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當它流過晚上九點半的倫敦時,它叫泰晤士河。當它從我的面前流過時,它仍然叫泰晤士河。我在離河岸很近的地方,但我卻不在倫敦。具體地說,這條河流過了我的窗前,我的窗戶卻不是倫敦城里任意一扇窗戶。
我在哪里與一條流動的河相比,一點也不重要。我在哪里重要的話,泰晤士河就不會在我面前流過,我也不能言之鑿鑿地說這條河所在地是倫敦。我可以說,一條河,當它流過晚上九點半的紐約時,它叫哈德遜河;當它流過晚上九點半的柏林時,它叫施普雷河。
晚上九點半,不是八點半,也不是十點半。電腦屏幕右上角顯示21:30,掛鐘的時針和分針形成一個直角,分割出四分之一圓。我正好進入這個時刻,一個準確的時間點,而不是一個準確的地點。我進入,只是為了見證一條河順利地從我面前流過。
一條河流成任意河,全然因為世界上有太多條河。河從這里把自己運到那里,無非只是換了一個姿勢或名字。如果水的整體屬性是河的話,那么它只能以流作為運動方式,順便載一些它能承受的物體,順便而不是主要。
河主要的事還是當好河。它有完整的河道、河床、河岸,也有一個遙遠的發(fā)源地。真正的河不會爬坡,只會從高的地勢流向低的地勢,借助慣性,最省力。河要奔走相當長的距離,不省下力氣恐怕也很難到達目的地。海洋、湖泊、地下……都是河要去的地方。
河不是沒有想過從海洋、湖泊、地下倒灌回冰川時代,河的初容凝固在堅硬的地表,很難指認出那就是河,或是人們愿意相信的河。有河的時候還沒有人,有人的時候,河已經(jīng)是河了。
當然,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了。現(xiàn)在,河流過任何一個地方都被叫作某某河。我去過許多有河的城市,也清楚地記得,晚上九點半,河從我面前經(jīng)過時,我差一點就跳進河里,成了河。
去風里待一會兒。想被吹離地面的心情如同一件衣服。
此時的風大得可以掀起頭蓋骨,把想法放出去亂飛,或再次穿過心臟,再次,足以證明前面已經(jīng)有了一次。
第一次,風穿過心臟,是幾分鐘以前的事。類似于利器插入胸口的感受沒有出現(xiàn),于是又繼續(xù)等待。一個誠心想被風吹走的人,等待方式異常樸素。樸素到?jīng)]有任何技術(shù)含量,僅限于一個想法,倒立在風中。
用這個想法看到的景象也是顛倒的。比如樓房,樓下生長的灌木叢,所見之物紛紛向天空倒戈,脫離地面仿佛是大勢所趨,歷史進程中某個關(guān)于天氣的革命,此刻正在進行。
天上忽然飄來一件衣服,正是那件可以代表心情的衣服。想它離開肉體時,一定也經(jīng)歷了激烈的搏斗。現(xiàn)在它乘坐這趟風,四處逃竄,在逃竄的過程中學會了易容術(shù)。
它一會兒像鳥,一會兒像風箏,一會兒像一個跳樓的人……
根據(jù)模仿的相似程度,可以確定,我就是那個被它模仿的跳樓的人。跳樓不是想死,而是想飛。把飛當作是自然而然的事,并非某種特異功能,就像人天生會飛一樣,這是伸手就來的動物特性。
飛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對抗慣性,地心引力是世界上最大的慣性,因為絕大多數(shù)有生命物體和無生命物體都得待在地面,不能飛,不能由飛引申出物與物之間的距離,包括人心之間的距離。飛是距離的起因和解決方式。
飛介于一顆心和另一顆心之間,既是問題,也是答案。無數(shù)人和我一樣,在弄清楚死和飛之間的區(qū)別后,認為跳樓是一種人生狀態(tài),只等一場特別的風。
介入現(xiàn)實的方式,多變、復(fù)雜、危險,且被肉體重重包圍。
肉做的東西大多具有生命,厚重、凹凸,但不絕對牢固。
把肉穿在身上,一件會呼吸的大衣,可以用溫度計測量,一般肉的溫度在37攝氏度左右。肉很靈敏,懂得掩護一些本質(zhì)的東西,又懂得變漂亮,變緊或者變松,它也會紅腫、流膿、結(jié)痂……
不聽使喚,有時候它就只是皮囊,會痛,脫下來,便失去所有的意義。
肉是動物,會加速自身的腐爛,肉一旦形成,就會移動,不停地轉(zhuǎn)移想法、幻覺,包括肉本身所不能承受的一切。
肉不是單獨的嘴巴、舌頭、喉結(jié)、聲帶、盲腸……單獨的肉起不了任何作用,組合的肉因為超載、冗贅而被判為持有不純粹的動機。
雨打在肉上,跟很多時刻相關(guān),不只出于清洗的初衷,清洗的范圍很廣,取決于液體的流向、空間、順序、編碼。肉可能是第一個被洗去的物體。
數(shù)量大得消失幾坨肉就像是自然界的自我平衡和調(diào)試。
不去懷疑,不去猜忌。擁有肉,就好好珍視它,建立一個排他性的肉體俱樂部,只有你一個人在消費,主張金錢的價值,沒有人與你交易。這樁買賣是肉劇烈運動的開端,腐殖質(zhì)下放到肉上的監(jiān)視者,推出新肉代替舊肉。
肉與肉對沖,空的肉,也是肉。
肉不想變成其他物質(zhì),只想痛快一點,或者我們與肉同歸于盡,喝下毛孔里擠出的毒液,就在今天,就在此刻。
彈簧拉長后又恢復(fù)原樣,誰知道這不是金屬的記憶。在一個艱險迷亂的時代,被霧籠罩和包圍的經(jīng)歷,需要植入一枚金屬來恢復(fù)消逝的圖像,把霧壓縮成芯片,把黑暗推演到人類上岸之前。
實際上我們在水中生活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很久很久。在土地上的生存繁衍貌似出現(xiàn)了反智和復(fù)辟的現(xiàn)象。借用水生物的大腦,回顧以往的生活,肺首先被取締作為器官的資格,還原鰓,以及身體上的鱗片。但這是最不重要的一步。
我們必須先找到水域,哪怕來自一滴雨或鼻涕,找到回去的途徑,在水中開辟一條足以支撐起眾多質(zhì)疑的路。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走相同的路,去相同的地方。大凡選擇此路的人都很絕望焦慮,其中有一位哲學家發(fā)明了與之平行的另一條路,他公布出來的那天,便奪去了一些人的生命。
他說沉默和自殺才是本時代的出路。人們在風中分裂成細小的塵埃,一會兒才重新凝聚,細細對照自己,大部分都不具備走此路的勇氣,而換之以尋找最早的水域作為切實可行的目標。
找到人類進化的一個初始點再毀掉它,對自己來說也并不算殘忍。就像修改一個數(shù)據(jù)那么容易。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的第二個、第三個腳趾中間率先長出了蹼樣的皮,漸漸地,所有的腳趾和手指之間都長出了薄薄的皮膚,大腿內(nèi)側(cè),腋窩下也長出了膜。
現(xiàn)在,我們是亟待入水的船槳,劃槳之力已在身體里積蓄了太久。只要將四肢撐開,力的反作用就會把我們推向前方,進一步推向目的地。
這些叫蹼的東西,把我們帶回過去,也帶到一個全新的時代。蹼,劃著水,劃著產(chǎn)生悲觀主義者之前的世界。我們劃著,劃到忘我的程度,竟然忘了自己要去干嗎。
我們劃著,不如說劃著空氣??傊?,我們要干嗎跟劃是無關(guān)的,跟我們是什么有關(guān)。問題是,現(xiàn)在的我們究竟是什么?
責任編輯:張元
余幼幼,出生于1990年,現(xiàn)居成都。2004年開始寫詩,出版詩集《7年》《我為誘餌》《我空出來的身體》《不能的風》《擦身》《半個人》等。作品被翻譯為英語、韓語、俄語、法語、日語、瑞典語等,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