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
深秋的小鎮(zhèn),天空是明晃晃的藍,爺爺坐在臨河的石屋里,一身灰色對襟薄衫。
爺爺今年94歲,一個人在世上快要走過百年,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總是對奶奶說:“我還想多活幾年。”奶奶說爺爺:“能活到這把年紀已經(jīng)不錯了,想那么遠干嗎?”爺爺摸摸胡子,張著沒牙的嘴,呵呵地笑了。奶奶比爺爺小一歲,93歲,卻比爺爺瘦弱多了,小小的個子,駝著背,喜歡穿一件藍色粗布馬甲。
春天的時候,龍浦河里的水清凌凌的,奶奶把門前的石子路清掃得干凈極了,然后一個人坐在那里剝蠶豆。蠶豆碧綠綠的,放在白瓷盆里,白色配著這抹嫩綠,映出鮮美的色澤。一群小雞圍著奶奶,爭搶偶爾掉下來的小蠶豆,爺爺看著奶奶剝蠶豆,也不過去幫忙,一個人悠然地坐在椅子上,戴一副老花鏡,看一本被他翻得發(fā)黃的醫(yī)書。爭食的小雞偶爾會跑到爺爺?shù)哪_邊,爺爺“嗬嗬”幾聲,就聽到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小雞又圍到奶奶的旁邊去。
爺爺年輕時是中藥鋪里的小學徒,自認為對中藥很懂,中藥的一些品性、作用,爺爺記得特別清楚。每次感冒吃藥,會把說明書看了又看,認為不可以吃的藥,他是絕對不吃的。奶奶就說他:“你這糟老頭,醫(yī)生的藥能毒死你嗎?”爺爺哼哼唧唧,握著那張薄薄的說明書,看著里面的蠅頭小字,就是不肯吃藥。爺爺說里面有黃芪、黨參,吃了不順氣,真是拗得很啊。
爺爺是無辜的,執(zhí)拗是他的性格,家人給爺爺買了一臺洗衣機,小天鵝的牌子,放在衛(wèi)生間,剛開始爺爺特別興奮,看洗衣機里的水嘩嘩地滾動著,洗滌、脫水,衣服干干凈凈的,曬干后還有著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后來,爺爺把洗衣機用一塊藍色的布簾遮蓋起來,爺爺說這洗衣機浪費水,一桶一桶的,嘩嘩地流,心疼著呢!他更愿意去河里打水洗衣,籃球改裝的小桶被爺爺攥在手里,一根繩子細長細長的,“咚”的一聲,爺爺把桶投到河里,河水蕩起一陣漣漪,從河里提上來,水會灑出去好多,但爺爺卻開心極了,一個人不停地打水、提水。奶奶說他“背時人、吝嗇鬼”,爺爺也不答話,洗衣服就是不用洗衣機。
爺爺喜歡把衣服泡在那個大木盆里,盆里蓄滿清涼的河水,衣服被水浸透后,用肥皂把衣服的邊邊角角都抹上,然后用刷子刷,先是慢慢地刷,直到泡沫把衣服涂滿才用力刷,白色的泡沫輕飄起來,爺爺這才把衣服重新浸在木盆里,用手不停地搓著,直到水里沒有一點泡沫,擰干,抖開,曬在河邊的那根繩子上,風吹過來,衣服在陽光下呼呼地飄動著,爺爺做這件事是非常的認真,你絕對看不出這是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看著爺爺把曬干的衣服平放在桌上,然后彎腰認真細致地疊起來,暮光里的剪影特別讓人感動。
初一、初六是小鎮(zhèn)趕集的日子,龍浦河成了熱鬧的場所。大清早河里會有船只來往,吱呀吱呀的搖櫓聲,驚醒了兩岸的居民,木匠鋪會把做好的凳子、椅子、扁擔、籮筐擺放出來,箍桶匠、修鎖匠也挑著擔子出來了,打鐵匠的火爐紅紅的,裸露的胳膊閃著油亮,那個算命的瞎子阿公提著一只鳥籠也來了。這一天,爺爺是興奮的,他會早早坐在門口,跟趕集的人打著招呼說著話,有時也會站在隔壁的木匠鋪里,看他們認真細致地雕刻著,把那么一根粗糙的木頭鑿出美麗的刨花。直到集市散去,奶奶做好飯,爺爺才會移步回家。
爺爺奶奶的年齡加起來有187歲,這在小鎮(zhèn)還是很少見,龍浦河兩岸的鄰居有的老伴兒早沒了,孤獨地一個人生活著。有的雖然相依著,比起爺爺奶奶還是小那么幾歲。冬天的時候,街上的梧桐葉寂寂地飄飛著,小鎮(zhèn)漸漸冷起來了,爺爺穿上爸爸當兵時給他的那件軍大衣,整天窩在家里,很少出門了。一天黃昏,爺爺突然聽到隔壁忙亂的腳步聲,那種聲音讓爺爺心慌,出去一問,才知鄰居爺爺生病了,家里人正忙著送醫(yī)院呢。夜幕里,醫(yī)院救護車的聲音有點刺耳。一小段日子后,一直沒見那位鄰居爺爺回來。爺爺每天若有所思,我不知他在思考什么,直到有一天,爺爺看到鄰居家一臉凄然,門口椅子上放著那個暗紅色的盒子,才喃喃地念著:“怎么躺著躺著就像煙一樣沒了呢?”爺爺看著看著就老淚縱橫。那盒子四四方方的,沒有特別裝飾,冷冷的,上面罩著一把黑傘,是遮另一個世界的風霜雪雨吧。他不停地嘆息著,人死了,就剩下這么一點點灰,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接連好幾天,爺爺沒有了往日的神采,他歪坐在那把舊舊的竹椅上,椅子的藤條泛著暗亮的光,這光亮襯著爺爺?shù)哪槪尃敔斂瓷先ヌ貏e蒼老。這個時候,奶奶不同于爺爺,奶奶就會說,人都是要死的,我們都活這么久了,還怕什么死啊,眼一閉,腳一伸,就是一世啊。爺爺不說話,看著屋前的河水沉默著。
不久,爺爺病了,吃什么吐什么,奶奶慌了,打電話把姑姑、伯伯們都叫來,爺爺躺在床上,眼神無力。伯伯說去醫(yī)院吧,爺爺執(zhí)意不去,他說想明白了,反正都要死的,這把老骨頭沒什么可怕的。他說這話時,其實是半真半假的,伯伯他們清楚爺爺?shù)南敕ǎ谑?,也沒等爺爺說更多的話,就把爺爺送去醫(yī)院,掛了幾天的針,吃了幾服藥,爺爺?shù)臍忭樍锪耍堃渤缘孟铝?。從醫(yī)院回來后,爺爺突然悟透了似的,不再沉默,不再無言,整天開開心心的,還莫明其妙地愛上了看電視??吹胤脚_的講白搭,那些家長里短、古話老話,一字不漏地聽著,看到開心處,會一個人張嘴開心地笑著,那么開心。
我知道爺爺是想開了,死亡其實也沒什么可怕的,重要的是當下,只要爺爺開心地生活著,就是我們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