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人們的生活因疫情而改變。口罩、閉門不出、線上交流與普遍的緊張和焦慮構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現(xiàn)實。這種新變與突變對作家來說意味著什么?有一種說法,作家須對這一現(xiàn)實做出及時回應,似乎這關乎作家的職責與操守。但也有人認為,作家對現(xiàn)實生活的記敘與想象跟作為事件的現(xiàn)實并不存在直接的關聯(lián)。這種爭論由來已久,至今依然是個不易辨清的命題。但有一點應該清楚,就像我們不愿看到文學以整齊劃一的面目出現(xiàn),也就不能以任何理由要求作家們以某種既定的方式面對現(xiàn)實。本期簽約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正是在當前這一特殊的氛圍中繼續(xù)討論著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
春樹的《琥珀》再次展示了一位成熟的作家對寫作本身的深思熟慮。小說以疫情的發(fā)生作為前提,在敘述中并無驚濤駭浪,甚至來得有些隨意。但在那滿是恍惚的語調里,人與現(xiàn)實的尷尬關系,人在現(xiàn)實中的乏力和虛無,逐次沁浸而出。疫情伊始,“我”從柏林飛往北京,“飛機上只有亞洲面孔的人戴著口罩”。“我”在星巴克給黎陽發(fā)了微信,收到回復“北京歡迎你”。這些玩笑式的對話和有關機場的閑話從某種程度上確認了小說的現(xiàn)實和小說的整體氣氛?!拔摇被貋碇皇菫榱伺c黎陽見一面,“回北京的沖動超過了對病毒的恐懼”。事實上,“我”和黎陽只是“特別聊得來”,但“我也不想知道黎陽到底是什么情況,反正我想見他,他想見我”。然而現(xiàn)實總是出人意料,或者說很符合這類關系和這類故事接下來的走向。一邊是漫長又熱切的等待,一邊是推三阻四支支吾吾,其間還夾雜著疫情日漸緊張和人們的不安與焦慮,但這一切在小說中又以細碎或貌似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呈現(xiàn)出來。
回到北京的“我”只能通過微信與外界發(fā)生關聯(lián),在這個經由數(shù)字信號架設起的虛無空間里,有說好的旅行,有遠方的美食,也有這里那里接連關門停業(yè)的消息,當然還有那個越來越沉默的黎陽。與之對應的,是“我”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是整理舊書的忙碌卻實則百無聊賴的下午,是練過瑜伽只能發(fā)呆或門外空蕩蕩的北京。“線上”的豐饒與“線下”的貧瘠在小說里構成了一種奇異的張力,仿佛那些來自虛擬時空中的期待正有力地對抗著現(xiàn)實中的無聊才讓“我”不至拔腿而去。但是,當這種制衡或張力隨著黎陽的搪塞及其秘密的明確不復存在,“我”也就失去了繼續(xù)待下去的理由和力量。小說中,疫情的緊張似乎是“我”返回柏林的原因,但是,內心的失落與環(huán)境變化的交織才完全促成了一個決定和一個行動的發(fā)生?!剁辍窙]有把疫情在小說中的作用絕對化,它在小說里可能更像某種掩護,遮蓋起人生無常和無處不在的虛妄。小說的結尾,“我”難以避免地開始思考死亡,但“我”最渴望的卻是要把在北京的感受遺忘。在被隔離的柏林,“我”每天的生活是看孩子做飯或者跟丈夫吵架,但其間的寂寞、孤獨與無聊卻似曾相識。無論是作為故事的“禁忌之愛”還是作為背景的疫情都無法獨立支撐這篇小說,畢竟它講述的是人心無法被填充的黑洞,是通往終極意義上的人不能作為亦不可作為的虛無。
房偉的《一個人的歸途》與疫情有著更加直接的聯(lián)系,在這篇以武漢江夏區(qū)金口中心衛(wèi)生院檢驗技師甘如意四天三夜騎行返漢為原型的小說里,作者對這場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的征程及其前前后后進行了充分的想象。小說從主人公甘如怡第二天由207國道進入高速開始。深夜,沒有車也沒有人的高速,天上飄著細雨,就連那共享單車“鏈條也緊得發(fā)軸”……這幾乎集中了騎行路上可能出現(xiàn)的所有困難。好在有心中的使命感和一個于遠方惦念著自己的人,所謂苦也就不苦了。相比新聞報道對甘如意個人經歷的集中講述,《一個人的歸途》更愿意將人物置于相對復雜的關系中進行塑造。甘如怡的父親在她十五歲那年犧牲在救火現(xiàn)場,這似乎為她日后的使命感與責任感提供了某種來源;同為95后的杜賓與甘如怡似情人又似戰(zhàn)友,一路上用微信陪伴她走完全程;甘如怡與中年警察在途中兩次相遇,這種來自陌生人的善意構建著小說的現(xiàn)實氛圍,或許正因如此,房偉才會讓甘如怡把自行車騎上了高速。《一個人的歸途》在核心故事之外的人物關系上大做文章,這種關系與氛圍的虛構和想象恰恰完成了新聞到小說的轉變。
如果說到關系,那么朱婧的《葛西》則在復雜的情感糾葛間增添了一種需要層層剝開的隱秘色彩。“我”與女友雪利、雪利與“我”的父母、“我”與父母、“我”與梨落、梨落與“我”父親以及父親、母親之間——朱婧幾乎讓小說人物的關系實現(xiàn)了排列組合,且在每個組合中都存在著某種不甚明確的危機。《葛西》并不一定是要講述一則聳人聽聞的故事或進行什么道德批判,倒更像是在一個跨越漫長時間的精短故事里去考驗對于復雜關系與微妙心理的承載能力。小說的語調充滿詩意,但在這詩意背后卻是根植于現(xiàn)實的沖動、失落、無奈、尷尬和齷齪。雖然我們不能說《葛西》由此就寫出了人間悲喜,卻不得不承認朱婧在一個狹小的文體空間中實施了一次有關情感、有關心理、有關秘密的生活模型的實驗。
在這個特殊的時間與現(xiàn)實中,《琥珀》的機智,《葛西》的游離,《一個人的歸途》的直接,青年作家們以其獨特的方式讓文學與現(xiàn)實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事實上,并不存在斷然與現(xiàn)實無關的創(chuàng)作。此處暫且不談創(chuàng)作無法脫離受制于現(xiàn)實的人的語言、思維與想象或是現(xiàn)實是怎樣被塑造的,僅就故事層面來說,小說的現(xiàn)實與所謂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又何嘗會有一個明確的界限?
責任編輯:朱廣金
李振,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