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式林,作家、詩人、企業(yè)家、環(huán)球旅行者。歷年來在《詩歌月刊》《廣西文學(xué)》《南方文學(xué)》《花城》等刊物發(fā)表小說、詩歌與文學(xué)評論。出版詩集《事故現(xiàn)場》《跟我說說耶路撒冷》。雙語寫作者與譯者,創(chuàng)作與翻譯的詩歌收入多個國家的主流詩歌匯編。
一頭豬的秘密吃法
春節(jié)返鄉(xiāng),流連在清風(fēng)習(xí)習(xí)、沒有口罩遮臉的村寨,吃了幾輪節(jié)慶宴席。幾百年如一日的村野廚藝,走的是只求大快朵頤、以量取勝的路線,雞、鴨、豬、牛、魚盛在大盤大碗里,流水般被搬運到餐桌上來。有句話說“窮家富路”,人離了家更舍得花錢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轉(zhuǎn)眼就擺脫了減肥、保健之類的觀念,也假裝沒了“三高”的焦慮。平時難得一見的扣肉,此刻裝在海碗里,陪襯著酸菜、梅干菜或者荔浦芋頭,從超大的尺寸到味覺讓人爽個通透。
要是只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酣暢淋漓,一碗油膩膩、肥嘟嘟的扣肉足以滿足夢想。然而吃豬的真境界,是跟殺豬聯(lián)系在一起的,須現(xiàn)場體驗。八桂大地漢、壯、苗、瑤等多民族雜居,語言相異各有風(fēng)俗,過年殺豬這件事上倒是不約而同。殺年豬可以培養(yǎng)出幸福團圓的年節(jié)氣氛,彰顯豐收富足,整年緊衣節(jié)食后肚皮放幾天假,對得起物質(zhì)也對得起精神,也難怪各民族同此心。當(dāng)然對我這個只長了一張嘴的吃貨而言,唯一的意義是可以放開肚皮吃,順便見識些鄉(xiāng)間菜式。這次吃到的豬生,就是村里有城里無、限量版的村野吃法。
買豬的錢是各家各戶眾籌的,殺豬也幾乎是全民參與,大的背著小的,年少的扶著年老的,都聚集在祠堂前的院子里,圍著那頭即將成為盤中餐的大肥豬大呼小叫,出謀劃策。鄉(xiāng)村生活單調(diào)、寂寥,殺豬的熱鬧是難得的精神聚餐,也是吃豬肉的前戲。時辰一到,幾個青壯年拿刀的拿刀,揪腿的揪腿,把豬從籠子里扯出來,麻利地放了血,在眾人簇擁下抬到河邊,就著河水開膛破肚。旁邊的稻田里,有人燒起稻草雜木。內(nèi)臟清理好,半燃的草木灰抹在豬身上,再固定到木架子上烤,火熄滅時便大功告成了。
回到祠堂,桌椅已經(jīng)橫排豎列擺好,廚房里飄逸出很鄉(xiāng)土的酒味、肉味。再看那依然完整的豬,皮已經(jīng)烤得焦黃,皮下的部位也烤熟了。廚工在豬頸部砍下一大塊,切成薄片,第一盤下酒菜便上桌了。仔細看看,皮下脂肪已經(jīng)熟化,瘦肉部分還是半生的。夾起一塊,蘸醬油一口咬下,豬皮部分焦香濃郁,夾帶著草木氣息。肥肉的口感鮮嫩滑爽,再嚼到瘦肉部分,則是味美甘甜了。
南方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豬生肉是常見的節(jié)慶菜肴,云南的白族人把這道菜稱作“生皮”,傣族叫“剁生”,哈尼族的叫法比較抽象,叫“噢嚅”。早些年到桂北與桂西北,偶爾會有機會參加村寨里的婚宴?,幾寤樗缀軅鹘y(tǒng),除新娘哭嫁的情緒釋放外,還有公公凌晨一點登門結(jié)親,新娘洗臉認(rèn)親,當(dāng)天回門等煩瑣環(huán)節(jié),節(jié)奏快,情節(jié)的各種轉(zhuǎn)變看著也累,之后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淹沒在見頭不見尾的餐桌長龍陣?yán)?,才是開心享受?,幾宀穗纫呀?jīng)漢化,無非是白切雞、香芋扣肉、蒸排骨、肉末蒸米粉、淮山煲豬蹄之類,讓人眼前一亮的是豬生菜。瑤族人制作豬生,只是在宰殺好的豬身子上抹草木灰,目的是去毛,沒有燒烤的環(huán)節(jié),切下來的豬皮也是半生的,皮下的肉不論肥瘦,幾乎是全生,是名副其實的豬生菜,不過蘸著辣椒、大蒜、醬油、白糖做成的醬汁,倒也沒有太多腥味,嘴里嚼著,滿是吃生肉才有的嫩滑口感。宴席吃到一半,上來一盤深褐色、賣相實在欠佳的菜,且只奉給坐著貴賓和長者的主席,其他桌子是沒有的。菜到跟前時,一股腥味撲鼻而來,原來是全生的豬肝。
從色香味上談吃生肉與熟肉,兩者不是一個次元,不可同日而語?!叭忝嬔钡恼f法來自《禮記·禮運》,記載的是“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的時代,住在山洞里的祖先們還沒懂得用火,除了吃生肉,還能吃什么呢?難得的是開始用火后依然保持這生猛的食性,茫茫數(shù)千上萬年直到這個微波爐與電磁爐的時代。
跟瑤族版本比,老家的豬生肉吃法比較接近文明,心理壓力較大的是吃生豬血。殺豬時,用來承接豬血的本盆里裝的不是生水,是拌了鹽的涼開水。血流進木盆時,有人拿了根木棒不斷地攪動,讓豬血與鹽融合。村里老人說,早些年,殺年豬時喝的還是生鮮血,后來有人得了病,醫(yī)院說是跟喝生豬血有關(guān),不知延綿了多少時代的食性才戛然終止。到廚房觀摩,發(fā)現(xiàn)這道利用邊角料的菜,做法已經(jīng)很是常規(guī)化。大廚往燒熱的鐵鍋里倒入切碎的豬肉,煎炒出香味后加入豬肺與豬軟骨,放入蔥、姜、蒜大火爆炒,直炒到香味四溢時,趁熱與生豬血一起放進碗里。半熟的“豬活血”口感細軟綿糯,有點像果凍,與小半碗配料混在一起,些許的血腥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相對于某些地方人對于珍禽異獸的偏愛,八桂人似乎更專注常規(guī)食材的精細開發(fā)。一頭豬的私密吃法,就本人有限的體驗,還有吃豬眼球、生殖器、腰筋以至豬花腸等。吃豬眼球是百色一帶的暗黑料理,一種吃法是醬爆豬眼球,蔥、姜、蒜爆香后加調(diào)料燜熟。經(jīng)典吃法是燒烤,在田東、田陽、百色右江區(qū)的燒烤攤大行其道。百色一帶的燒烤以重口味聞名,其扛鼎之作當(dāng)屬烤腰筋與烤豬鞭。腎臟的基本功能是生成尿液,腰子里的筋膜就是腎臟里匯合成乳頭管的腎小管,尿液就經(jīng)由這些管道流入腎小盞,在炭火上燒烤時,殘留的尿素氮釋放出濃烈的腥臊味,能把一條街上的人熏跑。所謂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口味重、路子野的吃貨自然有著與眾不同的嗅覺,讓鄰桌側(cè)目路人紛紛掩鼻的異味,對他們來說是地上有天上無的人間絕味。早兩年在百色吃燒烤,不知是不是燒烤師傅功夫欠佳,烤豬鞭居然烤出比腰筋更瘆人的氣味。
多年前曾在玉林一家港資針織廠混飯,廠里有位來自馬來西亞的華人高管,每每在餐廳的菜盤子看到內(nèi)臟,便花容失色,大罵廚師,說這些散發(fā)著異味的“非凈肉”不堪食用。廚師們也是滿肚子委屈,要知道八桂廚藝的崇高境界不在于把常規(guī)的肉類料理好了,更在于如何把心、肝、脾、肺、腎、腸之類的下水做成美味,化腐朽為神奇。
除豬下水之外還有豬腦、豬尾、豬耳、豬嘴、豬蹄這些的吃法。豬嘴肥厚滑嫩,外層膠質(zhì)豐厚,里面包裹一小塊軟嫩的瘦肉,不管是鹵制后啃著吃,還是切片和辣椒同炒,都是獨特的美味。豬耳朵貴在清爽,薄薄的外皮包著耳脆骨,煮熟后切片與醬油、醋、辣椒油涼拌,是廣西各地餐廳里常見的餐前涼菜。冬天在南寧打火鍋,食材里會有豬腦花,口感像嫩豆腐,但比豆腐多一分滑膩。這就是高脂肪、高膽固醇食材的特殊口感,滿腦子健康養(yǎng)生觀念的人,聽著想必會頭皮發(fā)麻吧。要知道這份美味是廚房里祭出敲骨吸髓的狠功夫,敲開頭蓋骨才得到的,粒粒皆辛苦啊。敲完腦殼,接著還可以掰豬嘴,摳出豬牙花。豬牙花是豬口腔里上顎連接牙齦的那塊肉,其實是塊軟腭,形狀一格一格地像梯子,有的地方叫豬天梯。豬天梯特別脆嫩,通常吃法是爆炒。在南寧也是珍稀的火鍋料,開鍋就扔進去,一朵朵脆肉花在湯底里翻滾,像開了花刀的魷魚片。不但看著像,口感確實也像,煮上半天依然脆爽,入口也沒有什么異味。
在南寧吃火鍋,價格最貴的配料是豬花腸,也就是母豬的卵巢和輸卵管。豬花腸進入八桂食譜似乎是近年的事。上面說過的百色烤豬鞭,還有豬睪丸爆炒或燉湯,這些年在廣西別的地方都吃過。在南寧與朋友聚餐,也常有人分享爆炒牛歡喜豬歡喜的體驗。生殖系統(tǒng)進軍餐桌的確有些離經(jīng)叛道,但在南寧的美食街,只要愿意另外付錢,尋常的粉腸煲里都可以加花腸的,據(jù)說還有人生拌著吃呢。
有道是各取腹所需,各吃口所長。世界上有這么多好吃的東西,不是真的好吃的東西多,而是對愛吃的人來說什么都好吃。回想幾十年前的童年時代,人人似乎只長著繃緊弦的腦袋,忘了自己還長了肚皮的。記得有張“豬的全身都是寶”的宣傳海報,詳細展示豬作為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資料的各種好處。比如豬皮可以做鞋子,豬骨頭可以做骨粉,豬毛可以做刷子,豬糞尿可以生產(chǎn)沼氣或者漚肥等,好像豬從來都不是養(yǎng)來吃的。如果現(xiàn)在讓我出一張“豬的全身都是寶”的海報,想必我只會頌揚豬豐富多彩的食用功能吧。一頭豬有眾所周知的吃法,也有些不怎么為人所知的吃法。地方美食是惹爭議的話題,愛者極愛,不愛者也許就恒不愛。
責(zé)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