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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蟾

2020-08-17 07:14趙苓岑
青春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崽兒李雪大禮堂

序曲

五個熟悉的陌生人困在大禮堂,洄水橋炸毀,斷了通山門關(guān)的路,401廠已成絕境。餛飩上了桌,涼了。窗外的雪似久久不散的高湯熱氣,模糊了大禮堂外整個廠區(qū)。大家熬著。燈光球場亮起串燈時,放映室又傳出歌聲:

風(fēng)兒把心搖

搖到天際了

想找到你找不到

怎么不心焦……

劉海寧包著紗布的手敲著盛餛飩的鋁飯盒,跟唱到此,說:“來一個!”

五個中年人時隔二十五年又玩起了“電線桿”游戲。猜拳輸了的李雪背對所有人站在十步之外的不遠(yuǎn)處,曹寧、崽兒、劉海寧、何歆間隔不一地站在后邊,從十倒數(shù)到一,十聲之內(nèi)李雪隨時可以喊“電線桿”,后邊跑動的人在十聲之內(nèi)可以隨意觸碰李雪,聽到“電線桿”后,就要原地不動。李雪選定一人,向他走五步,摸不到對方,李雪便繼續(xù)背對大家,摸到誰誰代替她。

數(shù)到五,擺鐘報時二十三點整。放映室的歌聲驟停,傳出一個陌生的聲音:

“‘電線桿。對,就是這個場景,二十五年了,不會這么輕易過去……好久不見,各位。廚師李凡平和奶霸高那個打小看小人書的兒子做了主播,竟然成了你們五人當(dāng)中最有話語權(quán)和監(jiān)督權(quán)的人;文秘劉和平的兒子反倒做起了生意;何歆……寫了不少偵破故事;李雪和曹寧聽說半個月后就要結(jié)婚了,性格最不像曹廠長的兒子曹寧都當(dāng)上文體局的局長了。出獄十年了,曹廠長對山門關(guān)念念不忘,他總是那么喜歡密室,比如監(jiān)獄。明天下午三點施工隊就要到山門關(guān)了,預(yù)計后天早上五點能夠進(jìn)到廠區(qū),在這期間,我需要你們所有人把時鐘調(diào)回到二十五年前發(fā)生大火的那天,把午夜夢回驚醒你們的記憶說出來,規(guī)則就是游戲的規(guī)則,背對所有人的人提問,其余人十聲內(nèi)跑起來,話也說起來,‘電線桿之后,五步之內(nèi)被摸到的人繼續(xù)背對所有人提問?!?/p>

“輸了的人呢?”

“沒有輸家,只有死人?,F(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半個小時,距離后天凌晨五點還有二十九個半小時,如果在這期間你們沒有給出我滿意的答案,那你們也不用白費力氣地盤算怎么逃,1、2、3、4、5,一個都不會少。”

“你想要什么,我們又知道什么?”說話的人是曹寧,左手手腕系一段小紅繩。

梁雁翎的歌聲繼續(xù)循環(huán)。

第一輪

李雪背對大家,問:“職工運動會當(dāng)晚誰看見劉海寧了?”

“運動會?你說什么呢!大火那天廠區(qū)停了電,別說運動會了,彩電都來不及抬!是吧,何歆?”

“大火頭一天……那天周一,運動會后每家發(fā)了米,我爸包了豆腐餡的餛飩,提議每家拿一個菜,大家到燈光球場上吃流水席?!?/p>

“想起來了,但哪來的米?。慨?dāng)晚我媽還跟我爸吵了一頓,說他喝得爛醉東西都丟了?!?/p>

“不是丟了,是所有人都沒拿到米。第二天我爸讓劉海寧父親查看運動會當(dāng)晚的人事安排,運動會后頒獎、領(lǐng)獎、喝水、吃瓜、收拾瓜子殼滿地的球場,還有搬桌子、椅子到大禮堂?!?/p>

“大禮堂?何歆剛才不是說流水席在燈光球場嗎?”

“黃昏時下了雨。我爸又提議把流水席改到大禮堂里,把大門敞開,聽聽雨,正好瞧一瞧黃昏雨到凌晨雨,在璀璨的光影里、淅瀝瀝的雨聲中,大家喝個痛快。頒獎禮的時候,曹寧的爸爸剛從省城回來,捧回了全省名牌企業(yè)的牌子,全廠男女老少都很激動?!?/p>

“那米呢?”

“和米一起消失的還有劉海寧,崽兒爸媽打架驚動了平房區(qū),崽兒趁亂跑了出來……”

“李雪你瘋了嗎?”崽兒看向何歆,罵的是李雪,向李雪后背伸出的手收了回來。

李雪喊:“電線桿?!?/p>

第一步,李雪說:“何歆你什么都知道啊……”

第二步,“曹寧不怎么說話呢……”

第三步,“……劉海寧,運動會當(dāng)晚你失約,原來在搬米。”她摸到了劉海寧的手。

第二輪

劉海寧背對其余人,問:“半夜三點接了個電話,說我店里著火,等我趕到的時候,店門前有只燃燒的火盆,我從火盆中救下一張照片,照片里是二十五年前的我們在燈光球場玩‘電線桿,卷簾門邊上貼了張便條,上面寫著‘你賭鬼老爸說的是真的,二十五年前401廠那場大火死了一個人,這就是昨晚上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要問的就是你們,你們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二十五年不見的五個人怎么突然間就重聚在山門關(guān)的401廠?你們回答問題之前,我想提醒一句,接下來無論輪到誰背對大家,就問一個問題,‘大火之后少了誰?!?/p>

“海寧你不是做平臺的嗎?怎么做實體了?一個星期前我在木瀆書院做讀者見面會,問答環(huán)節(jié)有人問了一個問題,他問我《爪蟾》如果寫到第二部,躲在暗處的兇手會不會傷害已經(jīng)過上正常生活的謝禮。我忘了是怎么敷衍過去的,那天讀者很多,新的問題不斷提出,結(jié)束時我覺得有些蹊蹺,再看時人已經(jīng)走光,這就到了昨天夜里,我收到一個快遞,是一張飛來山門關(guān)的機(jī)票,附帶著一張便條,上面寫著‘今晚8:00施工隊就會炸掉洄水橋,三天后,謝丹的骨灰就會澆灌進(jìn)水泥里,砌成新的高墻。謝丹是我新作《爪蟾》里的死者。”

其余人陷入沉默,停止了跑動。

崽兒慘叫一聲,大家看過去時,崽兒手臂處中了一槍,地上有血。

放映廳里的那個聲音說:“這樣不好,學(xué)習(xí)要好好學(xué),該玩的時候得認(rèn)真玩。曹寧沒必要發(fā)言,你每周都要回山門關(guān)看你父親。動起來吧,孩子們。”

崽兒痛得厲害,渾身發(fā)顫,搶著說:“我要你們待會兒無論輪到誰只問一個問題,‘二十五年前誰與我們五家走得最近,后來卻斷了聯(lián)系,這個人或許現(xiàn)在就在放映廳里監(jiān)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就是他剛才給了我一槍,說不準(zhǔn)下一秒就輪到你們。至于我怎么就回了山門關(guān),我有一個粉絲長期給我豐厚的打賞,一個星期內(nèi)軟磨硬泡好幾次說要見我,我沒有網(wǎng)約的習(xí)慣,只是希望對方能繼續(xù)打賞,就在前天答應(yīng)的,今天見,然后就這樣了?!?/p>

劉海寧喊:“電線桿!”

第一步,劉海寧問:“崽兒你的意思是對方是女人?”

第二步,劉海寧問:“何歆,讀者見面會上提問的人,在我店鋪門口燒照片的人,長期給崽兒直播打賞的人以及監(jiān)視李雪和曹寧的人,如果是同一人的話,需要滿足一個條件。那晚我聽到的聲音經(jīng)過處理,分辨不出性別,何歆你得仔細(xì)回想,見面會當(dāng)天提問的人是男是女?如果是一個女人,那故意接近我們的或許是同一人,但如果見面會上提問的是個男人,那么至少能夠肯定一件事:我們面對的敵人至少有兩人?!?/p>

第三步:“第一,我開頭說下一個提問‘大火后少了誰,崽兒剛才提醒了我,他說應(yīng)該要問‘二十五年前誰與我們五家走得最近,后來卻斷了聯(lián)系,那么,大火后應(yīng)該至少少了兩個人,一個可能已經(jīng)在二十五年前死了,另一個隱藏起來,要為死人報仇。第二,如果在何歆讀者見面會上提問的是個男人,那么就出現(xiàn)了至少第三種可能:二十五年前少了的可不只是兩人,而是三人。何歆,我希望你把握好第三輪的機(jī)會,現(xiàn)在是……”

曹寧走到劉海寧背后,拍他一下說:“在你碰到何歆前,我先動了,我犯規(guī),算我輸,輪到我來背對大家?!?h3>第三輪

曹寧背對大家的時候,放映廳換了一首歌:

你最愛說你是一顆塵埃

偶爾會惡作劇地飄進(jìn)我眼里

寧愿我哭泣 不讓我愛你

你就真的像塵埃消失在風(fēng)里

聽到這,曹寧說:“海寧是401廠子弟學(xué)校最耀眼的存在。他衣著干凈,臉也干凈,你們還記得嗎?‘電線桿結(jié)束后,我們五個人走上魚塘田埂,繞過一棵雪松。那棵雪松很大,我們五個人都抱不過來,大人說先有了緣獅山然后才有401廠,那棵雪松一直就在那里。那里在我們還是孩子時就已經(jīng)被炸平挖坑,做了魚塘?!娋€桿結(jié)束差不多過了夜里九點,我們借著粼粼波光的魚塘爬上緣獅嶺,崽兒總是跟海寧要兩張廁紙,蹲廁所里半天,等快到食堂前假山的時候才追上我們。等到熱騰騰的餛飩上了桌,他還是喘個不停,又跟海寧要兩張廁紙擦口水。海寧和他爸爸來到廠里時就很瘦,過了幾年還是很瘦,我們把餛飩吃了個精光,連蔥段也扒干凈的時候,海寧早已經(jīng)擦干嘴,坐在一旁安靜地等。我那時氣他,故意嗆他是個戴紅領(lǐng)巾的老干部,他也不還嘴,說是臨睡前吃太飽不好。我爸上夜班之前不都把我放海寧他們家嘛,和平叔進(jìn)了廠,這廠里才有了文書,直到二十五年前那場火災(zāi),和平叔就是401廠的精神圖騰。我爸總說,‘像401廠這樣的三線廠要發(fā)展,靠的就是廠里這些退伍軍人、知青、大中專學(xué)生、農(nóng)場職工的孩子。要學(xué)習(xí)。成天在食堂、魚塘周圍瞎轉(zhuǎn)悠,完了十五六歲就上生產(chǎn)線,不是原地踏步嗎?別總惦記著原本建設(shè)兵團(tuán)的特權(quán),而忘了我們是做鞋的,我看你和平叔叔發(fā)表的文章就寫得挺好:世上原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世上原本沒有鞋,要征服腳下的路,就有了鞋。世上有多少種路,人就有多少種鞋。地上有多長的路,就有比路更長的鞋。”

放映廳那邊笑了。

曹寧沒停下來,“‘401廠的孩子要走別人沒走的路,征服更多的路,401的鞋才能賣到更多的地方。海寧的話提醒了我,誰是二十五年前與我們五家走得近的人?但走得近不意味著關(guān)系好,與五家走得近,并不意味著與五家同樣好。游戲剛開始的時候,雪兒提了一個問題,似乎把焦點集中到了丟失的米和海寧身上,我可以告訴大家,運動會那天被遺忘的米就是海寧搬走的。運動會那天我爸在省城領(lǐng)了名牌企業(yè)的牌,很興奮,抱了牌子便往廠里趕,還真趕上最后的頒獎禮了,捧著獎杯上臺講了幾句,讓獲獎人員一個個輪流摸一摸名企的牌子。所有人都很激動,圍著他問這問那。當(dāng)時突然打了雷,他便吩咐和平叔把米搬到辦公樓里,想著第二天吩咐各車間主任領(lǐng)了再分發(fā)下去。和平叔剛好被一個孩子纏住問問題,當(dāng)時海寧來向他要單車鑰匙,他給了海寧車鑰匙、辦公樓鑰匙,囑咐海寧把米都馱到辦公樓去。丟米的那天只有海寧握著堆米的辦公樓鑰匙。我爸從不掩飾地喜歡海寧,這事便算過去了。當(dāng)然,誰也不會那么無聊,過了二十五年為那幾袋米討公道,海寧看似也不以為意,但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我在說海寧父親的時候,放映廳那位沒有任何反應(yīng),直到我說起我爸,放映廳發(fā)出了一聲冷笑,所以麻煩各位,努力想想當(dāng)時誰對我父親意見最大,只要搞清楚了放映廳那位的身份,我們就能知道他為什么而來?!?/p>

“彩電、錄像機(jī)各一臺,現(xiàn)金一萬,這是大火前三個小時警察從我家里搜出來的,對曹廠長的搜捕應(yīng)該是同時進(jìn)行的,所以崽兒你第一輪說的不對,大火前三個小時,彩電就已經(jīng)沒了?!?/p>

“何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你是條不吭聲的狗。問誰和曹寧他爸有過節(jié),是不是只要能把臟水往我這潑,即便要你反反復(fù)復(fù)地講你自己親爸挪用公款的事也行?當(dāng)時廠里要蓋新職工宿舍,全廠上下最開心的就數(shù)你吧?像你這么清高的人,連你親爸都沒資格跟你擠一個屋,你鐵定心里這么盤算的吧?換了大屋圖個清靜。就你爸見了曹寧他爸的那個奴性,別說你了,我看了都直犯惡心。我告訴你,磚瓦小平房一帶的更想住到整潔的單元樓里,你好意思?全廠上下就你家、曹家有彩電,曹寧他爸不讓他看電視,好,把曹寧叫上,李雪、劉海寧、我,上你們家看《七龍珠》。那時候把遙控器能按的按鈕按遍了就一個臺,晚飯的時候就放《七龍珠》的錄像帶,你以為我們上你家蹭飯呢?那時候哪像現(xiàn)在,看劇下飯,我們那時候不都是吃飯下劇嗎?你不喜歡,那房子是你爸的,上你家只要帶上曹寧,你爸就把我們當(dāng)天王老子。說回蓋職工宿舍的事,曹寧他爸收了施工隊資老大的密碼箱也就算了,干嗎偏偏被我媽撞見?那資老大在山門關(guān)是個濫賭的騙子,你問問劉海寧,你問問他,他爸是怎么賭得連內(nèi)褲都輸光的。那時候誰家開個小賣鋪,誰家就相當(dāng)于監(jiān)控器和信息站,我告訴你,別說男盜女娼、貪污受賄這么扎眼的事,即便是早戀、叫床、換尿布這檔子破事,我媽也知根知底。說到劉海寧,李雪你一個快要嫁人的女人,干什么一上來就不相干地問些你和劉海寧的爛事,浪費多少時間?你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倆偷偷好著呢,我媽都跟我說了,好幾次夜里見劉海寧和李雪卿卿我我,你們以為李雪真是個青春玉女呢?曹寧,小曹廠長,你怕是穿了雙破鞋。都說你不像你爸,你爸當(dāng)兵出身,壯得像頭牛,你就一紙老虎,孬得狠。剛才曹寧他是不是猛夸劉海寧啊?他能不夸嗎?劉海寧私底下揍了他多少次,我可都親眼瞧著呢。我看就問問曹寧和劉海寧兩家的恩怨吧,剛才說他爸如何如何欣賞劉和平,又如何如何包庇偷米的劉海寧,怕是鉚足了勁想摘干凈吧?然后,我最后說一次,曹寧他爸,也就是曹民兵,他收了施工隊資老大親自登門送上的三十萬人民幣的密碼箱,后來那報紙上不寫了嗎,他那是喪失了理智和黨性原則,玷污了共產(chǎn)黨員這一圣潔的稱號,從人民的功臣淪落為人民的罪人。我爸舉報他那是人民的英雄,根本不存在私怨?!?/p>

曹寧喊了聲“電線桿”,并不說話,直接走向劉海寧,碰了他一下。

第四輪

劉海寧看了李雪一眼,再背對大家。

劉海寧問了一句:“運動會結(jié)束后的當(dāng)晚,何歆你說我和米一起消失了,然后你又說等大禮堂的流水席結(jié)束后,醉酒回到家的李凡平,也就是崽兒他爸,和清醒的崽兒他媽大吵一頓,不僅動了手,還驚動了鄰居,再然后崽兒趁亂跑了出來。那么我如果現(xiàn)在承認(rèn)米確實是我搬走的,那就證明你說的是真的,也就意味著你親眼看見了你剛才描述的一切,那又證明你說了假話。你說‘運動會當(dāng)晚和米一起消失的還有劉海寧,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看見劉海寧騎著單車把米全搬走了不是更有說服力嗎?為什么你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說,同時又在隱瞞什么似的呢?你別急,這不是我的問題,我要問的是:運動會結(jié)束,流水席也結(jié)束后,崽兒逃出家門后做了什么?”

曹寧再次犯規(guī)。

劉海寧大喝:“你干什么!我還沒倒數(shù)呢!還以為跟從前一樣廠里你爸說了算,我們五個人你說了算,上哪兒玩‘電線桿你說了算,從哪兒上緣獅嶺你說了算,上食堂吃夜宵你說了算,夜宵吃餛飩你說了算呀……還是你想隱瞞什么,你那是發(fā)問?你那是想讓大家跟你一起開倒車,把話題往回帶,你到底想隱瞞什么?大火那天你們不都看到李雪右手臂的傷了嗎?頭晚上發(fā)生的事你是不是一直都清楚,還是說……你是不是也有份?是不是你?否則李雪怎么就跟了你。”

劉海寧與曹寧扭打中,劉海寧小腿處中了一槍。

曹寧顯出驚訝之色,拾起扭打中斷落在地的手繩。

此時,風(fēng)卷著雪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一時分不清是巨大的白色“蠶繭”來得太匆匆?guī)砹孙L(fēng)雪,還是風(fēng)雪好心,忙碌中抽出時間送來了一個巨大的白色“蠶繭”,飄落在大禮堂敞開的門外。崽兒、劉海寧、何歆三人拍落蠶繭積雪的外衣,露出一尊晶瑩剔透的巨大冰球。崽兒不知上哪兒提來一只熱水壺,傾壺而下的滾水遇冰騰起熱氣,直逼三人閉眼。三人睜開眼睛時,變得愈加巨大的冰球形成了一層新的表面,光滑而堅固。曹寧推開崽兒,揮舞手中的鐵桿敲擊堅硬的冰球。崽兒手臂上裂開的傷口被冰條扎破,一陣暈厥,他掙扎著往劉海寧坐著的地方走。何歆與曹寧半天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

“里面是什么?”劉海寧問。

“砸開了?”劉海寧再問。

“何歆,里面是什么?”劉海寧朝退到觀眾席上頹坐著的何歆喊。

劉海寧拖著一條廢掉的右腿挪到巨大的冰球前。劉海寧與曹寧繼續(xù)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

插曲

山門關(guān)有個神秘的401信箱。凡是寄給401廠員工的信,信封上都寫這個地址。三十年前,云川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的領(lǐng)導(dǎo)多次實地勘察后,選定了山門關(guān)黎江河南畔的荒山坡作為農(nóng)墾第四師獨立三營的創(chuàng)業(yè)基地。

荒山坡北面有條小河,名洄水。洄水很臟,窄窄的河面漂浮著各種雜物,破損的桌椅木片、紙箱、塑料餐具、兒童充氣玩具……凡是賭輸后、清點中、廝打中破損的、沒有價值的都在這淺淺的河面漂流著。一條洄水就是山門關(guān)的賭運,這個以賭出名的小鎮(zhèn)命運之喉脆弱得如同洄水,又細(xì)又彎,塞滿了垃圾。云川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考察團(tuán)中有一位年輕的退伍干部,時任建設(shè)兵團(tuán)三營指導(dǎo)員,他大膽地提議填埋洄水,直接從黎江取道,將黎江改名“洄水”,建橋走直線,方便原材料及產(chǎn)品的外銷,同時可阻斷地方不良風(fēng)氣對員工的精神侵蝕。石榴花開香萬畝的黎江河畔迎來了一批農(nóng)墾軍人,獨立三營的戰(zhàn)士在亂墳坡上挖坑、填埋、建廠房、架橋、修路。

當(dāng)年那個年輕的營長帶著401廠轉(zhuǎn)型,從橡膠制品廠到云川洄水橡膠廠、石林鞋業(yè)集團(tuán)公司,先后拿過“消費者信賴名牌”“云川首批名牌產(chǎn)品”榮譽(yù)稱號,得過“首屆鞋業(yè)大王博覽會‘金鞋獎”“省一級先進(jìn)企業(yè)”的401廠曾經(jīng)是整個云川的納稅大戶,他本人多次被評為縣、州、省級先進(jìn),連續(xù)兩屆當(dāng)選縣人大代表。運動會當(dāng)天,他捧回的不僅是名牌產(chǎn)品的牌子,還有“云川優(yōu)秀企業(yè)家”的榮譽(yù)證書。

此刻他就蜷縮在大禮堂門口,大面積焦黃壞死的皮肉加樹枝狀栓塞的血管,讓他看起來像個精美的雕塑。他的尸體被冰雪包裹著,像一個正待揭彩的藝術(shù)品,除四肢外整個身軀捆縛著紅色的繩結(jié)。中間對折的紅繩套在頸部,兩端沿前胸而下,依次在鎖骨、乳溝中間、劍突和恥骨處打結(jié),然后從胯下勒過,沿脊柱向上到脖頸后打結(jié)。穿過后頸繩圈后,分開繩子兩端,從腋下繞回前身,橫向依次穿過身前、身后的繩圈由上到下,繩網(wǎng)如龜殼紋路。

曹寧依次解開繩結(jié),牽拉而起的血肉掉在血雪交融的地上,化冰后變得軟塌。尸身有的部分觸之如焦炭。

天已亮了很久。太陽高掛在天空某處。

放映廳換了一首歌,還是同一個人唱的:

同行往來忘斑駁的心

陪我最久的會是你

為你變得美麗

為你變得甜蜜

……

放映廳那個聲音說:“他特別喜歡這首歌?!?h3>第五輪

劉海寧往回走的途中嘔吐了幾次,他背對大家問:“何歆,你的《爪蟾》講了什么?”

“別兜圈子了……我們都得那么死,曹寧,你爸到底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別兜圈子了……”崽兒哭得不成樣子,一會兒抓自己頭發(fā),一會兒喊疼。

“現(xiàn)在是中午12:35,除去剛才……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四輪游戲總共用了十一個小時,相當(dāng)于每輪游戲需要三小時,到明天凌晨五點,我們還有十四個半小時左右,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在接下來的四輪游戲里找出答案?!?/p>

“答案?什么答案……我們要找什么?我們知道什么?”

“何歆,你能仔細(xì)描述一下你的小說嗎?”劉海寧請求。

崽兒恍然大悟:“何歆……曹寧他爸……我知道了!子弟學(xué)校每年都在大禮堂舉辦優(yōu)秀學(xué)生頒獎禮,全廠上下都去,年年都有劉海寧,次次都是他這個全校第一站正中,高高瘦瘦的往那兒一站,左右兩邊那些個女的齊刷刷往他那兒看,色瞇瞇的,讓人惡心。每次都是曹寧他爸頒全優(yōu)獎,領(lǐng)完這個獎那個獎又上臺的劉海寧真是出盡了風(fēng)頭。那時候誰曉得他是個見不得光的賊。頒獎臺上那個光往他那兒一打,場下,就這些個紅椅子上坐著的家長誰不說‘瞧瞧人家劉海寧,沒孩子的單身或者快結(jié)婚的就說‘真想生個劉海寧。那可是全廠的高光啊,走哪兒哪兒一片和聲細(xì)語,笑靨如花。現(xiàn)在想來,401廠唯一清醒的只有我媽,我媽那時候就說,曹民兵最喜歡的既不是自己的兒子曹寧,也不是知青劉和平的兒子劉海寧。我當(dāng)時還噓她,說她扯淡,指著頒獎臺上正給劉海寧頒獎的曹民兵說,你們大人都講個日久生情,何況曹寧他爸和劉海寧,兩個榮譽(yù)等身的年年頒獎臺上見,那叫惺惺相惜。我媽笑我幼稚,說我膚淺,指著劉海寧旁邊營養(yǎng)不良的骨棒說,‘你曹叔叔最喜歡的是這人。營養(yǎng)不良,骨棒,你們以為我說的是誰?不就是你何歆嗎?從以前到現(xiàn)在,劉海寧就是最耀眼的存在,他何歆的光都被劉海寧給遮住了,我猜你們壓根不記得頒獎臺上年年都有三個人,一個毫無疑問是曹寧他爸,另一個當(dāng)然是劉海寧,那被遺忘的第三個就是從來不入你們眼的何歆??晌覌尩男≠u鋪不是全廠的監(jiān)控器和信息站嗎,我媽說曹民兵的確時不時地給劉海寧零花錢,那是看他可憐,攤上那么個賭鬼老爸,全家的鍋碗瓢盆都給他當(dāng)了??刹苊癖鴮戊Р煌?,多少人可都見過他和何歆一起在大禮堂里頭忙天忙地的。誰曉得他們一起搞什么鬼,但是,能夠共享一個秘密,還能維持那么久的兩個人肯定關(guān)系匪淺?!憧矗悴苁迨褰o何歆系紅領(lǐng)巾的樣子!我媽那時就發(fā)現(xiàn)了。問問唄,的確該問問何歆到底寫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逆襲成了我們五個人里最耀眼的作家……欸,說不定啊,我這只是瞎猜,說不定欠了一屁股債的劉海寧眼紅千年老二,一不做二不休,雇了一人把我們四個全綁來,讓我們眼睜睜地瞧著曾經(jīng)拿他耍的曹民兵死于非命,再一個個地收拾我們。我問你們一個問題,他網(wǎng)絡(luò)平臺垮了向你們借錢了沒?我可是直接掛了他電話,刪除了他聯(lián)系方式的……那何歆,你還真得趕緊交代清楚,否則,我看死得最早的就是你。你的那個什么什么到底寫了什么。”

“《爪蟾》。我的新書叫《爪蟾》。爪蟾是南非的一種水生青蛙,白天大部分時候潛藏在水底深處,夜晚才爬上淺灘。喜好安靜的水域。爪蟾沒有舌頭,只能用前肢捕捉水中的獵物……”

“拋開這些不必要的,你的小說到底講了個什么事?”

“一起殺人案。算不上案,因為從來沒有立案,沒有人知道。”

“就你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憑什么你知道?”

“二十五年前一個邊疆小城的三線鞋廠發(fā)生了一場大火,火源位于燈光球場背面一間獨立的磚瓦房。兩個死者,一男一女。但是沒有人知道。因為就在火災(zāi)前三小時,廠長因為受賄案被抓,同時被抓的還有挪用公款的會計。人們忙著撲滅不斷蔓延的大火,那火燒到草地,燒上魚塘的田埂,燒上古老的雪松,雪松成為一團(tuán)巨大的火球……以往人們上班的路,燒成了火海,滅火的人滅到一半,就往回逃,還有一些人趁亂收拾東西,毀滅證據(jù),最后也都逃了。那場大火燒了一天一夜,動用了全山門關(guān)的消防才在第二天凌晨五點撲滅?!?/p>

“……傷亡呢?沒有統(tǒng)計傷亡嗎?”

“書里寫了,事后有做統(tǒng)計:緣獅嶺死亡白喉噪鹛二十只、黑尾蠟嘴雀三十余只、黃胸織布鳥六十只、畫眉三十只、灰鼠蛇四條、紫砂蛇十余條、花面貍兩只;魚塘死亡鳳頭潛鴨四只、花臉鴨十只;辦公樓外圈養(yǎng)孔雀兩只……”

“還有呢?”

“野狗十三條、野貓二十……”

“人呢!”

“兇手是誰?”

“大火前三小時曹寧他爸就已經(jīng)給抓走了,兇手絕對不是他?!?/p>

“我寫的是虛構(gòu)的小說?!?/p>

“兇手是一個孩子?!辈軐幷f,“……我看過《爪蟾》。何歆寫了一個關(guān)于成長的故事。五個好朋友從小在廠區(qū)長大,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一起看《七龍珠》,看完一起到燈光球場玩‘電線桿,又一起走過魚塘,爬上緣獅嶺,上食堂吃餛飩。有時候天太黑,最大的那個孩子會點燃火把走在最前面,有時候野狗追上來,走在最后面的那個男孩子便背對大家,抽出樹枝作勢嚇唬野狗……他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長得最好看,也最討人喜歡,他主動殿后,保護(hù)唯一的女孩子。后來野狗漸漸地不怕他們了,反而喜歡陪伴這五個孩子,那個總是吃很多又吃不胖,年紀(jì)最小的孩子,總是走到雪松那兒就喊‘要大便。一開始把公共廁所建在魚塘邊就為了這個吧,風(fēng)吹草動、月照鱗波,還有雪松沙啞顫動的聲音……野狗也喜歡廁所,最喜歡跟著他,五個人當(dāng)中他對野狗也最好。等我們吃光餛飩,下了坡,野狗也被他揣在廁紙里的餛飩喂飽了。

“最漂亮最優(yōu)秀的那個男孩會遞給他紙巾擦嘴,他不用,扯起小背心擦完了事,把廁紙攤開用來包餛飩,出了食堂便招呼歇在假山那兒的野狗。五人中唯一的女孩喜歡那個最優(yōu)秀的男孩,不是因為他優(yōu)秀,因為他保護(hù)她。雖然是五個人,但仿佛只看得到他和她,那么耀眼,那么……般配。其他男孩子追她,她不喜歡,放學(xué)后五個人說說笑笑,各回各家,那個男生不一樣,他先把她送回家,看著她關(guān)上門再離開。女孩的媽媽和廠里的女人說不上話,她是當(dāng)?shù)氐囊妥?,而廠里的女人基本上都是隨軍家屬,要么就是剛分到廠里的年輕女知青。女孩的媽媽甚至沒有一個漢族名字,一句漢話也不會說,一個漢字也不會寫……”

“不,她會寫兩個字,下雪的‘雪,梨花的‘梨。她的家鄉(xiāng)在月山鄉(xiāng)內(nèi)安村,那個遙遠(yuǎn)的村落坐落在海拔一千六百米的山坳中,山底與山頂村莊的海拔相差一千米。上到山頂,陡然一片綿延的苔原,房舍相間處,梨花落英。村人要走到外面的世界,需要爬落差八百米的懸崖,越過十三級共兩百一十八步藤梯?!?/p>

四個人不再因為游戲跑動,此時都僵在原地。

背對所有人的劉海寧轉(zhuǎn)過身,放映廳里的人沒有因為他的違規(guī)射出子彈。劉海寧說:“……你們說的是……雪兒的母親?”

“李雪,你媽呢?大火之后你媽呢?你媽就是那個大火之后少了的人?”

除了第一輪第一個問題外,始終一言不發(fā)也不跑動,從頭到尾一直在違反游戲規(guī)則的李雪開口了:“是在向她問好嗎?從來沒跟她說過一句話的你們終于想起她了。”

“等等,你們想一想,之前有一輪,曹寧你是不是犯規(guī)了?放映廳里的人毫無動靜,但是有一輪劉海寧你犯規(guī)了,跟曹寧打了起來,但是中槍的只是你一個……而李雪更夸張了,從頭到尾除了第一輪,她一直在犯規(guī),但完好無損。她像個指導(dǎo)員似的坐在觀眾席上……她和曹寧兩口子,以及放映廳里的那個……是不是一伙的?”

“第一次犯規(guī)出現(xiàn)在第二輪,犯規(guī)的人是你崽兒,你手臂中了一槍。曹寧犯規(guī)兩次,分別在第二輪、第四輪,每次都是因為他想做提問的人,好像不愿有任何進(jìn)展,卻安然無恙。我是在第四輪因為和曹寧扭打犯規(guī)的,右腿就中了一槍。”劉海寧看向曹寧,再看向李雪,最后看向何歆,“何歆,第一輪時你就故意把矛盾集中在崽兒身上,剛才曹寧聲稱看過你的小說,虛虛實實地講了個跟我們五個人經(jīng)歷差不多的故事,說是看你小說得來的。而他說兇手就是我們五個孩子中的一個,那么,我問你,崽兒……你是不是兇手?”

氣瘋的崽兒撲倒劉海寧,將他腦袋死死卡在右腿膝蓋下,冷笑了幾聲才松開疼得一身汗的劉海寧,“我那時候跟你現(xiàn)在一個鬼樣,十足的一只落湯雞。五個好朋友……你們四個什么時候把我當(dāng)過朋友?一個是廠長兒子,一個是文秘的兒子,一個是宣傳科科長的女兒,一個是會計的兒子,一個家里有錢,一個十項全能尖子生,一個?;ǎ畈黄鹧鄣氖莨前暨€是最受廠長寵愛的一個,我是什么?我是廚子的兒子。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別人背后怎么笑話我媽的嗎?就因為她黑她胖,就因為小賣鋪里賣奶,他們到店里消費,拉起門簾就笑我媽是‘非洲大奶霸的時候你們有誰反駁過一句?你們有誰念及被罵的是朋友的媽媽?還記得嗎,有一次,玩完‘電線桿后往魚塘走,李雪騙我說紅領(lǐng)巾掉水里了,你們?nèi)齻€都慫恿我跳水去撈。我試探著下水,水邊又濕又滑,有很多鴨子屎、雞屎、牛屎,誰從后邊推了我一把,直接把我推魚塘里的?然后怎么樣呢?你們笑著跑了,曹寧你記得嗎,你跑回來不是為了拉我一把,而是把留在那里準(zhǔn)備救我的劉海寧給拽走了。那天我就跟劉海寧現(xiàn)在一個鬼樣,全身濕透,像只落湯雞,又像屎尿不能自理的殘廢,又像每天每夜我爸在食堂里處理的那些餿水里的殘渣菜葉……曹寧你說每次走到魚塘邊我就要上廁所,我那是肚子里有屎要拉?我是早就有了心理陰影,但凡走到魚塘邊上,我就覺得是落到了水里,怎么爬也爬不上岸,使勁爬使勁地拽樹枝子草葉子,抓得一手動物糞便,還得想辦法浮在水面不沉下去。田埂上要是過個人,我還得把頭埋進(jìn)水里,來的要是廝混的情侶,我就得在屎尿水里一直不敢呼吸。這都是你們造成的,是你們,你們的錯!”

“李雪被你……傷害過?”劉海寧揪住何歆。

“海寧??!一,你不敢正視何歆的成功。二,你不敢看他寫的內(nèi)容。一和二都因為你過不了自己那關(guān)。學(xué)校里老師捧著,頒獎臺上高光照著……我拿我的喜歡把你包圍著,但是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是個賭鬼的兒子,你爸再有才華也抵不過施工隊資老大的糖衣炮彈。資老大在山門關(guān)可不是因為工程做得好出了名,那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你爸只是受騙人之中微不足道的一個,沒人在乎,但你得在乎,你得賣這賣那給他還錢,時不時……還得偷點米。你就別裝了,大火第二天你明明看見李……看見我手臂上的傷,然后就沒了下文。”李雪鄙夷地看著劉海寧。

“雪兒……運動會當(dāng)天資老大也在現(xiàn)場,他逼著我當(dāng)晚把錢給他送到鎮(zhèn)上的夜總會去,我……”

“扯遠(yuǎn)了,說近的,就說大火之后吧,火從燈光球場……那屋……燒到了單元樓,你看到了,你怎么沒想著救救我呢?我不是早上才傷痕累累地出現(xiàn)在你面前?哪怕你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追究,大火都燒到我家樓下了,你怎么不救救我呢?我那么可憐……會死人的。”

“崽兒跑了!”何歆追上去,大禮堂的門被崽兒沖撞得搖搖晃晃。

不一會兒,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大禮堂門口,右手拿著槍,左手提著昏死過去的崽兒。沖到半途的三個人嚇退了幾步。

“這輪游戲過長了。”來人說。

大放送

李雪并未表現(xiàn)出得意、開心或者久別重逢的激動。宣傳科科長李寶祿刻意遠(yuǎn)離李雪,表現(xiàn)得比較拘謹(jǐn)。他面對其余四人時,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各位好,這樣不好,學(xué)習(xí)要好好學(xué),該玩的時候得認(rèn)真玩?!?/p>

“我記得,李叔,那時候廠里的大人只有你會這樣和我們說話,‘各位好,平等地看待我們。吃完晚飯后,曹寧到我家喊上我,我和曹寧下樓,再去二單元三樓敲劉海寧家的門,然后出了宿舍區(qū)到小賣鋪找崽兒,最后曹寧、我、劉海寧、崽兒四個人到辦公樓宣傳科約李雪。那時候下了班到晚班前,你帶著李雪到食堂打了飯回宣傳科吃,你總是吃得很慢,假裝飯沒吃完,一邊吃一邊守著李雪做作業(yè)。我們四個人敲開門的時候,每次我看你飯盒的菜都涼得結(jié)塊了,但是一見到我們就很開心,彎下腰對我們說‘各位好,把我們送到樓下的時候又說‘學(xué)習(xí)要好好學(xué),該玩的時候得認(rèn)真玩……時間過得真快,二十五年過去了,李叔……你……還好嗎?”

背對著所有人的李寶祿并不理會,轉(zhuǎn)過身說:“這樣吧,既然規(guī)矩全壞了,索性顛倒過來,這一輪我加入你們?!?/p>

“你犯規(guī)……二十五年前是五個人的游戲,今天還得是五個人?!毙堰^來的崽兒奄奄一息,仍然憤怒且拒絕。

“你確定二十五年前是五個人的游戲?”李雪問了一句。

“這一輪顛倒過來,我背對著你們,你們問,我來答……就算大放送吧?!?/p>

“雪兒……說你……”曹寧終于緩過神來,但他說不完整,也說不下去。

“二十五年前的大火到底死了幾個人?到底誰死了?怎么死的?誰是兇手?”崽兒搶在劉海寧前問。

李寶祿等了一會兒,見沒人再問,搬了一把椅子背對著所有人坐下來。

“何歆書里寫的是真的,死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雪……是雪兒母親,我的妻子。被活活燒死的……三十年前,內(nèi)安村只有我一個知青,我和李雪的母親是相親認(rèn)識的,但不是在媒婆家里。內(nèi)安村屬山門關(guān)境內(nèi)一個典型的懸崖村落,從山底到山頂,要爬八百米懸崖,越過十三級共兩百一十八步藤梯,上到山頂,豁然一片連綿的稻田,房舍間落英繽紛……那天恰巧趕集,出了門上麻栗坡,我想買些瓜果點心,待會兒好招待相親的姑娘。李丹,就是李雪的母親。李丹是我給她起的漢族名字。李丹從麻栗坡下來,要到集市上給她病重的父親抓藥。那天梨花開得正好……她光著腳,踩上村民踩踏的花泥,被我拉了一把。我在村里三年,懂一點基本的彝族話,我問她‘為什么不穿鞋呢。內(nèi)安村沒田種的窮人穿不起塑料鞋,但至少能編個草鞋。她說干草用來燒火給爹熬藥了。我聽得不是特別清楚,但猜她遇到了經(jīng)濟(jì)上的困難,就騙她同我一起辦個事,事成之后給她買鞋。她不答應(yīng),我又騙她,說我是個醫(yī)生,我能治好她父親。然后便拉著她隨便買了些粗糙的點心,帶她回家,手拉著手坐到相親對象的對面,相親對象打翻點心,甩手走了,她卻嚇得不輕。她怕我不明白,連說帶比畫地提醒我,走掉的那個姑娘是村長的女兒。我安慰她不要怕,我告訴她,我不怕官,再大的官也不怕,并對她發(fā)誓‘我這輩子只怕你不開心……”

李雪打斷他:“你們記住這句話,他不怕官,再大的官他也不怕?!?/p>

突然傳出一陣雜音。崽兒說:“你從放映廳下來的時候喇叭沒關(guān)嗎?放的是老磁帶嗎?”

李寶祿不理會,也不繼續(xù),停了一分鐘左右才又繼續(xù):“后來我真給她買了一雙鞋,白色的高跟鞋。再然后李丹嫁給了我。還沒教會她說漢話……曹民兵就到月山鄉(xiāng)招人了,后來我知道那時候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剛轉(zhuǎn)型成企業(yè),當(dāng)兵的都是大老粗,他想借著轉(zhuǎn)型在產(chǎn)品的宣傳上下些功夫。我從海拔一千六百米的山坳下到山底,坐小巴到月山鄉(xiāng)政府,談好了,又坐小巴回山底,爬八百米懸崖回到村里,帶上李丹抱著一歲的李雪,向村里的人簡單告別后,便最后一次下八百米懸崖,越過十三級共兩百一十八步藤梯……那時候李丹的父親已經(jīng)病逝,她是老父親一手養(yǎng)大的,靠在懸崖峭壁上采藥材過活。所以剛到廠里的時候她有些傷心?!?/p>

“李雪……李叔一家到廠里的情形我記得。那天我和曹叔在大禮堂刷油彩。李叔左手提著一個軍用包,右手牽著阿姨,阿姨抱著李雪,您安頓好阿姨,走上前一言不發(fā)端詳了很久,我們太專心沒注意,不知道你們來了。等曹叔把主席臺右側(cè)裝飾框上的紅字標(biāo)語刮下一層后,他下了扶梯才看到您。他說,‘來啦?您說,‘是要畫上新的圖案嗎?‘鳳凰……或者石榴?還沒想明白。我一邊刮剩下的涂層,一邊偷偷地看,阿姨坐不住,起了身,圍著李雪躺著的椅子輕輕走動。睡著的李雪像是被自己的唾沫泡嗆到了,閉著眼睛直哭,已經(jīng)走到前排的阿姨便隔著一排椅子哄李雪。那時阿姨穿著民族服飾,光著的腳套著一雙白皮鞋,磨得通紅的腳脖子似乎起了泡?!?/p>

“曹民兵!”崽兒脫口而出,“可你到底是誰?”

“我是曹寧同父異母的妹妹,是李雪同母異父的妹妹,我是曹民兵強(qiáng)奸李丹生下的孩子,是李寶祿偷偷養(yǎng)在資老大家里的孩子。就像當(dāng)時他騙李丹一樣,李丹生下我,李寶祿就騙李丹,說是養(yǎng)在廠里會影響孩子身心健康,養(yǎng)在鎮(zhèn)上一個富裕人家,遠(yuǎn)離曹民兵,遠(yuǎn)離這些糟心事,這孩子就會健健康康。當(dāng)然,說李寶祿騙李丹也不公道,畢竟那時候李丹應(yīng)該已經(jīng)瘋了。大火之后少了誰,翻來覆去你們肯定也不會想到這個人,也難怪,似乎,印象里似乎就見過幾次,不會說漢話,穿著彝族服飾,很少出門。原先還真是待在家里,李寶祿不是好心好意給曹民兵騰窩了嗎,后來好了,直接在燈光球場背后蓋了一間平房,在外墻涂上骷髏頭嚇唬玩鬧的孩子。李丹最后就死在那房子里,化成了灰。被關(guān)進(jìn)平房的第一天就是她的死期。曹民兵真是能耐,也算他有良心,提前給她修了座墳?!?/p>

李雪走到奄奄一息的崽兒跟前,蹲在地上逗他:“誒!運動會那晚出聲嚇你的人是我,不是何歆,你誤會何歆了。當(dāng)然了,何歆嘛,一雙眼睛一張嘴,他什么不知道?他什么沒看到?你媽不是說了嘛,曹民兵最寵他,那是啊,何歆的畫就是他手把手教的。何歆不也說了嘛,打小曹民兵就帶著他在禮堂畫主席臺的裝飾框,涂了又畫上,畫了又抹掉,就像他對李丹那樣,綁上又松開,松開又綁上。嗯,就曹寧現(xiàn)在手里擺弄的那種紅繩,可以玩出各種花樣。何歆看得一清二楚,下了班,吃過飯到上夜班前,曹民兵就帶著何歆進(jìn)大禮堂修修整整,等其余人上夜班去了,他就留何歆一人在大禮堂那兒,自己跑到燈光球場背后的小平房里對著李丹修修整整。這也怪我,等我能夠自己蹦跶的時候,曹民兵想把我從資老大家中接回廠里,資老大就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廠里新職工宿舍的工程歸他。我這才回到了廠里,和李丹一起住在小平房里。吃過了晚飯曹民兵就把我支開,讓我到李雪家里。我和李雪雖然是同母異父的姐妹,但是我倆長得很像,我從小平房走到李雪家里,廠里的人都把我當(dāng)李雪看,同我打招呼。有一天我和李雪起了沖突,沖出宿舍區(qū)在大禮堂外晃蕩,可能那時剛好被何歆看到,他在背后喊‘李雪,我當(dāng)然沒反應(yīng),以為時間差不多了就往小平房走。何歆大概就是那時候隔著窗看到了曹民兵和李丹,然后運動會那晚又看到了兩個李雪。”

崽兒被“李雪”綁住,同一時間,曹寧、劉海寧、何歆都被李寶祿綁上了。

這個李雪,其實叫李梨,這就是為什么李丹會寫“梨”這個漢字的原因。李梨罵李寶祿:“我說你,你綁他們干嗎?何歆是個抑郁癥,你以為他干嗎來了?他什么都知道他干嗎還來?他那是一心求死。好啦,算了!一齊綁了,好像更好看一點,齊齊整整。這樣,你把曹寧挪過來一些,把劉海寧擺中間,他高高瘦瘦的,往旁邊放,畫面看上去不平衡,把他擱中間。哎喲,這個垃圾,數(shù)他最臟,為了挪他搞得一身血,非洲大奶霸!”她往崽兒臉上吐口水,又扯下他手臂上的破布抹干凈周圍的血。

“你叫什么?”崽兒問。

“李梨?!?/p>

“李梨!李梨殺人啦!老鐵們,李梨殺人啦!她盜用一個叫李雪的人的身份殺人啦!我告訴你,你以為把我全身上下都搜干凈拿走了我的手機(jī),我就沒法記錄你的犯罪事實了嗎?我可是視頻主播,為了直播,我可是隨時隨地帶著兩部手機(jī)。我當(dāng)時為什么敢逃?打一醒來看見這陣仗,看見這地方,我就一直在直播,你們?nèi)徊コ鋈チ恕qR上就會有人來救我們,我可是擁有百萬粉絲的當(dāng)紅主播,警察派個直升機(jī)分分鐘就能過來,把你給斃了!”

“嗯嗯,我知道啊,中途你手機(jī)不就響過一次嗎?你還問李寶祿‘哎喲!你是不是沒關(guān)放映廳的設(shè)備,用的是老磁帶吧,其他人可能沒注意,我可佩服你呢,那可是你崽兒人生中的唯一一次高光啊,你瞧這是什么?嗯!我早就告訴你的粉絲了,說這是新搞的情景劇,你的百萬粉絲可開心了呢!你瞧,多少666,都說你有才華呢!不,現(xiàn)在是我的粉絲了,以后‘崽兒的直播間就是我的了,我現(xiàn)在可是百萬粉絲的當(dāng)紅主播,說話給我客氣點。”

“橋、橋……洄水橋都炸了,你怎么出去?你瞧瞧時間,現(xiàn)在鐵定不到凌晨五點,即便你殺光了我們再跑到斷橋那兒等著,也得等到凌晨五點施工隊來了再說。到時候來的人問你‘橋都炸了你是怎么進(jìn)了廠的‘你一個人嗎‘還有其他人嗎……等不到你騙過去,他們就會進(jìn)來了,到時候你還跑得了?”

何歆坐在原地:“洄水橋炸了,你親眼瞧見了嗎?施工隊凌晨五點架新橋,你聽誰說了嗎?沒人記得,401早被人忘了。沒人知道的?!?/p>

“你是雪兒的妹妹,你在這兒,雪兒不在這兒,你父親說當(dāng)時大火死了兩個人,一個是你母親,那另一個……是雪兒。你能告訴我,雪兒是怎么死的嗎?”

李梨有些累了,戳了李寶祿一下,李寶祿開口:“還是最根本的那個問題,誰是兇手。實際上后來我一直沒問,也沒逼你們繼續(xù)游戲,因為兇手自己已經(jīng)承認(rèn)了。誰看見過……曹民兵和……我妻子?誰第一個提議在燈光球場玩‘電線桿?誰說不能在球場中央玩,誰說要靠左邊一點,靠左邊一點能看見什么?是不是那間畫了骷髏頭的平房?誰又總是嚇你們說骷髏房里有鬼?誰夜里帶你們走魚塘田埂的時候習(xí)慣點燃火把?大火當(dāng)天廠區(qū)大停電又是怎么一回事?誰最有銷毀曹民兵犯罪證據(jù)的動機(jī)?”

“為你變得美麗,為你變得甜蜜,我安安靜靜愛著你,甜言蜜語變得好多余,你也為我變得安定……”

“他還真唱呢!你們看,曹寧跟他爸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禽獸不如,一模一樣愛聽梁雁翎這首《為你變得美麗》。跟他在一起五年,他夢里都唱這首歌呢。”

“你別在這惡心了,你和他不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嗎?惡不惡心!”

“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可沒亂倫。倒不是因為我這個人很講原則,而是因為曹寧他不能,曹寧是不是???他知道自己會說夢話,翻來覆去全是‘為你變得美麗,那也是曹民兵最愛聽的歌?!?/p>

李雪給何歆松綁,指著李寶祿。李寶祿已坐在椅子上,面朝其余三人說:“把我左手和兩條腿綁在椅子上,我右手還得拿槍?!?/p>

“給他綁上吧!哎呀,你死都不怕你還怕什么,人世要值得你留戀,你又為什么要死?對啊,給他綁上啊,曹寧你給他綁得好看點。”

“雪兒最后說了什么?”

已經(jīng)轉(zhuǎn)身的李梨停在原地,說:“她說‘滾!那天曹民兵似乎挺開心,一反常態(tài),天沒黑就來了小平房,卻被警察一個釣魚電話喊回家里,這才被抓了。曹寧他可都看見了,把電閘一拉然后放了一把火,以為把他爸所有的犯罪證據(jù)包括李丹全給燒了個精光。直到五年前我主動找上他,告訴他當(dāng)時那場大火導(dǎo)致我父母雙亡。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死了的另一個是李雪。他以為他跟李雪住了五年,還會住一輩子呢,要不是為了等他受賄攢夠了夠判刑的錢,我早這么干了,怎么會讓你們一個個地活到今天。當(dāng)時劉海寧你見到宿舍樓底下都有了火,你第一反應(yīng)就是再偷點東西,而不是救李雪,你還想李雪對你說點什么???她奪門而出沖向小平房,看著熊熊大火中燃燒的一個紅色人球還有暈倒的我,她李雪能說什么?”李梨邊說邊搬出汽油罐,將大禮堂倒了一遍,留出五人周圍的位置,點了一下:“1、2、3、4、5,正好五個。來吧,真正的游戲開始了,你們不知道二十五年前我多想和你們一起玩‘電線桿,但那時候你們是大腸桿菌,我是爪蟾染色體上一小段DNA,我只能躲起來看著你們五個好朋友快樂地玩耍。等哪天李雪心情好了,她才會讓我假扮她跟你們一起游戲。好吧,現(xiàn)在我們一起愉快地玩耍吧!”

李梨一邊喊數(shù),一邊拖著李寶祿、何歆外的三個人到處跑……然后又把他們放回原位。她將剩下的汽油倒在五個人身上,點燃了崽兒,又點燃了主席臺的破布?!昂戊?,忙了一天了,我得走了。爪蟾和轉(zhuǎn)基因的故事,就麻煩你給他們解釋一下。過了洄水橋……走過石榴林,經(jīng)過一間五金鋪,米線店該營業(yè)了吧?我現(xiàn)在餓了,”李梨嘀咕了一句:“其實你們都知道吧……”

“李梨,你能不能親口告訴我你的名字……”曹寧在火中喊。

HE

燈光球場的串燈又亮了,大禮堂正對面的放映廳又傳出熟悉的旋律:

風(fēng)兒把心搖

搖到天際了

想找到你找不到

怎么不心焦

李梨站在洄水橋上,回頭看了一眼。401信箱仿佛一封燒給死者的信。

其實你們都知道吧……

趙苓岑,南京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xué)人才計劃”簽約作家。出版譯著《未來之書》《藝術(shù)家的責(zé)任》《阿爾塔蒙之路》等,有詩文散見于《詩刊》《文藝報》《文匯報》等,2017年8月獲第六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xué)獎文學(xué)翻譯獎,為魯迅文學(xué)院第35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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