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獻花
決定送母親去敬老院。真不知是誰的主意。當然,姐妹中有反對的,有支持的,也有保持中立態(tài)度的。
母親已經(jīng)不能下床走動,躺在床上,自己不能翻身,不能大小便,不能坐立,不能自己吃飯,唯一能動的就是她的嘴,醒來時能說,能吃,也沒任何疾病,就這樣老了,老得身邊離不開人。
我們姐妹都有家庭、工作、孩子,誰能這樣一刻也不離地守候在母親身邊,侍候母親呢?當然,我們想到了保姆,保姆也請了,年輕人嫌母親臟,年老一些的,又有各種老年病,人家不同意不說,連我們自己也擔不起這個責任。開始說姐妹輪流侍候,這樣我們姐妹同意,父親不同意,父親說,我們一把老骨頭了,光來回顛簸就把俺這身老骨頭給弄零散了。我們一致想到二姐,二姐的工作性質(zhì)是臨時工,能隨時請假,可二姐也忙于掙錢養(yǎng)家糊口,很有些為難。在六姐妹一次次開家庭會議之后,決定送母親去敬老院,先是父親同意了,后來幾個姐也無奈地同意了。
三姐很是歉疚,一直說:“咱娘養(yǎng)活了咱們幾個,她從沒說累過,而我們幾個養(yǎng)活一個娘,還說累,沒時間,沒精力,總感覺對不起娘!”
誰說不是呢!我一直持反對意見,可又沒勇氣說:“讓娘回俺家,我侍候娘!”當然,這是父親最期待的結(jié)果。因為,父親母親從開始就一直住我家,只是,他們年齡大了,我一個人顧不了,孩子小,我得上班,丈夫又不在同城上班。
大姐說:“人家敬老院很敬業(yè),也很干凈,她們村里×家老人在那里,吃得好,侍候得好。”
二姐說:“都看新聞了,老人不聽話,人家還打呢,打得老人哭得哇哇叫。”這種矛盾心理我們姐妹都有的,心里歉疚了就用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勸慰自己。
終于,一個春日暖陽的上午,我們姐妹來到了縣城邊一家敬老院,紅色大門上,很耀眼的燙金大字“幸福家庭敬老院”,大門緊閉。我們敲門,里面沒有聲響,再敲,還是沒有聲響。
五姐打了電話,說是同事的親戚辦的敬老院,又有優(yōu)惠什么的,幾分鐘之后,大門才開。一位六十多歲的大伯開的,他臉上毫無表情,只問我們:“有事嗎?”
“我們來看看,想送一位老人!”
大伯“哦”了一聲,又重新用大鎖從里面鎖了門。我問大伯:“大白天還鎖門?”大伯說:“有(老)人不聽話,只想著回家?!?/p>
我想到幼兒園老師說的話,孩子真不聽話,只想回家。五姐同事的母親也是,不吭聲就走出大門,本來想回家呢!不料迷路了,一直走到臨近鄉(xiāng)里。家人著急,敬老院著急,全家出動,全敬老院的工作人員出動,還驚動了電視臺,弄了個尋人啟事,這才找到老人。
敬老院院子不大,中間好像是一塊菜地,綠瑩瑩的菠菜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格外新鮮。院子里只有房檐上幾只燕子嘰嘰喳喳,其他的什么聲音都沒有,盡管每個門前都坐著七十多歲的老爺爺,或者八十歲左右的老奶奶,他們都滿頭銀發(fā),核桃皮一樣的皺紋,渾濁的雙眼,看著院子中的任何一個地方,沒有表情,沒有聲音,像靜止的蠟像一樣。
見我們一行人來了,他們的目光也不為所動。敬老院負責人出來了,笑臉相迎,給我們介紹老人們吃得如何,說老人以清淡為主,大魚大肉是不行的,老人根本承受不了。
“他們每天都坐在這里嗎?”
負責人笑說:“不是。”負責人是四十多歲的男人,說話很是圓滑,我們問不同問題,他總能答得頭頭是道,總能把我們的各種疑慮解釋得很到位。“當然,老年人也要活動筋骨,于是就教他們做廣播操,教他們種菜,有象棋,有唱戲的,還有電視?!比缓螅撠熑祟I(lǐng)我們?nèi)タ疵總€房間。
我們走到每個房間前都能聞到一股尿臊的老年味道兒,他們凌亂的床鋪,他們不整潔的穿衣,很是讓人失望。
“在這里習(xí)慣不?”我問那位把目光移到我們身上的老人。
老人笑答:“想家!”老人大概七十多歲,身體還算健朗,因為她在幫那位年齡大一些的老奶奶梳頭。老人又笑說:“前天孫子來看她了,還給她買了好吃的,就想回家。”
我問:“您身體可以,怎么不回家?!?/p>
她答:“兒子、閨女都在大城市打工,孫子、孫女也都在外地上學(xué),他們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
我想到那句心酸話:“我如果在家照顧您,誰掙錢養(yǎng)活一大家!”
有兩位老爺爺正在床鋪上下象棋,對我們的到來像沒發(fā)覺似的,很專心致志。那位沒牙的八十多歲老太太,滿頭銀發(fā)像一堆枯草,雜亂無章。上身只隨意穿了一件舊秋衣,下身完全光著,腿像兩根枯萎了的細小樹枝。頭被細長的脖頸支撐并左右晃動,像隨時要掉下來的木偶,很讓人擔心。沒有牙齒的嘴張著,想要說話又說不出的那種,只有渾濁的眼神傻傻地望著我們。
“她年齡大吧?”我問負責人。
負責人滿臉尷尬,向我們解釋:“她大小便失禁,為了不洗那么多衣服,就不給她穿衣服——”后面的話我沒有聽完,只是一顆心越是沉重。
母親當然怕去敬老院,以后她再不配合吃飯,不配合坐起時,就嚇唬她:“不吃飯,送您去敬老院!”
母親即刻膽戰(zhàn)心驚地哭喊:“咦,我不去,我聽話!”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