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冬霓
1948年5月25日出版的《子曰》叢刊第一輯刊有一篇《梁鴻志生前死后》(署名連成),其中引用梁的詩句:“他年精衛(wèi)終投海,何處爰居可逐風(fēng)?”可謂詩讖。
所謂良心或者道德律者,非大奸大雄難免心存殘念。既然一念尚存,仍要尋得解脫,所以賦詩以“明志”,如同基督教罪人的懺悔,求得某種心態(tài)的平衡。汪精衛(wèi)《雙照樓詩》、梁鴻志《爰居閣詩》,皆可作此觀。
幾年前專門翻過《雅言》,正是一本漢奸詩詞雜志。精衛(wèi)、爰居都列名其中。對詩詞一向沒研究,實在隔膜,所以只是翻,倒沒怎么讀。只記得讀到一首汪詩,前面有長長的序言,說是早歲去江西看姐姐,舟行水上,水色云影與人事歷歷在目,大概如此。眾異出現(xiàn)得多,但也沒看進去。
梁鴻志《爰居閣詩》還曾得錢鍾書批閱,被評于“西江宗派稍能以蘇、陸兩家廣之,故尚不猙獰枯窘,然終落海藏樓蹊逕”。但他確有好詩,且看《秋日雜詩八首》(第五):
殺氣彌江界,秋旻晚更陰。
星流烽照冥,雷動彈遺音。
仰視憂天墜,深居擬陸沉。
新涼吾敢愛?戰(zhàn)士夜無衾。
“新涼吾敢愛?戰(zhàn)士夜無衾”,戰(zhàn)亂中的憂心,詩句的尖新,令人過目不忘。怎么想到寫出這詩句的人后來巴巴去為日人做傀儡?
看到梁鴻志刑前照片,他被押著,回過頭去——后面一個三十余歲樣子的旗袍女人奔跑哭泣。圖片解說是女兒在哭。那么,這就是梁文若了。據(jù)梁鴻志女婿朱樸說,梁文若國學(xué)根基殊勝,不過,這情話也不一定做準(zhǔn)。但蘇青辦《天地》確乎向梁文若約過稿子。
今天翻朱樸《樸園日記》,里面記著朱和“外舅”一起去看畫的經(jīng)歷,這翁婿都是風(fēng)雅人。朱省齋不是個矜持的人,寫到早年在商務(wù)印書館,和鄭振鐸、周建人等同事,洋洋自得說自己最是翩翩少年??粗鞓銓懡o梁文若的第一封情書,卻自稱“我們兩個都是憤世嫉俗落落寡合的人物,絕非庸俗之流所能了解”。朱自認主辦《古今》是生平一大成績,但他還是在《四十自述》里一刻不忘地列舉他任過的偽職。
汪精衛(wèi)是客死海外了,梁鴻志戰(zhàn)后被槍決,次等的漢奸朱樸(按照中華民國戰(zhàn)后對漢奸的定義,他是逃不了的)卻全身而退。連主編《樸園日記》的謝其章都奇怪“這個人為什么在歷史隧道中總能選擇正確的出口”??刹皇牵旌髞韽南愀刍乇本?,頗獲禮遇。1957年回北京,還去看了周作人等。
《樸園日記》中有一篇朱樸1955年寫于香港的文章《勝利那天在北京》。文中先是回憶1944年自滬至京的經(jīng)過,說的是得周佛海安排憲兵護送到車站,路上美國飛機盤旋,地上日本高射炮準(zhǔn)備,他驚恐而又慶幸的是美國飛機沒有“下蛋”!此間大有意味……或許這才是其“外舅”詩里的“仰視憂天墜”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