子在下面等我,我爬上了高高的矸石堆,原來的井口已經(jīng)坍塌,長了一些艾蒿。誰能相信這下面當年曾經(jīng)有無數(shù)的年輕人在里面揮汗如雨地勞作過?多少人的青春年華都深深地埋葬在這土層下面了?;秀遍g,地層下面仍舊熙熙攘攘。正是盛夏,青蛇溝河川一片翠綠,兩邊繁茂的山林在陽光下籠罩著淡淡的一層藍色煙靄。多么熟悉的風景啊。河對岸的村子擴大了許多,已經(jīng)沒有一間草屋,全部換成了紅色的瓦房。老蓋死去多年了,徐奎也死了。不知道徐福過得怎么樣?他到底也沒改過來吧?

說是意外,也算不上意外吧?統(tǒng)共這么小個村子。我和妻子在村中十字街遇見她了。她也看見了我,我稍稍落后一步,在妻子后面又回頭看去,她也在原處呆呆地看著我們。不知道她過得如何,我心里還是有一種酸楚。

有一天忽然接到了個陌生電話,那頭兒開口就說,你是孫哥吧,我是徐福呀……老蓋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他自己都聲稱還是徐福。他說他的孫子要上小學了,這是二胎,女孩子已經(jīng)十二歲了,又要了這個男孩兒。他說他做了個夢,夢見了老蓋,老蓋說這孩子一定要姓蓋,否則不好養(yǎng)活。他嚇壞了,他說,孫哥,我從來沒夢見過他呀。我這孫子要入學了,忽然夢見他了,你說怪不怪?他想弄清楚孫子到底應該姓徐還是姓蓋,從小改過來就容易了,免得像他和他兒子一樣改不過來。他聽說現(xiàn)在哈爾濱有了DNA鑒定技術,很容易判斷是什么血緣。

我驚呆了,他也老了,他說話這種蒼老的聲音和那固執(zhí)的語氣完完全全就是當年的老蓋!年輕時就有點兒像,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完全一樣了。在他說話的這段時間里我并沒有認真聽,我眼前出現(xiàn)的不是那個徐福,而是眉骨高聳的老蓋,死去已經(jīng)多年的老蓋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當年徐福對自己的血緣也不是很確定,在改姓這件事上也就不是很努力,現(xiàn)在輪到自己的孫子的姓了他忽然堅定起來,要弄明白自己的身世。我毫不遲疑地告訴他,你不用去做什么DNA鑒定,你就去讓孫子姓蓋,只要兒子是你的親兒子,孫子是你的親孫子。

這當然沒問題,他說,可是老師會問親孫子怎么要姓蓋不姓徐我說不明白。

我說,這種事情我也不清楚,大約做那種鑒定要花很多錢,你不一定能拿得出。再說,你爸老蓋的尸骨不是已經(jīng)火化……

沒有沒有。那頭兒說,是埋的。

你別犯傻了,你折騰不起。你不能把你爸的棺材再挖出來去檢驗,這又不是什么命案。就姓蓋,你就姓蓋,你兒子就姓蓋,將來你孫子姓蓋,聽我的話,不會錯的。

那頭兒還在猶豫,我忽然對他說,我有一個辦法,現(xiàn)在,你對著電話跟我說,小崽子,小崽子吃飯啦,小崽子,小崽子吃飯啦,連說十遍,不,不,連說二十遍。

什么意思?

不要問,照我的話說,說完你就知道該姓什么了,開始說。

他開始說,我按下錄音鍵。開頭有點兒結結巴巴,三遍之后越來越順,完完全全是老蓋的聲音了。他說完之后,我說,你聽著,給我認真地聽著,我放一遍錄音給你聽。我把錄音放給他聽。他聽完了,我問,怎么樣?

他哽咽了,讓我想起那個遙遠的晚上,老蓋蹲在一叢灌木的陰影里發(fā)出一種不像哭又不像叫的古怪的聲音,現(xiàn)在,電話里傳出的就是那種聲音。半天他才說,我知道了,知道了,感謝你,感謝孫哥!

責任編輯 ?韋健瑋

猜你喜歡
徐福青蛇金花
徐福山繪畫作品
齊魯藝苑(2022年1期)2022-04-19
故鄉(xiāng)的金花茶
徐福,中韓間兩千年不衰的傳說
戲曲藝術中“青蛇”形象研究
當國歌響起
“中國故事”系列(二)白蛇傳說,最憶是《青蛇》
金花
“小青蛇”
五朵金花
宿州市| 休宁县| 荥阳市| 县级市| 宜章县| 泸溪县| 东阳市| 古浪县| 皋兰县| 武定县| 仙桃市| 迁安市| 天全县| 太仆寺旗| 甘泉县| 新余市| 邵阳县| 繁峙县| 祁门县| 古丈县| 大埔县| 成安县| 鄂尔多斯市| 随州市| 崇阳县| 济宁市| 淮滨县| 南召县| 深州市| 洛川县| 宁南县| 湄潭县| 黑河市| 门源| 宜章县| 图片| 宁阳县| 盐边县| 泰来县| 崇明县| 揭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