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濤
庚子以前,我常自詡為宅男。經(jīng)此一疫,才發(fā)現(xiàn)名不副實。真的宅男,別說幾個月,就是一年半載,十年八年,也能安之若素。譬如達摩面壁,眼觀鼻,鼻觀心,心入定,除了吃飯上廁所,只是一動不動,地老天荒。而我所謂宅,不過是上了一周班,身心俱疲,在沙發(fā)上葛優(yōu)癱,無聊了打打王者,翻一翻抖音。年輕時為了保持逼格,沒事還鉆研鉆研世界名著、文藝電影,現(xiàn)在只想刷刷不扎心不過腦的連續(xù)劇。
古人說宅,第一要義,便是克制欲望。而我等雖曰宅著,淘寶可沒少逛。這次新冠疫情,揪出了多少偽宅分子!剛開始還好,適情遂欲,不亦樂乎。男的打Dota吃雞,上了年紀的在線斗地主、下棋。女的看薇婭李佳琦,或者磨練廚藝,包餃子、做布丁、電飯煲蒸蛋糕,后來一窩蜂洗開了涼皮。一個月不到,便不行了,不干了,身如頑石,長滿青苔,只剩一顆心兒未死,要拆門,要逛街,要旅游,要開party,要撒丫子狂奔,真是矯情無比。請您摸一摸良心,就這還好意思說自個兒宅?
據(jù)吾友粹旭兄考證,宅分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可稱之為“死宅”。僅看字面意思,便可斷定,這是一種頗為消極的宅法。
不少年輕人調(diào)侃既肥且宅人士曰“死肥宅”,實在不大妥當(dāng)。第一,這么給人貼標(biāo)簽,太沒同情心。第二,徹底混淆了“肥宅”和“死宅”語義上的區(qū)別。與“肥宅”相比,“死宅”沒有任何歧視的色彩,只是一個描述某種精神向度的中性詞。肥宅著眼于肉體,而死宅的落腳點在人的心靈。
死宅們不一定喜歡宅,但比廣大偽宅又要真誠得多。他們之所以宅,大多源于社交恐懼,或?qū)ψ陨?、對世界感到疲倦失望,宅不過是避開人群的方式而已。死宅是有立場的,為了保護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得已而宅之,這和累癱了躺在沙發(fā)上的偽宅們迥然有別。偽宅打游戲為了解壓,而死宅則沉迷于此,寧可活在游戲之中,或某個虛擬空間、次文化地帶,以此來抵御現(xiàn)實。死宅們看似高冷,其實大多很好說話,往往還比較害羞。不過,死宅也有些分支很極端,比如御宅,他們自尊心太強了,而且不懂得變通。身為二次元世界的人類,他們拒絕與三次元的異性有任何交往。
宅的第二個層次,是“生宅”。
生宅是宅圈里的樂天派,對人群,對社交,并不反感。他們也出去旅行,轉(zhuǎn)悠,但更喜歡在家呆著。在他們眼里,宅是一種更為高級的生活方式。
張大千生性活潑,喜歡四處游蕩,認為游山玩水,有助于筆墨。吳湖帆大不以為然,畫畫嘛,何必東奔西跑,在家觀摩前人佳作,要比看真山真水有用得多。這也是吾國的老傳統(tǒng),兢兢業(yè)業(yè)于江山形跡、人物輪廓的匠畫,遠不如師心自造的文人畫,更能妙契天人??v橫四海,馳騁八方,遠不如做一個安安靜靜的宅男子來得美妙。
日本有個畫家,名叫熊谷守一。六十歲那年,他決定不再外出。他老婆通情達理,竟沒有表示反對。兩人就這樣歲月靜好,吃飯,飲水,養(yǎng)魚,逗貓,下棋。破煩了,就在自家的小庭院里走一走。老爺子很賞識自己的生活,不無驕傲地說,“我的世界很小很小,但對我來說剛剛好?!?/p>
他活動范圍不大,但完全對得起周遭這片小小的地盤。對世界的理解,并不以廣延取勝,你去過紐約,到過北歐,甚至花費高昂,尋找羅布泊,攀登珠峰,赴南極探險,卻未必懂得這脈脈無言的人世風(fēng)景。老爺子哪也沒去,他呆在自己小院子里,看天上的白云,看地上幾乎已然靜止的日影。如果你去找他玩,他一定會考考你:螞蟻走路是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他掌握了不少古怪的知識,給畫架上的那只蒼蠅,寫了整整一本隨筆集。他無數(shù)次觀察雨水掉落在地上時0.01秒的瞬間。路邊的一顆小石子,依然能觸動他,依然能讓他感到驚訝,“你從哪里飛來的?”他拾起石子,放在口袋里,閑了的時候,又拿出來細細察看。眾所周知,愛鄰居,比愛一只狗,要困難得多。疫情期間,不得不整天在一塊兒,越親密的人,越容易起矛盾。因此老爺子也很在意親人間的小籬笆、小儀式,一家人在一起吃團子,一定要配清茶,要在掛著風(fēng)鈴的廊檐下,目之所及,是院子里一片碧綠透青的景色。
最讓我羨慕的,是老爺子的房子。退休以后,我一定要回湖南老家,蓋一座帶庭院的大別墅。我也想撿石頭,和老婆孩子在屋檐下吃飯,可惜房間逼仄,實在施展不開啊。平時閑待在家,除了看看對面的樓房和遠處白塔山的暮色,我也只能向著名的老宅女伍爾夫?qū)W習(xí),研究地板紋路、墻上的斑點,修煉意識延長術(shù)以及白日做夢大法。達摩氣沉丹田,收攝心神,而伍爾夫卻雜念叢生,在一動不動之際,便置身于夏日傍晚的古城堡——門前石竹花正盛開,紅色騎士在原野上恣肆奔騰。她告誡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她的欲念像蝸牛爬行時不斷滋生的粘液,讓她能具體而微地擁有那座已經(jīng)湮沒于時間中的房子以及里面的一切陳設(shè)與物品:綠寶石、金絲鳥籠、鐵裙箍、彈子戲球臺、安女王時代的煤斗子……正宗的生宅,與住房面積、地段、帶不帶庭院無關(guān),其精髓在于一花一世界,一鳥一天堂。加繆對此極有心得:“一個人即使只生活過一天,他也可以在監(jiān)獄待上一百年而不至于難以度日,他有足夠的東西可供回憶,決不會感到煩悶無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愉快?!?/p>
需要補充的是,像技術(shù)宅,或者為了練就絕世武功而躲在山洞、古墓不出的家伙,絕不可與于生宅者之行列。他們太急功近利了,骨子里根本不把宅當(dāng)一回事兒。
“神宅”是宅的第三個層次。說實話,我不大理解所謂神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神宅和死宅有些類似,都有些飄飄忽忽,不大看得起現(xiàn)實社會。生宅與神宅貌似也有相通之處,但神宅們認為,想象力豐富,也是一種罪惡。
死宅和生宅,尚有所憑借,總歸有個房子更好嘛。到了神宅,就沒這個講究了,他們宅在自己的身體里,便心滿意足,并以此為榮。上期“幽默”專題,拙作提到過一幫人——宋明時期的理學(xué)家,他們就來自神宅界。朋友之間相互問候,不外乎“最近怎么樣?”“吃了沒?”“去哪轉(zhuǎn)呢?”,理學(xué)家們打招呼的方式比較特別——“哥們,近來可好?心還在腔子里否?”
他們主張,沒事別瞎跑,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在靜中養(yǎng)出端倪。為了體驗這個類型的神宅,筆者也學(xué)著打坐,但事與愿違,并沒有養(yǎng)出什么狗屁端倪,有一回還差點睡著了。
他們的路線,和伍爾夫、喬伊斯、普魯斯特等人截然相反。屁股一落地,首要的便是截斷眾流,收拾腦瓜里葡萄藤似的雜念,以便復(fù)歸于某種純一的境界。明儒羅念庵云:“當(dāng)極靜時,恍然覺吾此心中虛無物,旁通無窮,有如長空云氣流行,無有止極,有如大海魚龍變化,無有間隔。無內(nèi)外可指,無動靜可分,上下四方,往古來今,渾成一片。所謂無在而無不在,吾之一身乃發(fā)其竅,固非形質(zhì)所能限也?!边@個境界很high,一般人達不到。具體high到了什么程度?阿城舉過一個例子。國外有個學(xué)者,請西藏一位高僧抽大麻,高僧盛情難卻,就抽了,但并沒有因此表現(xiàn)出一副爽翻了的模樣,神色狀態(tài)一如往常。由此可見,高僧大德們本就處于某種很high的境界之中,區(qū)區(qū)大麻,何足道哉。這種心里很high的人,不難分辨,但又很難分辨,因為他們大多很沉默,不怎么愛表現(xiàn)自己。
康德是西方神宅界的杰出代表。幾個兄弟,都命不長,所以康德格外注重養(yǎng)生,且深信體液說,從不劇烈運動,以免出汗過多,也不敢戀愛,法式長吻,最費口水。他守時,講規(guī)矩,一輩子沒有離開過柯尼斯堡,以致被人嘲笑“沒有生平”。寫書時,唯一的靈感來源,就是窗外那個教堂的屋頂。這樣的生活太干枯了,沒啥內(nèi)容,以致于我們都不能確切知道,他曾經(jīng)是否涉足過愛情。這樣的人,知音不多,但只要讀過他的書,便會震驚于他眼里的世界,體會到作為人不易察覺的尊嚴。他臨死之前,神志不太清楚,卻還在喃喃念叨:“人的屬性還在我身上,還沒有離我而去……”
隨著時間推移,大家都會去世,被燒成灰,裝進小盒子里,然后就這樣永遠地宅著。神宅主義者對此很敏感,他們面壁、靜坐、行事,其中的不少人,已經(jīng)相當(dāng)平和了,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春夏秋冬運行的節(jié)奏。他們比死宅們更消極,但也比生宅們更積極。他們身上有一種奇奇怪怪的平常心,漸漸地,或者頃刻之間,生死如一就變成了真理。我不能理解這樣的人。
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我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大二那年寒假,一出火車站便寒風(fēng)刺骨。倒了兩趟車,顛簸了好一陣,才到竹林。行李箱很重,路又滑,頭頂?shù)碾娋€、枝杈葉子,皆裹在冰雪之中。風(fēng)刮過竹林,颯颯地帶著輕微的撞擊聲。這時候,我看見了家,暈黃的燈光像謎一樣溫暖,屋里有我的爸爸,媽媽,妹妹,還有瘦瘦的弟弟,他們一直過著辛苦、平靜的生活。再沒有比風(fēng)雪中的家宅更令人感到親切而又遙遠的事物了。在結(jié)束本文之前,我莫名其妙回想起那個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