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再次接到趙志的電話,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冷風嗆胃,骨頭冰裂。我的牙齒不住地上下交戰(zhàn),嘣嘣的響聲巨大而又威猛,炸得腦殼痛。此前,在當金山,我剛度過了一個驚險的夜晚,一個自稱姓修的男人,隔著一面土坡在半夜把我喊醒,繼而用一種類似隔空傳音的方式,給我說了好一番話。我依稀記得他的模樣,但早上又覺得似是而非,子虛烏有,好像一場夢境。
三天前,從敦煌出發(fā),我一個人,站在黨河一側的鹽堿地上,抬頭就望見了龐大而陌生的山脈,想想自己就要徒步攀登和進入,心里就有點發(fā)憷。
當下的世界已經令人無處躲藏了,但這一帶依舊保持了它原始和神秘的一面。這也是我和幾個朋友一同游覽了陽關遺址之后,不顧他們一個個歇斯底里地勸阻,一意孤行地要去往蘇干湖和冷湖的原因。需要說的是,我是一個資深抑郁癥患者,常年的頭暈、心悸,莫名地全身發(fā)軟、指節(jié)疼痛,最可怕的瀕死感令我痛不欲生。做醫(yī)生的朋友趙志搖著腦袋,眼神絕望地對我說,哎呀,崔安生,你要做的,已經不是吃什么藥、做什么樣的運動、讀什么樣的書,甚至信仰宗教的問題了,唯一可以試試的,就是去陌生而危險的地方轉悠一圈,最好就你一個人。只有深入到那種荒蕪和荒涼,甚至極度危險的環(huán)境,才有可能徹底治愈你的抑郁癥。
我不信。
趙志是我最好的朋友,患抑郁癥三年來,倘若不是他,我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恰好那幾年,演藝圈和文學圈里已經有幾個人或以跳樓、或以割腕自殺等方式,與這個世界做劇烈告別,被譽為“黑狗”的抑郁癥以恐怖的裸體姿態(tài)出現在了人們的面前。
對我個人來說,我和很多人一樣,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個逗逼到了天地無極程度的人,竟然會遭逢抑郁癥。別說他人不信,我自己都不信。直到有一天,趙志帶著一臉的無奈與憤怒,把我?guī)У搅硪粋€診室。面無表情地對他的一個漂亮女同事說,這個病人是我的朋友,我確診他患了抑郁癥,他自己不信,先是跑到北京301醫(yī)院,又去了西京醫(yī)院,還抽風似的去了上海的協和醫(yī)院和成都的華西醫(yī)院,心理衛(wèi)生科的專家教授都確診了,他自己還梗著脖子鋼板一樣的犟。
他漂亮的女同事噗嗤一聲笑了??粗w志說,哪個抑郁癥病人承認過自己是抑郁癥???趙主任,您也真是的。
趙志聽了他漂亮女同事的話,訕笑了一下,摸摸頭,說,接下來,你給他看看,這下子,保證讓這腦袋如鋼板的頑固家伙在我們人類偉大的醫(yī)學面前,徹底五體投地。他的女同事又莞爾一笑,輕聲說,好嘞,趙主任,您就等著瞧吧。說著話,趙志拉開門出去了,他的女同事臉色立馬收緊,像一只燦爛的蘋果突然蒙上了一層白色的薄霜,隔著一臺看起來古怪的儀器,我都能明確地感覺到一陣烏泱泱的寒氣。
抑郁癥的內部肌理,是人對自身的厭惡、仇恨乃至徹底的消滅,人對自己的仇恨,看起來是個體的,實際上也是人類對自己的懷疑、放棄,甚至孤注一擲般的襲擊和摧毀。我的抑郁癥大致是簡單的。十年前一個寒冷的春夜,我和另外的一個人日夜兼程,從三千里的外地趕回,凌晨三點多闖進自家家門之后,父親只剩下冰冷的尸體,以及他為了等我們而至死沒閉上的眼睛。那眼球依舊黑漆漆的,瞳孔里面還殘留著我家年久失修的門檻,以及門檻上的蛛網……我懷疑,父親逝去而又睜著的眼睛中,還如影視一般,仍舊在播放著有關塵世的一切。
可是他死了,至少是在我們一家人乃至他熟悉的那塊地方看不到了,即使我化作空氣或者某種食物,也無法進入他的身體了。這令人悲傷。但更悲傷的是,他去世時,才六十三歲,和他同齡的里根剛卸任美國總統,奧巴馬之后的特朗普那時候可能還沒想到參加美國總統的競選。
直到現在,這兩個居然還在世上,尤其是后者,居然還是現任總統。而我的父親,雖然只是一個農民,卻在2009年就和這個全是人的世界告別了。對此,我一直想不通,再后來,我父親生前最看重的一個人,也離我而去———但不是死亡,而是以生離的方式,與我決絕,也不再和我父親成為一家人了。在此之前,我總是以為,異性一旦成為了一家人,比如夫妻,一旦有了共同的孩子之后,就血濃于水,不可分割了。事實上不是。正是這樣的一個事實,使得我的抑郁癥積累式的爆發(fā)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以至于到了先后三次住院治療,仍無點滴效果的程度。
2019年秋天,我給單位請了一個月的假。理由是去廣州、新疆,分別找醫(yī)生,治療自己的抑郁癥。對我的患病情況,單位領導已經清楚,因此,我請假的要求,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批準了。當天晚上,我就飛到了敦煌,與幾位朋友匯合,身懷著難以治愈的精神和心理疾病,和大家一通玩耍,佯裝自己仍舊充滿活力,在戈壁灘上跑跳,呼喊,并且撲在硬硬的沙土地上,孩子一樣觀察蜥蜴的敏捷奔跑與某一些砂紋的形狀。晚上,還在敦煌夜市吃烤肉,最典型的是烤羊腰子,朋友嬉笑著說,可以增強男人的荷爾蒙分泌,進而提高性愛的時間、速度與頻率等。
與敦煌當地的朋友分開之后,我就背著行囊,里面裝著吃的、簡易帳篷、手電筒、折疊鏟等工具,還有些衣服。其中最重要的,還是藥物怡諾思。一天不吃,我就會頭腦混亂不堪,整個人好像一團棉花。這是最難受的。說生不如死絕對詞不達意。果不其然,走到當金山時候,可能是海拔的緣故,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忽然膨大起來,那感覺,像極了剛爆出來的爆米花或者油炸帶魚,說不清楚的難受,其中最明白的,是老覺得后腦有些空,就像一個不斷擴大的黑洞。
四周只有風,在帳篷外呼呼地,像是要把全世界都吹干、吹得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凈一般。這樣的境域,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待在曠野里,燈光再亮,我也只是大地上的一個點,甚至只是某種動物和命運的糕點。
可我又能怎樣呢?
吃了幾片面包,喝了一大保溫杯的奶茶。我迫不及待地吃了兩粒怡諾思。很長的時間里,我對這種西藥(鹽酸文拉法辛膠囊)充滿了信任和感激。它是我在成都的華西醫(yī)院心理衛(wèi)生中心住院十五天內,服用的最為合適和有效的一種藥物。剛吃它的時候,還搭配了一種叫做思瑞康(富馬酸喹硫平片)的藥。我一連睡了三天,不吃不喝,醒來后,忽然發(fā)現,眼前的一切才真的像是人間。此前,連續(xù)三年的時間,凡是我看到的,哪怕是拿到眼皮底下的一根香煙,腦子傳達給我的信息也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某種事物,與我往常的經驗大相徑庭。有些時候,我好端端地走在大街上,看周圍的人和車輛、建筑等等,都是正常的,但眨一下眼睛之后,一切都變得虛軟,連人都覺虛胖的,哪怕是瘦如木棍的骨感美女,大胖子也像是湖水長時間浸泡的浮尸那般毛茸茸的。
是這兩種藥物救了我,以上的癥狀逐漸消失,看東西真切和正常了,可心悸、頭暈和四肢無力,乃至瀕死感卻一點也沒有得到改觀。
在帳篷中,我牙齒緊咬,以至于腮部被青筋充滿,青筋還很硬,像是以一根根二號鐵絲插在里面?!半y道預感就要成真?”我問自己。自從得了抑郁癥,我不止一次想,假如我的病真的無可救藥,或者是另外的絕癥,我絕對不會留在親人身邊———盡管,我的親人少的可憐,除了父母和兄弟,只有我和那個人共同生的兒子。兒子年幼,母親已經七十多歲了,弟弟成家后,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另外一家人了,除了血緣和情感,好像也和我沒有太多的關系了。唯有兒子,他體內流著我的血液,盡管另一半是他人的,可當一個孩子成人之后,也好像和做父親的沒有太多牽連了。
“我必須得走遠,雪山、森林最好?!?/p>
我一直這樣想,當一個人到了生命的最后,最好的歸宿不是橫尸于親人面前,在一無所覺的狀態(tài)下被人收殮、埋葬———特別是尚在壯年的人,早早死去絕對不是一個正常的人所應當做的,讓親人悲傷、無助,假如有仇人,還會幸災樂禍,在你的尸體前假裝悲戚,背轉身就哈哈大笑,這是比死亡更悲涼的事情。如果實在無可逃避,那就走遠點,再走遠點,最好是人跡罕至的雪山、森林。雪山可以用來雪藏自己,森林可以加速肉身的分解與消失。多么好的事情啊,為什么要遵守傳統,要給其他人一個交代呢?我認為,有些事情,完全沒必要引起其他人的關注(誰會真心關注一個普通人呢?),還要留一堆的麻煩,讓其他人也為自己費時費力不說,還特別費心。
雖然說,人生人,要對人負責,可是,從本質上說,無論是誰,出生之后,一切都是自己的了。與他人貌似有關,其實呢,所有的關系,究其根源,都是生拉硬扯起來的。要是撇開這些,無論是誰,都將是孤獨的,而且是毫無遮掩的孤獨。
話說我睡著了,帶著一種孤獨的宿命感??謶植皇菦]有,人在某些特定時候的感覺是非常奇妙的,比如無助感深入骨髓的時候,唯一的方式便是放棄,放棄一切的企圖、僥幸與夢想。這可能是最好的。
一陣胡思亂想之后,內在的寒冷比當金山大地此刻的自然冷要強烈百倍。
好在我睡著了。夜半的時候,一個粗重的聲音傳來,好像在近前,又好像在遠處。我知道當金山至今還有狼和棕熊,至于雪豹,大致是從青藏高原或者祁連山主峰———崗則吾結那里跑來的。其他的如狐貍、旱獺、青羊、牦牛、馬都不可怕。慢慢地,聲音消失了,強大的風正在持續(xù)奔騰,它嗚嗚的叫聲使得大地更為空曠,我的人生也只剩下這一座帳篷,要不是扎在背風的地方,肯定早被吹跑了。
我想肯定不會是人。在這樣的夜晚,荒山野嶺中,除了如我這般不正常的,還有誰在這里呢?是幻覺,一定沒錯。我翻個身,把羽絨被使勁兒裹了幾下,閉上眼睛,就要睡著的時候,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傳來,很緩慢,但又很誠懇。他說,“這樣的地方,也只有你我這樣的人?!蔽殷@了一下,瞬即抬起腦袋,豎起耳朵傾聽。好久沒聲音。真的是幻覺!我把腦袋放下來,再次閉上眼睛??删驮谖以俅巫晕掖_認那就是幻覺的時候,那個聲音又說,“這當金山,要是十年前,這時候要下雪了。下了雪,一切才好。我們就會覺得地球真的美好和自由了?!蔽壹泵υ俅翁鹉X袋。這時候,那個聲音又接著說,“下了雪,這里的一切都是很明顯的,低頭,可以看到地下的燈火,抬眼,可以跟蹤天上的行人軌跡?!?/p>
“哦,這是怎么回事?”我汗毛直豎,下意識地蒙住了頭,心里想,肯定是鬼。這個地方,歷史上是邊疆,多少軍隊沖來殺去的,死難者的骨殖要是不爛,現在起碼能堆成幾座當金山。亡靈自然也少不了。再者,后來又有多少人在這里遇難或者自然死亡,也是難以說清楚的。這個聲音,肯定是一個亡靈,而且是一個即便死了也無法安身的孤獨的亡靈。想到這里,我冷汗涔涔,整個身體好像懸空了,感覺到隨時都會有一只白骨的指爪,把我螞蟻一樣提起來,丟在它深闊無比且長滿獠牙的嘴巴里。
天剛蒙蒙亮,我鉆出帳篷,顧不得早就把小腹憋得鼓蕩蕩的尿,三步并作兩步爬上背后的小山包,四處張望了一番,卻沒有發(fā)現任何人的痕跡?!斑@一定是幻覺!”我暗自搖了搖頭,走到背風的地方,撒了一泡熱尿。此時的東方,一輪太陽貼著地平線,像一個慣于幸災樂禍的光明使者露出他健康得有些驕傲的臉龐。我收拾好帳篷,又在背風的地方架起了小鋁鍋,把僅有的兩瓶礦泉水倒進去。
當金山雖然高寒,植被也很少,但找柴禾還是容易,到處都是植物們的尸體,長的短的細的粗的,梭梭木、干楊樹、不知名的荊棘,還有不少疑似朽壞了的枕木的木渣子,最好的是那些茅草,可以讓我輕松地點著火。火焰升起,而且越來越大。我轉過身,想去再撿點柴禾,卻沒想到,一頭撞到一個軟綿綿濕漉漉的東西上面。這一瞬間,我腦袋懵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驚恐,就抬頭看到了一個人,不,準確地說,這個人不像人,只是長了人的身體,面部是淡藍色的,鼻子很尖還很長,鼻尖垂在下巴上,眼睛是黃色的,像水蜜桃一般大小,頭發(fā)也是淡藍色的,稀疏,但很粗,一根根地,垂在腦后有數十根,兩鬢和額頭數十根。我啊呀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隨后就失去了知覺。
我原本想等水燒開,再往杯子里灌一點。然后給趙志打個電話,問問他,抑郁癥患者是不是也會有幻聽的癥狀。卻沒想到,這些事情還沒做,就被突然的這個人嚇暈了過去。等再醒來,我發(fā)現自己躺在一個黝黑的物體里面,漆黑一片,雖然看不清,但能夠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空曠,還有一種金屬散發(fā)的氣息。
“肯定是另一個世界,至少是和我原先所在的那個人間是截然不同的了?!?/p>
我下意識地想,但又覺得不對,一個突然出現的怪物,超出了地球的生物范圍。一定是外星人,或者是某種變異的動物。這些年來,環(huán)境污染已經是全人類的問題和威脅了,像《金剛》《蜘蛛俠》《猿族崛起》《漢江怪物》《終結者》之類的片子,我從來不認為是虛構的,最起碼不是毫無根據的。物質在奴役人,也在篡改人,元素不只是微小不可見,它們自身的神級操作,尤其是在生物內部的滲透性操作,完全可以使得人和其他生物發(fā)生不可量化和預測的變異。
“肯定是在某個大型飛行物當中,最差的,或許是在地下幾萬米的某種大型建筑與器皿當中。”
“或許是地獄?”
“可我做過什么壞事呢?”
“難道只有做了壞事的人才會下地獄嗎?”我有點迷惑,不確定自己此時此刻確切所在,也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什么過分的壞事惡事。至于那些違心的、無意中的壞和惡,誰沒有過呢?人在世上,就是一個不斷向善,但又不得不每天作惡的過程。我呢,絕對做過壞事,比如頂撞過父母,也還欺騙過幾個人,有過婚前性行為,對象懷孕了,卻沒有讓孩子生下來;為了生存,也奴顏婢膝過,為了愛,也曾欺瞞。但如果僅僅這樣就要下地獄的話,那么,殺人無數的人呢?制造瘟疫、殺傷力強大的武器的研究者與操縱者呢?
“肯定不是地獄!”
我斬釘截鐵地想。但又忍不住悲從中來,覺得自己真是一個不幸的人,在俗世生活當中因為父親的乍然逝去和妻子的轉身離開,一個人從內部被自己攻破,悄然而起的革命使得從精神開始了非凡的精確打擊,爾后開始對肉身進行肆無忌憚的摧毀性破壞,以至于失魂落魄于這滿是人的現實生活當中……現在,又落到了這步田地。
人只有到了絕望的境地,才會徹底真的看清自己、反思自己。我的性格里面有著倔強甚至反抗的一面,從來沒有服輸,無論對誰和什么樣的事情。但現在,絕境之中我才發(fā)現自己的力量真的太弱小了,連翻身都覺得需要破天的勇氣。
正在我沮喪莫名,抱著認命的心態(tài),想要坐起來的時候,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聽得有點耳熟,并且很快確認那就是在當金山那一晚聽到的,粗重、笨拙,還有節(jié)奏。那聲音開始很遠,回聲也似乎四通八達,嗡嗡的,猶如亂竄的電流,速度均勻,但音量巨大,震得我耳膜發(fā)疼。緊接著,又響起一種較為輕快的腳步聲,跟隨著前一種腳步,亦步亦趨,由遠而近。
這肯定是人!我長出了一口氣。是的,只要是人,人就有辦法對付。人也只能在人面前施展出各種本領。
腳步越來越近,我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但不得不閉上眼睛,攥緊拳頭,身體盡量放松,想迫使自己安靜下來,最好像是睡著了那樣??稍绞桥?,越是糟糕。直到那兩雙腳步走到近前,我還是無法促使自己模擬成毫無所覺的睡眠中人的狀態(tài)。
燈光大亮。
居然是趙志!這令我驚奇。更令我驚奇的是,那個沉重的腳步聲的主人,是趙志的那位女同事。
這是怎么回事?我懵了,腦袋里好像有兩根船槳,一時錯不過來,攪在一起,而且分不清哪個在左哪個為右。趙志還是原來的樣子,左分的頭發(fā),金絲眼鏡,高挺的鼻梁,門牙微微前凸。而他的女同事,卻是我在當金山突然撞到的那個的怪物的形象??粗乙荒樸卤频臉幼樱w志哈哈笑說:“崔安生,這下你小子可懵逼了吧!哈哈,我早給你說過,你的這個病,在人類的全世界都是難題,《柳葉刀》雜志上雖然登載了治愈的方法和案例,但抑郁癥對于人類來說,是一個全新的疾病,其難治程度超過了癌癥和艾滋病,還有肺鼠疫。我之所以讓你到危險的地方轉悠一圈,就是想把你誆騙到這里,用一種你從未見過的方式,為你診治,保證一舉奏效?!?/p>
這時候,我已經站起來了,但始終不敢靠近趙志已經變異了的怪物女同事身邊,胸脯緊貼著趙志的左肩。趙志或許從我的眼睛中讀出了我的恐懼。又笑著說,“不怕,這真是我的女同事,只不過,她不屬于我們這個星球罷了。或許你聽說過,2018年4月1日在中國青海茫崖市冷湖地區(qū)發(fā)現了異常光波輻射,李淼教授說是火星人的求救信息,理由是火星的表面環(huán)境如地球的沙漠地區(qū)。其實這是錯誤的,所謂異常光波,只是火星人的一種交通方式。事實上,火星人乃至整個宇宙的人,都在地球有所存留,并且以我們地球人的方式參與到了我們的生活當中,比如你身邊的這位修麗娜女士,至于她在火星的名字,我也完全不清楚。”
說著話,趙志的臉順勢側向修麗娜。
修麗娜開口,居然還是甕聲甕氣的,她說,“我們那里,恰好與地球相反,女人是男人的聲音,也履行男人的責任和義務,包括生殖。男人則相反。”這時候我才發(fā)現,眼前的這個名叫修麗娜的怪物,顯然是沒有任何惡意的。趙志接過話說,“崔安生,我們這是在冷湖的下面,距離地面大致2000米的地方,這里是火星人的基地。對于你的抑郁癥,他們早就能夠治療了。這一次,把你帶到這里,就是要利用他們的光波和電磁技術,徹底治好你的抑郁癥。”
我繼續(xù)將信將疑。
這一切都太怪異了,那一次,在崔安生的醫(yī)院,我絲毫沒有覺察到修麗娜的異常,那時候的她,和所有的中國女人一樣,有著鮮明的性別特征,胸脯高聳,還繡了眉毛,涂了唇膏,她的脖頸白而高直,手指纖細,說話的聲音也婉轉動聽,還帶有西北方言的味道。當時我還想,這個女的,誰要是娶了她,肯定是很幸福的,至少在性方面。卻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性感而又美麗的女人,居然是外星人,且還是真正的男性生理與思維。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粗乙琅f懵愣的神情,趙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崔安生,跟著我們走,千萬不要超前或者落下。”
房間漆黑,旋即,自上方射來一道光,落在我的前額上,一陣咝咝的細微響聲,像是某種尖銳的物體在骨頭上摩擦一樣,我感到了一種刺骨的涼意。再后來,那光束好像進入了我腦子的內部,感覺像是一只身手矯健的螞蟻在快速游走,然后停在我的后腦,也就是風池和風府穴的地方,然后又是一陣癢癢,聲音越來越大,癢的面積也逐漸擴大。我躺著,一動不敢動。
上手術臺之前,趙志和修麗娜就一再叮囑我說,無論怎么樣,你都不要動,尤其是腦部。我是一個聽話的人,盡管平時我喜歡超越各種規(guī)矩,我覺得人類的各種規(guī)矩簡直是對生命和創(chuàng)造力的嚴重束縛和打擊。這么多年來,尤其是現代文明發(fā)軔以來,人類雖然說在科技上有了空前的進步,可根本的問題是,人類壓根就不知道,越是微小的、無形的東西越是能量無窮。所幸,量子力學已經被證實了。可按照修麗娜的話說,這只是新的科學技術的開端,或者說只是未來科學的一個基礎。與他們火星相比,人類的科學技術能力,從量子力學才是一個開始。
再后來,我睡著了,而且,這種睡與以往不同,好像是無意識的死亡。在睡去的一剎那間,我看到了自己的腦部結構,就像是一片臉面起伏的丹霞地貌,白的冒著騰騰熱氣,紅的像是大橋上的鐵索,還有一些微小的細線,仿佛黃銅電線,一根根,緊密扭結在一起,又不斷分開,有的隱進了血肉,有的進入了白色的腦漿之中,那種錯綜復雜,讓我看到了人類社會的錯綜復雜,以及人性的各種糾纏。
我忍不住大叫一聲,但聲音像是烏有。隨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只記得,意識喪失的那一瞬間,自己好像進入了一個極寒的世界,但卻又看到了一團通紅的火焰。我還沒來得及思索,就喪失了感覺。等我再醒來,卻發(fā)現自己躺在一座破舊的房子里,屋頂已經缺漏了,但還沒有完全塌下來。窗戶像是一個個傳說中時間的嘴巴,只剩下硬如牙齒的殘磚和裸露的鋼筋。我的身上,蓋著一件薄弱蟬翼的單子,而且是淡藍色的。我下意識地坐起來,又活動了一下四肢,安然如常。我站起來,走出破舊的門洞,門前荒草萋萋,不遠處是更多的廢墟。
“這一定是傳說中廢棄了的冷湖石油基地?!蔽覍ψ约赫f。走到院子里,我看到了更多的殘垣斷壁,一排排一行行,仍舊保持了當年興盛時候的基本模樣,可是現在,很多院子里連一根草都沒有了。這里原本就是無人區(qū),數千年來,除了混戰(zhàn)的軍隊和遷徙的候鳥之外,空曠是這片土地與生俱來的宿命。
廢墟令人心底生寒,進而是恐懼。
我回到屋里,收拾東西,準備逃離這片廢墟,拿枕頭的時候,卻發(fā)現了一封信,是趙志的筆跡。他說:“崔安生,用光波,也就是我們人類所說的量子技術,為你進行了一次治療。這方面,他們火星人是比較成熟的,相信沒什么問題。直到目前,我們人類尚不知道抑郁癥的真正發(fā)病機制,有內分泌紊亂、神經創(chuàng)傷、遺傳基因、多巴胺等說法,但目前尚無確證。我之所以用此辦法,也是受修麗娜所托,她是一個蟄隱地球一千多年的火星人,她的主要目的,是了解和參與人生的生命學研究,正如傳言,火星人主體是由各類金屬與軟物質構成的生命體,他們也面臨了自身生命衰微的難題,因此,想綜合了解和研究宇宙間所有生命體,進而尋求一種更符合在這個宇宙之間生存的生命體。當然,是智慧生命。我和她認識也純屬偶然,你知道,從前,我的愛人也是抑郁癥,很嚴重,有一次,她從樓下跳了下去之后,卻沒有找到她的尸體?!切摞惸龋f她將我愛人的尸體,運到了冷湖基地,再轉運到火星,進行研究?!液芡纯?,但是,為了其他人更好地活著,為這個宇宙所有的生命祈福,難道不是我們的夙愿嗎?因為,在這個無限大又無限小的空間,生命,也有自己的共同體,你我他,全宇宙,凡生命,都是?!?/p>
“這原來是一個真實的神話,”我笑了笑,邁步的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原來這一切都是提前設計好的,我的主治醫(yī)生趙志,原來也是一個有巨大秘密的熟人?!源祟愅?,那么,在浩瀚的人間,該有多少人是秘密的呢,他們的人的身份背后,還有多少個人所不知的職業(yè)和身份呢?”
“這太可怕了!但我是幸運的?!?/p>
就像我剛走到G215公路旁邊,就遇到了一臺去格爾木的便車,司機是來自武威的一個中年男子,另外還有兩個女的,一個是他妻子,一個是他妹妹。一路攀談,我忍不住說了我的個人遭遇,但只是罹患抑郁癥的可能起源,對于在冷湖(呼通諾爾湖)的情景,只說自己在自己這里遇到了一個仙人,用一種非常神奇的方式給我治療。我說,那個仙人的手可以變成一道光束,進入人體,對病灶進行校正和修理。他們大呼神奇,也覺得我這個人實在有福。他的妹妹尤其對我感興趣,說你這個男人,還算是有情有義的。
晚上到格爾木之后,四個人一起吃飯,我買了單,并且同住在一家賓館。我想我要回去了,就買了格爾木飛鄭州的機票。隨后,迷迷糊糊睡著了,凌晨時候,又被夢驚醒了,拿起手機,看到那位司機的妹妹發(fā)來一條消息說,愿意和我處處,如果沒問題的話,也愿意和我結婚。
“這太神奇了吧?!?/p>
她好久沒回信息。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了行李,準備吃了早飯,就到機場去。卻沒想到,在餐廳遇到了司機的妹妹。哦,對了,她說她叫趙芬,現在蘭州商學院任教,大齡女青年,今年36歲,至今未婚,但肯定有過幾任男朋友。
這太正常了,我說。
這年代,哪個男女沒有一打前任啊!甚至,很多人還有一打后任在等著。
吃了東西,我向她告別,也委托她向她哥嫂致謝。
趙芬笑了笑說,“算了,這話還是你自己說吧,反正,我決定跟你去鄭州?!蔽殷@愕了一下,心里想,這樣也好,趙芬嘛,起碼看起來還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子。
責任編輯趙少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