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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

2020-08-23 07:48顧城
視野 2020年16期
關(guān)鍵詞:花衣服花衣土塊

顧城

我養(yǎng)的第一只狗叫黑子。

我去房東家,它正在灶膛里,呲呲冒煙往外跑,房東就踢它進去,我趕快撿它起來。

另外還有三只,都燒死了。

花衣服

房東說這是只黑狗,也真是夠黑的,全是炭灰渣,燒糊的地方翻著小泡都是黑的。

抱回家,以為它會死,用溫水來回沖沖,就放在小凳上喘氣,母親還給它蓋了塊舊花布。很快它就搖晃地想站起來,母親就用花布給它量身縫了件衣服,有領(lǐng)子的,還有扣子。

它養(yǎng)病,父親正好也養(yǎng)病,就一起養(yǎng)。

然后的日子我也記不得了,總之,它和我們很快全都混熟了。

也許是因為火膛,也許是因為花衣服,它在院子里熱鬧,但是從不出院門。白天院門開著,它就探頭向外亂看,我走出去打草,它最多追著繞我一周就趕緊跑回門里。

它喜歡搖頭擺尾圍著人轉(zhuǎn),屢屢被踩了腳還要“吱”發(fā)一聲尖叫。

人吃飯了,它就知趣地滾到一邊自己玩兒,或是跟兔羊雞們串聯(lián)。

它吃飯很少,和人一起處在輕微的饑荒中間。

有一天忽然看見它長成了黑絨絨的一團,花衣服緊緊繃著腰身,纏得細(xì)細(xì)的,漫步或奔跑竟別有風(fēng)姿起來。

盡管如此,母親還是將它的花衣除去,說已是春暖天氣,它又添了厚厚的黑毛。

第一次出門

我的事主要是砌墻、挖兔菜和撿柴禾。

黃昏時候,我便和父親出門,提個草編的大蒲包,內(nèi)藏一把北京廚刀,帶小齒的,鋸草特別快,比鐮刀方便;每每我持此刀殺入野菜時,就想是關(guān)云長的無敵大刀,于是不多時就斬草數(shù)千萬。

老鄉(xiāng)問哪去,就說“散散步”。

老鄉(xiāng)先是一愣,跟著就傳成了笑話,見了我們就樂:散個步?

這日春暖,太陽西下,我們又出門。

除去花衣不久的黑子繞了我一圈又繞了父親一圈,又繞,繞著繞著,就跟上了,這是它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門。它一會兒亦步亦趨小心翼翼,一會兒連蹦帶跳忘乎所以。過了土公路,新芽茂盛的小楊樹讓它又平添興奮,跑去也繞上一周,還要停住步仰頭看看。

麥苗綠汪汪地長起來了,水渠里有水,濕潤的土地邊野菜葉子大張,綠成了紫色。晚霞陣陣大紅,映得萬物紅光燦燦,麥地也光焰波動。

我邊走邊割菜,父親也不等我,哼歌向大堤去了。

黑子頭次掉到這么大的天地里,倒也并不惶然,還往水渠里看看自己,忽然“汪”叫了一聲,把自己嚇退了半步;跟著又“汪汪”叫了兩聲,然后歡欣鼓舞,跑我跟前來又叫。

父親聽見了它的叫十分驚訝,就遠(yuǎn)遠(yuǎn)喊它:“黑子!黑子!”它就一轉(zhuǎn)身跑過去,又停下等我。我想這家伙成年了,要練練它,就撿了土塊丟它;它不懂,就去聞那個滾動的土塊,還用腳撥撥。

我對自己說了聲“沖啊!”就沖過它奔父親去了。

黑子甩著尾巴快速追來,我想起電影中的阻擊戰(zhàn),就飛快地丟土塊;黑子喜氣洋洋,汪汪咕咕叫著上了大堤。我們一直跑到水閘那邊才停住了腳。

它走了

沉默一刻,太陽下去了,我們就往回走,說豬、說馬、說狗,豬是會游泳的,馬也會,馬在西藏的河里救過父親的命,每每念及,父親都不勝感激。

狗也會游,小狗不會,黑子還算小狗嗎?偏這時它又“汪汪”起來,對著上升的月亮,有些吠日的英勇和凄涼。

我鬼使神差,卡住它前腿跟就將它提離了地,晃了晃就丟渠里去了,“撲通”一聲,水花起來,黑子和我們都嚇了一跳,它真是嚇壞了,還沒容我們思想,就已經(jīng)三下兩下游到了岸邊;爬上岸渾身濕濕的小了一半,那么吃驚地看著我們。

我們竟還笑。

它發(fā)抖,一甩水,大概想沒事吧,就一步步遲疑地往上走。

偏偏這時我不知哪根筋發(fā)作,又用土塊丟它。這下它可呆住了,在暮色里呆呆地看我們,那么吃驚的疑慮的目光。叫它,它也不來,不動,蹲下,在風(fēng)中發(fā)抖。

父親這時已經(jīng)往堤下走了,就叫我“藏起來,藏起來”,我又被“軍事轉(zhuǎn)移”的想法控制,就惡作劇地藏到了一叢荊條后邊;父親一招手,我就溜下大堤。

暮色驟暗,父親徑直往家走,說要吃晚飯了。我說:“黑子怎么辦?它不走了。”

我一邊走一邊回頭。

父親說:“狗認(rèn)道,會自己回家的。什么狗都認(rèn)道。狗撒尿做記號?!备赣H不愿往回走,我也沒有往回走的意思,只回頭看,想剛才它還跟土塊玩兒,不會真在意吧?它像是在大堤上移動起來,接著就沉到黑夜里去了。

我忘了它這是第一次出門。它從來不出門的,可是今天它出門了,第一次。

到家,還沒點燈。媽媽說:“黑子呢?”父親說:“小胖和它捉迷藏,它找不著了。”我說:“我看它會不會游泳,把它丟水里去了。”媽媽說:“它害怕了吧?它找不回來了吧?”父親很堅持地說:“一會兒就回來。狗嘛,我還不知道?行軍的時候……”父親又講起了他們在沂蒙山里繞圈,捉狗帶路的故事。

媽媽嘆口氣:天那么黑也沒處找哇,明天早上吧。

……

夜里,我聽見下雨了。

在那個黑子最后蹲著的小土堆邊,我站了那么久,黑子沒了,它在最后的暮色里看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害它。

有一個老鄉(xiāng)說,好像看到過一只狗,跟著人的自行車,順著大堤走了,向那邊去……

田宇軒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睡眠是條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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