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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櫚花

2020-08-07 05:37楊怡芬
天涯 2020年3期
關鍵詞:翠玉阿公

楊怡芬

1980年11月30日下午4點40分,我爺爺楊阿有孤獨地死在紐約布魯克林醫(yī)院,一位名叫斯瓦米納坦的醫(yī)生最后確定了他的死亡,照顧他的護士名叫奠拉。他生前住的地址在艾倫街123號。他生前所從事最長時間的職業(yè)是侍者。他出生于1904年5月,安葬于新澤西州的喬治·華盛頓紀念公園。

我從未見過爺爺,以上這些細節(jié),來自他的死亡證明,一張明黃色的厚紙,時隔三十九年,那些手寫的簽名,也還是清晰可見。有一年,我的一位朋友在美國訪學,我將這死亡證明拍了照,發(fā)郵件給她,請求她幫我去找找看。她真的幫我去找了,問了公墓管理處——大概類似的機構(gòu)吧,真有,在第一車道,第六棵和第七棵樹之間,她拍了很多照片給我,她說,是個軍人公墓啊。是的,我爺爺楊阿有曾在二戰(zhàn)期間的一艘美國軍艦上服務,他可能是侍者或者雜役或者廚師,甚至鍋爐工,無論如何,他參與了那場戰(zhàn)爭,他是個軍人。

我真為他高興,他的墓地還在,他在那里.

我還沒有去掃過墓。拖延的原因很多,其中一個,是陌生感,我怕我自己站在他的墓前,卻對他一無所知。轉(zhuǎn)眼,我也年近半百了,親近他的愿望,一直在,卻一直沒有行動。我是個寫小說的,以虛構(gòu)為業(yè)。有一天,我突然想,既然我能化身為任何人,那么,為什么我不能化身為我的爺爺?

我和我的爺爺共同擁有的不是血緣,而是我們出生的小島,一個名叫長白的小島,它在東海的深處,約十三平方公里大小,嗯,我們來比方一下,北京大學本部主校園占地約二平方公里,那么,就是六七個北大本部的大小。之所以拿來這么比一下,是因為,我曾被好幾個人問到,你們島上能打籃球嗎,能踢足球嗎?我猜,在上海、跑船、在紐約,我爺爺也肯定會被人這樣問到,我不知道他怎么回答的。

島上避風朝南的緩坡上,半山桃梨樹,半山油菜花,春天來的時候,粉紅雪白和金黃,晃人眼。常綠的是山頂和向風處低矮的青松,還有招搖的棕櫚,在防波堤旁、在道旁、在田邊,它渾身是寶,蒲扇、蓑衣和棕繃床,取材都來自它,它的花,可入藥,能治痢疾,據(jù)說,還有避孕之效。我的爺爺楊阿有就是在這樣柔和的顏色中長大,他的性情,也溫柔和順。

他們家有一塊狹長的水稻田,還有一小塊山地用來種番著,如果風調(diào)雨順,一家人勉強能填飽肚子,可是,哪年夏秋不來幾場臺風呢?臺風來了,會毀壞水稻和番著:臺風雨不來,干旱也會枯死水稻和番著。好在小島四面環(huán)海,灘涂環(huán)島,潮起潮落,招潮蟹、忘潮、跳跳魚、泥螺、沙蛤、海瓜子,還有藤壺和胭脂殼,趕海的孩子徒手赤腳就可以在泥涂上獲得它們,如果用上網(wǎng)兜和浮頭,就連鯔魚和糯米飯蝦,也是囊中之物。當年,也正是小島邊豐盛的海產(chǎn)吸引了大陸上填不飽肚子的人一撥撥地趕來??墒?,這些海水里來的食物再怎么鮮美,也只是“下飯”,而不是“飯”,飯,說的是主食,島內(nèi)良田缺少,稻子是稀罕的,番著才是主食。平常人家的尺八鍋里,一半米飯一半番著干的,就算是殷實人家,境況差些的,就常年以番著為食,有的人為此虛胖,說是發(fā)了“番著粕”。我爺爺就生活在普通人家,吃著番著,僥幸躲過許多病災,長到了十五六歲就上了漁船,做伙夫的下手,也幫忙拉網(wǎng),也幫忙起帆落帆、解纜結(jié)纜,眼頭活絡,在各種幫忙中學習手藝,過了三四年,熬過了種種風口浪尖,他已經(jīng)是個像模像樣的漁民了,他的肩膀?qū)捄窳?,家境也在他手里好了起來,家里有一半的日子能吃上一半白米一半番著干的飯了。這樣的好后生,自然能說到一門好親事。

那天是正月初四,他正準備去船東家,問問可要他去船上做些修修補補的小活,他知道哪塊艙板有點翹起,哪扇艙門得上點兒油,哪根纜繩得換了。他都已經(jīng)跨出門了,大腳潘嬸攔住了他,說:“剛在上溪坑井潭邊和你娘說話呢,我說要給你說門親事,你娘說,她可不想做你的主,讓我跟你自己來說。”

阿有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后這兩間草房,前房是做飯吃飯的,后房放工具,另一間呢,前面朝南的大一些的是爹娘的臥房,后面是他的,他要是成親,爹娘和他的臥房會換個向,他還得把屋里的泥地推得再平整些。他的腦子里盡想著這些細節(jié),也沒請大腳潘嬸家里坐,兩個人就這樣倚著門框說上了,潘嬸已經(jīng)把前兩個姑娘說完了,一個是后岸的,一個是礁門的,兩個人都很苗條,腳也纏得小。阿有皺著眉頭聽著。后岸的那個,他決定不考慮,因為去后岸得翻過山去,如果他是種地的,他有時間有耐心去爬這個嶺,而他是個出海的,每回攏洋,岸上不過待一天兩天,他不想費力去爬這個嶺——定了親,攏洋后怕是要去丈母娘家的。礁門在島最西面,雖然也得走上大半天,也得翻個嶺,但那嶺是平緩的。潘嬸猶猶豫豫說還有一個是大沙地里柴家姑娘,那姑娘雖說比前兩個長得豐滿,可身材勻稱得很,腰是腰,胸是胸,就是有一點不好,那腳是半天足,白日里娘把腳纏緊,她半夜起來把纏腳布松了,她娘為此打過她好幾回,都沒用。阿有聽著笑了,說:“這個好。你這會兒帶我悄悄去看看吧。我拎個黑棗包,我就當隨你去走親戚拜歲。”

大沙地是島的中心,那里住的人家,家境從來比別的村要好些。阿有讓潘嬸稍等等,進門換了身出客的新衣裳,新鞋新襪,提了個黑棗包,想了想,又加了只荔枝包,阿有從來是個慷慨的人。去相看一個姑娘,在他也是頭一遭,可他這些年在船上和叔伯們混,關于女人的知識,他覺得,他懂。從他家到大沙地,得走二十多分鐘,那還是按阿有的步伐節(jié)奏,大腳潘嬸也走得不慢,阿有想著,半天足的柴家姑娘走起來也不會太慢。路上有人打招呼,都知道他要去做啥,阿有到底臉皮薄,紅了臉,手上的干果包,也越提越重。潘嬸也不多說話,只起勁地跟著阿有走。近柴家的時候,換潘嬸走到前頭,阿有跟著,看她家院墻上擱著三四盆百合花,枝葉挺拔,綠幽幽的。這山上有很多野百合,阿有上山砍柴的時候,看到了也會挖,帶到家里讓娘種,可娘總是把花都養(yǎng)死了。

年節(jié)是相親的好時候,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人也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一切都是待客的樣子。潘嬸亮開大嗓門叫著姑娘的名字,翠玉啊,翠玉,家里有人嗎?姑娘果真應聲出來,大冬天的,也穿著月白色的罩衫,個子不矮,身材豐滿,鵝蛋臉,五官端正,膚色真的白皙,頭發(fā)黑得發(fā)亮。姑娘的眼風快速掃過來,他們的視線似有似無碰了一下,燙著一般,跳開了。阿有聽到自己咽了口唾沫,恍惚中聽得翠玉低聲叫她娘出來,嗯,那聲音,也是好聽的。

他們和翠玉的爹娘坐在一起,翠玉給他們上茶,她雙手捧過來,他雙手接了,暖暖的一盅茶捧在手心,抬起頭,翠玉卻已轉(zhuǎn)身進了里屋了。阿有聽著潘嬸夸他,說他怎么能干,怎么得船東家歡喜,他的娘又怎么好相處,他的爹怎么勤勞,他們有兩間牢靠的房子,雖是草房頂,但他們已經(jīng)在計劃明后年就換磚木頂。阿有這么能干,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的是不是?

阿有想,翠玉就在隔壁聽著呢。

他也想說一些話,卻不知道怎么說起,日影從窗口移到桌上,金晃晃的。他抬頭看看屋頂,是磚木頂,雖然椽子細細的,像是松木,但怎么樣都是磚木頂:他低頭看看地,也是泥地,但平整如磚地,看得出,是仔細夯過,仔細推過,仔細碾過。他喝了一口茶,這茶杯有蓋有托,是完整的一套。他們家也有待客的茶杯,可是有的有缺口,有的沒杯蓋,茶托,是沒有的。

他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看到他腳邊的屋角里有盆蘭花,他就贊道:“這蘭花養(yǎng)得這么壯啊,我從山上挖下來的,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退成了草?!?/p>

翠玉他爹笑道:“翠玉就愛侍弄花草。你看看,那墻頭上,那墻角邊,都是。她老央我從山上給她挖野百合啊野蘭花,連院子里那壟菜地,她也種滿蠶豆豌豆,扁豆茄子,從春到夏,紫紫粉粉,通通是花?!?/p>

阿有說:“我也喜歡的?!背隹谥螅庞X得不妥,臉就燒了起來,想低頭呢,又覺得這樣不大方,就強撐著坐在那里。好在有潘嬸在,就不會冷場。潘嬸真的把他夸成了花,潘嬸甚至說:“阿有他啊,成親之后,不會貓在這小島上,他總歸是要跟著王家叔公去上海闖天下的.”

“那,會帶著老婆一起去嗎?”翠玉娘小心地問。

“這個自然啦,”潘嬸說,“在那邊落了腳,肯定要接老婆去過日子的啊?!?/p>

臨告別的時候,阿有瞟了眼黑棗包和荔枝包,據(jù)說如果那家爹娘對相親對象一點也沒意思的話,這南貨包,就會被當場退回,那多沒面子啊,一般的人家不會這么干,但萬一這家人這么做了,可怎么辦?所幸,翠玉娘只是對潘嬸客氣了一下,說:“哎呀,真太客氣了?!?/p>

潘嬸笑著說:“哪里啊,大年節(jié)的,哪能空手來的?”

阿有越過大人們黑灰色的肩頭,看到內(nèi)屋里月白色的光一閃,翠玉探出半張臉來,正好接上阿有的目光,那邊立刻垂下眼,轉(zhuǎn)身朝里走去,一個背影,阿有收了滿眼。

出柴家門的時候,阿有覺得自己像是新生出來的一個人,和剛才一路來的那個阿有,很不一樣了。他的船東等不到正月十五,初六就開了船出去捕帶魚,阿有半夜起來拉網(wǎng),氣力大得連自己也很吃驚,全身都比從前壯實,就是心口疼。他剛上船當學徒時,一雙手拉麻繩拉到起泡,他不歇手,起泡處又痛又癢,不管不顧,這痛癢之下,又夾帶絲絲快意?,F(xiàn)在,這麻繩就像穿過他的前胸和后背,麻辣辣地,顫抖一陣陣從腳底傳到頭頂。阿有對他娘說:“讓潘嬸把柴翠玉說了來吧。”

對八字啊,換帖啊,都是在阿有出海的日子里完成的。據(jù)說翠玉娘帶著翠玉到他家來過,翠玉娘有點嫌他家家境不如她家,嫁女兒嘛,總要往高處走,翠玉說:“以后會好的啊。”阿有娘嫌翠玉是半大腳,被阿有頂了回去,說:“你這小腳,不能上山,不能下海,很好嗎?人家上海時髦大小姐,可都是大腳啊?!卑⒂心锟纯醋约旱娜缃鹕?,也就不說話了。

婚事得一直拖到過年。攏洋的日子,阿有就很忙了。他先洗洗刷刷,換了干凈衣衫,提著船上留來的新鮮魚蝦(一半留給他娘),一口氣走到翠玉家。翠玉娘立刻燒了這魚蝦出來,配了翠玉種的各色時蔬,滿當當一桌,翠玉爹會拿出家釀的番著干酒,還不忘說釀酒用的白蓼都是翠玉去采的。翠玉只在廚房忙著,也不來上桌,阿有也只能看見她衣衫的一角,她擦汗的背影,迎光處一閃,是個剪影,額頭鼻尖唇形,星星點點都收在他的心里。到了秋末,是上山砍柴的季節(jié),阿有已經(jīng)穿著家常衣衫去翠玉家了,攏洋兩三天,他一天給翠玉家打柴,一天給自己家打柴。那天午后,阿有吃了翠玉家的酒,帶了鐮刀和草繩,準備上山去打柴。翠玉背著一把水壺,帶了一把小鋤頭,穿著草鞋,跟她爹娘說:“我也一起去?!贝溆衲锎柚?,翠玉爹攔在前頭說:“好啊,你們早點回,十月了,日頭落山快?!?/p>

阿有在前,翠玉在后,中間隔著幾個無形的人,等走上半坡,村莊上望過來的視線被低矮的松林遮住了,阿有才放慢腳步,讓翠玉跟了上來。翠玉遞了水壺給他,說:“都要上山打柴的,還喝那么多酒!”阿有喝了口水,說:“沒喝多啊?!钡鋵嵳嬗行┒嗔耍哪_底有些發(fā)飄。“還說不多!”翠玉急道,“我可不要嫁個酒鬼!”

“我不是!”阿有也急了,心口那,一陣隱隱麻辣辣地疼。

“知道你不是啊?!贝溆裥α?,眼睛成了月牙彎。

山坡低處,已無柴火可割,他們越爬越高,松林密了,山形也有了變化,開始有陡坡,有平地,在一處平坦的地方,他們看到了一大片狼萁草。他們對望一眼,滿是喜悅,曬干后,這是絕好的引火柴。阿有說:“你先一旁歇歇,我立馬就能給你造出塊松軟噴香的坐墊來。”不遠處,翠玉發(fā)現(xiàn)了幾叢野建蘭,就用小鋤頭在那邊挖著。狼萁草柔軟,阿有手起刀落,割得飛快,在日頭西斜前,他造好的不是一塊坐墊,而是一張厚而柔軟的床墊。翠玉挖了蘭花,就在這狼萁草墊上坐著看阿有割草。阿有估摸著能緊緊扎上一大捆,才停了手,這時候,十月的夕陽滿山滿谷,是烤番著的顏色,他倆就在這蜜糖般的光暈里,坐到了一起。他們躺了下來,透過松林的縫隙,看到了鑲著金邊的白云。四周安靜,只有風掠過松林的聲音,不,此刻萬物無聲,只有他們自己的呼吸,越來越重。阿有終于把翠玉抱在懷里,溫軟的,又是火燙的,他們擠壓著,要把自己這團肉身揉進另一個人的骨肉里去。

一只歸林的烏在枝頭清亮地叫了一聲,阿有心里一凜。莫名地,他想到,離結(jié)婚還有兩個月,萬一這兩個月里他在海上出了事,那這個懷中人,該怎么辦呢?這個念頭一起,就止不住,一浪高過一浪。他慢慢冷靜下來,將頭埋在翠玉的胸前,眼淚止不住流下來。

“你這是做什么?”翠玉抬手擦了他的淚。

阿有待要告訴她,想想到底不吉利,破涕為笑,說:“是高興的。我們再兩個月,就要結(jié)婚了。做夢一樣?!?/p>

他們依偎著坐起來,面對著長白江,還有江對面層層疊疊的遠山。說是江,實是個內(nèi)海,可祖祖輩輩都叫它是江,那就是條江了。海面上金光閃爍,有漁船歸港,遠遠地,似有小火輪開過,模模糊糊的一個船影,翠玉指著那條船,問道:“這是開去上海的嗎?”

阿有瞟了一眼船影,收回目光,落在翠玉的雙峰上。他嘆了口氣,開始捆扎狼萁草。很多年后,翠玉帶笑說起這一天的事,問他怎么就停了動作呢,阿有想來想去,說:“我想對你好,我要做的事情,第一想到的是對你好不好?!?/p>

這樣的情話,在那天,阿有還不會講。上山容易下山難,此刻,太陽已經(jīng)浸到海面之下,暮色上來了,滿山都是歸烏啁啾。他們兩個走得很當心,有限的幾句話,也在說著上海。

長白島離上海不遠也不近,我爺爺阿有不知道該怎樣描述這遠近,他只說,順風順水,木帆船最快走上六七個鐘頭能到,哪能次次順風順水呢,但無論怎樣,走上十多個鐘頭也就到了。我爺爺出生那年,上海已開埠六十一年,端然已是遠東第一大都市,駕船出海的漁民,曉得自己的魚貨被水產(chǎn)商收走會賣到上海,島上的漁婦,翻曬著烏賊鲞和大蝦干,也知道,這些海味,會被送去上海換錢,但他們誰也想不到,自己哪一天會跑到上海去做工,甚至,從上海港出發(fā),在全世界跑船。

我爺爺二十歲結(jié)的婚。那是在1924年2月16日甲子鼠年正月十二,我爺爺楊阿有在長白島上吹吹打打迎娶了我奶奶柴翠玉。我爺爺買了會竄上半天炸響的炮仗,也買了掛在竹子竿頭爆響的百子炮,請了一個小樂班子,雇了一臺大花轎,大腳潘嬸喜氣洋洋地走在轎邊,對這一對新人,她打心眼里喜歡,她滿心祝福他們恩恩愛愛,長長久久。我爺爺不知道,與此同時,近萬上海市民涌入外灘地區(qū),觀禮歐戰(zhàn)紀念碑落成揭幕。正午十二時,我爺爺奶奶拜過天地和祖宗,婚宴正式開始:揭幕典禮也同時正式開始,觀禮的人群歡呼雀躍,萬國商團軍樂團齊齊奏樂,黃浦江上的軍艦禮炮連鳴。

還在正月里,這婚宴就辦得熱鬧,去香港做海員的金灣大哥也來了,他笑吟吟地坐在那里。金灣大哥已經(jīng)出門十年,他家本來就有些底子,現(xiàn)在更好了,買了地,擴建了房,在村里,也有了小名聲。但是,香港,真的太遠了。阿有的爹娘都不愿意阿有跑那么遠,他們實在不舍得放阿有遠走,就這么個兒子啊,就是一定要出門,也得跟個熟悉的長輩走,他們才放心。這次婚禮,本安排在除夕前就辦了,謝年和結(jié)婚湊在一起,節(jié)省,也熱鬧,可是,他們在等崇清阿公,從年末等到十外,實在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要出門的出門,開船的開船,都有各自營生。崇清阿公不到五十,叫他阿公,一半是因為他族內(nèi)輩分大,另一半,實在是因為他德高望重。

崇清阿公是個傳奇。他十四歲就出島去上海跑船,自學英語,能讀能寫能說,實為不易,四十歲上下,當上了一只輪船上的部門主管。傳說他有一次在碼頭上撿到一只皮包,他怕主人著急,就在原地等著,等了很久,包主人才來找,一看皮包內(nèi)東西一樣不缺,實在感動。你道這皮包主人是誰?卻原來是一家外國大公司的主管,他敬重崇清阿公的德,又佩服崇清阿公的才,就聘他當了經(jīng)理,主管海員的就業(yè)、福利和人員調(diào)度。傳說總歸是傳說,但眼見的是島上的青年男子一個個跟著崇清阿公出去跑船。過年時,總有幾個人會輪到休假回來過年,他們開口就是香港、新加坡、加爾各答,讓人聽得云里霧里。那些人,大多把家安在上海,接了老婆出去,在那里自立門戶,行事做派,漸漸就和島上人不一樣了。

對于這一切,阿有艷羨,又猶豫。家里如果有三兄四弟,他必定就跟著崇清阿公走了??伤羌抑歇氉?,父母在,不遠游,孝道上,是這么講的?!拔揖统鋈啄辏饶銈兝狭?,我就回來?!卑⒂羞@樣子和爹娘說。都說男子漢志在四方,做爹娘的,哪會扯兒子后腿?于是,就托了金灣的爹娘和崇清阿公去說?;卦拋磉^,說,有數(shù)了,等過年來見面了,再定。金灣娘對阿有娘說:“崇清阿公說有數(shù)了,就是應承你這事了,等他親眼看過孩子,這事情就肯定成了。他見了我們阿有,只有歡喜的?!?/p>

雖然沒等到崇清阿公,可婚禮進行得順順利利,喜氣洋洋,阿有也沒覺什么大遺憾??腿藗兩⒘?,幫忙的本家人也散了,爹娘也收拾著睡了,只有洞房里的紅蠟燭還燒著,他倆也躺下了,看著這快燃盡的紅燭,男左女右,這兩支蠟燭代表著他們,謝天謝地,燃燒得差不多長短,這是個好兆頭,他們會一起白頭偕老。阿有伸出手臂,讓翠玉枕在上面。爹娘的鼾聲次第響起,阿有把窗簾拉嚴實,側(cè)耳聽窗外,隱隱只有松濤聲。燭光把他們的身影打在墻上,拉得長長的,兩個影子合在一起,高高低低變幻,被褥下的稻草墊子悶聲作響,他們倆也是,用力把聲音吞下去。阿有想著,明天或者后天,崇清阿公就會來了,遲點早點,他會帶著翠玉住到上海去,那里天地遼闊,他們放開喉嚨叫,也沒人聽見吧?

蠟燭終于燃盡了,他們也累了,可阿有怎么也睡不著,這是他的洞房花燭夜,翠玉也醒著,爹娘的鼾聲也依然響著,阿有想再要一次,他悄聲問翠玉:“你還疼嗎?”翠玉動了動身子,說:“有點疼的呢。”阿有就停了動作,縮下身子,把頭埋在翠玉胸前。翠玉說:“會悶著的啊?!卑⒂衅似^,說:“透氣的?!眱扇擞幸淮顩]一搭地說著話,正月的寒意,天快亮時最重,兩人相擁著瞇了一會兒。

崇清阿公果然第二天就到了,阿有跟著他爹去拜見這個傳說中的人物。王家的房子新修過,雕梁畫棟。阿有心想,自己的子孫,不知道哪一代能住上這樣的房子,心里卻又突得一動,萬一自己就住上了呢?出島去,就有可能。阿有多少也開了蒙的,只是不曉得這島上開的蒙,到了外面世界,能頂什么用。阿有跟著他爹一同行了小輩的拜禮,崇清阿公半路里扶起了他們,各賞了他們一個紅紙包,一一遞到他們手里,他們接在手里,又跪謝了一番。虛空中,崇清阿公銳利地看了他一眼,阿有低著頭,不敢回視。崇清阿公面上的表情,和島上的人不一樣,阿有也說不清楚哪里不一樣。

“是個老實孩子?!背缜灏⒐珜Π⒂械f.“跟你一樣實誠?!?/p>

阿有爹連連應著,說著請托的話。阿有聽著,總覺得這話如是由他來講,他還能講得再妥當?shù)皿w些,可他也沒有插嘴,只是恭敬聽著。

清明節(jié)的時候,崇清阿公一行人來掃墓,順便就捎帶了阿有去。這原就是計劃里的,可等這一天來的時候,阿有和翠玉,自己都還有些將信將疑。準備帶去的行李,也就幾套換洗衣服。還有一條可以纏在身上的褡褳,那里,是阿有家能搜羅出來的幾只銀元。這回娶親,已經(jīng)耗盡家底了,或許還借了債,爹娘沒和他們講。做爹娘的,給兒子娶了親,就是盡到做大人的責任了,往下,是阿有要自己撐門立戶了。再以后,阿有也得給他兒子娶親。這就是一代傳一代的責任。道理是這樣講,但阿有的村里就有好幾個老光棍,阿有慶幸自己遇到了好爹娘,現(xiàn)在,還有如意的好老婆,阿有在渡口和家人告別的時候,他死死盯著他們?nèi)齻€的身影,要攝進心里去藏好了。他們是他的膽。

這是阿有第一次出遠門。前年,阿有聽一個出門人講過,出長白,再經(jīng)小沙,輾轉(zhuǎn)紫微、鹽倉,一路翻山越嶺,無名小嶺且不去說,有名頭的嶺就有五道,大寺嶺、小寺嶺、雷草嶺、長春嶺、新蛇嶺,一個壯漢,天微明出門,到天擦黑才能進到定海城內(nèi)。運氣好的話,能買上當天船票,那里的碼頭,有“舟山輪”通往上海,船票分上中下三等,上艙房的,他們上不去,中艙房呢,經(jīng)過的時候看過,四五個鋪位一個艙,白床單白桌布,聞著也香噴噴的,還有舷窗:下艙呢,那就是在船肚子里,頂上有幾只小窗透下些光來,就靠幾盞電燈照著,鋪呢,是一張一張挨著,還有各種氣味,難以描述。阿有聽著頗向往,島上的人笑那個去定海乘船的:“壽頭兒子才去坐那火輪呢!我們自己有船,人家小沙人出門,都會來搭我們長白帆船?!边@人說的,確是實話,阿有做活的帆船,就送過客人去上海。

崇清阿公呢,他是雇船來的,這船外頭看著就像一只漁船,里面卻是客艙,有齊整的床鋪臥具,隨行的,就在艙外打了地鋪。船行不久,便至外海,無風也有三尺浪,隨行的有兩個暈得只有躺下,阿有已經(jīng)習慣了風浪,便前后照應。崇清阿公說道:“阿有啊,看來你好去跑遠洋商船,這行當苦是苦,可薪水好看,積個一年,你就好帶老婆出來上海安個小家,再積幾年,可以上養(yǎng)父母,下養(yǎng)兒子,活絡一點,還可再尋別的生意。”

頭一年,阿有直到過陰歷年,才輪到休假,跟著崇清阿公的船回長白。一起來的還有三四個同鄉(xiāng),也是近兩年才跟崇清阿公出去的,等出門年數(shù)長了,就要自己尋門路回長白,再不能這樣跟著回。阿有后來才明白,實在是新人脆弱,才要這樣溫情相待,等熬到三四年,要么韌了,要么木了,總之,就是經(jīng)得住摔打了。頭一兩年。新人如瓷器。

阿有是年三十到的家,天色不過剛擦黑,家門卻已關嚴實了,阿有拍了半天門,見無人應,心急了,出聲喊,里面才紛紛應了來開門。阿有娘一見他,撲上來就摟著哭了。翠玉站得稍微遠些,也在抽泣。阿有爹說:“這算什么?趕緊端水,燒飯!”兩個女人忙忙去了后房。卻原來,十一月上,來過一只海盜船,住在碼頭邊的一個出門人家里,就受了他們的騷擾,那女人拼死拼活地掙扎,才沒有被擄走,就此后,有年輕媳婦的家里,都早早關門落鎖,翠玉都故意穿得邋遢些才出門。不過,幸虧家住半山岙,有什么動靜,都看得到,好早做預防。阿有心里一凜,就咽下了他自己的委屈,靜靜聽他娘嘮叨他們?nèi)绾蜗肽钏?。阿有吃著米飯,就著蟹漿和泥螺,幾乎要落下淚來,可他還是熬住了,給了他娘一個小包裹,是這八個月的工資,沉沉的一包銀元。他娘歡喜地收了,嘆道:“到底還是出門好啊!”

等抱著翠玉,著實溫存過后,才淚出。翠玉拿臉蹭淚,小聲說道:“受了很多委屈吧?”阿有在暗里點頭,淚汩汩出。翠玉抱了他,拍著他的背。阿有說:“比我早去半年的阿林,也和我一樣跑英國船,過印度洋的時候,跳海了。這事情,崇清阿公說先瞞瞞,過了新年,等清明節(jié)來,他再來和阿林爹娘說。我就和你說,你也別和我爹娘說。”

翠玉嚇得坐起,問道:“為啥?”

阿有忙拉了被子蓋她,答道:“熱死了,被鍋爐房熱死,被煙囪燙死,天天這樣,看不到頭似的,腦子發(fā)暈,看看海水那么綠悠悠,涼快啊,就跳了。我也有過這樣想法的。也就想想。”

原來,阿有在商船的鍋爐房里,添煤運水,等船靠岸停泊時,還要掃一遍煙囪,天冷還好,煙囪冷卻得快,等它不怎么燙了,再去掃,可南洋那邊,天總是熱的,煙囪輕易冷不下來,可老板心急,催著掃,那煙囪壁還是燙的,人也就踩著熱鐵扶梯上去了,你想想看……

翠玉的淚也下來了,說:“我們不去了?!?/p>

阿有讓翠玉睡下了,他拍著她的背說:“不怕,跑船的又不是我一個,人家能熬,我也能。鍋爐房做一兩年,我可以去當侍者,也可以去廚房幫忙,總有出路的。”

說好的,初四回上海,崇清阿公要在初五接財神。初三夜里,阿有娘又把那小包袱推給他,說:“我拿了一點,剩下的,你拿去,到上海租個房子,等清明節(jié),讓翠玉也跟著去上海吧,翠玉半大腳,人也利落,到上海也尋份工做,你們小夫妻兩個好好過日子去。”

阿有和翠玉都怔在那里。

清明節(jié)后,阿有跑船利物浦返航上海,照例,輪船有一船貨要從蘇州河送去蘇州,阿有就搭這船回家,在小沙渡下船,走上不到十分鐘就到家了。第一回,阿有嫌這木船慢,他站在船頭那里,好像他的心急就能讓船走快些。他剛掃過煙囪,在船上也就撣了撣灰塵,想著回家再洗澡,想著這樣子給翠玉看,也蠻好玩。跳上渡口,快步走的時候,他又害怕翠玉今天還沒到家,或者出了什么紕漏,雖然,他把他能想到的都做了。他囑托隨崇清阿公回的小葉帶去了鑰匙。他帶小葉到家里來過兩趟,最后一趟,是他跟著小葉走?!暗搅藙诓泛托∩扯墒致房谀莻€大自鳴鐘,往南走,彎兩彎,右數(shù)第三進,就到了?!边@段話,阿有讓小葉背了六七遍。

現(xiàn)在,他又怕小葉臨時變卦沒跟去長白,那可不糟了?他當時應該再囑托一個人才好。

他見到翠玉的時候,又笑自己剛才真是七想八想,瞎想。

翠玉用煤球爐煮了白米飯,正在一只柴油爐子上燒豆瓣羹。她看見阿有,果然笑了,說:“哎呀,這個黑,只有眼白是白的啦?!卑⒂心兀此龝眠@兩個灶頭燒菜燒飯,驚訝極了。兩個人瞪著眼睛看了半天。

翠玉說:“我在洋浦江邊遠遠看過你們公司碼頭了,藍煙囪公司,這名字取得土氣,碼頭可真氣派。你們船的煙囪,真的有一圈藍,隔那么老遠都看見。你就是掃這個煙囪嗎?”

阿有答是。翠玉身后窗臺上一瓶燒酒,阿有笑說:“啊呀,還有一瓶燒酒也在跟我笑嘛?!?/p>

“那是!養(yǎng)家的回來了,這家里連木頭疙瘩也會跟你笑。”

阿有請教過同鄉(xiāng)和同事,最后在小沙渡路租下這房子,這地方,也算是在公共租界里,雖然已是租界末梢,但也總算是在租界里,各方面似乎都安全些。房子是石庫門的樣子,磚木結(jié)構(gòu),水泥地面,一樓廚房,二樓臥室,雖說是二層樓房,可樓上樓下都不過十多平方,也沒裝地板,本色磚頭墻面,看著都是灰撲撲的。而現(xiàn)在,床上有紅的綠的被子,桌上有白的藍的碗盞,樓下洋鐵門上,也貼了個紅撲撲的福字。翠玉備著從老虎灶沖來的熱水,兌了一大鉛桶,阿有提到后門,在陰溝邊,仔細把自己洗了一遍,水從腳背上溜走,好一陣子都是灰黑的。

有了翠玉在家里等,船上的日子,再熱再苦再無聊,都能過。甚至,阿有干活都帶了幾分笑意。翠玉也勸他安心:“什么樣的活都得有人干,什么樣的活都有竅門,你琢磨琢磨?!卑⒂邢胂胍矊Α0⒂性詾榇溆駮簧虾樕盗?,你想想看,一個從沒出過長白島的人,就這樣被拋進了大上海,且不說馬路、汽車、火車、輪船,就說這樓房、工廠、電燈、開關、煤球爐、煤油爐子,哪一樣先前見過?可翠玉就這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接納了,阿有不曾聽她大呼小叫驚訝過,仿佛世界本該如此。

他們結(jié)了婚,往下就本該有孩子,于是,孩子來了。一年后,翠玉生了個男孩,取名全興,家興國興,全都要興。彼時,阿有脫離了火熱的鍋爐房,到廚房幫忙,雖然一樣火熱,到底熱得不一樣,最要緊的是薪水也加了些,阿有現(xiàn)在真可以上養(yǎng)父母,下養(yǎng)妻兒了。阿有還拜了個師傅學英語。在廚房,阿有常幫襯一個洗萊工老馮,原先當侍者的,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就到了廚房,坐著擇菜洗菜。據(jù)說他岸上沒一個親人了,索性就住船上,船長好心,給了他一個小房間,他把這房間收拾得齊齊整整。阿有愿意在那里頭坐著,學英語是一個原因,喜歡這小小房間,也是一個原因。一老一少對上了眼,兩個人又有一個教一個學的由頭,都很起勁。

阿有自愿跑遠的航程,最遠去了英國樸茨茅斯。翠玉一個人帶孩子當然辛苦,可翠玉說過,總得有人養(yǎng)孩子,養(yǎng)孩子這事情也有自己的竅門,得琢磨琢磨,翠玉全然接受了她眼前要過的生活,沒有半句怨言:阿有也是,跑船就是他的生活,沒啥好抱怨的?;丶逸喰菀粌商?,他搶著抱全興,肉乎乎暖乎乎沉甸甸,他把頭埋在全興的小身體上,聞奶香。小家伙慢慢會笑了,要學走了,學說話了,他隔兩個月見到一次全興,每一次都要驚嘆,啊,又變樣了!原來養(yǎng)小孩跟變魔術(shù)一般。

這樣的日子,就過得飛快,阿有的英文水平,也日日精進,那老馮有一回和餐廳領班說,客人多時,可以讓阿有過去幫忙。幫了一回,又有第二回,次數(shù)多了,也就自然留在餐廳了。離開火熱的廚房了,這是好事,可新的委屈也來了,伺候客人吃,自己卻不能從容吃飯,等輪到坐下吃點的時候,一切都是冷的,有時候,過了飯點,廚房備菜也沒了,就吃幾塊餅干了事。可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至少除了工資,另有了小費進賬,日子長久,也很可觀。

輪船有時候中途停泊,在鍋爐房的時候,他從來沒想過要上岸走走,現(xiàn)在,水手和侍者們是要結(jié)隊上岸去的。阿有跟著上去過一兩回,走在熱帶濃綠的街頭,看著濃艷的熱帶女郎,他也就看看,轉(zhuǎn)一圉,買個銀鐲子或買匹棉布,一個人回了船,去與老馮做伴,廚房忙時,他也幫著去洗菜配菜,大廚有時候高興了,說:“阿有,過來,教你做這道菜?!?/p>

阿有家里,從來是翠玉主廚,有回阿有搶著來試做一道上海本幫紅燒肉,煤油爐子的火力溫吞,阿有炒糖色不得勁,一拖延,炒老了。翠玉抱著全興在旁邊笑:“快加水啊加酒啊?!苯Y(jié)果,燒成蘇北紅燜肉。翠玉在小沙渡住著,和街坊們也都熟了,小沙渡一帶滿是工廠,南岸有華生電扇廠、江蘇藥水廠,北岸有福新第三面粉廠。這里的街坊,多是工人,也有他們這樣的海員家眷,除開上海本地的,蘇北和寧波人也多。寧波話和上海話本就交流無礙,蘇北話和崇明話,翠玉也能聽,主婦們閑話,交流彼此菜式是一大話題,翠玉燒的菜慢慢也就改了模樣,翠玉養(yǎng)的全興,也比阿有在自己島上看過的嬰孩活絡,一雙眼睛烏溜溜會跟人,阿有教他什么,他似乎什么都懂。

慢慢地長到六七歲,阿有和翠玉就開始留意附近學校,公立學校難進,私校雖多,難辨良莠,兩人還是去求了崇清阿公,請他做保人,也請他給推薦個學校。崇清阿公稱許道:“阿有啊,你肯在全興讀書上花錢,有眼光啊?!比绱耍偹氵M了小沙渡附近的公立小學,算下來,學費十元,膳費、雜費二十多元,又加上體育費、圖書費、準備金、講義費,林林總總,一學期四十多元。阿有算算,他薪水四十元一月,差不多是一般工廠上班工人的兩倍,加上小費,約摸六十元,這收入,在上海,也接近小康了,除去房租二十元,水電五元,翠玉母子飲食衣物十五元,這都是最低的消費,能積下的還有近二十元,一切順利的話,他勤苦出力,總能支持,薪水,也總能每年增長點,他供得起兒子長遠讀書,他信心滿滿。

二樓靠窗的位置,新置了一張書桌,還有一盞銀行家臺燈,祖母綠的燈罩,是崇清阿公送的上學禮。阿有特別喜歡坐在書桌橫頭,看全興在燈下寫作業(yè),看他用勁寫字時略偏著頭,阿有也幫他使勁。翠玉常把他叫下樓去,說讓孩子一個人專心用功,不要去讓他分神。她自己呢,卻在樓下嗓門響亮地說話,說學堂里老師怎么夸全興,又說前幾天前面馬路上工人游行,要罷工,阿有讓她說輕點,她才壓低嗓門,說些她在醫(yī)院的事情。翠玉在醫(yī)院當護工,上半天班,下午回家給孩子做飯,賺得不多,能補貼些菜錢。翠玉不大說別人事情,心思都在全興身上,她說全興別的都好,就是腸胃不好,上兩天停水,她用了蘇州河里的水洗了菜,還特意用從醫(yī)院帶回的水過了清的,結(jié)果還是拉肚子,拉了兩天才止住。“真是上海人的腸胃了,擱我們倆身上,一點事也沒有的?!彼f這話的時候,語氣里還有些小驕傲。

阿有說:“你看你,你把他養(yǎng)得太金貴了?!?/p>

翠玉橫了他一眼,說:“還說我。你看看你自己!”

兩個人對視而笑。翠玉又說:“醫(yī)院里有從東三省來的,說日本人哪會死心,占了東三省,還要往關內(nèi)來的。”阿有說:“東三省那么大,他們還不滿足?這里是南方,離北邊遠著呢。再說了,這里是租界,日本人也不會打租界吧?”

他跑船也去過大連和天津衛(wèi),曉得其實并不遠,但他總要這樣說,好寬寬翠玉的心。

翠玉最后說的一句話,才最揪他的心,她說:“房東說要漲房租呢,北方來的人,越來越多,都想住租界,我們這一塊房租便宜,難民手頭緊,盯著我們這一塊來呢。”

阿有恨道:“什么都漲,就薪水不漲,再下去,又要回到島上去住了?!?/p>

這下輪到翠玉寬慰他,說:“積蓄還可支撐一段。總有辦法的啊。租約簽到明年六月的,還有大半年呢,不怕?!?/p>

1936年的秋末,時節(jié)剛過了霜降,阿有這一趟跑船的目的地是舊金山,他上岸在碼頭上買了報紙,還有漫畫書,報紙上的文章,連猜帶蒙,他已經(jīng)能讀懂大致意思,他最喜歡讀的是漫畫書,字少,他每個字都能把它琢磨透。他在老馮的房間里看書,報紙先歸老馮讀。“啊呀,羅斯福再次當選總統(tǒng)了?!聡鸵獯罄埠瀰f(xié)定了?!崩像T邊讀邊嘆。

阿有說:“日本怎么樣?”

“沒說。美國人,他們關注歐洲,才不會來管你亞洲的事情呢?!?/p>

老馮在陸地上沒有家和家人,對于戰(zhàn)爭,他超脫得很。阿有第一次感覺和他說不到一起。這場戰(zhàn)爭,和阿有的生活貼得很近。這回離家時,全興送出來,抱著他,十一歲的孩子,已經(jīng)和他長得差不多高了,就是瘦,他的小身子在他懷里怯怯的。阿有瞇了一下眼睛,回味著孩子在懷里的感覺??礃幼?,到明年六月,房租準定要漲上一截,他們夫妻不怕,住藥水弄棚戶區(qū)也行,全興不行,全興就是個上海孩子了。有晚做夢,阿有夢見烏泱泱的日本兵從小沙渡口上岸,全興跑出門來看,一個日本兵的刺刀亮晃晃剌向他的肚子,阿有想叫,叫不出聲,想跑,又動不了,在窄窄的鋪里掙扎半天,才醒過來,一身汗。

這趟船跑的是紐約,在這個港口,華人船員,連出船都不行,阿有在甲板上遠眺著摩天大樓和勝利女神像,女神高擎的手臂仿佛觸到了天,那是條男人的手臂啊,真有力量。全興得讓他長肌肉才好,他太瘦了。阿有想著,他要托人帶些美國肉罐頭過去,還有煉乳。他心里列著購物清單,一邊思量請哪位幫忙才行,侍者和海員中有英國人也有美國人,雖然看著很客氣,但彼此都盡量遠著,知道他們背地里甚至隨口叫他們?nèi)A工豬仔的。

回航到家,已近圣誕,這時候,上海的氣候,剛由暖悠悠的初冬猛然轉(zhuǎn)進真正的冬天,阿有肩上背了一大袋吃的,從小沙渡口下來,凌晨時分,街上只有風聲。他拿鑰匙自己開的門,他一進門,樓上的燈就亮了,翠玉的臉張在樓梯口。披了件舊棉袍,她忙忙下樓來,一只手還扭著扣子,說:“我這就煮粥?!卑⒂蝎I寶一般讓她看袋里的罐頭,翠玉邊看邊嘆。煤球爐生了火,白粥咕咕滾著,廚房里又暖又香,翠玉把后窗移開一指寬,讓風進來。等擺上了一盞泥螺、一盞蟹糊,翠玉才坐下來和阿有說話。

“房東說了,明年六月,我們這房子,得用一根小黃魚來頂?!?/p>

“他這是搶錢吧?”

“難民越來越多,手頭有點錢的,都往租界里來。要么,我們搬出租界,到下只角住,也一樣是住?!?/p>

阿有托了住下只角的同鄉(xiāng)一起找房子,都說好房子難找的,差不多全中國的人都在往上海跑:差的呢,也就和藥水弄一般,是棚戶區(qū),而且,全興上學也不方便。一個月一個月拖延下來,轉(zhuǎn)眼就到了六月,還是沒找到合適的,翠玉索性就整理了家當,打算帶全興回長白島住上一個暑假,讓阿有托人在這兩個多月里找下房子。能省下了這兩個月的房租不說,也讓阿有的爹娘和全興好好相處相處,說起來,這幾年,他們回長白住的日子,真是少而又少。

阿有托人雇了一只船,把值錢些的家當帶在身邊,平常過日子用的廚房家什和臥具,這些體積大的東西,他打了兩個大包,央了餐廳主管,搬上船里進了儲藏室。阿有一家船靠碼頭,阿有爹娘來接,后面還跟著看熱鬧的鄰居,對著他們搬上船來的一箱一箱東西,嘖嘖稱嘆,對于全興,他們也是連連稱贊:“這么斯文,細皮嫩肉?!薄翱此谴虬纾疑匣乜吹降挠绣X人家的少爺一模一樣?!?/p>

阿有聽著,心里又歡喜又凄涼,出門十多年,這樣子返鄉(xiāng),外場面說得過去,里子呢,確是在上海找不到合適的房子被迫回鄉(xiāng),這酸楚,跟爹娘也沒法說。他們結(jié)婚的前房,中間拉了布簾子,靠窗的一邊是全興的床鋪,靠里的,是阿有他們的。全興看了看房間,也沒多說話,只是說:“有書桌嗎?我要把書都整理出來?!?/p>

阿有家里就一張飯桌,也還是豁了縫的。阿有爹忙忙起身去金灣他們家,扛了張長長窄窄的供桌來,說:“先馬虎用著。爺爺馬上叫木匠打一張書桌出來,你要啥樣子的,畫給爺爺看?!比d看了看翠玉,翠玉點點頭,他就坐下,畫了一張桌子草圖,用了透視法畫的,乍看,就是一張結(jié)結(jié)實實書桌。爺爺看著贊嘆,拿去給木匠看,木匠也贊嘆。爺爺就把這些贊嘆,飯桌上都說給他們聽。一家人聽著,也是歡喜,奶奶說:“早先看風水的說,我家會出讀書種子,看來是真有的。”

阿有住了一夜,就當即跟船回了上海,同時捎帶了幾個崇清阿公讓他帶走的同鄉(xiāng)。看看他們茫然無措的面孔,他猜自己從前也是這樣,想著要給他們什么忠告,幾次欲開口,又吞了回去。對于人生的建議,總要是成功的人來給,阿有覺得自己不是,可全興,會是的。

這個夏季,商船公司走歐洲的航次都停了,說是不太平,走的都是短途航次,去了新加坡和加爾各答,半個月就一個來回。找房子這樣的事,本不該去麻煩崇清阿公,可為了全興的讀書,他還是硬著頭皮去了,說出口之后,又滿心羞愧。崇清阿公猶疑了一會兒,叫人拿出一根小黃魚來,金燦燦的,塞到阿有手里,說:“我這是看在全興面子上借給你的,也不要你打借條,等你啥辰光手頭寬了,原樣還我一根就可以了。找房子的事,你還是自己去跑吧。我說句敗興的話,這年月,住上海,還不如躲長白去安全。先保命要緊啊?!?/p>

阿有囁嚅著說:“那……孩子的功課……他不肯住鄉(xiāng)下的?!?/p>

崇清阿公點了頭說:“那倒是的?!?/p>

阿有還是在小沙渡路頂了房子,這回,離學校更近了。他張羅著想回鄉(xiāng)下去接他們母子,偏偏航次排得緊,那些英國船員好多回家去了,人手缺少。已經(jīng)是八月份了,頂多再拖半個月,下個航次,他無論如何要排出休息日子來。8月12日,他才輪到能休五天的班,一番折騰,他把藏在船上的兩箱家什臥具又載回家里,整理出來粗粗歸了位。第二天,他去找船,走在路上,聽人說,淞滬口開戰(zhàn)了,空軍要把日本人往海里趕?!翱窗?,天上飛機!”人群里有人喊,果真。說是地面部隊也接上火了。原先說著戰(zhàn)爭,總覺得不真切,如今真切在眼前了,也還是覺得恍惚。

阿有雇不到船了,誰也不愿意在這個時候出海。商船公司那頭,也叫人來催阿有趕緊回船,他們要出去避避,怕被誤傷。商船在寧波港停泊加淡水時,阿有央求著想上船,主管勸他:“你去有何用?又不能帶著他們回上海,還不如住你那小島安全。不如你寫封信去說一下情況,說你在船上,叫他們不必掛念,我們肯定會走安全的航線?!卑⒂兄缓谜兆?。

如此拖延,到了十一月底,戰(zhàn)爭歇了,他們商船才回上海。沿蘇州河進城,遠遠望去,除了租界還是老樣子,華界滿眼廢墟,阿有心驚肉跳,要是早先聽翠玉的搬到閘北或是楊樹浦,這會兒可能連命也沒了。到家沒怎么歇息,就出門找船,輾轉(zhuǎn)找了兩天,軟磨了一陣,才出了海,過金山衛(wèi),船家著實慌亂了一陣,生怕遇到日軍巡邏艇。

說好了次日凌晨就返回,阿有下船時生怕船家變卦,又再三敲定了。

他一進家門,翠玉就撲上來摟住他哭,哭得昏天黑地,他的爹娘也在旁放聲太哭,阿有也哭了,掙扎著說:“那信,你們收到的吧?別哭了,別哭了,我這不好好地回來了嘛。全興呢?我有新奇東西給他看?!?/p>

翠玉松開他,猛抽自己的臉,一下,兩下,往死里打。阿有爹娘上來抱住她,一個人扳住她一只手。翠玉眼睛紅紅地盯著他說:“全興沒了,在棺材坑了,我也只想活到你回來,讓你打我一頓解解氣?!?/p>

阿有渾身顫抖,人往后一倒,天旋地轉(zhuǎn)。

阿有不知道自己怎么醒過來的,他一骨碌爬起來往海邊走,他爹在后頭緊跟著,他只是給了船家銀元,說:“家里有事,先不回去了,你先回,路上小心?!贝铱此婵咨钒祝B連問:“出了啥事?“阿有說:“沒事沒事。你一路小心?!?/p>

阿有晃悠悠回到家,拉起癱在地上的翠玉,說:“你說說怎么回事?是池塘里玩水沉下去了?”

她娘說:“不是,全興先是拉肚子,再是頭暈,就沒了?!?/p>

“先是拉水樣便,人拉得一點氣力也沒有,還肚子痛,我讓他喝淡鹽水,喝了,還拉,肚子依舊痛。我想討船回上海,沒人肯去,都說上海打仗了。我該帶他去定海,去寧波的啊,我怎么就只想到帶他回上海!我看看走不了,就想著不過是拉拉肚子,總會養(yǎng)好的。哪想到,有一天他說著頭痛,就沒了。多乖的孩子啊,痛都熬著不說的,他說痛,那真是很痛了。我糊涂??!怎么就沒想到帶定海去,帶寧波去!”翠玉恨聲說著。

阿有喃喃道:“要怪,怪這時勢,怪日本人,不怪你。我們本來在上海生活得好好的,他們不打來,我們也不會搬來?!?/p>

翠玉呆了,輕聲說:“你怎么好不怪我?你怎么好不打我?”阿有長嘆一聲。

阿有爹娘在屋子角落依偎坐著,也只是哭,阿有走過去,摟了他爹娘,說:“這么好的孩子,恐怕是天收了去。我們年輕,我們會再生一個兩個的,你們別太難過了?!?/p>

阿有到了棺材坑,看到那小小的一堆新墳,撲上去,伏在那土堆上。墳在南面半坡上,太陽照到早,此刻土微溫,貼著阿有的臉。他還是沒有哭出聲來。伏了一會兒,阿有下來,打開口袋,拿出花花綠綠兩塊橡皮和一只裝飾著鹿角的卷筆刀,打算埋到土里去,想了想,又收起來,說:“全興啊,你看我給你買的這些,我依舊放到爺爺家的書桌上去,你想我們了,就去爺爺家坐坐,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你記得別驚擾他們?!?/p>

翠玉只在后頭跟著,說:“阿有啊,你難過你就哭出來,別悶著。你試試,哭出來啊?!?/p>

阿有只是雙眼唰唰下淚,就是哭不出來,他緩緩搖頭,說:“別難過啊,翠玉,你別難過?!?/p>

兩人攙扶著慢慢下了山,一路碰到人,也當作沒看見。阿有在家歇了十天,過了全興的百日,去墳頭給全興燒了些冬衣,打算帶翠玉回上海。翠玉不肯回,想留在島上再陪陪全興。阿有爹說:“全興有我倆陪著,你們年輕人,要往前看。要曉得,養(yǎng)大一個小人,真是不容易。阿有之前,我們也有過一個男孩,養(yǎng)到三歲上沒有了,雖沒有全興那么大,也沒有全興那么乖,可也是我們心頭肉,那時,我們也只好咬緊牙關往前走。人,總要往前走的?!?/p>

全興帶來的書,翠玉留了一半,帶走一半,說上海那里書桌上也放幾本,萬一全興跟著他們?nèi)チ?,也要有書看。到了上海,翠玉帶阿有去了學校,說了全興的事情,又說想買套新學期的書,全興開學時過不來,一直念叨只要有新書,他就好自學。老師紅了眼圈,尋出套書來,說是他送的。過了春節(jié),翠玉回到上海,又去學校買新書。阿有看著,也不攔她,在家時也會坐在全興的書桌上,翻翻這些教科書。

轉(zhuǎn)年秋末,翠玉的肚子里新有了一個,阿有隔一兩個月回航,這肚子就大上一圈。懷全興的時候,翠玉常要他摸肚子里的孩子:“來來,跟你爹爹打個招呼?!贝溆襁€會這樣提醒肚子里的孩子??涩F(xiàn)在,翠玉好像故意忽略這個存在,她如常地做著家事,連害喜都沒有,阿有也是,好像他要向全興表忠心似的,他也裝作看不見。

歐洲戰(zhàn)事已起,阿有的公司是英國人的公司,生意還在支撐,只是上上下下都有些憂慮,總是亂世,看不長遠。阿有的工作正常,薪水有保證,日子過得還算安穩(wěn)。

翠玉在她做過護工的醫(yī)院里生的孩子,一個女孩,阿有跑了一趟遠航回來,見到她,已過了滿月。翠玉問:“取啥名呢?”阿有淡淡說:“你姐姐家的女兒叫金仙,那她就叫銀仙吧,以后姐妹倆走動起來也親?!贝溆裾f:“唉,生她的時候,出了很多血,醫(yī)生說是子宮傷了,幸虧止住了。醫(yī)生說,得養(yǎng)養(yǎng),近兩年,還是不要再生育的好?!卑⒂行奶鄣溃骸鞍?,我該歇一個航次的?!贝溆竦剐Φ溃骸皼]事,隔壁張姐幫我坐的月子,上回,她坐月子,是我?guī)兔Φ??!弊源?,翠玉就有了許多避孕的方子,比如明礬,比如棕櫚花,阿有還幫她帶過幾個連著花序的花苞來,她在北窗上掛著曬干了,煎水喝。

有了銀仙,翠玉忙了起來,暑假過后,新學期開學都快半個月了,她還沒去取書,還是阿有提醒她:“你跟老師訂了新學期的書么?訂過的話,去取來,免得老師貼錢。”阿有在家?guī)сy仙,翠玉出門去學校,過一會兒就提了捆書來,說:“再一年,高小就畢業(yè)了,畢業(yè)班書特別多,老師們說是他們送的,老師說,他們打算給全興一個榮譽畢業(yè)證書,可以裝在玻璃框里掛墻上,要我們送張照片去。”阿有翻抽屜找照片,他們每年會帶全興去拍張照片的,現(xiàn)在果然派上用場了。阿有翻出照片來,遞給翠玉,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把銀仙也驚哭了,爺倆一聲遞一聲哭。翠玉默默轉(zhuǎn)身出門,去送這張照片。等她回來,阿有在給銀仙換尿片,家里已經(jīng)安靜了。翠玉對著他的背影說:“阿有,我們總得放下的,不放下,我們的心就一直涼涼的?!卑⒂幸膊晦D(zhuǎn)身,悶聲應了個“嗯”。

但怎么熱得起來呢?阿有在船上,還是和老馮做伴,他就和老馮說過全興的事,老馮也不多勸他,也不會安慰他,老馮也絕口不說他那些已經(jīng)離世的親人。有一回,商船上下在說解散的事,阿有對老馮說:“若是真的上岸,我會幫你在我家附近尋個住處,我們好互相照應?!卑⒂性挸隹冢B他自己也覺得唐突了——畢竟不是自己家的老人。老馮笑笑,搖搖頭。有一日,船過加爾各答,阿有上岸去買棉布,等他回來,主管跟他講,老馮不見了,留了封信,叫不用找他,他自己在加爾各答找了個絕佳的養(yǎng)老地。主管把信遞給他,是寫給主管的信,英文寫的,阿有看了個大概,無非就是些客氣話,那筆跡,是老馮的。

“他這樣做,總有他的理由?!敝鞴馨参克?,“老馮習慣一個人了。我多少能懂點他?!?/p>

阿有暗暗自責,是不是自己說的話嚇到老馮了,但幾個月后,全船的人都說老馮讀報讀得多,果然會預測時事。他們的公司真的解散了。阿有他們的船還算運氣好,日軍轟炸碼頭的時候,他們還在廈門附近。公司碼頭被炸,商船被炸,日本人和英國人也交戰(zhàn)了。消息傳來,日本人轟炸了珍珠港,和美國人也干上了。

主管給他們找了出路,說:“美國軍艦想招我們商船上的海員,去太平洋上打日本人,你們愿意去嗎?”

阿有報了名。好吧,全興,我們報仇的機會到了。等我為你報了仇了,我的心,也許就能平了,也許就會熱了。當然,這樣的話,他也就對翠玉說了。他得說服翠玉。軍艦不是商船,不能跑一兩個月就回趟家,打仗就是提著腦袋的。

翠玉說:“你能不去嗎?你還有我和銀仙啊。全興沒了,報了仇,也活不過來了,你報了仇有什么用呢?”

“有用的。我不去打日本人,或者這日本人還會去禍害我爹娘,禍害你禍害銀仙。我們?nèi)ヌ窖罄锎蛩麄?,把他們趕出去?!?/p>

1941年的年尾,阿有又把翠玉和銀仙送回了長白島。幸好,和他一起報名上美國軍艦的,還有兩個同鄉(xiāng),也和他差不多年紀。他們一起送家眷回,又一道出發(fā)去上海,臨行前,他們?nèi)ネ跫掖笪莅輨e了崇清阿公,阿有把那條小黃魚也還了。崇清阿公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對著他們嘆道:“我就在這里等你們回來吧!我也曉得,你們跑船也跑慣了,這小小長白,恐-怕留不住你們了?!?/p>

阿有的行李里,有一張明黃色的紙,那是全興的小學畢業(yè)證書,全興的照片貼在當中,翠玉把它夾在一堆衣裳當中,她說:“帶著他,全興大了,他會看顧你的。你別怕,好好打仗,總有打好的那一天?!背么溆癫蛔⒁?,他還偷偷拿了套全興的秋衣褲,打包進自己的皮箱里。他太想聞全興的氣息了。

我的爺爺楊阿有就這樣成了美國軍艦上的一員,他會在軍艦上做什么呢?他會燒鍋爐,他會做飯,他會當服務員,有什么不會的,他也會學。阿有帶著全興的照片在身旁,他就不孤單,聞聞衣服上的氣息,他就覺得安慰。太平洋的朝陽和夕照,太平洋的潮起和潮落,成為了阿有的日常。他突然就明白了老馮,一個人的孤單,簡直就是一份圓滿。

軍艦上苦嗎?這不用說,商船上也苦。阿有這些年,一直是在苦里,苦得習以為常。

我猜,他會是在廚房幫忙,那時的他,已經(jīng)近四十歲,鍋爐房里,更需要年輕力壯的,做侍者呢,這樣的好事,可能輪不到他。那,我就假設他在廚房吧。那時美軍的軍艦,有全世界最優(yōu)越的后勤補給,軍艦的廚房里,各種各樣的食物儲備應有盡有,但沒有酒,含酒精的飲料都沒有,愛喝兩口酒的阿有,只能戒了酒:可是,有冰淇淋,又涼爽又甜的冰淇淋,美國的大兵們可以暢快地取用,阿有也可以吃上一點吧?

好吧,嚴肅一點,不說冰淇淋了。阿有正在戰(zhàn)場上啊,無邊無際深邃而藍色的海洋,現(xiàn)在就是修羅場。我的爺爺身在戰(zhàn)場,卻不知道他所處何地,他到過哪里?珊瑚海、中途島、瓜達卡納爾、南太平洋諸島、馬里亞納群島、萊特灣還是硫磺島、沖繩島?他不知道。每日每夜,艙外只是同樣的海面,還有同樣的戰(zhàn)火。美軍奪了一個又一個島,現(xiàn)在的我,從電影和圖書中,知道那些戰(zhàn)爭的慘烈,而我的爺爺楊阿有身在其中,卻無從得知。廚房里的人,只能從飯食的消耗中去估計傷亡,只能從小小的舷窗去看轟炸機飛走的影子,看登陸艦遠去的影子。阿有的位置是配菜,有時候也做些切菜之類的雜活,做這些的時候,他懷著熱切,仿佛經(jīng)由食物的輸送,他也在參與戰(zhàn)爭。

就連危險逼近,他們也無知無覺。有一回,據(jù)說差點被一枚他們自己發(fā)射的魚雷擊中,很多天后,阿有才知道原來自己曾這樣接近死亡。有一天,他站在舷窗邊,看外頭平靜的海,突然一架飛機垂直落下,在和他相遇的那一瞬,他看到了一張不過十七八歲亞洲人的臉,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碰到的只有堅硬的玻璃,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那天所見的,是一個神風特攻隊的隊員。

他真正擁有的只有他一個人的孤獨,他和全興的照片,全興的衣褲連接在一起,關于全興的記憶,一點點飼育著他的孤獨,讓孤獨變得日益飽滿。偶爾,他也會想起那天和翠玉在松林間看的白云,鑲著金邊。偶爾,他也會想起銀仙,可是,他想銀仙,還不如想全興來得真實。

1945年8月15日的清晨7點多,南太平洋的海上剛剛朝日初升,阿有正在廚房里忙著做三明治,船上的廣播響了,說中、蘇、美、英四國政府已在各自首都宣布日本投降,船上一片歡呼雀躍,可人們?nèi)耘f有些疑惑,直到中午時分,廣播里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他們說那就是日本的裕仁天皇,他廣播的是《停戰(zhàn)詔書》,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所規(guī)定的各項條件,無條件投降。

“我們贏了!”廚師長是美國人,他興奮得滿臉通紅,擁抱了廚房里的每一個人。他用力抱緊阿有,說:“阿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回哪里的家呢?自然是美國人的家。

戰(zhàn)爭,真的結(jié)束了。他們的軍艦受命駛往紐約港。當軍艦緩緩駛近紐約,他又看到了那尊自由女神像,她的胳膊還是那么有力量。他輕輕地對著全興說:“你看,我上回和你說過,她長得可壯實了?!碧ど详懙氐臅r候,地面晃動,眩暈和惡心一起襲來,阿有深一腳,淺一腳,每一腳都無處著力。他是老海員了,他知道怎么回事,這是“暈陸”了。阿有在船上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啊,從1941年的12月到1945年的8月,阿有已經(jīng)在軍艦上服務了四年零八個月。軍人們有休假,阿有沒有,即便有,也無處可去,他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已經(jīng)習慣了船上的生活。他閉上眼睛,調(diào)勻了呼吸,但眩暈的感覺依舊在。

“我真的是老了。我已經(jīng)四十一歲了?!彼瑖@。在年輕的時候,暈陸這樣的事,蹦跳幾下,就能恢復了。他想起了他馱著全興去城隍廟看西洋鏡,人群中,全興緊緊抱著他的頭,這會兒,他的身體記起了全興的分量,他在負重前行,他走得好一些了。

阿有被告知自己已經(jīng)被登記為退役軍人時,吃了一驚,被告知自己擁有居住在美國的權(quán)力并能按期入籍時,阿有完全不能相信,他用英文問那個低頭登記的年輕人:“你說的是真的嗎?”年輕人抬起頭,一雙藍色的眼珠讓阿有頓生眩暈,對他給出的確定答復,阿有還是滿心疑惑。他從前跑船到紐約的時候,船員們告訴他千萬不可上岸去,要是被抓住,就會被送到天使島去,那里關著很多中國人,接著他們會被當囚徒一般運回國去。阿有可不想被人捆著綁著。

除工資外,阿有還領到了一筆意料之外的退役金,最讓他意外的是,以后按月還有補助金可領,他又問了細節(jié),說領補助金的前提是他得人在美國。做完所有登記程序,領了身份證明,他還是坐在那里。他無處可去。從來,他就屬于某只船,他從來沒有屬于他自己過。他抱著他的皮箱,坐在那里?,F(xiàn)在,他兜里有過日子的錢,他也粗通日常生活會用到的英文,可他,還是坐在那里,不敢走出那扇門。不遠處,夏日的陽光將街道照得發(fā)亮,人來人往,在一個剎那,他以為自己是在外灘,即便是在外灘,他也知道自己不屬于那里。

一雙腳在他面前停住了,那人說:“阿有,跟我來。我聽崇清阿公說過,到紐約,可以去唐人街那邊找盧孝成?!?/p>

是他的同鄉(xiāng)小葉。他說他一直在人群中找熟悉的人,能這樣遇到阿有,這可真是菩薩保佑,他真的受不了一個人走在紐約街頭。“一個人走,走在白天也像走在夜里,都不曉得自己是死是活。”小葉這樣說,阿有想想,這也是他的感覺,小葉幫他說出來了。

“不會被抓去天使島嗎?”

“哦,那法令,兩年前就廢了。不用擔心這事了?!毙∪~說得很肯定。

他倆一起推開玻璃門,走到街上,融入人群,陽光剌目,阿有瞇縫起眼睛。小葉走在他前頭,一點也沒有當年初到上海時的不知所措。年輕人成長起來就是快啊。算起來,全興也有十七歲了,跟小葉初到上海那年差不多年紀。

小葉居然會說一些廣東話,這讓他們的尋找容易了很多,輾轉(zhuǎn)問了四個人,他們就問到了盧孝成開的洗衣店。

聽他們提了崇清阿公,盧孝成就放下手頭的活,問他們吃過午飯沒有,阿有這才安下心來。他們在隔壁粵菜館坐了,盧孝成細細聽他們講了一遍始末,嘆道:“說實話,我還真羨慕你們,我熬了頭發(fā)全白才熬到的東西,你們一上岸就有了。不過,這是拿命換來的,你們該得的?!?/p>

對盧孝成的這番話,小葉立馬表了同感,阿有卻全無感覺,如果他也是被派去搬運彈藥就好了,小葉說他在軍艦上干的是這個。小葉托盧孝成在唐人街找份工,阿有卻問:“回上海,坐飛機很貴吧?坐船回去,又實在太慢了?!?/p>

盧孝成說:“現(xiàn)在離開,你就回不來了。你知道嗎?羅斯??偨y(tǒng)允許每年給全世界華人一百0五名移民美國的名額,才一百0五名??!你別小看你手上這張綠色的紙,這可不占那個一百0五名的配額。你知道有多金貴了吧?你先在這里立牢腳跟。相信我,你老婆今天若在這里,她一樣會這樣說的。再說了,想想你每個月都可以領的補貼吧!積攢幾年,也不是一筆小錢?!?/p>

阿有還是聽了他們的,在唐人街的中餐館找了份事做。小葉呢,盧孝成留他在店里幫忙。阿有和小葉合著寄了封信給在島上的崇清阿公,報了平安,又說了他們的境遇,請崇清阿公解釋緣由給家里人聽。起先,阿有就住在餐館里,打烊之后,選個角落,打個地鋪,要緊的東西,都隨身帶著。再后來,因為政府寄補貼要么是寄支票來,要么匯進銀行戶頭,都要有個住址,阿有到底不放心自己的信件混在餐館的信函里,就開始想找住處。小葉來提點他,說像他們這樣的,可以去申請房子住,但得等,等又不知道等到什么時候去。阿有用掉三個休息日在布魯克林找房子,兩個月之后,終于租了間單室的公寓,去銀行開了戶,到領補貼的地方登記了住址。

于是,每天打烊后,阿有走上二十多分鐘回到自己的住處,爬上一段會咯吱響的木樓梯,走上二樓,窗口正好是一棵法式梧桐的冠蓋??看翱谑撬泛驮钆_,轉(zhuǎn)角處一個小小浴室,幽暗處是一張雙人床,床頭有只玻璃相框,全興的畢業(yè)證書,正好能放進去,如今,全興就在這相框里天天笑著等著他回來。阿有洗漱完,就斜靠在床頭跟全興講餐館里的事,講大廚有多欺負人,講今天遇到了一個好心的顧客,給的小費特別多。他也會給全興看他新買的橡皮,有時候是西瓜形狀的,有時候是獅子造型的,他把橡皮拋到半空,再伸出手去接住,有時候掉在地上了,橡皮就在地板上蹦兩下又滾兩下,阿有就笑著指給全興看。接著,他讀從餐館帶來的過期報紙,喝幾口酒,有點困意了,就睡。那些單身男人可能會沾的賭或者嫖,阿有全無興趣,他只想回家陪全興,喝幾口酒,有時候,不知不覺喝多了,就對著全興無聲流淚。這么多年,他已經(jīng)習慣這樣了。對于翠玉和銀仙,他也會想念,但她們好像比全興更遙遠,而父母,似乎就是空氣和水一樣的存在,只要他在,父母也就在。很多微醺的時刻,他會想起春日里的半山桃李花和半山油菜花,有時候,也會想起棕櫚樹密密匝匝的花苞,金黃的,碎金一般跳躍眼前跳躍。春天來的時候,他和世上萬物一般,也有蓬勃的欲望,可是,他總想著,不能隨便找個女人,他需要的身體,總要有溫暖的情感連接才好。餐館里也有對他示好的女的,他也想過,某一天帶人家回家,或是跟人家回家,可最后也就停留在想想而已。星期日,阿有去泡電影院,阿有看飯店里過期的報紙?!鞍⒂?,你的英文很完美?!笨腿藗儾涣邌菘洫?,有時候,也會多給點小費。他這樣的年紀,如果不是英文還行,這會兒就應該在廚房洗菜洗碗,阿有對此,多少有些小小的自得。

他隔段時間就會去盧孝成的洗衣店,問問有沒有家信過來??偸菦]有。就是這一點,讓他著急。他得給家里匯錢,養(yǎng)家是男人的責任。

“國內(nèi)又在打仗呢,郵路恐怕不通,匯錢更難保證?!北R孝成說,“我們得想辦法在香港找個可靠的人中轉(zhuǎn)?!彼麄円粯右腻X去養(yǎng)家。

這個秋末的某天下午,斜陽照亮了空蕩蕩的餐館,透過落地玻璃窗,正倚靠著柜臺發(fā)呆的阿有看到了一路小跑過來的小葉,快到門口時,卻又停了下來,又要轉(zhuǎn)身回去的樣子。阿有大步過去拉開門,他看到了小葉手中的信。

銀仙也沒了。出疹子沒的。阿有木木地站著,讀完了信。他本該可以對她更好一些的,以后,再沒有補償?shù)臋C會了。他想著她的樣子,卻怎么也想不真切,隔著一層濃濃的霧。小葉默默地陪他站了一會兒,出門走了。阿有看他走在樹影下,怎么看都像個影子,連著手里的信,也像是個影子。他把信揣進兜里,開始拖地,清水在木地板上留下痕跡,轉(zhuǎn)眼就沒了。晚上回到住處,他把信放到全興的相框前,卻不知道怎么和全興說話。

他什么也沒說,喝了一瓶酒,有點多了,恍惚間看到了從前那個黃昏,他和翠玉躺在狼萁草上,透過松林的縫隙,看到了鑲著金邊的白云。那時候,他們怎么會知道,他們即將有一兒一女,到最后卻一個接一個失去?他們還以為,上海那個城市,就是他們筑巢的地方,他們怎么會想到呢,此刻,他在美國,翠玉卻依舊在長白島?

第二天起來,有點頭暈,阿有還是洗了冷水臉,去對面街角的潮州粥館喝了一大碗熱粥,去了盧孝成的店里,商量匯錢的事。第一筆,他們匯得比較少,等到家信來說收到,他才放心了。信里卻又說,政府也不允許他們持有美金,一定要換成法幣,而法幣又跌得厲害,日常在用的是銀元。如果他這邊安全的話,不如錢就存在他這里,以后自己去的時候帶回去吧。阿有看了又看,總覺得這信里似有無限言外之意。

這之后的每一天,阿有都想著要即刻啟程回家,每一天都在整理行裝,往箱子里丟一兩件東西,無非都是些家常日用品,最貴的,是給翠玉的,他從餐館老板娘的手上買了一枚活口的翡翠戒指。

1948年的初冬,他已經(jīng)接到通知,說新年初就可以入籍,那就無論如何熬到那個時候吧——有時候都不知道拿那個身份對自己有什么用,只知道人家稀罕,自己也就不舍得丟。小葉打算明年初和一個潮州來的女孩子結(jié)婚?!俺敝菖邮亲詈玫?,”小葉說著自己的未婚妻,“可她沒有入籍,我怕帶她回去,就回不來了。我得再等等?!彼?,這一趟回去,是阿有的孤獨之旅。

“真的要回去嗎?那邊仗打得更厲害了,”盧孝成說,“我看你不如也再等等,等安定了再回去?!?/p>

阿有翻報紙,并沒有他想知道的詳細信息。他依舊經(jīng)由香港匯錢過去,只是匯得很少,就跟他在上海做工時的工錢差不多,他想,至少家里人能不餓著。在信中,他也說了新年初即將入籍的事,說等一辦好手續(xù),就買機票回家。

這個冬天特別漫長,熬到轉(zhuǎn)年二月初,終于辦妥了手續(xù)。出了辦公樓的門,他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欣喜之情,反倒有些失落,總覺得為這一刻,苦等了三年多,是不是值得。推門出去的剎那,冷風撲來,他猛地一激靈,又返回去問:“我可以回中國去帶我的妻子來這里嗎?”

那個淺紅色頭發(fā)的女人飛快地查看了一遍文件,說:“可以的,先生,您可以帶您的妻子和孩子們一起來,但您先得交給我們一些資料?!彼S手寫了一張紙條,列明要帶的東西,阿有看了一遍,又問了一遍,確定鄉(xiāng)下的婚帖也能做結(jié)婚證明,接著就是戶口證明和照片之類的小事,備齊了這些,阿有還需要到中國的外交部給翠玉去做一本護照。阿有仔細收好了這張字條。

在寒風中,他裹緊了身子,向盧孝成的店里走去。他定了,這周就回。盧孝成聽他說完,返身進了店后,拿出一封信來,說:“你看了別急。依我看,你的妻子,是個能做大事的人?!卑⒂姓剐抛x了,卻是翠玉托人寫給盧孝成的,說父親在銀仙沒后兩個月,也跟著去了,她和母親商議,收養(yǎng)了一個三歲男孩,喪儀上,父親就有后代了,否則,實在太凄惶。整件事,須待阿有辦妥入籍再轉(zhuǎn)告,反正,她都安排妥了。阿有頹然坐下。父親這個人,于兒女身上,是上心的,先是全興,再是銀仙,他都疼愛的,連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這身心,扛不住了——他代阿有受了這一切。

盧孝成勸道:“你活得好,你父親在天之靈,看著也歡喜。節(jié)哀順變吧?!?/p>

阿有擦淚道:“出門人,也就這個命,我認了?!?/p>

他緊緊攥著信,走在回家路上,風吹開他的衣襟,他不覺得冷。在世界的另一端,他最親近的兩個女人和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孩子組成的一個家在等他,他們在等待他歸去。

1949年的2月11日,我爺爺楊阿有終于站到長白島的碼頭上了。天色已是黃昏,這一日正是農(nóng)歷正月十四,依著鄉(xiāng)俗,田野里孩子們在貼地燒野草,火苗一叢一叢,灰色的煙升起來,和暮色融在一起。經(jīng)冬的棕櫚是墨綠的顏色,一叢叢硬扎扎地挺在那里。船夫搬上了他的行李,不多,也就兩個大皮箱。孩子們呼嘯著跑過來,問他是誰家的客人,阿有看看自己身上的這身呢子大衣和皮鞋,再看看孩子們身上綴著補丁的棉襖和脫了形的棉鞋,深悔自己扔了那身自己從前的棉襖。他在孩子們面前發(fā)窘了,頓了頓,他說:“我是那個銀仙的阿爹?!焙⒆觽兓ハ啻蛄苛艘魂?,靜了下來,簇擁著幫阿有提了皮箱向半坡上的家走去,恍惚間,全興和銀仙也在這群孩子當中,一樣小小的薄薄的背影。

老遠,阿有就看到了自家矮墻上的一溜兒蘭花。跑在前面的孩子們一路嚷嚷,沿路的鄰居們也都出來迎他:“是阿有啊,出息了,看看這一身,比金灣穿得還扎骨?!薄鞍⒂?,你一看就是華僑啊,不得了?!?/p>

阿有恨不得把這身立馬脫下來,等他看到翠玉穿了一身墨綠色的棉旗袍出門來迎,他才多少放下心來。這身旗袍,阿有認得,是在上海時做的,當時翠玉嫌它太寬松,現(xiàn)在呢,是緊緊箍著她了,六年沒見,翠玉足足大了兩圉。阿有著實想調(diào)侃她一下,那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下去了,也就一味朝著她笑:仔細再看,翠玉鬢發(fā)已白,發(fā)量也稀疏許多,心頭不禁一酸。

阿有開了箱子,給孩子們散了糖果,給跟著進來的鄰居們散了煙,他的母親已經(jīng)煮好了茶,沏給大家喝。灶前,一個年輕男子正在給灶膛里架樹枝生火,火已經(jīng)著了,映著他紅紅的臉龐。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藏在他母親的身后,朝他探出半個臉來,怯生生的,就像從前全興隔幾個月看到他,也是這般表情。阿有蹲下身,朝孩子張開懷抱,孩子躲到奶奶身側(cè),過了一會兒,又探出頭來,對著他咯咯地笑出聲來。阿有向前一步,抱起他來,聽這笑聲在耳邊旋轉(zhuǎn)。一樣肉沉沉、軟乎乎的身子,但氣味不一樣,全興身上的,奶香更濃些。孩子在他身上扭動了一會兒,老實了,一臉嚴肅,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地盯住他。

“乖,叫爹爹啊。”阿有的母親拍拍孩子的背,“奶奶教了你多少遍了啊?!?/p>

孩子和他目光對視,先是輕輕叫了一聲,再接著又重重叫了一聲,阿有愣怔著,才醒悟過來,應了一聲。晚飯端上桌來,鄉(xiāng)鄰漸漸散去,翠玉從他手里接了孩子過去,說:“趕緊吃飯吧。我們天天望你來,又每日覺得你不會真來,日子歪歪斜斜地過?!?/p>

阿有聽著,一時也不知道該怎樣說起,看看眼前這飯桌,還是從前模樣,板縫更開了些,新修的縫,桐油泥表面還是白的,碗筷也是舊的,只是多了幾只碗釘,也修過了。地面依舊是泥地,他的皮鞋底踩著發(fā)軟,燈倒是換了盞有玻璃燈罩的美孚燈,放在飯桌正中,他們的影子映在黃泥墻上,看上去這屋子里都是人。

終于睡在自家床上了。阿有脫衣服進被窩的時候,渾身發(fā)顫,他實在是已經(jīng)習慣紐約冬天的暖氣,這會兒,即使這被窩已經(jīng)是銅手爐熱過的,體感依舊是潮澀澀的冷。阿有試著翻身,稻草桿子的細碎摩擦聲,讓他幾乎落淚。他把翡翠戒指套在翠玉手上,墨綠的戒面和沉實的黃金,在美孚燈下閃著幽暗的光。滅了燈,他的手緩緩在翠玉身上移動,這些溫暖柔軟的所在,他都已經(jīng)淡忘了,那么近,又那么陌生。半夜起風了,風過松林,松濤比海浪的聲音更真切。翠玉側(cè)身過來,說:“我們說說話吧?這么些年,你都怎么過來的?”阿有不知道從何說起,快六年了,近三年在戰(zhàn)火中,又三年在異國,都在翠玉的經(jīng)驗之外,他簡略說了,說到最后,說的是近日要帶翠玉去做護照的事。

“我跟你走了,娘一個人怎么辦?這孩子也不是買到手的貨,他是大活人,不能退貨的?!贝溆窬従徴f道,“全興和銀仙,也在這里山上,節(jié)頭節(jié)尾,我要做羹飯給他們吃。要是我去了美國,他們怎么認得路?還有你爹,他也不認得路?!?/p>

兩人到底商量不出結(jié)果來。第二天起來,阿有和翠玉帶著一塊羊毛圍巾和兩盒廣東點心去拜見了崇清阿公,翠玉又把不能去美國的理由說了一遍。阿有在旁邊默默聽著,想著從前那個很想去上海生活的翠玉。

崇清阿公聽完翠玉的,轉(zhuǎn)頭叫阿有說說紐約,他問得最仔細的是紐約的地鐵,阿有說他乘得最多的是從布魯克林到皇后區(qū)的慢車,乘到最遠的一回是去了海灘。

“哦,他們海灘上都是穿著泳衣的女人嗎?”

“是的,多極了,我都不敢看她們?!卑⒂行α恕?/p>

“都赤著腳嗎?”翠玉問。

阿有愣了一下,說:“是的,她們都是大腳,有的真的太大了,比我還大,不好看。”

翠玉搖著頭說:“才不呢,天足最好看了?!?/p>

崇清阿公帶笑聽著,又問阿有這回來乘的是幾等艙,阿有頓了一下說:“我只想早點回家,乘飛機來的?!背缜灏⒐绷?,讓人出去帶他的孫子進來,一起聽阿有說坐飛機的感受。

阿有臉紅了,說:“第一次坐,也就光著急忙慌了?,F(xiàn)在想想,也沒啥啊,就是飛上飛下這兩頭,耳朵會嗡嗡響,人也不能起來走,中間那一段,穩(wěn)得很,水杯放面前,跟現(xiàn)在放我面前的,一般穩(wěn),人也能起來走,跟走平地上一樣,實在比坐輪船要穩(wěn)當?!?/p>

“那可是飛在天上啊,”崇清阿公說道,“走紐約的輪船,我上去見識過,飛紐約的飛機,我就遠遠見過一次。阿有,現(xiàn)在,你才是出門人了啊?!彼D(zhuǎn)頭問翠玉:“你說,你能把這個出門人拘在長白島嗎?”

翠玉搖搖頭,說:“不能。”

阿有便說起要帶翠玉去南京做護照,問崇清阿公可有什么建議,崇清阿公想了一會兒,說:“你這回可有帶個無線電回來?時局多變,該每天聽的。我前兩天聽到的,首都從南京搬到廣州去了,恐怕,外交部也一樣搬過去了?,F(xiàn)在兵荒馬亂的,別看我們這個小島,也有兩三股不同方向的勢力光顧,一樣不太平。你們得早拿主意?!?/p>

阿有壓根兒就沒想過買無線電這樣的事情,他紅著臉說自己光會埋頭干活,不會多聽多想多看,如今都四十多了,還沒自己的真主意。崇清阿公笑道:“你會這么想了,往后就會有自己主意了。多聽多看,多想想。你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家里人想要什么樣的生活,你能給家里人什么樣的生活,都得想想?!?/p>

阿有回到家,脫了自己的呢子大衣和皮鞋,換上他爹的棉襖和棉鞋,在自家的院子里曬太陽,孩子和阿有熟了,整天粘著他,這會兒就窩在他懷里,兩人一起瞇縫著眼睛,看藍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孩子安靜不了多久,一會兒就拉他起來到處走,在東邊廊道的末梢,阿有看到了一排倒掛著的棕櫚花,已經(jīng)干透了。孩子指著它要,阿有就抬手摘了一個給他,孩子手里拿著棕櫚花跌跌撞撞地跑向正在院子晾衣服的翠玉,她接了過去,大聲說道:“哎呀,趕緊去掛好了,下次你要是拉肚子,我要煮湯給你喝的?!彼f給阿有,他接了,默默又去掛上。

他母親提出一個籃子來,里面裝著香燭和供品,催他們快上山去。

兩個小小的土堆緊挨著,他父親的墳碑上,并排刻著他母親的姓氏,在左邊,上面并排刻著他的名字和翠玉的姓氏,再下面,是一個他陌生的名字,楊思云,他看著這三個字。翠玉說:“我給取的名字。這孩子愛抬頭看云。其實,我也喜歡看云?!卑⒂姓f:“我也喜歡。是個好名字?!?/p>

我爺爺阿有站在這個叫作棺材坑的地方,前前后后,都是墳墓。這,也是自己最后的歸宿嗎?阿有打量著這地方。他的視線,最后停留在全興的墳上,他還是不能相信全興就在那地底下躺著。那個畢業(yè)證書,這回他沒帶來,還在那邊的桌上支著,背后是窗外的梧桐樹,他的全興在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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