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崗,本名唐云崗,陜西蒲城縣人,陜西百名優(yōu)秀中青年作家藝術家資助計劃入選人才。陜西文學研究所重點研究作家。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天津文學》《邊疆文學》《山東文學》《延河》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城市在遠方》,中短篇小說集《永遠的家事》《罕井》,散文集《苜?!返?。曾獲全國梁斌小說獎長篇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全國孫犁散文獎。作品入選《陜西文學六十年(1954-2014)》長篇小說卷和散文卷,2014年度《陜西文學年選》等選本。
郭昭趕到時晚了四分鐘。站在旅游大巴車門前的楊方子舉著手機說:“還以為你睡過頭了,正準備打電話給你呢?!惫巡痪o不慢地說:“哪會呢?”
前幾天,楊方子給郭昭發(fā)微信,說是一家戶外群組織“穿越之旅”,去道祖山游玩,途經(jīng)盧石縣。盧石有一道牛肉湯,味道絕對地“嗨”。楊方子是郭昭高中同學,沒畢業(yè)接了他爸的班,進公交公司當司機,兩年前退休后整天跟著戶外群到處玩,神仙般地悠哉、樂哉。
回家給老婆說了這事,老婆想也沒想就說:“好事啊,你早該向人家方子學學了,旅旅游、嘗嘗美食、說說淡話、打打牌,活得輕松點。噢,對了,牌就不要打了,既傷身體,又傷感情,還賠錢。”郭昭想了想說:“要去咱倆一起去,我一個人去有啥意思?”老婆說:“還是你一個人痛痛快快去玩吧,我還要上國畫課,時間耽擱不起呢?!?/p>
郭昭臉微微有點燒,小聲對楊方子說:“對不起?!睏罘阶訁s說:“沒事,你現(xiàn)在不是董事長了,不要太較真了,出門不把心放大點還叫什么旅游?”聽了楊方子的話,再一看后面還有兩個遲到的,郭昭輕輕地“哦”了一聲。
上了車,楊方子從靠窗的座位上提起一個雙肩背包說:“你就坐這里吧,靠窗,能一路看風景。”“你坐哪里?”見旁邊還坐著人,郭昭不解地問?!熬驼剂艘粋€座位,我坐后面去。”楊方子笑呵呵地說。
過去出門包有人提,水杯有人拿,車門有人開,他倒覺得沒有什么。今天楊方子幫他占個位,他卻不好意思了。他本想客氣兩句,楊方子已經(jīng)往后走去,他不好再說什么,只得去坐那個座位。他先把背包放到座位上,然后手扶住前面靠背,腿插進鄰座兩條腿和靠背之間的縫隙慢慢往里蹭,整個人還差點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鄰座腿上。郭昭只得把腿抽回來,一邊喘氣一邊看鄰座。鄰座正低著頭看手機,耳朵里還塞著耳機。不知道看手機入了迷,還是閉目聽塞的緣故,一點也沒有感覺到郭昭的存在。郭昭心想這也太不像話了吧。正想發(fā)作,見前后的人都在看他,突然想起這是在旅游大巴上,只得壓住火氣,強裝笑顏說:“同……這位師傅,麻煩讓一讓好不好?”郭昭本來是想叫“同志”的,可話到嘴邊了卻變成了“師傅”。
“師傅”雖然戴著耳機,但郭昭的話還是聽見了,也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緊不慢地站起來,眼睛雖然沒有離開手機,身體的動作顯然是讓道的意思。郭昭抬頭看了他一眼,不覺啞然失笑?!皫煾怠彪m然細高,低著頭居然比郭昭還高了一頭,但明顯還是一個小孩。郭昭為剛才喊人家“師傅”不好意思起來,更為自己差點發(fā)火隱隱內疚。是啊,你又沒有要人家讓道,人家憑什么給你讓?你一要求,這不就讓了嗎?真是的,還沒有一個娃有定力!郭昭心里把自己一頓猛批,又對著男孩歉意地笑了笑。男孩卻依然埋頭看手機,看都沒看他一眼,
郭昭斜著身子挪到座位前,拎起背包,一屁股坐了下去。雖然他人不算胖,還是擠滿了座位,腿不好受不說,屁股還稍稍占了鄰座的座位。男孩從手機里拔出眼睛,頭扭到了郭昭這一邊,臉上雖沒有多少表情,眼皮卻極力往上翻,一蹭一蹭越過黑色眼鏡框,放大了眼眶里的白多黑少,死魚一般地凜冽。郭昭眼前閃現(xiàn)出戴著老花鏡看人的神態(tài),心里不由自主地緊蹙了一下。他覺得男孩要給他說什么,臉上忙擠出笑意,匆忙中說了聲:“你好?!蹦泻⑽⑽Ⅻc了下頭,轉過頭又看起了手機,什么都沒有說。郭昭以為男孩靦腆,和生人不好意思說話,一時便想發(fā)揮自己的特長,盡快消融掉他們之間的陌生感,于是便笑吟吟地說:“是學生吧?”男孩沒有抬頭,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好忙啊,看什么呢?”郭昭又笑吟吟地問。男孩鼻子里似乎又哼了一聲?!把劬Σ荒荛L時間對著手機看,老師應該給你們講過吧?”郭昭換了一種關切的口氣說。這下男孩哼也沒哼一聲。郭昭討了個沒趣,感覺很沒有面子,心想要擱單位,你小伙就有得受了,不懂規(guī)矩嘛。
大巴出了城,窗外的景物再熟悉不過,只是晚秋的綠色正悄悄地退隱,黃色正夸張地張揚,給人一種滄桑和疲憊的感覺。郭昭不想看這些,很是百無聊賴。男孩仍然在看手機。郭昭想了想,也掏出手機看。在崗時郭昭很少看手機,也反對一些小青年上班時間玩手機,要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挨一頓尅算是輕的。退下來后,郭昭開始玩起了手機,而且成了每天起床后的必修課。似乎他也慢慢變成了手機人,一天不看看微信,不給朋友們點幾個贊,就與世隔絕,沒有存在感了。
郭昭打開微信,點開朋友圈,翻了幾頁,無非是某某去哪里了、某某吃什么了、某某在微信公眾號上發(fā)表大作了,或者被粉絲稱作什么“爺”的女明星和哪個男人拍拖了……都是些什么呀!郭昭有點憤憤然,也無心再往下看,便把手機塞進口袋,靠著椅背合上眼睛假寐起來。慢慢地郭昭感覺自己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輕地似乎就要變成一支羽毛悠悠地飛起來……突然郭昭真的飛了起來,但不是變成羽毛在飛,而是騎著一頭青牛騰云駕霧……忽然前方閃出了一個隘口,一條絆馬索憑空而起,青牛來了個急剎車,郭昭猛不防從牛背上撲下來,頭重腳輕地向深淵跌去。他兩腿亂蹬,兩手亂抓,驚慌失措中大喊了一聲救命……睜開眼,郭昭的頭歪在男孩的座位上,男孩已離開座位站在座位邊,頭仍然埋在手機中。郭昭曉得自己剛才睡著了,夢中從青牛身下摔下的原因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翻了男孩一眼,很想對他說叔就靠了下你肩膀,還不是故意的,不讓靠了打個招呼嘛,冷不防抬起屁股走了,也不怕把叔的脖子閃了。但他還是極力把涌到嗓子眼的話硬硬地咽了下去。
不知什么時候大巴停在三元服務區(qū),只有個別人下了車,大部分人仍然待在車上。楊方子反戴著太陽帽,手把住車門站在車門的臺階上,郭昭站起來問他:“咋回事,剛上路就進服務區(qū)了?”楊方子罵罵咧咧地說:“狗日的等車哩!”說著臉朝下嚷嚷道,“再打電話,再打電話,問他們走哪兒了?!薄岸即蛄藥状瘟耍f來了來了,可就是不見到?!闭f話的是導游。郭昭糊涂地問:“等什么車?等車干啥?是不是要換車?”“換個辣子!”楊方子似笑非笑道,“最近生意好,他們公司一下發(fā)了三班車,咱們已到服務區(qū)了,那兩輛車還不知道在哪里?!惫言桨l(fā)糊涂了:“這是什么規(guī)矩?各走各的嘛,還你等我,我等你,又不是上山去打狼,下溝去戀愛?!避嚿先斯Τ闪艘黄?,陌生感在笑聲中似乎也在慢慢消融。郭昭很為自己的幽默沾沾自喜,不由自主地又去看男孩。男孩已面無表情地坐在位置上,繼續(xù)對著手機看。
楊方子說:“車和車戀什么愛?咱們是出省游,必須要有通行證。三輛車的通行證都在后一輛車上,說是到三元服務區(qū)分發(fā),誰知后面的車遲遲趕不到。”郭昭明白過來,有點不悅地說:“弄的啥事嘛?剛一出門就拋錨,這樣下去猴年馬月才能到目的地?早知道是這我就不來了。”
大巴駛出三元服務區(qū)時,太陽已經(jīng)爬得很高。但沒有人再說什么,一個個隨著汽車繼續(xù)向前奔。郭昭很想再迷瞪一會,卻怎么也睡不著,一時便想和人說說話。楊方子離得遠,夠不著。前后座的人不認識,而且被座椅隔擋著,他不可能站起來,甚至扭著頭和人家去說話。男孩好像就只認得手機,一點和他交流的意思都沒有。他吃了一次閉門羹,也不想再涎著臉去找不自在。雖然車上坐滿了人,郭昭卻覺得自己又一次變成了一個孤島,忍不住看了看男孩。男孩依然埋頭于手機中,似乎也變成了一個孤島。
出了省界,又往前跑一段路,大巴下高速公路進入省道。省道崎嶇不平,大巴顛簸了一陣后,山嶺退到遠處,一邊出現(xiàn)了一片稠密的建筑。導游不失時機地站了起來說:“大伙可能已經(jīng)看見了,我們的左手就是盧石縣,這里有一種美食大伙可能知道,對,就是牛肉湯,準確地說是盧石牛肉湯。這道湯可是遠近聞名,味道怎么樣我不說,據(jù)說一年能賣十多億碗?!?/p>
一聽說牛肉湯,郭昭的肚子咕嚕咕嚕地響了兩聲。一看表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三時。他咽掉嘴里的口水,興致勃勃地說:“那還不趕快去?這都幾點了,人再牛牛不過肚子啊?!避嚿系娜斯Τ梢黄9褲M面春風,覺得自己還是很會說話的。
導游卻笑道:“對不起,吃不成了。原因嘛,時間最牛。我們這一次出來要去兩個點,今天必須玩遍雞冠洞,明天全力以赴玩道祖山,時間緊得很呢?,F(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一時了,離雞冠洞還有一百多公里,還是山路,彎道很多,為了節(jié)約時間,只好犧牲大伙的午飯了?!?“不吃飯怎么行?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你懂的。”一聽午飯要泡湯,還是他惦記著的牛肉湯,郭昭肚子似乎更餓了,一急之下,竟然高聲嚷了起來。“沒辦法,只能在車上吃自帶的東西了。”導游依然笑著說。“沒有說帶吃的啊,我可是什么東西也沒有帶。我是糖尿病,出現(xiàn)低血糖是會要命的?!惫褮饧睌牡卣f。“參加戶外群自帶吃的是慣例,不需要通知。真出現(xiàn)低血糖不要緊,我?guī)е悄兀悻F(xiàn)在要不要?”導游說。郭昭回過頭去看楊方子,楊方子卻也看他,還像西方人那樣聳了聳肩,一副無奈的神態(tài)。
郭昭前排坐了一對中年男女。男的站起來從行李架上拿下一個塑料袋,掏出一個面包給女人,又掏一個給男孩,說吃點東西吧。郭昭這才知道他們是一家人,卻又搞不清他們?yōu)槭裁醋屝『⒁粋€人坐,一路上還沒有和他說話。男孩不緊不慢地一邊撕咬著面包,一邊繼續(xù)看手機,看都沒看郭昭一眼。郭昭心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心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咋這樣呢?明知我沒有帶吃的,就不能禮節(jié)性地讓一下,還真怕我吃了你的面包?見一面,分一半。親不親,近鄰鄰……
楊方子走了過來,嘴里一邊吃著東西,一邊含糊不清地問:“你真沒有帶吃的?”郭昭翻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不是說盧石縣的牛肉湯‘嗨嗎,我還帶吃的干什么?啥毬戶外群,路上磨磨蹭蹭,耽誤了時間不說,還不讓吃午飯,今后打死也不參加這樣的穿越之旅了?!蹦泻⒑鋈晦D過頭來,眼睛故伎重演地瞥了郭昭一眼。郭昭心想看什么看,我又不是手機。正想說兩句什么話,楊方子塞給他一根黃瓜一個煮雞蛋,說:“先墊墊底,等到了雞冠洞再說。”
雞冠洞是一個溶洞,屬喀斯特巖溶地貌。楊方子說他已經(jīng)去過,不想再去了,讓郭昭跟著大部隊去。郭昭雖是第一次來,但黃龍洞、芙蓉洞一類的溶洞都去過,想必都一個樣,雖然吃了點東西,心情仍然很糟,便不想去。楊方子勸他說:“既然來了就去看一下,景色真的不錯,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惫严肓讼?,便跟大家一起去了。
洞里面不算小,繞來轉去的很有點趣味,內容卻不外乎形似諸如石筍、石柱、石幔、石瀑、石花、石盾、石珠、石琴之類的鐘乳石。跟著導游轉了兩個洞內景區(qū),郭昭便興味索然。加之每到一個景點,大部分游客特別是一些老大媽不看景,不聽介紹,挖空心思地擺出各種姿勢秀形象,還大聲說話,哈哈哈地發(fā)笑,害得郭昭一張像樣的景物也拍不好。他沒有心情再看景,就從人群里擠出來,撒開步子向前走去。剛走幾步便見男孩一家人正在照相,出乎他意料的是男孩竟然對著鏡頭在笑呢。郭昭本不想理他們,不想男孩母親叫住他,讓他給他們拍個合影。郭昭只好接過手機,舉到眼前,手機屏幕中男孩已經(jīng)不笑了,嘴角似乎還撇了兩下。郭昭趕緊對著手機上的圓圈摁了一下。
出了洞口,找到乘坐的大巴,這時楊方子正和司機天南海北地吹牛。見郭昭一臉萎靡,楊方子奇怪地問:“咋這么快就出來了?”郭昭搖了搖頭說:“沒意思?!彼緳C說:“也是,看來看去就那幾塊石頭,能有啥意思。”楊方子說:“你這個老同,不是我說你,出來就要高高興興的,不要自尋煩惱。一路上看你說這說那的,還以為你老人家真放開了,真是的?!边@會聽了楊方子的話,他嘴里雖然說看你說的啥話,心里卻很不是滋味,心想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咋這么難呢?薛寶釵不是有句“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嗎?我怎么就無法理解這個“淡”,找到這個“淡”呢?
郭昭在車旁一棵樹下呆坐了半天,導游才帶著幾個人回來。其他人一會兒回來一個,一會兒回來兩個,一會兒又回來三個……不緊不慢的樣子,就像鄉(xiāng)下趕大集?;貋淼娜艘粋€個散在大巴前后左右,不慌不忙地抽煙、喝水、吃東西、聊天、看手機、發(fā)呆,耐著心等后面的人。郭昭也做出無所謂的樣子,掏出手機看,卻怎么也看不進去。又過去了約莫半個小時,男孩一家人說說笑笑地回來了。郭昭一見,盡量做出隨意的樣子問他們后面還有沒有人。男人和女人似乎不知道郭昭問什么,抑或沒有聽見他的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男孩分明聽到了郭昭的話,也看見了郭昭熱切的眼神,似乎還翻了郭昭一眼,卻把頭扭到一邊,沒有理會郭昭。郭昭有點惱,心里說了一聲啥素質。
大巴終于又出發(fā)了,可能是困乏的緣故,幾乎沒有人說話,導游也不說話。郭昭不自覺地閉上眼睛也不說話。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大巴開始進山了。車里的人醒了過來,一個個指點著窗外說著什么。山路越來越逼仄,拐來拐去猶如蛇爬行。車窗兩邊的山仿佛犁鏵下翻開的土向車兩邊翻去,時時給人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半山里出現(xiàn)了人家,或小樓或平房或茅屋,均白墻黑脊,寂然而又神秘。
郭昭曉得已進入了道祖山,心里莫名其妙地涌起了一陣一陣難以言說的激動。大巴突然鉆進了隧洞,眼前頓時一團漆黑,車燈唰地亮了,仿佛兩把雪亮的利劍刺開了黑暗。大巴駛出隧洞,眼前又豁然開朗起來。往前看隧洞外竟是一片偌大的盆地,盆地上人頭攢動,仿佛一個巨大的舞臺。大巴在人群中如蝸牛爬行。車廂兩邊不知道聚了多少人,人群中擺放著一個個方桌,每個方桌邊坐了八個人,桌上擺滿了各種菜肴,人們正飛舞著筷子夾菜往嘴里送。車上人不知道這是干什么,一個個瞪大眼睛問這是咋了,咋了。導游卻笑而不答。
大巴停下來,導游忙招呼大家下車,且說下了車不要亂跑,都跟著我走,誰走丟了可就吃不上飯了。下了車,郭昭仿佛掉入沸騰的人海里,頭竟有點暈。他擠了擠眼睛,定了定神,然后緊跟著楊方子擠開一條道向里面走去。眼前的攤場比在車上看更動人心魄。前后左右的方桌鋪天蓋地,各種形象、各種口音的人們緊緊圍著一張張方桌。緊靠南邊山崖擺了一長溜條桌,條桌上擱放著各種顏色的大塑料盆,里面小山般盛著熱氣騰騰的菜肴。各種菜香味夾雜在人的吵雜聲中肆意地翻滾著、游動著。
郭昭忽然有一種穿越時空回家到小時候的感覺。郭昭老家在渭北一帶,小時候大伙最向往的便是吃湯水。吃湯水這一天,全村人不到點便拖兒帶女趕去吃湯水。菜上來后,坐席的人開始還講究點,但很快便管不住了手中的筷子。整個席面聽不見人語聲,只有筷子碰撞盤子的當當聲和人咀嚼食物的吧嗒聲??忌洗髮W進城后,回家次數(shù)寥寥,老家的湯水他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退下來后,很想體會一回過去的感覺,一問才知道,老家人現(xiàn)在過事也基本上在酒店里吃,幾乎沒有人勞神整什么湯水了。郭昭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歲月,驚喜之余自然還有一些激動和感慨。一時間似乎也管不住自己了,嘴唇不聽話地翕動起來,胃里也似乎伸出了兩只手……
站在一旁等了一會兒,有幾張方桌上的人開始退席,導游趕忙招呼大家占座位。楊方子很快占了兩個位,然后站起來高高向郭昭招手。郭昭趕忙擠過去,坐下后才發(fā)現(xiàn)同桌除三個女人外,還有男孩一家三口人。
服務員抹過桌子,往桌上擱一盤酥梨,適好八個。圍在一起的人心知肚明,徑自拿走一個酥梨咬起來。吃罷梨,菜一道一道地上來了,一色的大盤子或盆子,一律滿滿地谷堆著。桌邊的人一見,不用誰招呼便掄起筷子就吃。郭昭也顧不得了許多,拿筷子的手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從前……最后上來的菜是紅亮紅亮的紅燒肉,郭昭的思緒又穿越到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水滸時代,他有點管不住自己了,竟然高聲喊道:“酒呢,酒呢,上酒?。 蹦泻⑴Φ胤斯岩谎?。
晚上大伙住在景區(qū)內小賓館里,郭昭和楊方子住一個標間。聽導游說景區(qū)廣場上有篝火晚會,郭昭本想去湊熱鬧,楊方子說:“幾個人攏一堆火在旁邊舞爪子有啥看頭?剛才你不是嚷嚷著要喝酒嗎?我讓賓館廚師炒了兩個菜,咱哥倆喝兩口?!惫巡缓靡馑嫉匦α诵?。
幾口酒下肚,話自然多起來。郭昭感嘆經(jīng)營者太厲害了,竟然把流水席引進了景區(qū),冷不丁讓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過去。楊方子嘿嘿笑道:“怪道你有點小激動,原來觸景傷情了?!惫褤u著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楊方子說:“過去聽人說你變了,變得不好接觸了,這些年我也就沒有找過你。今天一出來,你還是過去的郭昭呀,容易激動,言語激烈,有啥說啥,除老了外一點沒有變?。 惫雁读艘幌?,然后仰起頭,咕嘟嘟地喝了一口酒,說:“人啊,其實都一個樣?!?/p>
慘白的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升了上來,在天空中輕松而又隨意信步漫游著。黑魆魆的大山越發(fā)地神秘和寂靜。郭昭的心一下一下往下沉,似乎要和眼前的景象融為一體。一陣清風拂來,攜帶著絲絲寒意,郭昭倏地清醒過來。他看一眼楊方子,楊方子卻正在看他。兩人心領神會,拿起酒瓶碰了一下說:“干!”
翌日一大早,大伙就被導游叫了起來。簡單吃過早飯,走出小賓館,只見門前路上一片熱鬧,游客們或乘巴士或自駕小車或步行,正浩浩蕩蕩往山里開拔。汽車的喇叭聲、喊人聲等各種聲音此起彼伏,寂靜了一夜的大山又沸反盈天了。
郭昭他們乘坐的大巴很快拐上了路,加入到車水馬龍之中。大巴走走停停,像老牛拉車一樣爬行著,比步行的人走得還要慢。大巴不得已停下,很快車輛形成一條首尾不見的車龍。步行的人一群群地從車兩邊穿過,大巴卻沒有開動的意思。有人摁響了喇叭,又有人摁響了喇叭,一時間喇叭聲仿佛匯聚成了一條粗野的河流,嗥叫著、掙扎著在山中撞來撞去。
大伙兒越發(fā)煩躁了。導游急了,說:“今天是星期六,游客多,再這樣等下去,只怕很難坐上纜車。干脆我們現(xiàn)在下車,這里離纜車站不遠,走路也就十多二十分鐘。等車開過來了我們繼續(xù)坐車。實在不想走的就在車上等,但誤坐纜車可不能怨別人?!贝蠡飪阂宦?,只得下了車,悻悻然地匯入車兩邊進山的人流中。
約莫走了半個小時,大巴卻始終沒有跟上來,纜車站倒是快到了。游客們排著隊從纜車站門口長繩一般撒到了山溝里。郭昭和楊方子隨大伙連到“長繩”上,一步一步蠕動著往前挪,急不得、怨不得、惱不得、恨不得,只想著纜車站的門倏忽間閃到跟前。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們記不清怎么就到了坡下,如何爬上了那道坡,又蹬上了那些臺階根本不清楚了,欣喜的是那道門終于近在咫尺。檢過票一腳踏進門里,卻哪里有纜車,分明又是摩肩接踵的人,一個個被限定在鐵欄桿中,陷入迷宮似的轉來轉去。
終于坐上了纜車,卻只坐到半山腰,再往上還要到第二纜車站再乘坐纜車。郭昭和楊方子就是這時候分散的。
下纜車后,楊方子說:“半山?jīng)]有啥看頭,好玩的都在上面,咱們趕快去第二纜車站坐纜車。”郭昭卻說:“不行不行,廁所在哪里?我得趕緊解決問題,早都憋不住了?!睏罘阶诱f:“再堅持一會,上面也有廁所。在這里耽擱一會,纜車站那里不知要來多少人呢?!惫堰羞形鴼庹f:“不行不行,水火無情,再憋就要出事了。你先走,我隨后趕上來。”
從廁所出來,郭昭急忙趕到第二纜車站,卻不見楊方子的影子。第二纜車站沒有第一纜車站人多,但還是排了很長時間隊才坐上。剛下纜車,楊方子打來了電話,說他已經(jīng)上了棧道,讓郭昭趕快過去,他邊走邊等他。郭昭心想人等人,急死人,山上就一條路,還能誰把誰丟了?便不讓楊方子等,自己隨著人流往前走。
或因山大景多的緣故,山上的人倒不怎么擁擠。郭昭注意看了看身旁的人,沒有瞅見同車一個人。看過老君廟和金頂,郭昭準備下山便往第二纜車站趕,但此時的第二纜車站卻和上山時的第一纜車站一樣,人山人海地像一鍋熱氣騰騰的大米飯。這時候楊方子打來了電話,問他現(xiàn)在在哪里,坐上纜車沒有。
半小時后,郭昭趕到第一纜車站,手機又緊張地響開了。他一看,還是楊方子,問他下山了沒有,口氣似乎有點急。郭昭趕緊說:“已經(jīng)到第一纜車站了。”楊方子說:“那應該快了,抓緊時間,我們已經(jīng)下來了。”郭昭心里笑道,我抓緊有個屁用。哄誰呢,說你下去了我還相信,其他人也下去了?一路上我可是攆狼一般地跑,沒有浪費一點時間啊,難不成你們一個個是飛下去的?雖然這么想,他心里還是急了。但纜車不可能調速,站在前面的人也不會消失,他只能壓住性子一步一步往纜車站門口挪……
剛下纜車,楊方子的電話又來了。聽說郭昭已經(jīng)下山,他便告訴郭昭大巴停在什么地方,讓他怎么怎么走。郭昭聽了邁開腿就往前趕。很快他便看見了楊方子,正眼巴巴站在路邊向這邊張望。他趕忙三腳兩步趕過去,氣喘吁吁地問:“人真的都下來了?”楊方子點了點頭。郭昭說:“等了多長時間?”楊方子說:“也沒有多長時間?!惫训男纳陨云届o了一下。
上了車,車上的人沒有說什么,也沒有人或抬頭或回頭來看他。郭昭卻越發(fā)不好意思起來,甚至還有點愧疚感。坐下來后,他想不出別人咋這么快就下山了,是不是他們和他走的不是一條道,而是抄了近道。想到這里他趕忙扭過頭問身邊的男孩:“你們上山了沒有?”男孩手里擎著手機,冷冷地說:“上了?!薄芭P牛山、南天門、老君廟、金頂都去了?”男孩沒有回答?!澳銈冋@么快就下山了?”男孩仍然沒有回答。郭昭面向男孩真誠、熱烈的臉擱不住了,一時顧不得許多,便輕輕拍了下男孩的肩膀說:“問你話呢!”男孩的頭唰地歪了過來,眼睛突然間翻到了怒目圓睜的地步:“我不想和你說話!”郭昭仿佛被人打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臉唰地紅了:“為什么?我惹你了嗎?”“你憑什么讓全車人都等你?憑什么浪費別人的時間?”男孩提高了聲音,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
郭昭明白了,卻怎么也想不通這話由一個孩子說了出來。他靜了靜心,尷尬地笑道:“我耽誤了全車人的時間,沒有人說什么嘛,你發(fā)的哪門子火?”“我早就看不慣你了,一路上就你的事多??粗駛€領導,素質卻那么低。”男孩高聲嚷道。
郭昭仿佛又經(jīng)歷了一次穿越。這些在耳朵邊仍然嗡嗡回響的話,過去可都是他批評人說的啊,現(xiàn)在怎么全給他還了回來?竟然還出自一個沒有長胡子的嘴,這個穿越也太不可思議了吧?郭昭忍無可忍了,騰地站了起來,厲聲喝道:“你……你這是什么話?”“什么話你聽不懂?”男孩也騰地站了起來,一副欲撲上去揍郭昭一頓的架勢。
車上一下子亂了,楊方子三兩步跨過來,拉住了男孩。男孩的父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嘴里雖沒有說什么,卻惡狠狠地盯著郭昭看。導游也從前面撲了過來,邊跑邊說:“這是干啥?這是干啥?”
“扯淡,丟人也不找個好地方。”有人陰陰地罵了一句。
郭昭腿一軟,撲通一聲坐了下去。一霎時,他覺得全身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輕得似乎變成了一根羽毛。奇怪的是,這根羽毛卻不往上飄,而是向下沉,一下一下向下沉、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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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