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麗敏
一
汪一琛在大悲院取了情報,直奔丈夫白瑞軒地處東北角的“永盛貿(mào)易公司”。自盼盼一個月前從日本回到天津,住進白公館,白瑞軒要求汪一琛每次取回情報,直接來這里。
進了丈夫的辦公室,汪一琛就告訴他,今天在大悲院看到了孔德龍,又說十幾年沒見了,還隔著一段距離,也許看花了眼。白瑞軒說應該是孔德龍,他已從郊縣調(diào)到天津警察局。
汪一琛問他怎么知道,白瑞軒說昨天孔德龍來過公司,滿身酒氣,名曰拜訪,實是炫耀升任天津警察局局長了,而且肩負看守一批戰(zhàn)略物資的重任。停頓一下接著說:“我們前腳接受‘盡快獲取日寇啟運戰(zhàn)略物資具體時間的任務,盼盼后腳就回國了。自她7歲東渡日本,這些年在那邊的一切費用,王四叔每年都如期將銀票交給孔德龍,匯給他日本的朋友,我們與她沒任何聯(lián)系,可她怎么知道我們遷居天津了,還直奔英租界的白公館?而陪她前往日本的張嫂,按她的說法,奶娘得知要回國過于激動,導致心梗猝死,說得通嗎?我們是天津淪陷后的第二年來津,那時嘉一9歲,嘉玉剛滿百天,五年來,跟孔德龍沒任何來往,不過他身為警察,想了解我們的情況很正常,那么她呢?孔德龍告訴的嗎?可昨天我告訴他那丫頭已回國時,從他反應看,他并不知情;王四叔那兒不會有紕漏,但為了穩(wěn)妥,我還是給四叔打電話核實了一下,他說近期沒人到白府走動。也就是說,我們天津的住址,她不是從白府得到的,也不是孔德龍告訴的。她回國了,孔德龍也調(diào)來天津,太巧了,同我們的任務有關(guān)系嗎?更不好理解的是,她一回來,立即被馬大夫醫(yī)院聘用?!?/p>
“她是東京帝國大學醫(yī)科學校的高才生,又有校長的推薦信,馬大夫醫(yī)院愿意要,也屬正常。”
“姑且這樣認為吧。哦,情報給我,先看情報?!?/p>
汪一琛從發(fā)髻里取出一個寸把長細紙捻,遞給丈夫。
關(guān)于張嫂,白瑞軒懷疑得沒錯,盼盼確實撒了謊。她們一到天津,張嫂就被特高科少佐井上太郎安排到日租界的一個大院子里。井上太郎是孔德龍的至交井上川蕻的兒子,盼盼的未婚夫。
孔德龍從白瑞軒那里得知盼盼回國的消息,第二天便去馬大夫醫(yī)院,與盼盼見了面。當年那個小姑娘,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動人,并且學有所長,孔德龍很是欣慰。盼盼離別家鄉(xiāng)十五六年,記憶里除了高大英俊的爹白瑞軒、疼愛她的奶奶劉淑貞、教自己讀書的汪先生外,最思念的,恐怕就是小時候經(jīng)常悄悄到白府看望她的德龍舅舅了。在她心目中,盡管德龍舅舅不如爹高大魁梧,但他白凈俊朗,衣著講究,跟她說話總是笑瞇瞇的??墒畮啄旰笤僖?,他卻再也不是記憶中那個白凈俊朗的男子了。他氣色灰暗瘦骨嶙峋,如果不是那身警服撐著,跟街頭乞丐沒什么兩樣??椎慢垎柵闻尉洗ㄞ珊?,張嫂是回老家了還是也住在白公館。盼盼難過地告訴說,井上川蕻和張嫂都過世了,井上川蕻逝于車禍,奶娘死于心梗。還說要不是他們都不在了,自己也不會回來??椎慢埪犃T悲從心來,感嘆生命無常。
這之后,孔德龍經(jīng)常約盼盼小聚。一次見面,盼盼突然說,您才是我的親生父親,對不對?孔德龍一怔,隨即笑她像小孩子,凈瞎說。盼盼說:“我沒瞎說,剛上大學那年,一次和太郎哥哥出去玩,他說漏了嘴?!苯又?,她就把當時井上太郎說過什么,自己怎樣去向井上川蕻和奶娘求證的細節(jié),對孔德龍敘說了一番。最后,盼盼說:“雖然川蕻伯伯和奶娘都說我是白家子孫,但我知道,他們都在說謊?!笨椎慢垙妷簝?nèi)心的酸楚說:“當年,國內(nèi)軍閥混戰(zhàn),百姓提著心度日,你爹為了你能在個好環(huán)境中成長,再三考慮,下決心送你去日本。我在日本留學時,與川蕻君志趣相投,還救過他的命,所以我們是莫逆之交、肺腑之交。你去日本前,我給他寫過一封信,記得信中有這樣幾句話:……孩子到日本后,要住您家里,您就是她的監(jiān)護人,要把她當成我的孩子對待,我的孩子也是您的孩子。也許太郎看到過這封信,斷章取義了。傻丫頭,你也不想想,誰會送一個跟自己沒血緣關(guān)系的人出洋,那是需要大把真金白銀的。”盼盼說:“從記事起,我就喜歡爹,總想和他親熱,可他對我總是冷冰冰的。奶娘說,爹內(nèi)熱外冷,可他對嘉一、嘉玉怎么內(nèi)外都那樣熱?您是舅舅,卻讓我感受到了父愛,是您彌補了我心中的缺憾。告訴我,我是誰?您又是誰?”孔德龍說:“你是白瑞軒的女兒白盼盼,我是你的表舅孔德龍?!?/p>
白瑞軒還在燕京大學讀書時,為了給身染重病的父親沖喜,與由父親指腹為婚的保定府唐家千金完婚。唐小姐長他一歲,是保定府方圓百里的美人,性情十分溫婉。成親當晚,唐小姐向白瑞軒坦誠地吐露了一切:她說自己和表哥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并私訂了終身。她告訴他,表哥是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的軍人,因為優(yōu)秀,被政府選派到日本軍校學習,赴日前夕,他們的生命合在了一起。就在發(fā)現(xiàn)身上有了表哥的生命延續(xù)時,白府要求馬上成親沖喜。她說如果不是有了表哥的血脈,她會選擇了卻自己。為了保住體內(nèi)的小生命,她嫁入白府?;楹蟮诙?,白瑞軒跪別父親,返回京城,以后很少回家,即使回來,偶爾住一宿,也是躲過家人耳目,在書房過夜。
唐小姐對表哥日思夜想,終于思念成疾,盼盼6歲那年撒手人寰!臨終前,她給白瑞軒寫了一封長信,感謝他對自己的優(yōu)容,并將女兒托付給他,懇請他將孩子撫養(yǎng)成人,接受良好教育;希望他對孩子的身世保密,以免遭受白眼。她的托付,白瑞軒都做到了:一直把盼盼當成自己的千金撫養(yǎng),讓她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為使她接受良好教育,不惜重金從京城聘請了家庭教師。他為她提供自己能提供的最好條件,但就是親熱不起來。他也嘗試著去愛她,不止一次地勸自己:孩子無辜,要給她愛;可一想到她是她娘和另一個男人結(jié)的果,卻要喊自己‘爹,還要說是白家的苗,他心里就像吃了蒼蠅,說不出的膈應。
白瑞軒看過情報,沉思不語。汪一琛問是不是日寇啟運物資的時間還沒著落,白瑞軒點點頭,接著告訴妻子,組織已經(jīng)查明,盼盼就是上次情報上說的日軍最高統(tǒng)帥機關(guān)派津執(zhí)行運送戰(zhàn)略物資回日本的特使井上櫻子。一時間,汪一琛心里五味雜陳。1926年3月末,她因白府一則招聘啟事,從京城到了直隸白口鎮(zhèn)白府,做了6歲盼盼的家庭教師。如今學生淪為祖國的敗類,她心中有說不出的悲哀。一個月前,盼盼童話般的出現(xiàn)在白公館時,汪一琛望著亭亭玉立的姑娘,高興得什么似的。而此刻,她說話聲音都有些顫抖:“繼續(xù)把她留在家里嗎?”
“當然,否則會打草驚蛇。一琛,不要過于緊張,我們處處小心就是?!?/p>
汪一琛說自己不擔心別的,就是擔心孩子們。白瑞軒說:“延安來接白區(qū)工作人員子女的同志,明天到天津,上次那份電報上通知的。怕你知道早了情緒反常,就沒告訴你。等會兒回家見了她,可不能露‘馬腳!”
汪一琛高懸著的心放下來,玩笑地說:“這回我算明白你為什么不教我用《古文觀止》翻譯報文了,怕我知道秘密。”
“你錯了,不是我不教,是紀律不允許。有時,我可以將報文內(nèi)容一字不落地告訴你,卻不能教你使用《古文觀止》,我沒那個權(quán)力?!?/p>
汪一琛說跟你開個玩笑,你卻上綱上線。白瑞軒柔聲說:“一琛,你只是一名基本群眾,卻一直在為黨的事業(yè)出生入死,我必須代表黨組織,對你說聲‘謝謝!”
“我深愛著你,深愛著我們的國家!為自己深愛的人、深愛的國家做事,需要謝嗎?如果非要說的話,也應該我說,我要感謝黨對我這個黨外人的信任!”
白瑞軒雙手搭在妻子的肩上,說:“一琛,組織不吸納你入黨,完全出于安全方面的考慮。你不在黨,萬一遇到什么事情,組織通過某些渠道和關(guān)系,斡旋起來就容易些,這一點希望你理解。”
“我知道!只要能為黨做事、能為你分擔什么,在不在黨不要緊。”
“一琛,娶了你真是我的造化。為了早日把日寇趕出中國,為了下一代能夠在自己的國土上自由地生活,我們現(xiàn)在苦點兒累點兒,值得?!?/p>
汪一琛深情脈脈地望著丈夫,說:“如果需要,我愿意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你追求的事業(yè)?!?/p>
她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可白瑞軒今天聽來,覺得特別不吉利。他埋怨她不該說這種話,要求她以后不許再說,又說:“我們要好好活著,看新生的共和國誕生,我堅信這一天不遠了?!?/p>
“瞧你,還唯物論者呢!‘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我們成親時,相互許下的諾言,我永遠記得,你也不能忘?!?/p>
“我永遠記得,一輩子也忘不了?!?/p>
“瑞軒,想好將電臺轉(zhuǎn)移到哪兒了嗎?”汪一琛問。
白瑞軒搖搖頭:“這個地方必須既安全,又方便我們隨時使用。轉(zhuǎn)移到哪兒呢?”他在地板上踱來踱去,幾個來回后,抬頭一瞬間,看到辦公桌后面靠墻那排文件柜,心忽然一動,興奮地雙掌一擊,“有了!電臺就轉(zhuǎn)移到這兒?!?/p>
“這兒?放哪兒,辦公桌上嗎?瑞軒你急暈頭了吧!”
白瑞軒指指里側(cè)的文件柜,說:“那個文件柜背面是個暗室,直接通到街對面,早些年為防萬一修的。我們平時就把電臺放暗室里。一琛,你和王棟馬上回公館,將電臺轉(zhuǎn)移過來?!闭f著,要按辦公桌上的電鈕。
汪一琛連忙制止:“先往家里打個電話吧,昨晚她值夜班,萬一現(xiàn)在回家了呢!”
“對對,還是你心細,我這就打?!卑兹疖幷f著,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下自家的號碼?;剽徱繇懥藬?shù)聲,沒人接電話。重又撥了兩次,還是沒人接,他放下電話,“家里沒人?!闭f著,按下了電鈕。
工夫不大,王棟走進來,白瑞軒對他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
夜色如墨,天高星稀。古老的天津城,日本巡邏兵皮靴踏在路面上發(fā)出的咔咔聲,使夜顯得更加猙獰。
雖然盼盼不是白瑞軒的親生女兒,但她娘是他名義上的原配,逝后也葬在白府墓地,與白府先人共享著身后哀榮;盼盼生在白府長在白府,7歲時為了讓她遠離戰(zhàn)亂,白瑞軒接受她生父——時任直隸郊縣警察局局長孔德龍的建議,送她東渡日本。萬萬沒想到,十幾年后她再回來,竟成了敵人。
夜幕下,一輛電偵車在英租界低速行駛。車內(nèi),井上太郎和盼盼的目光,在信號鎖定儀與技偵員臉上來回切換。今晚,自電偵車開進英租界,技偵員就眉頭緊鎖,這讓井上太郎和盼盼有種不祥預感。
忽然,技偵員將耳機摘下摔在工作臺上,用日語罵道:“真他媽的見鬼,那個信號就是不出現(xiàn),難道共黨搞電臺的人被雷劈死了!”
井上太郎的拳頭重重擊在汽車車廂上。
盼盼問技偵員:“電臺信號忽然消失,你估計是什么原因?”
技偵員說:“有可能是那天晚上的炸雷,使電臺內(nèi)部管子受損,但這類問題不難解決,換個真空管就成。如果沒有專業(yè)零部件,收音機上的二極管三極管可替代,這在天津不難做到?!?/p>
“那,信號為什么不出現(xiàn)?莫非他們真被雷劈死了?”井上太郎紅著眼睛問。
盼盼說:“不,他們活得好好的,應該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電偵車,因此采取無線電靜默;當然,也不排除他們已將電臺轉(zhuǎn)移。”
技偵員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說:“對呀,我怎么沒想到這層呢!櫻子小姐,真高?!?/p>
井上太郎朝盼盼豎豎大拇指,問:“下一步怎么辦?”
盼盼咬著細牙說:“他們不可能永遠靜默,更不可能轉(zhuǎn)移出這座城市。他們費盡心力建立起來的電臺,不會只當擺設!哼,他們跟我玩迷惑陣,我也給他們放煙幕彈?!?/p>
“這么說,你已有了對策。”井上太郎說。
“中國有句古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輛車繼續(xù)在英租界一帶監(jiān)測,24小時不間斷,并且要大張旗鼓?!迸闻翁匾鈱ⅰ按髲埰旃摹睅讉€字加重了語氣。
“24小時不間斷,還大張旗鼓?”技偵員有些不解。
“對!盡管以前我們只在夜間活動,但這種專用電偵車目標大,容易引起注意。如今既然他們察覺到了,這出戲還要繼續(xù)演下去。接下來,我們把信號鎖定儀裝在普通轎車上,監(jiān)測這個城市每個角落,明白?”
“嗨,櫻子小姐不愧是間諜之花,以后請多指教?!奔紓蓡T對盼盼贊賞有加地說。
二
一連幾天,盼盼都沒很好休息,昨晚回來得又晚,第二天早上該起床時,斗爭半天,頭也沒離開枕頭。小翠來叫她下樓吃飯,她先是不吭聲,后來被小翠執(zhí)著的敲門聲搞煩了,沒好氣地說,別敲了我不餓不想吃煩死啦。小翠只好悻悻下樓,告訴汪一琛大小姐盼盼不想吃。
白瑞軒朝妻子遞個眼色,汪一琛便離開飯桌上樓。她來到盼盼房間門口,輕輕敲了幾下,隔著門板問:“盼盼,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進來一下可以嗎?”
工夫不大,里面?zhèn)鱽硖咛咛ぬさ哪_步聲。門開了,盼盼身著睡衣頭發(fā)蓬亂,睡眼蒙眬地將汪一琛讓進屋。
汪一琛問她是不是不舒服,盼盼走到床邊一頭趴在床上,慵懶地說:“沒不舒服,就是累、困,不想動。昨晚那個手術(shù)做了四個多小時,凌晨一點多縫完最后一針,回到家都三點多了。我實在太累了?!?/p>
汪一琛想著這個看上去單純漂亮的姑娘,竟是高級間諜,不免打了個寒戰(zhàn)。她調(diào)整一下情緒,說:“工作強度大,再不好好吃飯,身體要垮掉的。要不把飯給你端房間來?”
盼盼兩只胳膊環(huán)住汪一琛的腰,撒嬌道:“人家不想吃嘛,先生你就讓我多躺會兒吧?!?/p>
汪一琛嘆口氣,說那就歇著吧,起身離開。
盼盼醒來時,已經(jīng)11點多,充足睡眠后,感到渾身舒坦許多。洗漱裝扮完畢,下樓來到客廳,見汪一琛坐在沙發(fā)上織毛線。
“先生!”盼盼親熱地喊了一聲。
汪一琛放下手中的活,說:“睡夠啦?要是再不起來,我就去打你屁股了。”
盼盼咯咯笑著,在汪一琛身邊坐下,摟住她的肩膀:“我真希望您打我一頓屁股呢。”
“你小時候功課那么不用心,我都舍不得打,現(xiàn)在就更舍不得啦。你早飯沒吃,中午我讓小翠多做了倆菜。唉,現(xiàn)在天津啥啥都缺,能買到的也就那幾樣東西,湊合吃吧。好吃歹吃要多吃點兒,你要是瘦了,你娘、太太,還有張嫂,在那邊都會埋怨我的?!?/p>
“先生,您對我太好了,我常想叫您聲‘娘,每次都到嘴邊了,就是叫不出口。這個字在我生活中,消失的時間太長了。”
盼盼這幾句話,有做戲成分,但也有點真實。自從來到白公館,汪一琛對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然而,她骨子里早將自己當成日本天皇的子民,把能為大日本帝國效力視作最高榮耀。她這一刻的情感流露,就像曇花,只瞬間開一下。
汪一琛注視著盼盼,下意識地發(fā)出一聲輕嘆。盼盼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剛要問她為何嘆氣,卻見白瑞軒同兩位穿著講究、氣質(zhì)不凡,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的男女,談笑風生著走進來。
汪一琛連忙站起身來,款款迎上去。盼盼也站起身,但站在原地沒動。
汪一琛在距丈夫他們兩步之遙處駐足。望著那位鼻梁上架金絲眼鏡、上唇蓄整齊黑胡子的男士,她的心像被什么牽扯了一下。這個人的眼神如此熟悉,在哪兒見過?
就在汪一琛愣神的當口,白瑞軒說話了:“一琛,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在燕京大學讀書時的恩師和師母——李先生、李太太,他們從英國回國探親,專程來津看望我們?!庇纸o李先生、李太太介紹汪一琛,“學生的內(nèi)人——汪一琛?!?/p>
汪一琛彎腰施禮,熱情地與客人寒暄。
白瑞軒進門第一眼看到盼盼在場,心咯噔了一下,但馬上有了主意。他介紹完妻子,又指指盼盼,對李先生、李太太說:“先生、師母,這是學生的長女盼盼,不久前剛從日本回國,在馬大夫醫(yī)院供職?!?/p>
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陰影,從李先生臉上掠過。他目光溫和地望著盼盼,連聲贊嘆道:“太漂亮了。瑞軒,你好福氣呀,年紀輕輕的,孩子都這么大了;不像我們,將近半百了,膝下無一子嗣?!?/p>
“先生這樣說,更讓學生慚愧。瑞軒胸無大志,只囿于自家這方小天地;而先生將全部精力,用于教書育人、學術(shù)研究上,桃李滿天下,成果譽全球?!闭f著,將目光轉(zhuǎn)向盼盼,“來,見過李伯父、李伯母?!?/p>
盼盼落落大方地走過來,給二位客人分別鞠躬、問好。李太太拉起盼盼的手,笑容可掬地說:“大小姐真好看,要是年齡小點兒,我就奪瑞軒之愛,把你帶走,給我們做女兒。”
“謝謝伯母抬愛。”盼盼羞澀地低下頭。
白瑞軒和李先生趁大家不注意的當口,飛快地交換了下眼色。接著,白瑞軒一伸右手,請大家坐下聊。
待大家一一落座,白瑞軒說:“先生、師母不期而至,給了學生一個意外驚喜!只是現(xiàn)在天津什么都被日本人控制著,市面上能買到的物品很少,先生、師母只能將就一下,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p>
李先生說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見到你們。李太太也在一旁應和,說就是就是。
汪一琛端起茶幾上那把精致的英式茶壺去沏茶,盼盼懂事地站起來,從汪一琛手里接過茶壺,朝廚房走去。她在客廳通向廚房的拐角處停步,暗中觀察客廳的動靜。聽了一會兒,見他們一直抒發(fā)別后之情,這才朝廚房走去。
這位李先生就是李洪濤。1926年初冬,身為中共北方區(qū)委領(lǐng)導人的他,因叛徒出賣被捕入獄。白瑞軒精心策劃,將遭受酷刑的李洪濤從天津監(jiān)獄營救出來,悄悄帶回自家老宅——直隸白口鎮(zhèn)白府療傷,連生母般的奶娘劉淑貞都瞞著。白瑞軒出生時難產(chǎn),他一落地母親就過世了,是母親的陪嫁丫鬟劉淑貞用小米粥將他喂大。他讓李洪濤住進第三進院西廂房。白府第三進院最僻靜,是白府姑奶奶們回娘家時住的地方,有貴客來訪也住這兒,白瑞軒沒想到,奶娘把汪一琛安排在這進院東廂房。
那時,汪一琛來白府做盼盼的家庭教師已四個多月,而白瑞軒為了革命事業(yè)東奔西走,又半年多沒回來了。白瑞軒回白府后,在花園與汪一琛有過幾次偶遇,閑談中了解到,她是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學生,因參加反對軍閥賣國行為的‘三·一八學潮,被校方驅(qū)逐出校,無處棲身時,看到報紙上劉淑貞刊登的招聘啟事,試著發(fā)了一封應聘電報。白瑞軒心里清楚,由于自己總在半夜三更讓醫(yī)生來給李洪濤治療,汪一琛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西廂房住了人,并疑慮重重。
李洪濤由于失血過多,又找不到AB型血源,生命危在旦夕。為打消汪一琛的疑慮,白瑞軒決定將西廂房李洪濤的病情告訴她,當然對他的身份做了處理。汪一琛聽說需要AB型血漿,馬上表示愿意給病人獻血,因為她是AB型血。李洪濤的性命保住了,但由于傷勢過重,身體要徹底恢復,醫(yī)生說起碼需要休養(yǎng)兩個月。這時,白口鎮(zhèn)大街小巷貼滿通緝他的告示,白瑞軒又發(fā)現(xiàn)盼盼的奶娘張嫂在暗中監(jiān)視自己,決定將李洪濤轉(zhuǎn)移到白家在瑭河海邊的別墅。他希望汪一琛前去照顧。汪一琛便有了與李洪濤相處近兩個月的一段歲月。所以,剛才看到李洪濤的剎那,她覺得似曾相識。
這次,李洪濤一行六人分成三個小組,一組到上海,一組到北平,他這組到天津,主要任務是將這三地中共地下黨員的子女撤出白區(qū)。按照事先約定,三個小組于后天在上海聯(lián)絡站會合,然后走水路到香港,再經(jīng)香港去莫斯科。這次,李洪濤還給白瑞軒帶來一本《詩經(jīng)》,說延安指示,平時將這本《詩經(jīng)》置于家中最顯眼的位置,關(guān)鍵時刻有人憑此書跟他接頭。
中午吃飯時,李洪濤為嘉一、嘉玉離開天津做了鋪墊,與白瑞軒夫婦觥籌交錯時,說如今國內(nèi)時局混亂戰(zhàn)火不斷,自己和太太有意收嘉一、嘉玉為義子義女,帶他們?nèi)ビ?,等中國太平了,再完璧歸趙。
白瑞軒和汪一琛明白李洪濤這話是說給盼盼聽的,便講了些感謝的話,表示假如哪天天津真連一張課桌都放不下了,一定會叨擾先生和師母。用餐過程中,白瑞軒一直不動聲色地觀察盼盼的反應,見她始終在照顧弟弟妹妹,不是給這個夾菜,就是問那個想吃什么,間或跟嘉一耳語,根本不關(guān)心大人們談話的樣子,但當李洪濤講到帶嘉一、嘉玉去英國時,白瑞軒發(fā)現(xiàn)正跟嘉一耳語的她僵了一下。
吃罷午飯,盼盼對李洪濤夫婦說了些自己下午上班,不能多陪、請原諒之類的話,便出了家門。
盼盼前腳出門,王棟后腳也走出白公館。
一個小時后,王棟從外面回來,告訴白瑞軒,盼盼的確去了醫(yī)院,白瑞軒和李洪濤如釋重負。由于她今天倒休在家,他們一直思考怎樣將嘉一、嘉玉帶出白公館,沒想到午飯一過她就出去了。怕其中有詐,白瑞軒叮囑王棟跟蹤她。去上海的火車晚上八點半開車,李洪濤決定馬上離開白公館,到車站附近找旅店暫住,防止她來個回馬槍。
晚上盼盼下班回來,一進門便覺得氣氛不對,汪一琛坐在沙發(fā)上用手絹抹眼淚,白瑞軒坐在她對面垂著頭,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盼盼在汪一琛身邊坐下,輕聲問:“先生,怎么啦?”
汪一琛眼睛紅腫,看一眼盼盼,想說什么,又難過地將頭扭向一邊。
盼盼沖白瑞軒說:“爹,您怎么先生了,讓她這么傷心?!?/p>
白瑞軒頭也不抬地說:“我沒怎么她,她就是跟我慪氣。”
“慪氣也得有原因吧?”盼盼輕輕摟住汪一琛的肩膀。
白瑞軒說:“李先生、李太太覺得國家戰(zhàn)事頻繁,你弟弟妹妹在國內(nèi)受不到良好教育,午飯過后一直做我們的工作,讓嘉一、嘉玉跟他們?nèi)ビ顣D阆壬雭硐肴?,最后同意了?,F(xiàn)在倒好,孩子走了,她又哭天抹淚。”
盼盼聽罷,怔了足有半分鐘。她松開汪一琛,激動地說:“我是嘉一、嘉玉的姐姐,弟弟妹妹遠渡重洋這么大的事,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說送走就送走,你們還把我當成這個家的人嗎?”
面對她的發(fā)問,白瑞軒沉默不語。
汪一琛說:“盼盼你別激動。嘉一、嘉玉有機會出去,暫時離開咱這多難之鄉(xiāng),是我求之不得的。我難過,是他們走得急,什么都沒給準備?,F(xiàn)在才明白當年你走后,你奶奶為啥一直緩不過勁來。我們知道你舍不得弟弟妹妹,但李先生、李太太回英國的行程已定,實在沒辦法。午飯時李先生的話,我們誰都沒當真,但人家是真心實意的。權(quán)衡利弊,我覺得讓他們出去也好。唉,你說這小日本,不在自己國家好好待著,干嗎非來侵占我們的國土。”
盼盼臉上的表情慢慢緩和下來,可心中憤恨的火苗卻在突突上竄!她原想必要的時候綁架嘉一、嘉玉,不曾想計劃還沒實施,就成了鏡中餅。
這是嘉一、嘉玉離開家的第一個夜晚。沒了往日孩子們的嬉戲打鬧聲,白公館顯得異常冷清。小翠晚飯都沒吃,抱著嘉玉的幾件小衣服,躲進自己房間里流淚。
月沒參橫,北斗闌干。白瑞軒和汪一琛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對孩子的思念與牽掛,強烈地折磨著他們。從此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能否相見!二人心里想著同一個問題,但誰也不愿說出來,怕一語成讖。
終于,白瑞軒輕咳一聲打破沉默。他將妻子攬進懷里,說:“一琛,你哭一哭吧,就咱們倆,沒必要克制?!?/p>
白瑞軒的話音一落地,汪一琛就把臉抵在他的胸口上,嚶嚶哭泣起來,蓄積在心中十幾個小時的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淚水濡濕了白瑞軒的睡衣,把他的心也打濕了。他努力控制著,淚水才沒涌出來。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能流淚,兩個同時流淚的人,無論如何不能相互安慰。
半晌,汪一琛停止哭泣,說:“其實,自從你對她的身份產(chǎn)生懷疑那刻起,我就巴望著孩子們早點離開天津,可真走了,又……瑞軒,他們一路上會安全嗎?到了莫斯科,會適應那邊的氣候、飲食嗎?”
盤桓在白瑞軒心中已久的淚水,在這一刻奔涌出來。但他不希望妻子知道自己流過淚,悄悄抹去臉上的淚,咽下橫在喉嚨的哽咽,說:“老李他們這次任務,是延安首長經(jīng)過反復論證、研究后制訂的方案,很周密,不會有問題;小孩子適應能力強,會很快習慣那邊的一切。”
汪一琛伸手撫摸丈夫的臉頰,立刻感覺到那里的潮濕,心不由一陣酸麻。唉,他已經(jīng)夠累了,不能再讓他為這些瑣事勞神;與他為之奮斗的事業(yè)相比,跟孩子們暫時別離又算什么呢!這樣想著,汪一琛咽下原來想說的話,而是說:“真沒想到,時隔多年,同李大哥竟以這種方式重逢,在瑭河照顧他的情景,就像昨天發(fā)生的事一樣。孩子交給他,我們沒理由不放心,對吧?”
“是的!孩子是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他們會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嘉一、嘉玉,以及其他同志的孩子?!卑兹疖帉⑵拮拥氖志o緊握在自己的掌心。
夜色漆黑,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手與手相握之時,心靈已經(jīng)相通。
三
這天上午,十點半剛過,白瑞軒就不停地看表。以往這個時候,汪一琛已取情報回來。他隔一會兒就走到窗前,朝公司大門口望望。這樣反復了多次,她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xiàn)。白瑞軒不免有點焦慮,心想再不回來,自己就去大門口等。當他再次離開座位來到窗前,一輛黃包車剛好停在公司大門口,接著就見小翠和汪一琛,一前一后從車上下來。
白瑞軒舒了口氣。這時,傳來幾聲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他知道是王棟。多年相處,他們對彼此早已熟悉,相互之間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什么意思。白瑞軒“進來”的話音一落地,王棟就推門進來,說博迪格先生來了。
博迪格是法國人,名字全稱喬治·約瑟夫·瑪麗·博迪格,曾在燕京大學任教。白瑞軒剛畢業(yè)留校那會兒,除了教授國文,還負責外籍教師的后勤保障。一年冬天,博迪格得了場病:周身發(fā)冷,低燒不退,渾身無力,茶飯不思。在東交民巷的德國醫(yī)院住了將近一個月,病情日漸加重,生命危在旦夕。醫(yī)院向燕京大學發(fā)出通告:盡快通知博迪格的家人,來華處理后事。白瑞軒不甘心,請來同仁堂最好的先生給博迪格瞧病。幾服中藥用過,博迪格低燒、發(fā)冷癥狀漸輕,也想進食了。又調(diào)理了兩個月,博迪格痊愈。他生病期間,白瑞軒悉心照料,親自煎藥,一日三餐更是費盡心思。博迪格想吃西餐,他跑遍整個京城尋找。從此,他們成了至交。博迪格還效仿桃園結(jié)義,拉著白瑞軒來到前門關(guān)帝廟,在關(guān)公像前焚香叩首,與白瑞軒結(jié)為兄弟?!氨R溝橋事變”發(fā)生后,博迪格因不滿日本人在中國的殘暴行徑,辭去燕京大學教授一職,離開北平回國。1941年,他以法國商務部駐華總代理身份,再次踏上中國的土地。到中國的第一件事,便是尋找白瑞軒。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才打聽到白瑞軒已遷居天津。為方便與白瑞軒見面,特請求法國商務部,在天津設立了辦事機構(gòu),還把夫人從上海接到天津。
“噢?他今天怎么有空?現(xiàn)在哪里?”白瑞軒問。
“這個點了,我想嫂子該回了,就把他帶到接待室。他好像有事的樣子?!?/p>
白瑞軒滿意地點點頭,說:“你嫂子剛進大門,上來后你馬上看情報,如果緊急,立刻叫我。我去接待室陪博迪格先生。”
白瑞軒出去不久,汪一琛和小翠就上來了。王棟告訴汪一琛博迪格先生來了,白大哥在接待室陪他。汪一琛一怔,向王棟投去詢問的目光。王棟明白她的意思,忙安慰說:“博迪格先生好像有事,需要白大哥幫忙。”
汪一琛松了口氣。日寇鐵蹄踐踏下的中國大地,到處白色恐怖,任何風吹草動,都讓她心生不安。她深愛著丈夫,把他的生命看得比自己還重,沒有什么比丈夫安然無恙,更令她欣慰了。
王棟沖小翠點點頭,小翠會意,像往常一樣去了樓梯口。這個位置對著公司大門,能夠看到進出的一切人員。
王棟把辦公室門關(guān)好,低聲說:“嫂子,白大哥剛才交代,由我看情報。”
汪一琛從發(fā)髻里取出一個寸把長的細紙捻交給王棟。王棟迅速將細紙捻打開。片刻,他抬起頭,一臉陽光,興奮地說:“老天爺,終于拿到了。”
“小日本啟運戰(zhàn)略物資的具體時間?”
“對!”王棟把那個字條放在嘴上吻了一下,“嫂子,你先喝口水,我去叫白大哥。”
接待室里,白瑞軒和博迪格正愉快地交談,只聽白瑞軒說:“……您只管放心回國述職,瑞軒會盡全力照顧好夫人,一會兒就把夫人接到我那兒。還有啊,不知夫人是否介意看中醫(yī),我想找個中醫(yī)給她瞧瞧,中西醫(yī)結(jié)合,她身體恢復起來可能更快。”
“她不會介意的!當年,如果不是您請來中醫(yī)給我治病,我的命早沒了,這些事情她知道。瑞軒,您救過我的命,現(xiàn)在又把有病在身的夫人交給你們照顧,這些恩情,我今生今世難以報答。”博迪格發(fā)自肺腑地說。
“言重了,這是瑞軒的榮幸……”
這時,王棟走進來,他在白瑞軒身邊站定,說:“董事長,太太來了,找您有事,在辦公室等著呢?!?/p>
白瑞軒沖博迪格說:“那我去一下?”
“快去快去,不能讓女士久等,那不禮貌?!?/p>
白瑞軒和王棟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辦公室。白瑞軒看完情報,左手握拳在空中用力揮了一下,說:“一琛,趕緊將這份情報發(fā)出去,我還得回接待室陪博迪格先生,他要回國述職,夫人正生病,不能同回,一個人住又不放心,希望住我們家。王棟,協(xié)助你嫂子發(fā)報,事兒一完,我們就去博迪格公館接他夫人?!?/p>
王棟說這里的事請他放心,汪一琛也催丈夫趕快去陪博迪格。
與此同時,三輛普通黑色轎車,正在東北角一帶的馬路上正常行駛。最前面一輛轎車的后座上,坐著盼盼和井上太郎。突然,這輛車副駕駛位上的信號鎖定儀,發(fā)出“嘟”的一聲響,接著儀器面板上的紅綠燈,此起彼伏地閃爍起來。開車的技偵員看一眼儀器,臉上露出驚喜之色,側(cè)頭對后座位的井上太郎和盼盼說:“少佐、櫻子小姐,它終于出現(xiàn)了!”
井上太郎和盼盼在聽到那聲“嘟”時,已經(jīng)不約而同地將身子向前探去,聽了技偵員的話,精神大振。盼盼問:“能不能鎖定具體位置?”
“要看他們聯(lián)系時間長短?!奔紓蓡T看一眼紅綠燈依然閃爍的儀器,“離電臺所在位置越來越近了!”
轎車沿著馬路繼續(xù)向前行駛。行駛到掛著“永盛貿(mào)易公司”牌匾的大門口時,信號鎖定儀的紅色指示燈“叭”地滅了,儀器同時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而綠色指示燈仍在閃爍。
井上太郎和盼盼對視一下,目光齊刷刷投向技偵員。技偵員將車子穩(wěn)穩(wěn)停在距白瑞軒公司不遠的地方,肯定地說:“少佐、櫻子小姐,信號就出自這家‘永盛貿(mào)易公司?!?/p>
“你確定?”盼盼問。
“我確定!頻率、波長,跟英租界那個信號一樣?!?/p>
井上太郎和盼盼再次對視,之后,井上太郎下車,朝后面兩輛轎車揮了揮手。立刻,從車上跳下七八個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他們在井上太郎的指揮下,闖進白瑞軒的公司。
汪一琛發(fā)完最后一組報文,像以往一樣,準備發(fā)“下次再見”。剛發(fā)了“下次”兩字,小翠推門進來,急切地說:“日本憲兵來了,剛進大門。”
汪一琛和王棟同時一愣。王棟馬上反應過來,語速極快地說:“嫂子,銷毀情報、隱蔽電臺,動作要快,我去通知白大哥?!闭f罷,急匆匆出了門。
汪一琛抓起那份情報塞進嘴里,嚼了兩下艱難吞下;接著,關(guān)電臺、收天線、電臺裝箱。她將箱子搬到暗室書柜前,剛要開書柜,門被撞開,七八個日本憲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一窩蜂地涌進,然后有序地站成一橫排,刺刀齊刷刷對準汪一琛和小翠。
汪一琛極力克制著內(nèi)心緊張,將電臺箱放回辦公桌上,望著面前的日本鬼子,問:“你們要干什么?”
這時,井上太郎已站在門口。他用日語嘰里呱啦了一通,那些日本憲兵“唰”地分站兩排,給他讓開一條路。
井上太郎走到汪一琛身邊,盯著她看了許久,才把目光轉(zhuǎn)向電臺箱,熟練地打開箱蓋,手放在電臺上面,用熟練的中國話說:“你在發(fā)報,千萬別說‘沒有,機體還熱著呢!”說著,伸出右手捏住汪一琛的下巴,從牙縫里往外擠著每一個字:“往哪兒發(fā)報,給誰發(fā)報?說!”
汪一琛用力推開井上太郎的手。井上太郎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女子,性子這般剛烈,竟敢和他動手。在天津衛(wèi),他周圍的中國人都是些順民,還沒有哪個敢這樣呢!又聯(lián)想到這部該死的電臺,給自己帶來的種種壓力和煩惱,一時間,新仇舊恨齊上心頭,重重給了汪一琛一巴掌。
立刻,殷紅的鮮血從汪一琛的嘴角流出。這一幕,正好被急匆匆趕來的白瑞軒和博迪格看到。博迪格有些激動,他快步上前,沖井上太郎大聲說:“為什么打人?男人毆打女士,太沒教養(yǎng)!”
白瑞軒走到妻子身邊,從兜里掏出手絹,輕輕為她擦拭嘴角的鮮血。
井上太郎看了博迪格一眼,傲慢地問:“你,什么人?”
博迪格高昂起頭,說:“法蘭西共和國商務部駐華總代理——喬治·約瑟夫·瑪麗·博迪格。你是什么人?”
“大日本帝國陸軍少佐——井上太郎。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
“你為什么打她?必須向她道歉?!辈┑细駪B(tài)度強硬地說。
井上太郎用手指點點電臺,說:“私設電臺,閣下知道屬什么性質(zhì)嗎?”
“誰私設電臺啦,這里是公司,現(xiàn)在又是工作時間,工作時間發(fā)報,不可以嗎?”博迪格說。
井上太郎說:“閣下說對了,不可以。大日本帝國治下的天津,不允許中國人手中有電臺?!彼D(zhuǎn)身沖一個憲兵嘰里呱啦了幾句,那個日本憲兵聽罷,走向辦公桌去搬電臺。
博迪格沒等那個憲兵將電臺搬起,便走上前,左右開弓狠狠地摑了他一記耳光,然后轉(zhuǎn)過身來,對井上太郎說:“這是我的電臺,我倒要看看,誰敢將它拿走!”
“你的電臺?為何在這兒?”井上太郎面帶微笑,帶著明顯的挑釁。
博迪格一指白瑞軒:“白先生是法蘭西共和國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法國在天津的商貿(mào)事宜,都由他代辦,這部電臺是我國商務部駐津機構(gòu),同上??偛柯?lián)系的專用電臺。我說清楚了嗎?”
井上太郎盯著博迪格,蠻橫地說:“不管電臺是誰的,必須沒收。搬!”
井上太郎一聲命令,那個憲兵又沖上前。
“你敢!”博迪格一手壓住電臺,一手指著井上太郎,“我會通過法國外交部,照會日本政府,你要承擔由此引起的所有后果。”
井上太郎咯咯笑了幾聲,說悉聽尊便。
白瑞軒走到博迪格身邊,請他不要生氣,然后轉(zhuǎn)向妻子,問:“給總部的電報發(fā)了嗎?”
汪一琛會意地點點頭。白瑞軒暗松一口氣,對博迪格說:“博迪格先生,您回國述職的電報已發(fā)往總部,既然這位長官要沒收電臺,就請人家拿走吧。以后再和總部聯(lián)系,我們到郵政局發(fā)報,多花幾個錢而已?!闭f著,拉博迪格坐進沙發(fā),吩咐王棟給倒茶。
“不可以,他們不能拿走我的電臺!”博迪格坐在那里,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井上太郎看了白瑞軒一眼,心想,難怪當年自己告訴櫻子白瑞軒不是她生父時,她的情緒那么失控,又找自己的父親求證,又跟她的奶娘要說法,搞得自己被父親臭罵一頓?,F(xiàn)在見到真尊,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極具魅力: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目光平穩(wěn)、神態(tài)溫和,冷靜的外表下,暗藏凜然之氣。這個男人,同京津滬在華外商關(guān)系非同一般,一旦動他,那些外商會聯(lián)手干預,從而引起外交上的麻煩,這是井上太郎最為頭疼的。電臺真是這個法國人的?沒收嗎?倘若由此引起日法外交爭端,自己將處于何種境地?然而,大日本帝國的利益呢?戰(zhàn)略物資即將啟運,這個時候不能出現(xiàn)任何閃失。為了天皇,就算自己被送上絞刑架,又有何妨呢!這樣想著,井上太郎踱到博迪格面前,一反剛才的傲慢,恭敬地說:
“對不起,博迪格先生,電臺必須帶走,我也是奉命行事,若有冒犯,還望海涵?!闭f罷,沖剛才被博迪格抽耳光的憲兵揚了揚下巴,那個憲兵“嗨”了一聲,搬起電臺就往外走。
博迪格要沖過去阻止,日本憲兵的刺刀一齊對準了他。白瑞軒上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博迪格,沖井上太郎一抬右手,做了個“請”的動作,不卑不亢地說:“少佐先生請走好?!?/p>
井上太郎又打量白瑞軒一眼,然后朝憲兵們揮揮手。日本憲兵收起刺刀,簇擁著他離開。
辦公室安靜下來。博迪格聳聳肩,說:“日本人太猖狂了,居然不買法國的賬。抱歉白先生,沒能把電臺留下?!?/p>
“別這么說,您又一次幫了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呢,如果今天不是恰好您在,又說電臺是您的,我們幾個這個時候已在牢房了。”
“你們進行的是正義的事業(yè),我會永遠支持你們?!?/p>
白瑞軒緊緊握住博迪格的手。
四
夕陽落山時,盼盼從馬大夫醫(yī)院大門走出來。一抬眼,看到西裝革履的井上太郎,在不遠處正用目光迎接她,心頭不由一熱。兩個人分別坐進駕駛和副駕駛位,井上太郎輕輕撫摸一下盼盼的臉,溫聲說:“櫻子,我們?nèi)ツ棠锬抢铮砩献∠?。?/p>
盼盼詫異地望著井上太郎,說:“每次我去看奶娘,要好話跟你說盡才同意,今天不但主動去,還要住下,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了!”
“太郎不是無情無義人。不讓奶娘露面,完全為你安全考慮,不得已的事;不準你去她那里太勤,還是為你安全考慮。你知道的,共黨活動十分猖獗,他們操各種行業(yè),無處不在,防不勝防。你頻繁出入日租界,會很快引起他們注意的,明白吧?!?/p>
“你要相信我的反跟蹤能力!”
“我當然相信,帝國的間諜之花嘛!其實,我早就想去看望奶娘,真的很想她。就是太忙,分身無術(shù)。”
盼盼譏諷道:“今天不忙了?分身有術(shù)了?”
井上太郎捏捏盼盼的鼻子,說:“你這張嘴,從小就厲害,我說不過你。好啦,出發(fā)嘍。”說著,踩下油門。
今晚,是孔德龍上次跟張嫂見面時,約好救她出去的日子。
當年,張嫂陪7歲的盼盼東渡日本,十幾年后又隨她回到故國,本以為回來了就能見到爹娘見到兄弟姐妹,不曾想?yún)s被圈進這個闊綽的院子,天天好吃好喝,還有人伺候,就是沒了自由。前些天,盼盼來看她,晚飯后兩人閑聊,她又提出回老家,本來要宿下的盼盼,見她又老生常談,撂下“敗興”二字,便氣咻咻地走了。就是那個夜晚,孔德龍意外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原來,就是這天下午,孔德龍和兩個手下,在距日租界一條街距離的一家小酒館小酌,干杯時他不經(jīng)意地瞟了眼窗外,剛下黃包車正對小圓鏡理妝的盼盼,就這樣走進他的視線。孔德龍對兩個手下說聲出去一下,就離開座位。他出了酒館,卻不見了盼盼的影子,小跑著來到前面路口左右張望,看到盼盼在朝日租界方向走。孔德龍保持一定距離跟著,遠遠看到盼盼在一個黑色大門前停下,確定四周沒人盯梢,才按下門鈴,門窗開了,一雙小眼睛看清來人,迅速打開大門,一個日本浪人,畢恭畢敬地將她迎了進去。躲在拐角處的孔德龍,目睹了這一幕,眉頭皺成一個疙瘩,見左右沒人,便神態(tài)自若地溜達出來,這兒看看,那兒瞧瞧,像是維護治安的警察。他在看似不經(jīng)意的這看那瞧中,記下那個門牌號碼。天黑后,他憑著一身輕功,潛伏到這個院子中那棵粗大的梧桐樹上。也是巧,這棵梧桐樹恰在張嫂窗外。待盼盼走后,他進了張嫂屋里。
張嫂見到孔德龍,像久在海上漂泊的人,終于見到海岸,不禁老淚縱橫。她問他咋知道她們回來了,咋知道自己在這兒。孔德龍簡要回答了她的問題,又把跟盼盼見面后談到的一些內(nèi)容,對她講述了一番。張嫂聽罷,說自己活得好好的,小姐為啥說自己死了呢??椎慢垎査趺醋≡谌兆饨?,而且還有日本浪人值守,盼盼跟他們什么關(guān)系。張嫂說一到天津她就被領(lǐng)到了這兒,不知道小姐跟他們什么關(guān)系,但這些人很怕小姐。說到井上川蕻,孔德龍忍不住鼻子發(fā)酸。張嫂也悲憤交集,說:“哪是車禍,要我說就是人禍。川蕻先生因為反戰(zhàn),經(jīng)常收到裝著子彈的恐嚇信。他頭天參加了反戰(zhàn)集會,第二天就死在了辦公室,讓人心疼死啊?!边@個細節(jié)又讓孔德龍吃驚。盼盼為什么老在一些細節(jié)上撒謊?這樣想著,便問她們到天津時,誰接的站。張嫂說不認識,小姐說是她的同學。孔德龍囑咐張嫂,不要對任何人談起他們見過了,尤其是盼盼,說會在適當?shù)臅r候,帶她離開這里。他幾天前夜里過來時,約定今天晚上帶她走。
此刻,張嫂手拿繡花針,卻無法像往日那樣飛針走線。她總走神,心又急切又興奮,巴望三更快點到來。就在這時,井上太郎和盼盼出現(xiàn)在面前。張嫂驚訝地張大嘴巴,半天緩不過神來。聰明的盼盼把張嫂此刻的表情,歸結(jié)到太郎出現(xiàn)。她望著呆若木雞的張嫂,走過去挽住她的胳膊,告訴她太郎也在天津工作,就是太忙,今天有點空閑,就來看她了。
井上太郎給張嫂深鞠一躬,然后擁抱她:“奶娘,分別兩年了,太郎太想您?!?/p>
盼盼和張嫂在日本十幾年,一直住井上川蕻家,太郎也隨盼盼叫張嫂奶娘。
張嫂回過神來,望著井上太郎思緒萬千。井上川蕻是日本愛好和平反戰(zhàn)聯(lián)盟會成員,可兒子卻與他背道而馳,他常為無法阻止兒子參與侵略戰(zhàn)爭借酒消愁,總對張嫂述說心中的苦悶。想到井上川蕻,張嫂的眼睛潮濕了,從心底深處發(fā)出一聲嘆息。因為與井上川蕻之間那份日久相親的情感,所以張嫂對太郎也充滿愛憐。她撫摸著太郎的臉,左看右瞧,說:“太郎,你瘦啦,也黑了。你父親……”
“奶娘真偏心,見到太郎就不理我了?!辈坏葟埳┌言捴v完,盼盼便搶過話頭,并暗中捏了她一把。盼盼這一捏,張嫂頓悟:盼盼沒把川蕻已過世的事情告訴他,那自己千萬別多嘴。張嫂這樣想著,咽下已到嘴邊的話。
井上太郎說:“奶娘,你看櫻子又吃醋了。小時候,您一對我好,她就噘嘴,現(xiàn)在還這樣。啊,我難得有點兒空,今晚就住下來,好好陪陪您?!?/p>
張嫂的心咯噔了一下,自己今晚要離開這個籠子,他們卻來了,還過夜,莫非他們知道了表少爺跟自己的約定?
盼盼見張嫂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井上太郎,以為她太高興了,輕輕推她一下,故意嗔怪說:“奶娘,太郎住下,您至于高興成這樣嘛!”
盼盼這輕輕一推,把張嫂推回到現(xiàn)實,也猜出他們并不知表少爺和自己的約定,便暗暗松了口氣,咯咯笑著說:“是啊,我太高興了,都不知該咋好啦。哦,太郎最喜歡吃我做的飯菜,我這就去做,都兩年了,說啥我也得給你做一頓?!闭f著,挪動腳步往外走。
井上太郎將她拉住,說:“以后您給我做飯的日子長著呢,分別兩年了,太郎特想跟您說說話。”
張嫂只好坐下來,加著小心跟他們閑聊,每逢說到井上川蕻,就把話茬遞給盼盼,讓她去編。吃飯時,張嫂不是給這個夾菜,就是勸那個喝酒,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但內(nèi)心卻火燒火燎,巴不得他倆快點兒喝醉去挺尸。誰知,他倆吃完飯又把其他人員招呼過來,喝酒唱歌跳舞,一直折騰到后半夜,井上太郎才叫停。那些人立刻停止歌舞,從張嫂屋里魚貫而出。井上太郎和盼盼手挽手,腳下發(fā)著飄,離開張嫂這兒,進了隔壁盼盼那間布置講究的屋子。
這一切,一一收進孔德龍眼底,他蟄伏在張嫂屋前那棵梧桐樹上已經(jīng)多時,一直思考盼盼和井上太郎今晚為何到此,是否放棄計劃。他目送盼盼和井上太郎進了屋子,直到屋里熄燈了,才從樹上跳下來。他身輕如燕。身子緊貼樹干,機警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幾步來到盼盼屋子窗下。里面的說話聲,就這樣傳入他耳中。
“櫻子,今晚開心嗎!”
“開心?你要來,我不裝出高興的樣子,豈不掃你興?!睅酌腌婌o默,盼盼又說,“我真搞不懂,今天出了那么一檔子事,你居然還有心情喝酒、唱歌、跳舞!”
井上太郎壓著嗓子吃吃地笑道:“我的櫻子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正因為今天出了那檔子事,我才想到來這兒跟你商量對策。我越來越感到,機關(guān)也不是安全之地。你想,我們剛布置完計劃實施方案,電臺信號馬上就出現(xiàn)了;而知道這個計劃的,僅有限的幾個人,這說明我們身邊有‘賊。他是誰?要查,但物資也必須啟運,目前我們國內(nèi)太需要這批物資了。只是今天發(fā)生了這事,原來那套方案必須廢止。所以,我約你到這兒商量起用哪套方案。這次,我只要你我知道?!?/p>
窗外的孔德龍倒吸一口涼氣,他不敢做任何思考,恐怕漏掉一句話一個字。半晌,孔德龍聽到盼盼惡狠狠的聲音:“用第四套。這套比原來那套提前兩天啟程。這樣一來,當他們按照那份情報上的日期打伏擊時,我們的船早已到了公海。”又是一兩秒鐘停頓,盼盼再開口,語氣已溫柔如水,“太郎,還是你厲害,竟然想到來這里商量大事,不愧是大日本帝國的優(yōu)秀軍人。哦,親愛的……”
接下來傳入孔德龍耳中的,是魚水交歡聲。他強忍痛苦,輕步飄到張嫂的屋門口,左右張望一下,推開虛掩的門。
張嫂正在黑暗中坐立不安地等孔德龍,見他終于來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帶著哭音低聲說:“表少爺,你可來了,我還以為今晚走不成了呢?!?/p>
孔德龍拍拍張嫂的手:“張嫂,今晚的確不能走了,剛才你屋里的一切,我在樹上都看到了,穩(wěn)妥起見,咱們只能再擇時機?!?/p>
“唉,我不知道太郎也在天津,做夢也想不到他倆今晚來,還宿下,弄得我這心一直懸著?!?/p>
“張嫂,你今晚的表現(xiàn)很自然,還要繼續(xù)這樣,不能讓他們看出任何破綻!你放心,我一定將你帶離這里,再堅持一下?!?/p>
“我聽表少爺?shù)?。那您趕緊走吧,萬一被發(fā)現(xiàn),他們啥事都能做出來。我這賤命死活無所謂,你身子骨金貴,可不能有三長兩短?!?/p>
“張嫂,別這么說,我們都要好好活著。記著我剛才的話,保重!”
夜黑風高,整座天津城死一般寂靜。在夜幕掩護下,孔德龍迅速離開日租界,在一個僻靜地方停下腳步,褪去面罩和夜行衣,疾步朝英租界方向走去。
正在熟睡中的白瑞軒和汪一琛,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驚醒。開始以為做夢,可清醒之后門鈴依然在響。汪一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白瑞軒一邊安慰她,一邊打開臺燈,披著棉睡袍走出房間下樓。
在客廳,白瑞軒遇到一臉驚恐的小翠。她聽到門鈴聲,立即穿上衣服來到客廳,但不敢出去開門。白公館還從來沒發(fā)生過半夜三更門鈴響的事情。
見白瑞軒從樓上下來,小翠迎上去,剛要說什么,白瑞軒用手勢制止了,這時,王棟扣著衣扣也來到客廳,問怎么回事。
白瑞軒說:“你倆上樓去陪太太,不管發(fā)生什么,你們都不許出來。如果我被捕,王棟你知道怎么做?!?/p>
王棟說:“帶著太太從暗室脫身。大哥,還是讓我……”
白瑞軒說了句服從命令,王棟和小翠點點頭,迅速跑上樓。
白瑞軒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來訪者居然是孔德龍。他把孔德龍讓進沙發(fā),遞上一支煙,給他點上,自己也點燃一支。他說:“這么晚了,局長還在公干,實在是國家棟梁!”
孔德龍聽出白瑞軒話中的揶揄,呵呵笑了兩聲,說:“使命在身,不敢懈怠啊?!鄙砸煌nD,指指茶幾上那本《詩經(jīng)》,“我也有本一模一樣的《詩經(jīng)》,只是公務纏身,難得靜下心來讀讀,所以,書至今還是新的?!?/p>
白瑞軒感到自己的心要跳出胸膛了,但極力控制著,說:“我也是偶爾翻一翻,能夠記住的,只有‘鹿鳴中的幾句——‘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彼┤恢箍?,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孔德龍。
孔德龍微微一笑,接著白瑞軒的余音:“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p>
瞬間,四只大手緊緊握在了一起。良久,他們的手才松開。白瑞軒說:“真沒想到,緊要關(guān)頭來接頭的人,居然是你?!?/p>
“我是一直知道你的。而且,我來天津的時間與你基本同步,只是何時出現(xiàn)在你視野,要聽組織安排。組織給我的指示是:利用警察局長的身份,保護你們的安全;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和你聯(lián)系?!?/p>
“我一直把你當敵人防著。嗨,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p>
孔德龍苦笑一下:“這就是地下工作的特性。”
“今晚這個時刻來,必有十萬火急之事?”
孔德龍壓抑著內(nèi)心的痛苦,默默地點點頭。盼盼淪為祖國的罪人,這個打擊于他,不亞于天塌地陷。子不教,父之過。他后悔當初將她送往日本,可事已至此,能做的,只有把因她給黨造成的損失降為最小。
“日寇啟運戰(zhàn)略物資的情報已經(jīng)發(fā)出,對吧?”孔德龍問。
“對,情報一取回來就發(fā)了。噢,上午發(fā)報時,還出現(xiàn)個小插曲?!苯又?,白瑞軒把井上太郎沒收電臺的經(jīng)過,對孔德龍敘說了一番。
“瑞軒同志,敵人已經(jīng)取消原來計劃,改用另一套方案了。我今晚來跟你接頭,就因此事?!彼麑Π兹疖幹v述了今晚意外得到的情報,接著又說,“從時間上推,冀中軍區(qū)派出的兵力應該明天,”抬腕看看手表,“哦,不,是今天中午和盤山游擊隊會合,要立即通知他們不要休整了,提前進入伏擊點。可電臺沒了,怎么才能盡快通知到呢?”
白瑞軒倒吸了一口涼氣,半晌才緩過神來:“德龍同志,讓王棟和一琛跑一趟,你看呢?”
“只能這樣,讓他們千萬注意安全。”孔德龍站起身,從兜里掏出一本特別通行證遞給白瑞軒,“讓他們帶上,這個點出城,沒有它是出不去的。”
白瑞軒從孔德龍手里接過特別通行證,兩個人的手再次握在一起。孔德龍望著白瑞軒,愧疚地說:“瑞軒同志,德龍的不肖女,使你家中不安,一定要當心啊?!?/p>
白瑞軒明白孔德龍的深意,與他相握的手加了些力量:“你也多保重?!?/p>
他們達成共識,擇機對盼盼采取措施。
五
得知戰(zhàn)略物資全部被共黨截獲的消息,井上太郎和盼盼一下子蒙了,半天沒緩過神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在那種環(huán)境下商量的事情,照樣被共黨竊取了。他們出了一身冷汗,感到脖子后面直冒涼風。
十大船物資,都是日本國內(nèi)急需的,井上太郎籌備了將近一年!他原本指望這批物資給自己帶來擢升的機會,可終了,落了個兩手空空。
等緩過神來,井上太郎嗷嗷大叫,摔杯子、砸桌子。發(fā)泄一通后,就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眼中露著殺機。倒是盼盼,比井上太郎沉得住氣。她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盒空了,心也平靜了。她上前奪過井上太郎手中的酒杯:“太郎,別喝了,不能這樣糟蹋身體?!?/p>
井上太郎絕望地說:“我費盡心血弄到的十大船物資,就這么丟了,我怎么向總部交代呀!”說著,一頭歪到盼盼懷里,號啕起來。
盼盼望著痛苦的井上太郎,心中暗想,自己到天津的主要任務,是敦促這批物資早日安全運抵日本,如今物資被截,自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于是,她安慰道:“太郎,我是執(zhí)行這次啟運任務的特使,發(fā)生了這種事,責任應由我負。我會向最高統(tǒng)帥機關(guān)寫述職報告,這頓鞭子應該我挨,你千萬別給自己施壓。至于物資,我們再想辦法?!?/p>
“十大船稀缺物資,我就是渾身上下長滿手,也沒法在短時間內(nèi)籌集呀!”井上太郎雙手握拳,頓足捶胸。
盼盼輕輕擦著他臉上的淚,說:“天津富甲一方、商賈眾多,效忠大日本帝國的順民也不少,這是我們依靠的力量。對這些人恩威并施,還愁籌集不到物資!”
“櫻子,我太無能了,不想活啦?!?/p>
“誰敢說我的太郎無能,我跟誰拼命!我們姑且把這次失敗當作交學費,有了這些學費墊底,以后的路還怕走不穩(wěn)!”
井上太郎捧起盼盼的臉,靜靜地望著。從前他眼里的櫻子,僅是漂亮多情女子的化身,如今她依舊漂亮多情,但多了份職業(yè)間諜的特質(zhì)。此刻,這個女人帶給他的不僅僅是視覺上的享受,她的睿智、沉著,以及自己從前忽略的許多東西,讓他汗顏。他感慨地說:“櫻子,在你面前,我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你才是大日本帝國的驕傲??煺f說,下一步怎么辦?”
盼盼重新打開一盒煙,抽出一支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一串漂亮的煙圈,說:“太郎,你有沒有想過,我倆在奶娘那里定的事,是怎么‘飛出去的?”
“想過,但沒有答案。奶娘那里的工作人員,都對天皇陛下忠貞不貳,保證不會有問題;再說,他們沒有往外送情報的時間。你知道的,誰出那個院子、因什么事出去,必須我批準?!?/p>
“那可就有意思了!難道共黨有千里眼順風耳不成?奶娘?奶娘會不會有問題?”
井上太郎撲哧笑出了聲,說:“我寧可懷疑院子里的耗子,也不懷疑她?!?/p>
盼盼想想也笑了,說也是。略一停頓,又說:“太郎,你看下一步這樣好不好:將天津衛(wèi)那些效忠皇軍的痞子流氓惡棍利用起來,跟蹤一切可疑人,見可疑者就抓,讓共黨惶惶不可終日。同時,給天津衛(wèi)及所轄鄉(xiāng)下的富甲、商賈、士紳,列一份我們需要的物資清單,勒令他們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備齊,違抗者格殺勿論!這樣的話,短期內(nèi)籌集一批物資,應該不成問題?!?/p>
井上太郎抓起盼盼的手,印上深深一吻,說:“櫻子,難怪最高統(tǒng)帥機關(guān)派你來執(zhí)行這次任務,你的確是女中豪杰。我有你這樣的女人,太幸運了。”
盼盼依偎到井上太郎懷里,在他胸前畫著圈圈:“太郎,那部電臺,真是那個法國人的?”
井上太郎仰起臉,把那天的情景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說:“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請我們上海的諜報機關(guān),對那個博迪格進行了暗中調(diào)查,回話是:這個人要回法國述職,那天他們總部確實收到過他從天津發(fā)去的電報。”
盼盼的目光鷹一樣注視著井上太郎:“那么,波長、頻率呢?為什么同我們在英租界跟蹤到的一模一樣?怎么解釋!”
“是啊,這是個問題?!?/p>
盼盼惡狠狠地說:“我敢肯定,白公館是共黨窩子。我計劃得好好的:必要時,綁架那倆崽子做人質(zhì),可沒等我下手,倆崽子就去了英國。唉,真該早下手?!?/p>
“或許,他們從你身上嗅到了什么,才把孩子轉(zhuǎn)移了出去?!?/p>
盼盼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自信地說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這兩年,同共黨打交道的現(xiàn)實告訴我,他們是一群非常狡猾的人,小視不得。”
“正因如此,我要盯死白公館男女主人。自從你告訴我姓白的不是我生父,我的心就沒平靜過。我難受了這么多年,他們也必須嘗嘗難受的滋味?!?/p>
“櫻子,一定保護好自己,我沒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沒有你?!?/p>
“有你太郎護佑著,別人休想取我的頭。”
聽了盼盼這話,一種不祥的預感,從井上太郎心頭劃過。
表面上看,天津衛(wèi)一切照舊:街面上依然車水馬龍,有錢人依然花天酒地,叫花子依然沿街乞討,日本人依然耀武揚威。實際上,卻暗流涌動,日寇新一輪瘋狂掠奪物資、捕殺共產(chǎn)黨人和進步人士的計劃,已經(jīng)悄然實施。
一天內(nèi),白瑞軒接到兩個黨小組負責人大致相同的報告:小組成員莫名其妙地失蹤,三四天過去,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第二天,又一個黨小組負責人報告有成員失蹤。白瑞軒憂心如焚,他指示各黨小組暫停一切活動,確保有生力量。他天天掰著手指頭,盼著交接情報的日子。
這天,白瑞軒吃過早飯來到客廳,剛坐沙發(fā)上喝了口茶,外面就傳來汽車喇叭聲。他知道是王棟把車準備好了,起身走到穿衣鏡前穿大衣。汪一琛從餐廳出來,走到丈夫身邊,取下圍巾給他圍上,說:“雖然入春了,但乍暖還寒,稍不注意,呼吸道的老毛病就會犯,還是戴上吧。”
白瑞軒撫摸著垂在胸前的圍巾,說:“自從有了這條圍巾,我這遇涼就咳嗽的老毛病就沒犯過。這是你織的第一件毛活,都用十幾年了,還這么暖和。脖子上圍著它,就像你在身邊一樣?!?/p>
“都老夫老妻了,還說這些,讓人聽到多難為情?!?/p>
白瑞軒注視著妻子,語調(diào)極其溫柔:“我不怕別人聽見,我想讓全天津衛(wèi)的人知道我愛你。”說著,將妻子攬進懷里,低聲說,“今天她在家,出門時小心?!?/p>
這一幕,恰好被從餐廳出來的盼盼看到。
白瑞軒的臉正好沖著餐廳方向,見她朝這兒走來,便松開妻子。
盼盼像小燕子一樣來到他們跟前,說:“你們結(jié)婚都十幾年了,爹出門時還要擁抱先生,真讓我又羨慕又嫉妒,將來我也要找個爹這樣的夫婿?!?/p>
自從知道了孔德龍的身份,白瑞軒對盼盼不再膈應,有的只是痛心、痛惜。他沖盼盼微微一笑,說:“希望你以后的生活,也和我們一樣。”
這句聽起來極平常的話,卻話中有話的,題外之意是:只要懸崖勒馬,別繼續(xù)當漢奸,黨和人民會從輕處置。盼盼哪里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掌握,心里冷笑說:我哪能和你們一樣!我與太郎的愛,才是人間極品,而你們就是狗屁!她心里這樣想,但嘴上卻說自己的婚姻大事,要爹和先生做主。
白瑞軒點了下頭,從妻子手里接過公文包,轉(zhuǎn)身往門外走。汪一琛跟在丈夫身后出了屋子,在門外目送他上了汽車,直到汽車從視線中消失,才轉(zhuǎn)身進屋。
盼盼坐在沙發(fā)里嗑著瓜子,對走過來的汪一琛說:“先生,我爹對您真好,您真有福。我娘就窮命,雖然貴為白府大少奶奶,可爹從來沒用正眼瞧過她?!?/p>
盼盼說這番話時,語調(diào)跟平常一樣甜美。但汪一琛卻從她的話音里,聽出了某種情緒,但并不點破,也不接她話茬,在她身邊坐下,說:“你回來的時間也不短了,按說應該回趟白口,告慰一下你母親、你奶奶。可世道這么亂,你一個人回去我們不放心?;仡^跟你爹商量商量,我陪你走一趟。”
“我德龍舅舅也這么說,讓我抽空去給娘上上墳??捎惺裁匆饬x呢?對著土饅頭磕幾個頭、燒一堆紙,就算我孝敬了?太虛偽。其實,我對娘的記憶,真的不如對先生深刻,我都記不清她長什么樣了?!?/p>
她的臉如此漂亮、干凈,可從走進白公館那天起,就把這里當成掩護她賣國行徑的舞臺,把戲演得惟妙惟肖。汪一琛這樣想著,拍拍盼盼的手,一語雙關(guān)地說:“話是這么說,但有些禮兒,還是要講的,因為我們的生命是母親給的。”
盼盼小嘴一撇,說:“你們大人真是怪,說出的話像一個模子刻的,我德龍舅舅也這么說?!?/p>
這時,小翠從樓上走下來,胳膊上搭著汪一琛的呢大衣:“太太,咱們走吧?!?/p>
盼盼沒心沒肺地問:“先生去哪兒啊,順便買點糖耳朵回來唄!”
“我去大悲院上香。兵荒馬亂的,我沒別的本事,只能求菩薩保佑咱一家大小平安。一塊去吧,上完香去別處逛逛,想吃啥給你買啥?!?/p>
盼盼撲哧一笑:“虧你還是知識女性,竟信那東西!都說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自身都難保的東西,又能保佑人什么?”
“為了咱這個家平平安安,我寧肯信。一塊去吧。”
“我才不去,今晚還值夜班,得睡覺。中午能回來嗎?要是回不來,午飯我出去吃?!?/p>
“上完香就回來,不用出去吃。你歇著吧,我們?nèi)ダ??!?/p>
小翠將大衣披到汪一琛身上,二人一起朝外走。盼盼跟到門口,汪一琛說天冷,讓她不要出去。待汪一琛和小翠出了門,盼盼走到玻璃窗前,隔著玻璃朝外看,直到她們上了一輛黃包車走遠,才轉(zhuǎn)身快步來到電話機旁,熟悉地撥下一組號碼。很快,電話那頭傳來井上太郎的聲音。
“是我,”盼盼的聲音冷靜又兇狠,“馬上派人包圍大悲院,著便裝,盯緊公館女主人的一舉一動,任何細節(jié)都不能放過,我隨后就到。”
待電話那頭“明白”的話音一落地,盼盼就啪地放下電話。一絲狡黠的笑容,爬上她嬌好的臉。
大悲院里香煙繚繞。汪一琛走進大雄寶殿,見供信徒跪拜的三個蒲團滿員。中間蒲團上是個年輕的男香客,兩側(cè)是中年婦女,男香客正雙手合十望著菩薩許愿??吹贸觯@個男子很快就離開。汪一琛默默祈禱:其他兩位最好能在自己跪到中間蒲團上的時候,許愿完畢。這樣想著,汪一琛走向香案。
汪一琛把供品一一擺到香案上,從小翠手中接過供香點上,雙手握香舉過頭頂,對著蓮花座上俯瞰眾生的觀音菩薩三鞠躬,然后把香插進香爐。這時,汪一琛感到小翠在抻自己的衣服,便明白中間那個蒲團已經(jīng)空出來了。她緩緩轉(zhuǎn)過身子,走向中間蒲團。跪下去的一瞬間,用余光向左右瞟了瞟,見兩個女人在起身。汪一琛暗自欣喜,跪在蒲團上,先是雙手合十,爾后雙手平分開來,深深拜下去。第三拜時,她的右手快速朝蒲團下摸去,一個細細的硬紙捻就這樣捏到手中。她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發(fā)髻。
今天的大雄寶殿真清靜,汪一琛發(fā)現(xiàn)自己跪到蒲團上后,一直沒有信徒進來。她暗自慶幸今天這趟大悲院之行真順利。
汪一琛和小翠走出山門,準備叫黃包車,就在這時,六七個地痞流氓打扮的人,將她倆圍住。汪一琛像母雞護小雞一樣,把小翠摟在懷里,對那些人厲聲道:“你們干什么?要打劫嗎?這里可是佛門凈地!”
汪一琛的話音剛落,身著長袍、頭戴禮帽的井上太郎,悠閑地走過來,在距她們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腳步,用流利的中國話說:“說得好!佛門凈地怎么能打劫?不能?!?/p>
這不正是那天收繳電臺的日本鬼子嗎!汪一琛望著眼前這個穿中式服裝的男人,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井上太郎幾個字脫口而出。
井上太郎嘿嘿笑了兩聲,說:“白太太好眼力,咱們老相識了!啊,第一次見您,我就被您迷住了,尤其迷戀您這一頭烏發(fā),太漂亮啦!我這人有個嗜好:就喜歡女人烏黑的頭發(fā)。白太太,你的頭發(fā)真好!嘖,嘖,瞧這發(fā)髻,盤得多好,簡直就是藝術(shù)品!”說著抬起手,要去摸汪一琛的發(fā)髻。
汪一琛抬起手臂,去擋井上太郎的手,卻被他一把抓住。他盯視著她,另一只手去揪她的發(fā)髻。發(fā)髻散了,一個寸把長的細紙捻掉在地上。汪一琛下意識地彎腰去撿,井上太郎一腳踏在紙捻上。
井上太郎松開汪一琛,隨著他一聲“帶走”,那幾個流氓地痞打扮的人,沖向汪一琛和小翠,扭著她們的胳膊,將她們帶向不遠處的一輛黑色轎車。
山門內(nèi),一個穿灰色長袍、滿臉絡腮胡子的男香客,將這一幕看得真切。他不是別人,正是喬裝了的孔德龍。上級指示他,每月初一、十五大悲院交換情報時,暗中保護汪一琛。今天,當他發(fā)現(xiàn)大悲院周圍氣氛反常時,汪一琛已經(jīng)進了大雄寶殿。他用暗語寫了個字條,請寺院的小師傅交給大雄寶殿內(nèi)的汪一琛。但是太晚了,身著中式服裝的日本憲兵,早就把在了大殿門口,只許出不許進,包括大悲院的僧人。
孔德龍眼見汪一琛和小翠被帶上車,猶如萬箭穿心。有那么一刻,他想沖過去和日本人一搏,但最終理智戰(zhàn)勝了沖動。他知道那是雞蛋碰石頭。他明白自己的身份現(xiàn)在不能暴露。他清楚眼下最該做什么。
換了警服的孔德龍,抄近路來到勸業(yè)場附近的一個公用電話亭,遠遠見到亭內(nèi)電話有人在用。心急火燎的他,不由跺了下腳,拔腿往前疾奔,去下一個電話亭。就在他經(jīng)過電話亭時,里面的人走了出來??椎慢堖B忙收住腳步踅了進去。他快速撥號,幾聲回鈴音后,那端電話被接起。他聽出接電話的是白瑞軒,用暗語說:“太太和小翠身染重病,已送進醫(yī)院;身上的貴重物品,被主治醫(yī)生保管起來;為防止傳染,你必須立刻隔離,我想辦法救護她們?!?/p>
孔德龍從電話亭出來,正好一輛黑色轎車從不遠處開過來,他隱約覺得開車人是盼盼,定睛細瞧,不是她又是誰!而副駕駛位上坐著的,正是井上太郎??椎慢堫D時明白今天這出戲的幕后導演是誰??椎慢埥辛溯v黃包車,讓車夫跟上前面黑色轎車。黃包車沒法和汽車比速度,好在汽車在鬧市區(qū)難提速,加上車夫賣力,因此那輛轎車一直在孔德龍視線內(nèi)。在遠遠看到車拐進日租界后,他停止了跟蹤,付給車夫雙倍車費。
六
汪一琛和小翠一上轎車,雙眼就被黑布蒙上。當黑布取掉,她們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屋子里。坐定后,馬上有人給端茶倒水,十分殷勤。
井上太郎聽從盼盼的建議,沒把汪一琛和小翠打入日本陸軍特務機關(guān)的監(jiān)牢,而是將她們帶到日租界張嫂住處。
汪一琛看過盼盼帶回的一些照片,對東洋人的房間布置有所了解。此刻,她看著屋子的布局和擺設,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讓她不解的是,日本人抓了自己,也拿到了證據(jù),為什么不將自己投入監(jiān)牢,卻帶到這么好的地方,還安排人侍候,他們想干什么?一連串的問號在她腦海里交替出現(xiàn),而對丈夫的牽念,更是一陣強似一陣。
小翠表現(xiàn)出來的勇敢和堅強,出乎汪一琛的意料,這讓她十分感動。被帶進這間屋子后,小翠一直挽著汪一琛的胳膊,有人進來,立刻跨前一步,把汪一琛擋在身后;無論是水是飯菜,她都先喝第一口、先吃第一口,確認沒有問題后,才讓汪一琛用。
汪一琛極力控制著自己不流淚,她拉起小翠的手,與這個9歲就進了白府的姑娘,進行了一番對話。
“小翠,我們是被日本人抓了,你怕不怕?”
“不怕!”
“也許我們再也出不去,還有可能被殺頭?!?/p>
“太太,小翠從小沒了爹娘,數(shù)九寒天討飯討到白府門前昏死過去,要不是老太太收留,我早就成了野鬼。我已經(jīng)多活了這么多年,知足。”
“鬼子會用對我們用酷刑,逼我們說瑞軒的情況?!?/p>
“小翠只知道少爺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生意人?!?/p>
汪一琛將小翠摟進懷里,說:“謝謝小翠!你知道瑞軒在我心里有多重、我有多愛他嗎?為了他,我愿意隨時舍命;而你,必須活著。不管他們怎樣用刑逼問,你要一口咬定,自己只是白公館的傭人,這一點千萬記住,明白嗎?”
小翠的眼淚簌簌而下:“太太,我愿同你一塊死,黃泉路上跟你做伴?!?/p>
“不,傻孩子,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不做無謂犧牲。好啦,人家給提供了這么好的條件,我們要好好享用,把精神養(yǎng)足,以恭候他們即將采用的各種手段?!?/p>
汪一琛想了解一下這個院子的布局,倘若有機會逃脫,她愿意試試;她試圖通過院外標志性建筑,判斷這里處于天津衛(wèi)哪個位置。這樣想著,便拉起小翠走向窗戶。
來到窗前,汪一琛先是環(huán)視著院子,一個五十歲左右、正在散步的富態(tài)女人,就這樣走進她的視線。剎那間,她僵在那里,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又仔細看。時光在那女人臉上寫下了幾許滄桑,她的腰身也比十幾年前粗壯了許多,衣著如同貴婦一般,盡管如此,汪一琛還是認出了她。她捏捏小翠的手,悄聲說:“小翠,你看那個女人。”
其實,小翠也認出來了,只是不敢相信:“張嫂?盼盼小姐不是說她死了嗎?”
“是啊,死而復生嗎?試探一下。”
小翠問怎么試。汪一琛略一思忖,在小翠耳邊嘀咕了一番。小翠連連點頭,然后走向屋門,“唰”地將門打開,一只腳剛邁出屋門,就被門外站崗的日本浪人伸手擋住,客氣地問她有什么事。
小翠大聲說:“我家太太胃疼病犯了,你們快給請醫(yī)生?!?/p>
日本浪人用生硬的中國話說:“請醫(yī)生的不行,但可以買藥,你家太太平時吃什么藥?”
正在院里溜達的張嫂,聽到小翠聲音那一刻,心咯噔了一下,腳步也停住。多么熟悉的聲音啊,此時此地聽到真親切!夢嗎?不,那聲音分明離自己很近。她不由地尋聲望去。這一望不要緊,心跳立刻加速了。天哪,那不是小翠又是誰,她怎么也來到這個牢籠?剛才她說太太胃疼病犯了,難道那個冤家連她奶奶也不放過?就在張嫂愣神的工夫,小翠被日本浪人禮貌地請進屋內(nèi)。待張嫂回過神來再尋小翠,那里已經(jīng)渺無蹤影。
張嫂的一行一動,全部進入汪一琛眼中。聽到門響,她扭頭看了小翠一眼,示意她快過來。她們的目光投向張嫂。這時的張嫂在朝自己的屋子走去,留給她們一個背影。
汪一琛離開窗子,回到榻榻米上若有所思。小翠直到張嫂進了屋,才離開窗子,走到汪一琛身邊坐下,低聲問:“太太,是不是張嫂?”
“是,她也認出了你?!?/p>
“死了的人又活了,太離奇啦!太太,我們撞到了鬼吧?我們還在陽間嗎?”小翠說著擰了自己大腿一把。
“我們沒撞到鬼,是有人裝神弄鬼;我們在陽間,我們還活著。把我們弄到這兒的,是我們十分熟悉的人?!?/p>
小翠問是誰,汪一琛長舒口氣,說:“她應該很快就能出現(xiàn)?!?/p>
汪一琛判斷得沒錯,她們用過晚飯,一個日本女人剛把碗筷收走,盼盼和一身戎裝的井上太郎就走了進來。
小翠驚訝地張大嘴巴,想說什么,卻失聲了一般;想挪動挪動腿腳,腿腳像不是她的一樣。
汪一琛也做出吃驚的樣子:“盼盼,你也被這個鬼子抓了?我和小翠就是他抓的?!?/p>
井上太郎沖汪一琛微微彎腰,彬彬有禮地說:“白太太,各為其主,還請原諒?!?/p>
“原諒?你們?nèi)毡救嗽谖覈耐恋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這種事能原諒?虧你說得出口?!蓖粢昏≌f。
井上太郎還要說什么,盼盼用目光制止了他。
汪一琛假裝沒看見他們之間的眼色,沖盼盼說:“盼盼,你有日本護照,為什么連你也抓?他們禍害咱家了嗎?”
盼盼莞爾一笑?!跋壬颐靼啄囊馑?,您想知道我爹現(xiàn)在怎樣,”她將嘴巴貼近汪一琛的耳朵,低聲道,“他失蹤了。這下,您該放心了吧!”
汪一琛不知道盼盼話的真假,說:“我們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我被帶到這兒,他又……”
“先生,您應該知道我爹去了哪兒,對吧?”
“我怎么知道,公司的事他向來不跟我說?!蓖粢昏≌f。
“行啦,我不再跟你繞彎子,你也別再跟我演戲。”盼盼一指井上太郎,“這是我的未婚夫,大日本帝國的優(yōu)秀軍人!我這么說,你明白了嗎?”
汪一琛冷冷地說:“如此說來,你是漢奸了!我被抓到這兒,也是拜你所賜?!?/p>
“真不愧是先生,一點就透。別漢奸漢奸的,我可是你的學生?!迸闻渭氀酪灰?,“實話跟你說吧,把你攥到我手心,這一天我等得太久了。你以為我真將自己的娘忘了?正如你所說,是娘給了我生命,我怎么能忘!同樣,我也忘不了我那個爹對我和我娘的冷漠。我娘貴為白府大少奶奶,打我記事兒起,我那個爹就沒給過她笑臉,更沒跟她好好說過話。等我長大了、懂得男女之事了,才明白娘心里有多苦。尤其我從日本回來后,看到我那個爹對你那么好,對你給他生的倆崽子那么好,就明白了我娘為什么年紀輕輕就沒了命。一個感受不到丈夫溫暖、得不到丈夫體貼的女人,怎么會長命!”
說到最后,她眼中有了淚,怕人看到,一扭身走到窗前。井上太郎跟過去,從兜里掏出手帕,輕輕擦拭她臉上的淚水。盼盼深情脈脈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猛轉(zhuǎn)身,盯著汪一琛,眼里冒著兇光:“我那個爹躲哪兒去了?你用什么方式給他發(fā)的通知,使他在第一時間逃脫,說!”
至此,汪一琛的心徹底放下來。她輕蔑地一笑:“你以為我會告訴你?”
盼盼揶揄地說:“你以為我真想從你這里得到答案?哈哈哈,耍弄你一下,你還當真。就你這智商,也配做諜報工作?說你是草包,都高看你,你根本連草包都不如。”
小翠仍然有些發(fā)蒙,但見盼盼說話這么難聽,忍不住地說:“盼盼小姐,你太過分了,你怎么對太太這樣說……”
小翠的話音還沒落地,“啪”一巴掌,已經(jīng)落在她臉上。
“你——”汪一琛怒視著盼盼,“你怎么打她!你還那么小的時候,她就伺候你,今天你居然打她的臉!”
盼盼將打小翠的那只手舉在眼前,翻來覆去地欣賞,同時陰森森地說:“一個從小就伺候我的人,怎么對我這樣說話?記住,我不是什么盼盼小姐,我叫井上櫻子!再叫錯,割了你們的舌頭!”
汪一琛呸了她一口:“呸,不知廉恥的東西,女魔頭!”
“女魔頭?哼哼哼,我倒希望自己是,否則,你那倆崽子就不會漏網(wǎng)。我真后悔沒早點綁了他們。”
“早晚有一天,人民要和你算賬?!蓖粢昏≌f。
“哈……”盼盼一陣狂笑后,惡狠狠地說,“在那天到來之前,我要先跟你算賬。啊,我娘在那邊太寂寞了,身邊又都是些老鬼,我要選個年輕的去陪她,你很合適!我娘是正室,你是填房,去那邊伺候她,不委屈你;過兩天,再把我那個爹送過去,你們仨在一起,應該很有意思。在這之前,我還要讓你們知道一下,日本男人多有風情。啊,我累了,太郎,咱們走。”說罷,挽起井上太郎的胳膊走出屋子。
他們一走,小翠迫不及待地問:“太太,盼盼小姐怎么跟鬼子攪到一塊了?”
“她早就背叛了祖國,成了祖國的敗類?!蓖粢昏⊥〈?,心事重重地捋著她那條垂在后背的長長發(fā)辮。
小翠發(fā)現(xiàn)汪一琛眼中淚光閃閃,忙安慰說:“太太,別聽盼……別聽那丫頭瞎說,少爺肯定不會有事,老天爺會保佑他的?!?/p>
汪一琛望著單純的小翠,心里一酸,眼前一片模糊。她撫摸著小翠的臉,說:“我是擔心他,可現(xiàn)在我更擔心你。你從小就為白家做事,伺候老的、照顧小的,老太太最疼你,臨終放心不下的也是你,而我卻沒保護好你,我……無法向九泉下的老太太交代……”
小翠一臉迷惑:“太太,您在說什么呀?”
汪一琛想解釋盼盼剛才那番話,又覺得說出來太殘酷。既然姑娘不明白,就讓她的心清凈些吧。汪一琛這樣想著,把已到嘴邊的話咽下。
盼盼之所以惱羞成怒,是因為她想抓的人沒抓到。原來,盼盼開著黑色轎車一拐入日租界,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踩下剎車,井上太郎猝不及防,頭差點兒撞在前面的擋風玻璃上。驚魂未定的他,問一臉冰冷的盼盼怎么啦。
“應該立即抓捕白瑞軒。那一主一仆在該回家的時間沒回去,他一定起疑心,會馬上轉(zhuǎn)移,那樣我們就前功盡棄了?!?/p>
井上太郎一拍大腿:“對呀,我真是高興過了頭,以為抓到她們就萬事大吉,差點讓大魚漏網(wǎng)!還是我的櫻子高!我們現(xiàn)在就去!”
盼盼咬牙切齒地說:“兵分兩路:一路去他的公司,一路去白公館?!?/p>
“他現(xiàn)在公司的可能性大,我?guī)巳?;你帶另一組去白公館,但你不要露面。”
他們各自帶人火速趕到“永盛貿(mào)易公司”和白公館,兩個地方都空空如也。
七
夜色如墨,細風似刀,空中下起淅淅瀝瀝的雨,這是仲春第一場雨。春雨飄灑的深夜,寒氣逼人。
白天,孔德龍回到住處后,通過一部特殊電話,與潛伏在日特機關(guān)的我黨人員取得聯(lián)系,詢問那里是否新關(guān)押了一主一仆兩個女人,在得到否定答復后,他立刻想到盼盼可能把汪一琛和小翠關(guān)到了張嫂這里。
孔德龍帶著一身雨、一身寒氣,潛入張嫂屋里。當張嫂告訴他汪一琛和小翠被關(guān)在東南角那間屋子時,他的心一陣絞痛。剛才蜷伏在樹上,他聽到東南角方向,有男子尋歡發(fā)出的聲音,當時以為是日本浪人在跟他們的女人作樂,此刻張嫂一說,立刻明白那里發(fā)生了什么。在自己眼皮底下,同胞遭此大辱,孔德龍的心,疼得無以復加。
然而,要想把汪一琛和小翠營救出去,難度還是很大。關(guān)押她們的屋子,雖然距離大門只有三四十米,但要通過日本浪人住的每個房間,稍有不慎,就會弄出動靜;再者,那些畜生如果整夜折磨她們怎么辦,沖進去干掉他們?孔德龍苦思冥想。
張嫂見孔德龍久不吭聲,不免有些著急:“表少爺,今晚必須把汪先生和小翠救出去,我聽那倆孽障說,明天要把汪先生吊到‘望海樓上,用這招逼白少爺出來。”
孔德龍把心一橫:“張嫂,你等在屋門口,咱們一起走?!?/p>
“我老胳膊老腿會耽誤事的。表少爺,聽我說,我早天出去晚天出去不要緊,那冤家除了不讓我出門,對我還是挺好的,不會把我怎樣;現(xiàn)在要緊的是汪先生和小翠,要是今晚走不了,明兒可就被吊‘望海樓了。表少爺,你再猶豫,我馬上自行了斷?!?/p>
孔德龍一把將張嫂抱住,哽咽著說:“對不起張嫂,德龍前世沒有積德,生了這么個孽障,害得你跟著受苦,我……”
“不說這個?!睆埳⒖椎慢堓p輕推開,望著漆黑的窗外,“三更了,這個時辰那些浪人睡得正死,你趕緊去救她們。”
“張嫂,如果接她們順利,我把她們送到胡同口的車上,立刻回來接你;相反,不論外面發(fā)生什么,你都不許出來,千萬記住?!?/p>
張嫂答應著,催促他快走。
孔德龍將黑色面巾戴好,輕輕打開張嫂的屋門,出去后又悄無聲息地將門帶上。
雨依然在下,風雨打在孔德龍身上,使他打了個激靈。來到關(guān)押汪一琛和小翠的房子跟前,屋門口站崗的日本浪人來不及發(fā)聲,就被孔德龍扭斷了脖子。
孔德龍將耳朵緊貼在門上聽了聽,見里面沒有任何動靜,便提著氣,將門無聲地推開,進去后又輕輕關(guān)上。忽然,一條黑影撲向他,說要和他拼了。孔德龍連忙捂住那人的嘴巴,壓著聲音說:“白太太嗎?我是孔德龍?!?/p>
汪一琛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德龍!您怎么知道我們在這兒,怎么進來的?”
“這些以后再說,現(xiàn)在馬上跟我走?!?/p>
“德龍,瑞軒他……”
“他們早已轉(zhuǎn)移,很安全,放心。”
汪一琛長長松了口氣。她說:“德龍,您趕緊帶小翠走,我……身體不行了,恐怕走不成;還有,張嫂沒死,就住在這……”
“就是背,我也要把您背出去?!笨椎慢埐坏人f完就打斷她。
汪一琛還想說什么,孔德龍已將她背起,叮囑小翠道:“現(xiàn)在出發(fā),腳步要輕。出大門向右,胡同口停著一輛我們的轎車?!?/p>
孔德龍背著汪一琛在前,小翠緊隨其后。三人一路躡手躡腳,平時不在話下的三四十米,此刻卻走得異常艱辛,仿佛總也走不到頭。
終于到了大門,他們幾乎同時舒了口氣。孔德龍把汪一琛放下,讓小翠攙扶著,自己去開門。他小心謹慎地摸到門閂。門閂并不太粗,但似乎很重,試了幾次紋絲不動??椎慢堃庾R到有機關(guān)控制,雙手開始在門閂四周摸索。忽然,他的右手在門閂右側(cè),觸到一個微微突起、成人中指粗細的小圓柱。他輕輕按了按,小圓柱果然可動。但愿這個小東西,就是開啟大門的機關(guān)??椎慢堖@樣想著,用力按下那個小圓柱。
大門開了。但隨之出現(xiàn)的情景,使他們大驚失色——
隨著大門敞開,院子里燈光驟亮,警笛也在墨色的雨夜里,瘆人地響起!
一直處在黑暗中的孔德龍、汪一琛和小翠,被突然亮起的強烈燈光,刺得睜不開眼睛,不約而同地抬手擋光線。孔德龍只怔了一剎那,便馬上回過神來。他一把將汪一琛、小翠推出門外,讓她們往胡同口的轎車上撤。汪一琛用盡全身氣力,將小翠推出好遠,叫她快跑。小翠看著焦急的汪一琛,只好嗚嗚哭著,撒開腳丫跑走。
汪一琛拖著虛弱的身子,回到孔德龍身邊,說:“你快走,他們想要的,是我的命?!?/p>
“服從命令!”孔德龍低聲說。
“你的使命比我重要!而且,我的身子……臟了,我不想活了,你明白嗎!”
今晚,為了小翠免遭凌辱,她早早就讓小翠躲進屋內(nèi)的壁柜里,囑咐不管外面發(fā)生什么都不要出來。她經(jīng)受了七八個日本浪人對身體的摧殘。也許時間太晚的緣故,最后兩個日本浪人同時進來,且動作很快,幾下就收了場。她從他們的話語中知道,盼盼主要是讓這些日本浪人折磨自己,而他們更想嘗嘗大辮子姑娘的味道,可又不敢違反那個陰鷙的女人。
“求求你,快走——”汪一琛哀求道。
孔德龍在汪一琛的哀求聲中,含淚沖出大門。
這時,盼盼和井上太郎已站到院子當中,六七個日本浪人也陸續(xù)從他們的房間沖出來。井上太郎說了句“要活的”,那些日本浪人像離弦的箭一樣,去追孔德龍。經(jīng)過一番格斗,孔德龍終因寡不敵眾,被日本浪人擒拿。
孔德龍、汪一琛被日本浪人反扭著雙手,帶到盼盼和井上太郎面前。
難以掩飾的得意,從盼盼聲音里流露出來:“爹呀,看來您是真愛汪先生,為了救她,居然找到這兒,實在了不起,您真是好丈夫。聽說,我娘是保定府方圓百里有名的美人,但她一直到死,您也沒用正眼瞧過她。您想同先生‘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對不對?好得很,我成全你們。不過,您一定要讓先生給講講她今晚的美事,哈哈哈……爹呀,把臉上這塊破布拿掉吧,讓您太太好好看看您,讓我也再看您一眼,我從小就喜歡您的?!闭f著,一把將孔德龍臉上的面巾扯下。
面巾扯掉了,盼盼也僵在那里!她無論如何沒想到,面前這個被反扭雙手、從頭到腳一身黑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德龍舅舅。她一陣眩暈,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井上太郎手疾眼快,一把將她抱住。
半晌,盼盼才緩過勁來,她命令日本浪人松開孔德龍。
孔德龍被放開,他目光犀利,直視著盼盼,語調(diào)平緩地說:“放開白太太?!?/p>
“不行!”盼盼極其蠻橫。
“放開!”孔德龍的聲音依然平緩,但那不怒自威的神態(tài),讓人心怯。
盼盼同孔德龍的目光對視,終于承受不住他平和背后的犀利,沖日本浪人擺了擺手:“放開她?!?/p>
兩個日本浪人一松手,汪一琛便一頭栽倒地下??椎慢埳锨皩⑼粢昏”饋?,眼睛模糊了。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月亮穿過厚厚的云層,在西天露出一葉小牙。
孔德龍將目光轉(zhuǎn)到盼盼臉上,說:“給她找醫(yī)生,她需要治療。”
“我想知道,你和她什么關(guān)系?”盼盼問。
“同根同祖的中國人?!?/p>
“狗屁,我看你們是同黨!”
“我不管什么黨不黨。我是警察,無辜的中國人被欺負,我就要管,這是我的職責。再說一遍,給她找醫(yī)生。”
“德龍舅舅,我不會對共黨分子慈悲?!迸闻握f著,抬手給了汪一琛一槍。
這一槍,正好擊中汪一琛的左胸,鮮血從她月白色軟緞旗袍中慢慢滲出。
這一槍,把孔德龍打蒙了!他萬萬沒想到,盼盼如此狠毒。
汪一琛的左胸處,像盛開了一朵紅梅。梅花漸漸綻放,花朵越來越大。
孔德龍望著懷中的汪一琛,連聲喊“白太太”。汪一琛無力地睜睜眼睛,聲音細若游絲:“這樣走,很好!我……”話沒說完,她的頭便歪向一邊。
孔德龍痛苦地閉上眼睛,將汪一琛的尸體緊緊摟在懷里。
突然,“啪啪”兩聲槍響,盼盼的左右小腿分別中彈,“撲通”一聲,跪在孔德龍面前。
此情此景,讓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他們不知道面前這個黑衣男人手中的槍,是何時、從身上哪個位置掏出的,他們一直看著他,竟沒發(fā)現(xiàn)他掏槍的動作。然而,他確實握著手槍。
井上太郎罵了一聲“八格”,掏出手槍對準孔德龍,剛要扣扳機,張嫂顫巍巍地橫在他的槍前。
剛才盼盼和孔德龍的對話,張嫂都聽到了,但她謹記孔德龍的話,不管外面發(fā)生什么,都不能出來??蓸岉懥?,她再也坐不住,阻止盼盼繼續(xù)作孽的念頭,促使她走出屋門。她到場時,恰好井上太郎要朝孔德龍開槍。
井上太郎眼里冒著兇光:“奶娘,這個人要殺櫻子,我不能放過他。”
張嫂雙手抱著井上太郎持槍的手,眼睛看著盼盼,聲音顫抖地說:“不能呀,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你的……親爹……”
“我沒有她這樣的走狗閨女。”孔德龍沖盼盼說,“井上櫻子,我這個警察今天栽在你手里,算我無能,也是報應,要殺要剮隨你便?!闭f著,將手中的槍扔出去。
盼盼身子一歪,倒在地下。其實,她早猜到孔德龍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無論在日本時向井上川蕻和張嫂求證,還是回國后巧妙地試探孔德龍,只不過是為不愿承認這個事實尋求借口。她從小就喜歡白瑞軒,這也是她憎恨汪一琛和嘉一、嘉玉的原因?,F(xiàn)在,張嫂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揭開謎底,她感到心一下子被掏空了,曾經(jīng)那么想弄清楚的問題,一旦水落石出,自己竟這般失落和痛苦。張嫂、孔德龍是這個世界上讓她最感溫暖和安全的人,而此時此刻,她對他們充滿仇恨。
盼盼眼中冒著兇光問孔德龍:“你怎么知道這兒的?”
孔德龍冷冷一笑:“別忘了我是干什么的,這是我管轄的地盤?!?/p>
“為什么救她?”
“因為她是我的同胞?!?/p>
盼盼恨得咬牙切齒,瘋了似的咆哮道:“轟出去,把這個男人轟出去,讓他快點兒滾開!”
井上太郎懷疑孔德龍也是共黨,因此制止道:“櫻子,不能……”
“我是大日本帝國最高統(tǒng)帥機關(guān)的特使,你敢不服從!”不等井上太郎把話說完,盼盼就瘋了似的吼起來。她對他,還從沒用這種語氣說過話。井上太郎見狀馬上緘口,無奈地朝手下?lián)]揮手,示意將孔德龍趕走。
日本浪人涌向孔德龍。孔德龍大喝一聲“免送”,抱起汪一琛的尸體,轉(zhuǎn)身就走。
“放下那個女人?!迸闻卧诳椎慢埍澈笳f。
孔德龍腳步略做停頓,繼續(xù)朝大門口走。
盼盼朝孔德龍腳下連開數(shù)槍,地上濺起一層土花。幾個日本浪人沖上去,從孔德龍手里奪回汪一琛的尸體,把孔德龍搡出門外,關(guān)上大門。
盼盼望著汪一琛的尸體,似乎還不解氣,又向她的尸體射擊,直到槍膛沒了子彈。
張嫂嘴唇發(fā)顫,她不忍心看滿身彈孔的汪一琛,默默回了自己屋子。
井上太郎抱起盼盼,吩咐手下備車去醫(yī)院。他問她是否真將這個女人吊到 ‘望海樓上。盼盼說:“必須吊。我就不相信,吊起汪一琛,‘釣不出白瑞軒!”。
“好!腿傷得怎樣?心疼死我了?!?/p>
“沒事,貫穿傷,”盼盼摟緊井上太郎的脖子,在他耳邊說,“他是我親爹,哪能真?zhèn)?!我也是沖這,才把他放了,明白?”
“也許你放走了條大魚?!?/p>
“如果他真是大魚,我會親自抓他。”
“這事回頭再說,先送你去醫(yī)院處理槍傷?!?/p>
八
太陽從東方漸漸升起來,像個火球!初升的太陽照在開始解凍的海河上,河面泛著金燦燦的光。
汪一琛的尸體被吊在海河邊的“望海樓”上,身上貼著“共產(chǎn)黨的下場”幾個醒目大字。
空中,一只不知名兒的鳥兒,凄厲哀婉地長嘯著,圍繞“望海樓”一圈圈不停地飛。
圍攏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有年輕人,也有上歲數(shù)的;有販夫走卒,也有達官顯貴。他們望著“望海樓”長吁短嘆:
“小日本作孽呀?!?/p>
“把人殺了,還要吊起來暴尸,日本鬼子真他媽的歹毒?!?/p>
“遭天譴的小鬼子,不得好死!”
“這是什么世道!”
“看年齡應該是做母親的人,她那沒了娘的孩子們,該怎么活喲!”說這話的,是個中年婦女。
人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感嘆著、憤怒著。
一位白胡子老人家,操著一口天津話說:“大家伙看到了嘛,海河上的冰已經(jīng)解凍啦!”
“七九啦!七九河開,八九雁來,鬼子蹦跶不了幾天啦!”
“她是為國家死的,大家回去給她燒點紙錢吧,別讓黃泉路上的大鬼小鬼難為她,叫她好好上路?!?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0/08/31/qkimagesshjashja202004shja20200405-1-l.jpg"/>
……
化了妝的白瑞軒和王棟,夾在人群中,聽著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
王棟的眼睛是潮濕的,拳頭握得咯咯直響。他小聲對白瑞軒說:“等夜深人靜了,我把嫂子弄下來。”
一陣眩暈襲來,白瑞軒下意識地抓住王棟的胳膊。他心如刀割,眼中一片汪洋。他沖王棟搖搖頭,輕聲說:“那正是敵人希望的?!?/p>
“難道就讓嫂子這樣……”王棟難過得說不下去。
白瑞軒凝視著妻子雕塑般的尸體,說:“中國的土地上,處處是革命者的故鄉(xiāng)。”在他眼中,妻子依然鮮活,她火一樣的心,依然跟他共鳴!此刻,他仿佛聽到了妻子在對自己傾訴心底之語:
“瑞軒,別難過,別做魯莽事。你安全,是我最大的心愿……
“瑞軒,秋冬、冬春交替之際,一定注意保暖,千萬別讓舊疾復發(fā)……
“瑞軒,嘉一和嘉玉全托付給你了,請照顧好他們。我惦記孩子……
“瑞軒,我多么希望是你驕傲的妻、純潔的妻,可我這身子……
“瑞軒啊……”
這時,那只小鳥兒俯沖下來,從白瑞軒面前一閃,又飛向“望海樓”。他咽咽橫在喉嚨的淚水,把萬千情思寄托于那只小鳥,請它代傳心聲:
“一琛,說不難過,那是自欺欺人!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身旁沒有你的日子。你可要常到我的夢中來!
“一琛,你是我事業(yè)、生活的保護神,你永遠活在我的世界里!
“一琛,嘉一、嘉玉是你我愛的結(jié)晶,是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他們在莫斯科生活得很好,你盡可放寬心。將來我會告訴他們——他們的媽媽多壯美!
“一琛,你是傲雪的梅,你比雪蓮還圣潔!你是我永遠的驕傲,你是我圣潔的妻!
“一琛啊,你這個無冕英雄,我親愛的妻啊……”
王棟側(cè)臉看了白瑞軒一眼,小伙子從這位既是領(lǐng)導,又是老大哥的臉膛上,看到了悲痛和力量,看到了俠骨與柔情!
小鳥依然圍繞“望海樓”,一圈又一圈地飛旋著、長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