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陽
叫一聲花兒它答應(yīng)嗎?
詠華君:
五月最鮮明的一個特征,可能就是平日里你不留意的那些植物呼啦一下趕集似的,全都以特寫的慢鏡頭推到了你面前。這春末夏初時節(jié),那些初春不開花的植物此刻開花了,那些花朵凋謝后的植物此刻結(jié)果了。草木人間,到了最好的時候啊。
在這一年中最好的時候,我又想給你寫信了。
我想,草木以一枝一葉的義務(wù)勞動默默構(gòu)筑的城堡里,新搬來了夏日的國王,以及你過于旺盛而四處漫溢的好奇心。比如,看到小花,見到小草,或俯仰之間窺到枝頭或紅或綠的小果,你的心頭便一陣習(xí)慣性微癢,就想知道人家的姓名。
“這是什么花呀?”
“這是什么果呀?”
“這花兒能吃嗎?”
“這果子有毒嗎?”
我想,對你這樣的提問,小花、小草、小果子會一陣習(xí)慣性地顫抖。
因為你的垂問,已引發(fā)植物世界的巨大驚悸。也許在它們看來,問名,即意味入境,入境即意味著有所企圖。
它們已警惕地看著你,而你渾然不覺,繼續(xù)興味盎然,刨根究底。
當(dāng)然,通過反復(fù)觀察、提問、學(xué)習(xí)與實踐,從無知走向有知,這是豐富與提升自身的一種必要途徑。但是對于偶然相遇的植物,是否真的有此必要?植物世界,是否真的需要你在它們頭上安插一個一個名字并反復(fù)點卯?詠華君,這值得我們思考。
歸根結(jié)底是,你認(rèn)識它要干什么?你找它有事嗎?或者說,想知道它叫什么,僅僅是因為,你很無聊。
我總覺得,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就像字行里的生僻字,它們生來就不是來做你熟人的。今天你翻了字典,查了“形色”,似乎認(rèn)識了它們。但是一轉(zhuǎn)眼到了明天早上,它們在你的意識里就已部分地失去了確定性。一陣迷霧蒙眼,花兒又宛如初見。恰如昨天的陌生人,于你仍然是今天的陌生人。而明天,你已經(jīng)徹底忘記了他。你喪失了興趣,你可能一開始便并無興趣。只是因為,一陣適當(dāng)?shù)絹淼臒o聊中,你遇到了那朵花兒。一陣難耐的無聊中,你習(xí)慣性地需要以它為一種輕薄的消遣。
你轉(zhuǎn)眼之間就忘了它,也忘了你昨日費盡心思的命名。而它們也依舊像第一次見你時一樣,綠色的、黃色的、紅色的、藍色的眼睛,陌生而冷漠地看著你。
不信,你返身回去,按植物學(xué)書上的命名叫一朵小花,看它答應(yīng)嗎?其實,自然在造物時便已為植物命名。雖然,自然并未向任何一只人類的耳朵說出那植物姓甚名誰,卻早以色彩、形態(tài)、習(xí)性的萬千差別區(qū)分彼此。所有的植物,這些自然的子孫匯聚成的龐大家族,都按這無聲的命名生長、死亡并再生長了成千上萬年,它們知道自己是誰并因此安然恬適,自我塑造、規(guī)約與發(fā)展繁盛。它們并不以人類在漫長的無知年代不知自己姓甚名誰為恥,同樣也不以植物學(xué)誕生后人類以有限的認(rèn)知單方面強加的姓名為榮。
對人類,它們似乎只要求一件事:以善良去愛它們的無辜,并橋歸橋,路歸路。
對一朵正悄悄盛開的花兒而言,當(dāng)你從它身邊走過,當(dāng)你朝它俯下身去,當(dāng)你調(diào)動全部的智慧為它命名,它可能正用一陣輕微的顫抖,提出抗議:喂,暫時別打擾,讓俺呼吸會兒。
嗯,對那些呼吸中的不知名的花兒、草兒、果兒,我只想以寶貝兒、心肝兒、狗蛋兒、二傻子相稱,多親近啊,和村里的鄰居一樣,和山坡上的羊、草原上的馬、海里的魚、天上的鳥一樣,我不必在他們身上格物致知。我和他們一同呼吸,一同愛恨,一同過日子,就比什么都強。
是啊,“格物致知”用在植物身上真的未必恰當(dāng)。植物需要我去“格”嗎?而如果必須要“格”,這“格”大概便是彼此陪伴,我長久地看它,它長久地看我,如語言不通的兩個異國人,干瞪著眼兒,但慢慢地也就都從生人變成了熟人,打著手勢或者干脆不打手勢,憑氣息就知道對方在說什么,要什么,喜怒什么。
這里面,是漫長的時間,是彼此間的浸潤,是人與自然的息息相通。不,是人安于為人,且讓植物安于做植物。自然在上,平靜地看著平等的我們———我也是那花兒,那花兒也是我。當(dāng)花兒開放,它帶來了一部分嶄新的我,當(dāng)花兒凋謝,它也帶走了另一部分陳舊的我。而我還是我,花兒還是花兒,青山不老,明年可再相見。
我想。這便是植物于人最大的意義了。
詠華君,如果是這樣,你叫一聲植物的名字,寶貝兒、心肝兒、二傻子、狗蛋兒啊,它會答應(yīng)。恰如它按照它自己的念頭在田野深處、在羊腸小道盡頭喊你一聲,你也會答應(yīng)。
乙亥年,立夏,并州小石山房
南瓜騎士與流水慈悲
詠華君:
“雨前,心平氣和。想反復(fù)縮小如米粒,與你并肩站立在一朵紅花米黃色的花蕊上?!?/p>
這是前幾天雨后的早晨,突然想對你說的一句話,但竟沒來得及與你說。此刻寫下來是因為,如果不寫下來,我就要把它給徹底忘記了。
我的窗外,莫名其妙就長起一棵紅花,一棵南瓜。后來才知道,都是我母親無事時閑栽下來的。我每天早晨起床,都會拉開窗簾看幾眼它們,澆澆水。
它們常常使我感到由衷的奇怪與驚訝。比如,開那么黃的花兒,它為什么偏偏要叫個紅花的名字呢?我真是想不明白。
但養(yǎng)過紅花的湖北朋友告訴我說,這是時候還不到。這種叫紅花的植物,花朵初綻的時候便是黃色的,但紅色慢慢就會一點一點浸染它,到最后會染成火紅一片。但我并沒有等到紅花真的染出火紅一片的時候———它剛剛綻開,便在一夜之間枯萎了。它枯萎得十分徹底,仿佛志士咬舌自盡,不給我任何補救的余地。
但我畢竟看到了朋友張掖老家紅花收獲的場景。在視頻里,那淡藍色的遠山環(huán)繞著地頭銀色的白楊,白楊之后便是大片大片隨風(fēng)搖曳的紅花地。那應(yīng)該是黃昏時分,那些逆著夕陽余暉的紅花高壯繁密,層層疊疊的花朵壓滿了枝頭。
據(jù)說在西北,農(nóng)人們種紅花是當(dāng)成一種經(jīng)濟作物來收獲的,并不像我這種城市里的無聊賴者,只把它養(yǎng)來消遣。
比如青海樂都的老馬就說,在他們老家劉家莊,農(nóng)民們也在地里種紅花。紅花開時,就把那些花頭上的長須采下,曬干粉碎后可以做植物香料來使用。比如在蒸饅頭的時候,可以抹上去,使饅頭別具一種特殊的香味。
而如今我的紅花已經(jīng)枯萎,也就沒有機會去采那些花須,更沒有機會把它作為一種香料抹在饅頭上了。這大概是今年夏天留下的些許遺憾吧。但,這一點點遺憾,我卻在旁邊那棵南瓜身上得到了額外的彌補。
這棵南瓜長得很好,甚至可以說,作為一棵騎在陽臺鐵欄上的南瓜,它長得都有點過分好了。
天知道,我每天只為它澆灑那么一點點水,但它卻能以不斷攀升的藤蔓攜帶菜盤那么大的綠葉和茶杯那么大的黃花絕塵而上。它緊緊吸附著鐵欄,它的志向在高天與白云身上。它甚至每天都能吸引一群從遠處飛來的鴿子前來光臨。它搖晃著婆娑的身體,以黃色的花心驕傲地與鴿子們對談。
有時候我想,南瓜騎士般的驕傲,也許并不在于鴿子曾一天天摩過它的頭頂,事實上它對那些咕咕噥噥的鴿子不屑一顧。它真正的驕傲在于,作為一個高高在上的堅定騎墻者,它覺得整個夏天都是屬于自己的。而它的畢生功業(yè),大概就是要把整個夏天吸入體內(nèi),讓它慢慢長成一只南瓜的樣子。
但南瓜畢竟就是南瓜啊,任功業(yè)再大,一到秋天,無論如何,也都是要挨上一刀的。而所謂驕傲,所謂志向,完全都是我這樣一個臨窗提壺者的胡思亂想罷了。
詠華君,你可知道我為何總是這般勤謹(jǐn)?shù)靥嶂鴩妷兀绱朔磸?fù)噴灑那些顯然并無多少前途可期的陽臺植物嗎?我只是覺得,這些植物在我的澆灌下,會以幾片新葉、一兩朵小花給我的室內(nèi)生活帶來變化。這變化再微小、再細弱,亦是顯見的、清晰的、確定無疑的,甚至都是可以累積的。這完全不像窗外、樓下那龐然席卷而過,卻已固化到?jīng)]有一絲縫隙可以鉆進去使之發(fā)生一點更新的大生活。
我厭惡那混凝土一般嚴(yán)絲合縫的生活。
我相信,作為另一個比我更為殷勤的種花人,你能理解我這些話的意思。
而我還想告訴你的是,在南瓜藤下,我剛剛勉強補好了一只前夜酒后失手打碎的瓷杯。
那只瓷杯你是見過的,你甚至還想奪愛。但它是青海樂都老馬在北京宋莊的瓷窯里親手做胎燒制的,作為臨別的一份贈禮,它非常寶貴。
而對它的修補,真的很艱難。我的眼力、手力皆不濟了。好幾次,手指差點黏到杯子把兒上,揪都揪不下來。但我最終還是勉力修補好了它。詠華君,我其實想說的是,當(dāng)你全力去補救一件殘破的器物,才會知道那器物以最初的圓滿抵達你手時,事實上是上蒼賜下了一片慈悲。而這份慈悲,需要你在艱難補救時方能領(lǐng)悟。
而每個平常無是非的日子皆是這般器物啊。
那里面,盛滿流水樣的慈悲。
乙亥年,大暑前一日,并州聞鐘齋
雨滴上端坐著小怪物
詠華君:
此刻風(fēng)起云涌,雨似乎又要下來,一拉開窗子,真是涼爽極了。
想想還是下雨好啊。一下雨,我就可以想象自己是窗外的一株植物,而你是對面窗臺上的另一株植物。這樣,我們就可以隔著一片雨幕安靜地對坐,植物一樣舉起葉片,抖動水珠,把血液里的綠朝著對方甩來甩去。
我覺得,在雨天里給你寫信,正是與此相似的一種游戲。雨滴拋灑多余的熱量,我們可以借此減輕生活中累積的疑慮、無聊與疼痛。而作為人群之中天生的一種小怪物,我們———我和你,其實是這世界、這生活中一部分高密度的疑慮、無聊與疼痛的結(jié)晶。
或者說,那些不斷凝聚的疑慮、無聊與疼痛,正在我們體內(nèi)一天一天慢慢長成一只小怪物。而我們自己,以呼吸飼養(yǎng)它并逐日與之同化。直到有一天,當(dāng)我們在行動中發(fā)聲,那發(fā)聲的其實已非我們原來的那個自己,而是正與我們越來越緊密地生長到一處的那個小怪物。
詠華君,請你原諒,我在此處如此頻繁地使用“小怪物”這個詞匯,并用它來稱呼這個雨天里的你和我。但,我真覺得,它是貼切的啊,比加諸我們視聽的任何詞匯都更要貼切。真的,近來,我總是感覺每一種令我暗自驚奇的事物背后,都藏著這么一個或者一群小怪物,而我也喜歡以小怪物的暗自存在來理解并描述那些驅(qū)使我進入驚奇之境的事物。比如,此刻,窗外的遠處,一只塑料袋在雨前的風(fēng)中越過了樓群,鴿子一樣歡呼著飛上天去了。我便趕緊在紙上寫道:
“那只小怪物駕駛著它彩色的塑料袋不安分地通天去了。這輕飄飄的妖孽,它太愛歌唱,而內(nèi)心的引擎似乎保養(yǎng)差了一點,以致在通天之路上半途折戟,以致一頭栽下的時候還唱著美聲。而千萬點銀色的小雨,在身后為它拍起了手掌?!?/p>
嗯,真的,就在我寫出這幾句話的時候,天地之間,又一場夏天的雨開始了它們滴滴答答的表演。
這樣的雨天,看著窗外一棵飄搖著風(fēng)和雨的榆樹,一切似乎都不可能更好了。我坐在濕漉漉的窗后,給你寫信。
詠華君,我想問一問,在你的日常中,你有沒有和我一樣試著把小怪物引入生活呢?我感到作為一種嘗試,這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比如,當(dāng)你偶然在一只花盆里按下一只發(fā)芽的大頭蒜,當(dāng)某一天早上你突然發(fā)現(xiàn)那大蒜頭上高高長起一棵蒜苗,你有沒有想過在這只大蒜里面住著一只辛辣的小怪物呢?
更值得好奇的還是,究竟是什么在促使這只辛辣的小怪物馬不停蹄地奔跑在午夜的幻想之中。我想,一定有深沉的白色恐怖在它的體內(nèi)發(fā)酵,在那一刻,它身后盡是懸崖、滾石,而腳下不斷上漲著的海浪一定灼燙如熔巖,作為一只小怪物,它必須逃,逃向更高處,直至逃得永遠都停不下來,直至每一次長高都必須殺死它昨日增加的部分。就這樣,它自我吞噬,咬著自己的肌肉、自己的血,攜著對昨日深深的厭惡與恐懼,一往無前,高高地侵入太空。
詠華君,我覺得這就是一棵蒜苗忽然之間長到了天上去的理由。你覺得呢?
尤其是在這樣的下雨天里,小怪物們更是活潑好動。它們期待著越過身體的丘壑,與作為主人的你轉(zhuǎn)角相逢。
而下雨天的一個好處,就是你作為一個攜帶著小怪物出門上街的人,能在每一個路過的水坑里看到自己的真身———那暗藏著的呼之欲出的小怪物。而下雨天的一個不好處,就是你在每一個路過的水坑里看到自己的真身卻不敢凝視。因為這個躲閃在雨滴的球面之后降落到水坑里的小怪物,它似乎凝聚了你夢中所有的惡毒,在你最虛弱的時候,它朝著你射出一個惡作劇似的氣泡,然后于一陣蕩漾中撲嗤撲嗤地消失了。
詠華君,其實很多奇妙的消失背后都躲著這樣一只吐氣泡的小怪物啊。你信不信呢?
記得去年的今日,我們和藏族朋友一起在拉薩,雨中乘出租車過布達拉宮的時候,透過水滴淋漓的玻璃窗,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圣殿像極了白色的柵欄,層層疊疊,通上了天去。奇怪的是,在看到它的一瞬間,連高反帶來的劇烈頭痛似乎也從我身上消失了。然而在冒雨歸來的夜晚,在布達拉宮背后滿地飛濺的水花中,燈光一晃之間,我又看到了那齜牙咧嘴不停吞吐著氣泡的小怪物。
那雨中的拉薩之夜啊,小怪物們一只一只端坐在雨滴上,隔窗看著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頭痛欲裂。
而在此刻的回想中,那被小怪物反復(fù)錘擊的夜晚,亦是值得珍惜的體驗啊。
就像此刻的雨后,窗外近處的鳥鳴聽起來很遠,它剛好旋出你耳蝸的形狀。我想,這是落地的小怪物們在鳥群的深處演奏。
詠華君,請你派遣自己的耳朵,跟隨此刻的我到雨后的山間吧。詠華君,什么都不需要說,用耳朵的最深處諦聽就是了。那些空谷里鳴叫著的小怪物皆是韻律學(xué)的大師。此刻濕漉漉的雨后空氣中,隔著一座一座青色的山巒,它們縱情演奏著。它們不提供歌喉,它們只輸送氣息,從幽深的自然到你一根延伸出去的細細的神經(jīng)末梢……它們使你知道,一種抒情的敘述應(yīng)該如何符合規(guī)律地行走、如何不著痕跡地環(huán)繞,又如何在盤轉(zhuǎn)中浮雕一樣留下來。
我覺得,這就是自然的文學(xué)教育。而作為偉大的教育者,一只在喜鵲的翅膀上露臉的小怪物突然對我說:
“當(dāng)太陽躲進黑云的指甲縫里啃玉米的紅胡須,你又何必提前說出那些白楊樹的消息?”
乙亥年大暑后三日,澤州五指山下
在秋雨充滿的旅途上
詠華君:
秋雨下得人心破碎。
倒不是說隔窗聽雨的人會如何悲傷憂戚,只是那雨本身即破碎,帶著破碎的聲音、破碎的姿態(tài),好像是一整塊又大又濕的秋云憑空破裂成紛紛揚揚、淋淋漓漓的水滴,碎在了人心布滿小孔的表面上。是不是會繼續(xù)向著內(nèi)里滲透,那要看聽雨的人是個怎樣的境況。
而身在旅途,人心總有一些空曠,恰可被車窗外的雨一點一滴充滿。它隔著一扇光滑明凈的玻璃,倏地以一個斜角流進了你的心,像往事里悲喜交集的一道淚跡忽然滑出記憶,就在仰視的此刻,就在旅途的這一個點上,千辛萬苦地找到了你。
詠華君,這是立秋之后,充滿北方的雨水、灰幔似的天空、國道邊建筑物樓板斜斜插入的銳角,與車窗后一個側(cè)躺的疲倦旅行者的目光,構(gòu)成了一種陰沉而精致的對應(yīng)。那些線條與線條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在被雨水充滿的空間里是成立的,而其中起作用的,是觀雨者內(nèi)心某種輕微的強迫癥傾向。
在這樣的秋雨中,我身在被牽引的旅途,我忽然發(fā)現(xiàn)窗玻璃上披掛的雨點,在大巴車忽然掠過一團團濃黑的樹影時忽然艷如層層疊疊的葡萄。它們閃亮地懸掛,且粲然欲滴,反襯著午后時分大巴車座椅里狀如癡呆昏昏欲睡的人臉,讓這些人形的生物顯得那么不該存在,但一忽兒,那雨的葡萄感消失了,玻璃上的水滴又顯得黯淡———旅行車正濺起一片片翻涌的水花,穿越窗外被雨水模糊化的一片明亮田野。
詠華君,我忽然又想著給你寫信了。在這樣秋雨充滿的旅途之上。在陳慧嫻《人生何處不相逢》的單曲循環(huán)中。
詠華君,也許秋雨之美妙,即在于能在模糊與清晰的交替之間,讓雨中保持清醒的觀察者發(fā)現(xiàn)萬物不及掩飾的隱秘吧。比如你突然發(fā)現(xiàn)秋雨中國道邊上的小樹林和種樹苗的苗圃是非常不一樣的?;蛘哒f,是那一片種滿樹苗的苗圃和你經(jīng)驗中的小樹林是非常不一樣的。經(jīng)驗中的小樹林可以讓兩個人牽手鉆進去,而苗圃并不給人鉆進去的機會。只因勉強鉆進去也是進了一只籠子,間距實在過于狹隘,讓想施展的兩個人再如何焦急也施展不開啊……而一只雨滴牽著另一只雨滴閃亮的小手鉆入了苗圃,更多的雨滴鉆入了苗圃,在青綠的樹苗與樹苗之間,做起它們繾綣而無聲的美夢。
而更多的還是陰沉沉的雨中風(fēng)物,我看見了雨中的花圈店和走出花圈店的一個打傘的婦人。那雨中撐起雨傘躲避著車輛的婦人,像是從陰沉沉的天空剛剛降落,又像即將從濕淋淋的泥水上面拔地而起。旅行車越過了她和她傘下張望著的看不清表情的一張臉,又越過一段轉(zhuǎn)彎中延伸的鐵路,鋼軌邊上的莊稼非常馴服,好像雨水正是它們可以依偎其中的母親。旅行車?yán)^續(xù)搖擺著,它將開往何處去,我一點都不知道,我的迷茫,密如玻璃上的雨點,十分清晰而并無出路。
詠華君,這冷冷的旅途秋雨啊,亦在我的心頭灑下濃郁的灰燼,像一次不說再見的別離正在心頭發(fā)生。但我的心也因這雨,因這想象中的轉(zhuǎn)身離去而愈發(fā)堅定。穿過一道長長的藍色天橋,我看見樹上細碎的花朵在雨中更白。那種濕淋淋的白對應(yīng)著我內(nèi)心的一種擔(dān)憂,我一直擔(dān)心著在旅途上丟了什么小東西而很久后才發(fā)現(xiàn),就像我已經(jīng)把另一個愛著的人不小心丟在了雨中的拆遷之地。
就這樣我忐忑地離開了,與那些內(nèi)心的佛像、那些北方山巒下并不躲躲藏藏的羊群、那些沉陷區(qū)貪婪新生著的野草越來越遠……而雨水充滿了我經(jīng)過的所有長長的道路,在回望中,它們閃亮得宛如新生。
乙亥年,立秋后,從滹沱河回原平
帶一本書去深山
詠華君:
我要帶一本書去深山的書院里。
這是以前我沒想過的一件美好的事。為了更充分而清晰地感受這件事比它本身看上去更美好的意義,我強迫自己睡足了八個小時,然后帶著增強了的自信心在早晨到來之前上路了。出門前我看了看手機,本來是想把手機放下的,每次進山,我都有這種放下手機的沖動,但還是像買保險一樣帶上了它。因為現(xiàn)實生活全部可能的意義以及必須去解決的麻煩,似乎已經(jīng)局促到了這只比巴掌還小的手機里。
而我們共同的朋友金森在我剛踏出門檻的一瞬間,就在微信里向我提問了:
“如果,去海南或者去日本,只能帶一本書,你想帶哪一本呢?”
詠華君,你知道的,金森是一個特別喜歡閱讀因而特別喜歡買書和藏書的朋友,但他同時也總是深陷在生活的旋渦之中被不平靜的現(xiàn)實生計所纏繞。廣泛的閱讀與裝滿整間房子的書籍,并未改變他的現(xiàn)實生活反而擾亂了他。就在他向我提出究竟該選擇哪本唯一的書帶去海南或者日本的這個問題時,他在昨夜提出的上一個問題其實是:“他終于計劃放棄那個國有企業(yè)的帶行政編制的工作,去迎接一種更自由也更不確定的人生。這樣真的好嗎?”
在提出這個問題之前,他事實上已經(jīng)在穩(wěn)定與自由交纏的人生選擇中搖擺與沖撞了很多年。直到如今必須做出一個重大選擇,而比這個選擇更緊迫的是每月的車貸、房貸以及鋪滿了整個生活必須盡快清理的三角債務(wù)。而這一切,他都無法通過閱讀滿屋子書籍中的任何一本獲得解決。所以我知道,他這個“如果只能帶一本書去面對一個世界,你帶哪一本”的問題,事實上不只是一個與書、與閱讀有關(guān)的問題,而是一個面向現(xiàn)實人生的與重大選擇密切相關(guān)的問題,一個貌似平常卻不能貿(mào)然提供答案的問題。
在沉默之后,我的回答是:“帶上你正看了一小半的那一本?!?/p>
詠華君,這是一個來自我閱讀現(xiàn)實,同時也來自我對現(xiàn)實人生思考的一個真誠的回答。我的意思是,任何一本書,都不如我們帶著真誠與好奇,付諸了時間、精力與情感并已有所思考但仍未探盡其全部奧秘的那一本書,更值得我們隨身攜帶,去往更廣闊而自由的精神世界。而我,就是帶著這樣的一本書,踏上了去往深山書院的旅途。
雖然回答完了這個與書有關(guān)的問題,我的心在旅途之上卻久久難以放下,讓我更多牽懸著并深感不安的,還是金森兄弟,他是這個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值得我付出關(guān)注、敞開心靈的朋友之一,也是我時常以冷靜的眼光去審視、去思考、去分析與批判的一個攜帶著這個時代全部現(xiàn)實可能性的人。我忍不住、放不下這樣一種沖動,就是從他每一天的表情與氣息中像分析一個令人驚奇的陌生人那樣去分析與研究他。從這樣的分析中,我覺得能部分地收獲整個時代在一個具體的人身上的光照與投影。是的,他是時代生活在近處向我打開的一扇感性的窗戶,讓我能夠通過這個雖然狹小卻十分親近的孔洞,看到一個具體的人與整個時代的全部關(guān)系與可能性。我真的感覺到,這個熱愛閱讀并喜歡從閱讀中汲取應(yīng)對現(xiàn)實生活力量與智慧的人是充滿活力的,尤其是他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關(guān)系是審美的,這從他對一本書、一段故事甚至一個現(xiàn)實事件場景與氣氛的細節(jié)描述中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這些充滿個人性的描述,大多來自他對現(xiàn)實生活富有戲劇性的體驗與探測。而這種體驗與探測的勇氣,又多數(shù)來自他迷狂式的閱讀。他在生活中的多數(shù)時刻,會把自己像一個文學(xué)作品中的人物那樣賣力地投入現(xiàn)實的舞臺,去觀察,去體驗,去思考,而對我們的講述,則是他在被文學(xué)性浸透的人生舞臺上所念臺詞的一種回聲。我真的能時常感覺到,這種從他口中講出的臺詞一樣的話語,是他想象中久久回蕩在大腦中的一種寫作文本。我和朋友們,甚至能經(jīng)常性地從他的這種描述中收獲真實的樂趣。但此刻,他面對閱讀之外的現(xiàn)實生活疲倦了,他暫時性地喪失了更加富有活力地生活下去的冒險般的勇氣,曾被文學(xué)性浸透的生活對他來說已經(jīng)祛魅,他喪失了那種他一直以為可以實現(xiàn)并不斷去體驗著的“在人間”的可能性。而我不確定,他是否還能在他一直迷戀著的閱讀中,從塞滿了房間的文學(xué)書籍中,重新找回面向現(xiàn)實生活的勇氣,以及切實提升生存質(zhì)量的智慧。我就這樣帶著對他的牽念,帶著一本叫《文學(xué)之用》的讀了一小半的書,去往那深山中的書院。
詠華君,帶著一本書去往深山的旅途上,會遇到許多樹。
或者說,許多樹就靜坐在通往深山的旅途上,好奇地等你帶著一本書來相遇。
每一棵你經(jīng)過的樹,在一晃而過的剎那都長著一張朋友的臉。那些生滿豎紋的臉上,樹葉在搖晃,在飄落。一棵棵旅途上搖落中的樹木,讓你再次想起時代生活的風(fēng)浪里搖搖晃晃的朋友,想起他的難堪與沮喪,想起他此刻是否會重新坐正身體,舉起一本他讀了一小半的書,繼續(xù)把心靈像顆石子那樣投入文學(xué)的水面。
詠華君,我知道,一個被反復(fù)干擾終止了閱讀的人要想重新開始,會很難。尤其是,當(dāng)他已經(jīng)在日常閱讀中再也難以看到有效生活的可能性。但我得承認(rèn),一個具體而平凡的人,他這一輩子可以實現(xiàn)的可能性真的是很小的。他可能性的擴展與增長,甚至比一棵栽種在土中不會挪移的樹都更為艱難。但不可思議而值得感嘆的是,像我此刻牽念的金森一樣,幾乎所有對自我的人生抱有想法的人,總是深陷于對自我可能性的無盡想象之中。
這種被生活遭際不斷放大、不斷干擾因而也不斷重生的可能性想象,是那樣影響著一個人的平靜,使他不得不一次次在混亂中焦慮、疑惑與迷惘,又不得不在一次次清理自身不該有的雜余中被哀傷所纏繞。而對文學(xué)閱讀的癡迷,無疑在暗中不斷強化著這一切———這對生活可能性的無盡的想象,以及這想象中因現(xiàn)實挫敗而難以遏制的哀傷。
事實上,在可見與可分析的范圍內(nèi),一切生活可能性的實現(xiàn)都來源于平靜而穩(wěn)固的基礎(chǔ),那種不慌不忙的被耐心與恒心扶持著的工匠般的經(jīng)營。詠華君,這種持之以恒的在不挪移中實現(xiàn)的小心翼翼的擴展與增長,此刻在我注視一棵旅途上的樹木時正清晰地顯現(xiàn),尤其是當(dāng)它借助風(fēng)中的力量,搖擺著脫光一身樹葉賦予的神秘性時則更加清晰。我看見了它骨架中的激情,那來自長久孤獨與安靜中的一股強烈而寂寥的浩嘆,正使整個蔚藍的天空都向著它聚攏。
是啊,天空之下平淡而美的事物,總是像此刻一樣喚起我內(nèi)心的敬重、包容與珍惜,讓我憑空多出一點點比往日更多的耐心、愛心和信心。我再次堅信,也許,連給我們所有人安全感的天空,也正是在斑斑淚痕與累累傷痕之后才綻露天使的微笑。而寒冷與疼痛,才使人在仰視中捕捉到它們的身影。
那么,我的朋友金森,以及詠華君你,是否也正像此刻的我這樣,注視著一棵身邊搖落中的樹木呢?是否也會沉浸在對樹木力量的感知中,重新拾回面向生活的勇氣呢?那曾經(jīng)許多次挫敗了我們的生活里,事實上,就像我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感知到的一樣,是暗藏著審美的力量的。
詠華君,你知道嗎?此刻,一棵旅途上的樹木正借助風(fēng)的搖動完成它霜降之后落葉的過程,于我這樣一個過路的旅人而言,這棵搖落的樹身上,不僅僅提供了一幅正以冷顫祛除著往日神秘性的圖景,它也遠遠地提供著一種由喧鬧的交響構(gòu)成的“聲景”,那需要被延長的耳朵去諦聽、去理解、去想象的部分,正以長短不等的波動構(gòu)成了意義。我需要一種停下來并走過去的勇氣,好聽清那敞開并裸露出自身的樹木最真實的聲音,聽它說一說在長久難以挪移的局限中,是怎樣小心翼翼地實現(xiàn)了那不斷向著天空接近的增長與擴展。
是啊,詠華君,就在去往深山的旅途上,一棵風(fēng)中搖落著的樹,在我的心中奇異地幻化為安坐在初冬大地上的一首詩,它從自然的深處召喚并呈現(xiàn)出來的意義,就像語言構(gòu)筑的詩行一樣,不僅需要注視它的人感知并銘記它顫動中的形象,而且需要我們停下來,長時間地傾聽它內(nèi)部張開來的歌喉———那種蒼涼的解放之聲,此刻構(gòu)成了一棵樹的另一種生命,使一個遠觀的旅人,憑空構(gòu)想出一個長久徘徊在樹下并將耳朵緊貼在樹干上諦聽的人。
我想,那個人應(yīng)該是帶著一本書的你,也應(yīng)該是此刻前往深山的我。
乙亥年,立冬后,高平良戶村
初冬去望仙
詠華君:
有朋友約我去望仙。我高興地跳起來。說,好??!
我并不相信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地方真有仙人在,但我又相信這世上會有個地方可以讓人陶陶然站著,望一望那虛無縹緲的仙人。
不意在這偶然的一次出行中,竟可了平生望仙之愿,不禁喜出望外了。
詠華君,這是在山西垣曲,莽莽蒼蒼的中條山腹地,一條不斷回旋盤折的山間公路攜帶著我們持續(xù)向上。暗藍色的山脊在車窗兩面不斷向更高處抬升著,綿延著,金色的白楊樹林、銀色飄搖的蘆葦蕩、沉默著的褐色灌木叢、蜿蜒流淌的一條條小河,在清朗朗的午后陽光拍打下,不時從我們眼前一閃而過。
這是初冬的十一月,萬物正在迅速凋零,但中條山的懷抱里展露出的一切,仍然攜帶勃勃的生機與靜美。其實在出門之前,朋友指著中條山,給我一氣列出了三個可以去玩玩的地方:望仙、鳥鳴澗、舜王坪。
舜王坪太高了,初冬的此刻,一場初雪早已封山,故實在去不得。鳥鳴澗我是很想去的,單單是王維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初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就足以讓我對彼處頗多懷想。但也正是王維的這幾句詩讓我打消了去鳥鳴澗的念頭。他已經(jīng)寫得那么好了,我還去干嗎呢?那就排空一切多余的念頭,興致勃勃地去望仙吧。
到了才知道,望仙原來是一個山村啊,隸屬歷山鎮(zhèn)。歷山的大名我是知道的———虞舜曾耕作于此,并于此處作月令七十二候以指導(dǎo)農(nóng)事,故此山稱為歷山。
那么,望仙村所望之仙,便是歷山深處耕作之虞舜嗎?
也許并不是,因我忽然又想起宋朝詩人王禹偁那首著名的《中條山》,末尾處有句:“暫看猶銷病,頻登合得仙。”這是說中條山里風(fēng)景好啊,來看一看便能排遣愁病,若是這般山景看久了,就能得道升仙。那么,那縹緲行于山上的神仙,或許是哪位流連此間山水的得道之人也未可知。
望仙村這里的山,橫連豎立,土少石險,可謂中條山脈之典型代表,真的如王禹偁詩中所言:“大塊橫為脊,它山立似拳。土膏經(jīng)舜耒,石險任秦鞭。洞黑狂吹雨,峰青冷罩煙?!本従徯凶咴谶@條五公里長短的峽谷內(nèi),在上上下下跌宕起伏之間,我深感即便是在初冬,這方天地亦不欺人,歲月節(jié)令,真是各有柔情與氣骨啊。
望仙的山據(jù)說只有千米,但我覺得絕不止于,這并不是因為我背著一杯水就已爬得汗?jié)衩抟?,也不是因為一回身時只見那山脊上的木梯“之”形相折竟有七次之多,而是據(jù)說在這里的金龜嶺上,帝堯作為一個考察者,曾在此遠觀過舜耕歷山。舜耕歷山,當(dāng)不在平疇沃野,帝堯察人,更須居高臨下。既如此,此山怎能只有千米呢?望仙這里的山硬,這種硬不須用手摸,打眼一看,青黑一色,遠望森然,就會覺得它是真硬。這里的石頭都是實打?qū)嵉?,邦邦硬,且陡且滑,近觀卻有幾許暖色,比如向陽的石邊便有一小片仍未凋謝的野菊,金燦燦的令此時上山的人深心一動。
望仙這里的山中,土壤似乎極為稀薄,但也足夠樹用了。此處的山與樹深自結(jié)盟,山以石縫相托著樹,樹以高冠蔭庇著山,層層疊疊,連經(jīng)行無礙的太陽走至此處,也得小心翼翼,以光影納稅。午后時分,望仙峽谷中的光影是迷人的,尤其是在回身遠望的一剎那,你會發(fā)現(xiàn)你剛剛經(jīng)行過的那一段山路,以及它上面的山影與樹色,都正被傾斜的太陽以鋒利的光之刃切開,并輕柔地抹上了一層薄薄的光暈。強烈的明暗對比中,山間萬物或纖毫畢現(xiàn),或只余一個剪影,讓回望的人必須睜大自己的眼睛,才能在這光景之中找到岌岌可危的平衡。而那微妙而絢麗一種平衡中,似乎便有仙人踩著水面而過。
望仙這里的樹,似乎是受了山神的點化,膽子大,心又忒細,以致敢于旁逸斜出,上天入地,又搖晃著一身好顏色,為天地山水增一尺輝煌。我原來想,中條山屬于氣溫過渡帶,這里的樹應(yīng)該還不至于完全搖落,但真的站到樹下仰頭一看,才會發(fā)現(xiàn)這里獨特的氣溫與地質(zhì),只是加速了樹的搖落,無論是遼東櫟,還是蒙古桑,還是槭樹,還是黃櫨,還是榆樹、柳樹、桐樹,都一樣就要在山風(fēng)中搖光它們的葉子。只有那最頑強、最留戀高處風(fēng)光的幾片葉子,還紅紅黃黃地零余在半高不低的枝頭,等待另一陣過路的風(fēng)將它們帶走。
望仙這里的樹葉,顏色和形狀都真是好看。它們都開著天眼,都深諳日月風(fēng)雨的萬般隱秘。深情的觀葉者當(dāng)來此處仰觀俯拾,好盡窺落葉之書上的秘密。
望仙這里的水,更令我神魂兩驚。她初如處子,韻致含蓄,起步時亦靜水深流,其聲其氣,皆是暗藏不露的。而一至于深峽,則龍吟千里,盤卷飛躍三級跳八十米入一龍?zhí)?。從這名為黑龍?zhí)兜母咛幝碌教哆叄鲱^一望,真覺得這股山水有壓八荒、震九霄之勢。
我來時,并不信此處真有仙,背著一山暮色歸來時則信矣!而你若問我仙在何處?卻又并不可言。只能道:入山深情望處,凝神思處,有仙者在焉!我對朋友說,此乃佳處!盼不遠之春日,可與二三同好,重來此賞玩美景,痛澆塊壘,遙望仙人。不亦樂乎!其實,我是想約你同來望仙。詠華君,你等我的信。
乙亥年,立冬后,垣曲望仙村
原來,這里有一排大楊樹
詠華君:
杏花落已是前兩天的事了。這個春天,并無看草木的心,花開花謝,都是由著它們自己。
三月三有一場雨。早晨出門,春寒瑟瑟,一哆嗦時就想起你來了。
其實是想起你來的時候,我才翻了翻手機日歷,才知道這頭頂?shù)挠晏炀咕褪侨氯恕?/p>
三月三,我黃昏下班過河的時候,隔著車窗,看見河上飛有許多的風(fēng)箏,河邊綠起來的草地有許多的人在上面來回走動。一個女子,叉腿站在一個巨大的三角形風(fēng)箏前,仰著頭看天,手里豎在地上的風(fēng)箏,卻是不往天上去放。
那風(fēng)箏的黑綢面上,有一個圓圓的大月亮,黃黃的月影里,是一匹黑色嘯叫著的瘦狼。
隔著車窗,一剎那間過去的時候,那叉腿站在橋下的女子像牽著一匹狼,在河邊一同看天上的風(fēng)箏飛。
我就想,你在這樣的天里是不是也會去放風(fēng)箏。其實,你正是個不會放風(fēng)箏的。這一點點的笨,讓我時常想著應(yīng)該寬容你,你的小孩樣的無常以及壞脾氣。
春天大概最該寬容人了,但這寬容應(yīng)是對你這樣的照過肝膽的人,之于別人,我竟覺得自己不能再寬讓,連一二寸都不能。再寬再讓則心胸?zé)o棱角,則幾近于鄉(xiāng)愿和窩囊廢了。所以,于人于事,我都想和這個春天爭一爭。但結(jié)果當(dāng)然是爭不明白,唯獨黑名單里又多一些人罷了。
但詠華君,這些其實都不足道,我其實是想和你說一說這幾天里遇到的砍樹的事。因為這件事,我實在無法釋懷,像被砍掉的是我的腳趾,或者,頭上的辮子。如果我頭上恰巧有一根辮子的話。
三月三當(dāng)日,因早晨下了雨,下午下班的時候,雨雖停了,但我怕半途突然再下起來,也就沒有如平日一般走路回家,而是坐了公交車。在太原火車站一下車,就看到了那些站臺邊上的樹樁子———都是新砍出來的,又因為淋雨,樹液和雨水激烈地一吵鬧,那些樹樁子的表面上,就像潑了濃茶,連年輪也蒼蒼黃黃看不清了。又因砍樹的人手藝粗糙,想必動手時心里慌張,沒耐心,不等真的鋸斷,就狠命推倒了事,故樹心部位留著很長的一段尖銳的矛一樣的茬子,舉著向上的紋理,白白地向著路人。
我這樣的路人就很憤懣。本來都已經(jīng)從樹樁子前走過去了,又扭身返回去一段路,把那些樹樁子一個一個數(shù)了一遍,竟有十個之多。
詠華君,這里,原是有一排大楊樹的。
它們還是大楊樹的時候,我竟沒有數(shù)一數(shù),等它們成了樹樁子,我才數(shù)明白,這里原來竟有十棵楊樹呀。
這幾天一條迎澤大街上都在砍樹,這我其實我是知道的,早晨在街對面等車,隔街可以看到圍擋里倒伏下來的楊樹枝,想必都是乘夜砍倒的。那些圍擋上寫著“太原地鐵”,但操鋸砍樹的竟不知道具體是誰。
那些楊樹都很有些年歲了,但究竟有多少年我其實也說不太清楚。只記得1993年,我隨我父親第一次來太原看病,一出夏日清晨的火車站,晨光里便是眼前這些樹蔭大大的楊樹,讓病中的我感到莫名的歡喜。隨父親住在太原火車站附近旅館里的那些天,唯獨一次去迎澤公園里看稀奇,回來時竟與父親失散了,但我跟著那些一棵一棵的楊樹,竟也能一個人摸回旅館去。
后來來到這個城市上學(xué),又在市政部門上班,我才知道這條種滿了加拿大楊樹的迎澤大街,其實是修筑于1950年代,當(dāng)時這條七十米寬的大街在國內(nèi)是有名的。這些街道兩邊的楊樹,我想大概正是那時便種下來的。如果我的猜測不錯,那么這些楊樹就至少有六十年的樹齡了。
而說砍也就砍了,只留幾個樹樁子給你看。
今天午后出門,走過火車站對面郵政營業(yè)廳時我停了一停,因為這里也有三棵大楊樹,應(yīng)是和前幾日砍倒的那些是同一批種下來的。從樹下走過的時候,我忽然就很想抱一抱這幾棵樹,好看看它們究竟有多粗。但樹下有人,我沒好意思,就那么悻悻然走了過去。
但竟然又停下來,因我實在是想把那棵樹抱一抱,哪怕是潦潦草草、隨隨便便抱一抱也行,只要能看看它們究竟是有多粗。我就返回身來,把迎面的第一棵楊樹努力抱了一抱。
我果然是抱不住的。要想抱住這棵楊樹,我大概至少還得再長一條胳膊出來。
詠華君,對楊樹的這一抱,更讓我對沿街砍樹的事情無法釋懷了———如今,被砍掉的還只是街道圍擋起來的那一面,我想,用不了多久,砍樹的人就會跑到街的這一面來,把剛才我抱過的那棵楊樹,也給砍倒了吧。
但,好在我已抱過這棵樹了,已經(jīng)確切地知道,它究竟有多粗了。而那一抱,也算是提前的告別了。但從此以后,我是真不想再從這條街上來回走動。
詠華君,我這樣說,這樣寫,你是否會覺得我是在賭氣,甚至是在矯情呢?其實不是的,我所不能釋懷因而耿耿于胸的,既是這些城市里少見能與人親的大樹,但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層,那就是我感到我們在這樣的一份生活里,所能愛戀的,所能珍惜的,所能挽留的,所能捍衛(wèi)的,已經(jīng)越來越稀少,而我們竟是那樣的無力。
除了目睹一地的樹樁子,竟別無其他能為。但,我其實連這些樹樁子都不想隨便給人拿去,只想讓它們留著,像一張一張的遺照,掛在未來風(fēng)光無限的城市地鐵上。
我這計劃并不是白說的,昨天在新浪微博上就有個據(jù)說是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的,發(fā)私信說,正在做一個與亂砍濫伐有關(guān)的設(shè)計作品,想把我拍的那些樹樁子拿去做一個插圖。我想了一想就拒絕了。我為什么要拒絕呢,其實無論當(dāng)時還是現(xiàn)在,我都并沒有想得有多清楚,總之就是不愿意,就是覺得樹到樹樁子為止,還要再設(shè)計些什么呢?
再怎么設(shè)計,原來這里的一排楊樹,也都長不起來了。
詠華君,我又忽然想起,我生命里的許多楊樹好像都是被砍掉了的。我記得以前在村子里,門外鄰居的豬窩邊上是有一棵大楊樹的。長得并不好看,甚至有點歪脖子,但是很粗大,葉子很茂盛,秋天落葉的時候,我們小孩子都是要跑去撿一些楊樹葉子來賭輸贏的。就是把楊樹葉的葉柄互相攪?yán)p在一起,你一葉,我一葉,使勁一拉,先斷的,便算輸了。但那棵楊樹,一夜之間也便不見了,但衰敗的豬窩還在,一年一年,換養(yǎng)著新的肥豬。
還記得我姥姥村子外面的一條土路上,也種滿了楊樹,都是已經(jīng)成了材的。那時逢年過節(jié),提著用紅紙遮擋的人情去看姥姥,或者從姥姥家提了滿筐滿籃的柿子、核桃或玉米回來,無論胳膊上多么沉,只要頭上的楊樹上有喜鵲在叫,就都不覺得怎么累。有一年深秋,楊樹落葉的時候,我還在楊樹的枝葉之間,抓住過一只鳥。它好像是受傷了一樣,只顧著往枯枝敗葉里鉆。我捉住看了看,覺得并沒有多少意思,起碼并沒有我追逐它時的那份意思,就把它放掉了。
氣喘吁吁一屁股坐倒在干楊樹枝上一看,樹和天都真是好啊。
但慢慢地,那些楊樹也便一棵一棵地不見了。連那個小小的村子,也即將消失于不斷擴張中的煤田沉陷區(qū)。
詠華君,我們生命里有所停留并片刻觀照過的那些樹是這樣,其他值得珍惜與留戀的東西,怕也是這樣。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而更可悲哀處,是它正是我們需要不斷迎接并承受的事實。
好在,還有偶爾可以想起可以一傾衷腸的朋友。這算是悲哀中的一點欣慰吧。
祝春天在你眼前開闊,愿你的雙眼挽留那些樹木。
庚子年,清明前,并州聞鐘齋
責(zé)任編輯梁學(xu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