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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

2020-08-04 16:50高君
作家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三姐小飛二姐

高君 1969年生。在《作家》《鐘山》《人民文學(xué)》《收獲》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長篇小說近百篇,并被各種選刊和年度選本轉(zhuǎn)載。獲2007年度鴨綠江文學(xué)獎,第二、三、四、五屆吉林文學(xué)獎,第九、十一屆吉林省政府長白山文藝獎第三、四屆長春文學(xué)獎,首屆浩然文學(xué)獎,第五屆《作家》金短篇獎。中短篇小說集《段落》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07年卷。長篇小說《大聲歌唱》獲第三屆“我和深圳”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長篇小說拉力大賽銀獎。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站點挨著農(nóng)貿(mào)大市場北門。從下邊各鄉(xiāng)鎮(zhèn)、村屯來的小客在客運站門前打個站兒,之后就停在這里。這是縣城中心,商鋪密集,尤其是農(nóng)貿(mào)大市場,距二〇一八年元旦還剩最后一周,顯得更是熱鬧。

七點剛過,就已經(jīng)停了四五臺小客,黑乎乎的掛著白霜,就像四五頭剛剛爬上南極冰蓋的海豹。一臺剛拐進(jìn)來,還沒停穩(wěn),立即就聚攏來四五輛載客的人力三輪車——兩豎一橫三面天鵝絨包的軟座,大紅或水粉,很是新鮮;外嵌鐵骨架,上繃透明白塑料,內(nèi)開一扇小門——車夫戴著羊毛手悶子,抱膀兒佝僂在后面車把上,梗著脖兒,如同前來討食的一幫大鳥。

街道不寬,早晨車輛也不多,但隔著一條綠化帶和兩道防護(hù)欄。

我向?qū)γ嫱送?,開始朝上邊紅綠燈的方向走。

三姐這時叫了我一聲。

那片嘈雜的地方,此刻正陷在建筑的陰影里,踩實的臟雪和不知從哪兒流出的污水凍連在一塊兒,坑坑包包,泛著魚鱗似的光澤。剛從車上下來的人,好像一下子還不適應(yīng),搖搖擺擺,攢著小步,看上去就像一幫大企鵝。我停住,歪頭分辨一下,沒看出所以,回了一句:站那兒別動,我過去!

她又喊了一聲,并從雜亂的背景里突出出來。我看著她,心里咯噔一下,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有點兒堵,還有點兒煩;我低頭想,她怎么穿成了這樣?二姐說,扒苞米時剛給她從頭到腳買了一身……突然,我感覺心里一陣發(fā)空,就像餓或低糖,還像五臟六腑被人給掏了一把。再抬頭,她倒著碎步,前傾著上身,忽然身子向后一挺,立即又彎回去,接著向右側(cè)過身子,面朝向我,向前橫出左腳,右腳緊跟其上,然后,一出溜挺遠(yuǎn)。

她穿著一件舊得發(fā)黃的淡粉色人造棉上衣,看上去又輕又薄;裹著同樣顏色如今市面早已絕跡的舊馬海毛圍巾;棉褲外面套一條咖啡色褲子;一雙紫色帶灰杠的雪地鞋,鞋底眼看就要被踩成一張紙;那條圍巾在脖子上纏了兩道,只露出一小片劉海和一雙眼睛,兜住口鼻的地方結(jié)滿霜痂和小冰溜;劉海和眼毛上長著霧凇,看上去倒比平時厚了幾倍。她往下抹了抹圍巾,露出鼻子和嘴,轉(zhuǎn)動著眼珠,眼圈兒漸漸泛紅:車?yán)锏呐瘹獍鼔牧?,你昨晚在哪住的?/p>

朋友家。來這么早干嗎,不是有好幾趟車嗎?

我出門著急…-

幾點起來的?

睡了一小覺,不到半夜就醒了。說著摘了手套,捂住我兩只耳朵,都凍紅了,你從來不戴帽子,怎么連圍巾也不圍?穿毛褲沒有?回家我織一條給你郵去。

得了,織什么呀,有賣現(xiàn)成的,我把她的手拿開,問人呢?

在超市里暖和呢,暈車,吐了一道兒。

那咱倆趕緊,讓人家等著不好。

沒事兒,讓她多緩一會兒,咱倆說會兒話,我起早來就為這。

我站住,左右看了看,街上車輛稍微多了一些,空氣中飄浮著冰晶,火星似的閃閃發(fā)光。右前方一條小街邊有一排小吃攤,冒出來的熱氣彌漫了大半個街面,宛若濃霧,讓人擔(dān)心鉆進(jìn)去衣服會被立刻打濕,出來則會變得如盔甲般堅硬;坐在凳子上的食客都變得殘缺不全,有的只露出頭和手,有的卻不見了頭和四肢,只呈現(xiàn)鼓鼓囊囊的中間一段;抻面師傅的白帽子仿佛扣在云端上,面團(tuán)摔打案板的聲音卻絲毫未受影響,反倒具有了某種立體效果,啪啪的。面絲兜著漂亮的弧線,偶爾一現(xiàn),竟閃耀著璀璨的金屬光澤。

咱倆去大市場吧,那里面暖和。

走道不冷,找個向陽的地方就行,那里邊人多,鬧心。

那好。說著我朝她抬了抬右胳膊,她遲疑了一下,靠過來,挽住,我感覺胳膊肘就像掛上了一叢干樹枝。你不凍腳?。坎粌?降糖藥是不是又沒了?有;聽說前幾天小飛把窗玻璃又都給砸了?他不怕凍死他兒子呀?沒砸?guī)讐K,因為你三姐夫說我。小飛孝心。

聶玉武的工資折啥時能抽回來呀?

快了,還有倆月。

那你們現(xiàn)在拿啥吃飯呢?

沒全押,一個月還給一千。

小飛一天啥活兒不干,你們怎么還讓他玩網(wǎng)貸呢?

沒想到利息那么高。

以為都白給你們呢……佳訊快五歲了吧?你還一口一口喂呢?在城里都上幼兒園了。

不是沒錢嗎,要不早送去了。

你家干正事兒永遠(yuǎn)沒錢。

你沒看呢,可憐哪,天天吃飯看著飯鍋,就怕餓死。沒攤著好奶奶,啥能耐沒有,兜比臉還干凈,餓了連顆奶豆都給孫子買不起。

你總往自己身上攬債,是你的事兒嗎?是沒攤上好爹好爺。

他就跟我,一步不離。走時還沒醒呢,等醒了還說不上咋哭呢。

那你抱他去我家過年吧。

能離了嗎,我要走了,那爺倆得餓死一對,要不就得有一個后腦勺子開花。

你看,上個月打電話還跟我哭呢,說讓我給找個大廟出家?,F(xiàn)在讓你抱孫子去過個年都不行。

一會兒見面我咋稱呼???

叫姐就行,她是小飛干媽,咱們是一輩兒的。

姓啥?

姓胡,狐仙兒的胡,反正大伙兒都這么叫,要么叫她胡姐,要么叫她仙兒姐。

在你家待幾天了?

三天。昨兒下晌說啥也不待了,非走不可,說家那邊有一大幫人在等著。最后連你三姐夫都急眼了,才把人給留住。就怕你不來,我心跳病都犯了,在炕上趴了兩天。這眼看就元旦了,她說過了元旦就完了,不趕趟了。沒招兒才找二姐勸你。

你凈沒事兒找事兒,自己嚇唬自己。

你就犟。有個男的,她都給算出來了,可他就不信,結(jié)果到那天就真讓車給撞死了。

你看見啦?整得我這倆月心里直犯嘀咕,好像不辦真就能咋的似的。

等咋的就晚了。你看你這些年多糟心,為啥腸道毛病總不好?比你嚴(yán)重的都早好了,你花多少錢吃多少藥了?是,你不缺錢,可辦事兒順當(dāng)嗎?有時眼瞅著能成的事兒,就差那么一小點兒,結(jié)果就不行。黃了。

你這都是聽誰說的?

仙兒姐給你算的唄。

她暈車暈?zāi)菢?,平時怎么出門呀?

坐轎子不暈,坐飛機(jī)也不暈,就坐客車暈。到哪都是車接車送。再說平常也不出門,四面八方都去找她。這不是沾小飛光嗎,把一般的活兒都推了,你三姐夫借崔老二的奧迪才給接家來。要不今兒就開車送了,知道你煩他,沒敢來。對了,二姐電話里跟你咋說的?

沒咋說。

我想聽聽。

說你在家嚇趴下了,馬上就要完蛋了,再不來就見不著你了。

三姐笑,就愛聽二姐磨叨,跟咱爹一樣。連生氣罵人都愛聽。今年我一狠心把佳訊給扔家了,硬是去幫她扒了七天苞米,要是沒佳訊我能一直幫她干到完。二姐今年都六十二了,干不動了,炕上還有個快一百歲的婆婆……我今年也不知道是咋的了,就擔(dān)心和惦記你,想娘家人,活著的想,死去的也想。這趟回去有空兒我就疊金元寶銀元寶,傍過年我能疊出兩大塑料袋子,我讓你三姐夫開王旭的大吉普回曹家溝,我親自到爹媽的墳頭上燒去!

說完三姐使勁兒挽了挽我,腳步也一下輕快起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早已拐進(jìn)一條向陽的街道,并走出很遠(yuǎn),然后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一幢灰不溜秋的建筑物旁。我們頓時收住腳步。

媽呀,你們銀行,我認(rèn)識。三姐有點兒吃驚地說道。

我哦了一聲。

你別看我不識字兒,哪都能找著,我記道兒,認(rèn)識牌子。不說,誰也看不出來。二姐識字兒,出門還得我領(lǐng)著,頭不抬眼不睜,直磨叨,就怕丟。我說咱們不是十八啦,現(xiàn)在扔大道上都沒人撿。想丟,往哪丟?

我點了一棵煙,然后掉頭。

你看,腳比人記道兒。三姐突然說。

超市老板娘臉有小盆口那么大,白里透著釉光,細(xì)眉亮眼涂著曙紅色嘴唇,一頭金黃色碎卷發(fā),大紅羊毛衫配羽絨紅馬甲,羊毛衫胸前上的亮片就跟一大片魚鱗似的——下半身看不見,被柜臺擋住了。超市里人很多,角落還有一伙打撲克的。三姐顯然是被女人氣色、衣飾等方面吸引住了,怔怔地望著,似乎忘了進(jìn)來的目的。你要買啥?老板娘問。

不買啥,找人——三姐吞吐了一下——就剛才我倆一塊兒進(jìn)來的,她暈車,我讓她在你這緩一會兒,看包。

啥樣個人?

女的,三姐看我一眼,個頭兒到我這。她用手往自己胸前一比量。

這么多人,我上哪兒給你看著去呀。

你的包呀?我問。這才發(fā)現(xiàn)三姐沒背包。

我倆的,還有一個塑料袋子,里面裝倆公雞。

啊,我知道,打撲克的一個自來卷頭發(fā)的中年男人回過頭說,那公雞剛才還在袋子里直打鳴呢,我問在哪兒買的,她說從農(nóng)村帶的,我商量半天說要買,她說還留著回家自個兒吃呢,貴賤不賣。啥時候走的我就不知道了。

你把她電話給我。

我記紙上了,在包里呢。

你電話呢?

沒帶……

女老板看看我,看看三姐,把臉轉(zhuǎn)向自來卷:啥樣個人?

就抽巴的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腿腳好像還有點兒不大好。

出了超市,三姐一直在嘟噥,說那男的說話可真難聽,什么抽巴的呀?誰沒有十八的時候?農(nóng)村的怎么了?……可也是,你瞅瞅那女的,白胖,臉上一個褶兒也沒有;你沒聽她說,她孫子今年都上大學(xué)了,還是北大,心里得多高興,不怪人家年輕。我都算了,她跟我歲數(shù)差不多,你說人家是咋長的?

把她扔你家試試,指不定都得死幾個來回了。

你三姐夫就稀罕那樣的。

你先別跟我提他,趕緊想正事兒,你說你出門怎么連個手機(jī)都不帶呢?

讓小飛半夜給砸了。

為啥呀?

要不也該扔了,來電話瞪眼兒接不起來……小飛說讓你給我買新的。

……他倒挺會安排呀,他沒說買啥樣的呀?

我就記住個蘋果,他說孫天男他媽還有徐路他媽用的都是這款。

你沒問問他那是誰給買的?

小飛不佩服別人,就佩服你,總拿你眼氣他爸,說你看看我三舅,天天在家往電腦前一坐,叼著小煙兒,喝著茶水,手指頭一動,錢兒就來了!

回頭我送他一臺蘋果電腦,讓他也手指頭一動。

文化不夠,要是夠我早把他給你送去了。

二姐跟我說,以后他要是再打你旗號或拿外出打工做幌子跟這幫人獅子大開口,她抱老股,我們集資,直接買枚火箭炮,然后嗖一下把他給發(fā)天上。

媽呀,二姐心疼兒子,記仇了,三姐笑,說去年,讓小飛去敦化跟小雙學(xué)烤串,當(dāng)時手頭緊,就在二姐那拿了兩千,學(xué)徒是開點兒工資,可單趟路費就一二百,小飛隨我,要面子,尋思他雙哥教他一分錢不收,平時給買盒煙買瓶酒啥的。小飛哪擺弄過吃的呀,上手就慢,小雙脾氣又急,也是恨鐵不成鋼,一個禮拜就說啥也不教了。還把胃病氣犯了。

我怎么聽說他在那兒啥也不學(xué),就整天喝酒呢?喝完就攆著小雙屁股磨嘰。

離家在外,拿他雙哥當(dāng)親人了;小飛隨咱家人,認(rèn)親。

得,聶玉武還那么嘚瑟呀?

早不的了。沒錢沒勢誰跟你扯,女的都不傻;一幫酒肉朋友,退休了沒用了,誰還搭理你。我現(xiàn)在也想開了,讓他隨便,給他自由,愛跟誰跟誰,要是有哪個不知死的賤老婆想要,痛快領(lǐng)走,回頭我敲鑼打鼓感謝她。那兩年他找小姐,我要離婚,你跟我說,不離,就拿他當(dāng)養(yǎng)老兒,耗死他!現(xiàn)在你看,老了老了連工資折都押出去了!現(xiàn)在啥也不是了,才想起倆小舅子。早后悔了。他跟我說,我沒想到我倆小舅子能出息成這樣。我說該,叫你們狗眼看人低,這是老天有眼,報應(yīng)!當(dāng)年干啥的?

——十四歲那年夏天,因為半洗臉盆青鱗魚,我跟聶玉武干了第一仗。我在樺樹中學(xué)住宿,學(xué)校天天吃帶老鼠屎的玉米面餅子,喝醬油蔥花湯,周末來回走六十多里山路,就為回家解解饞。一大早,我跟他去下網(wǎng),網(wǎng)是母親和妹妹織的,我們織網(wǎng)為賺手工費,只給三姐家是白織。

我劃船,他在船頭起網(wǎng),那時夏天大江里的青鱗魚真多啊,就跟開鍋似的,網(wǎng)這邊下,那邊就開始掛,用不上半小時,拽上來都看不見網(wǎng)衣,就跟蒜辮子似的,拎起來一抖摟,就是半盆。一塊網(wǎng)能掛三四十斤,那天有四塊網(wǎng)。這么多魚,按說應(yīng)該高興,可聶玉武那天一直拉拉個臉不順氣兒,我怎么劃船都不對,直喊刮網(wǎng)了刮網(wǎng)了!我一直忍著,后來他開始指桑罵槐,說你看徐青昨晚在北溝套子一宿攆了一百多斤大胖頭,能賣五六十塊!他媽要是攤上那樣的老丈人死都愿意!這可倒好!我把船猛地一別,嘩啦啦把網(wǎng)刮壞了一大片,他心疼得哎喲哎喲直叫,把網(wǎng)松開,差點兒沒把他撈江里!離江岸還有半米遠(yuǎn),我扔了船槳,端過半盆魚,跳下船就走了。

十分鐘不到,三姐捂著臉就跑家來了;我轉(zhuǎn)身端起那半盆魚就去了她家。扔下盆,進(jìn)里屋抓起柜蓋上一個兩層、鑲鐵邊的大四方鏡子,照著他左面臉就是一下,我使出所有力氣照著他半張疙瘩溜秋的狗腚臉就是一下,這一下我攢了整三年!啪,鏡子稀碎!我撒腿就跑,轉(zhuǎn)身藏到兩墻之隔的張老師家。

那一下的代價是十分巨大的,最大的羞辱來自于聶玉武,他竟然穿著鞋跳到我家炕上對我父母破口大罵!在那之前,家里就是有一口好吃的都要把他叫過去。我們在那個地方不能待了。冬天大江剛封上,還有漏子呢,父親就把家搬了回去。

現(xiàn)在他知道我倆弟弟厲害了,一個在珠海有四五套房子,一個是作家,寫一個字兒好幾塊錢。

誰說我寫一個字兒好幾塊錢?

小飛上網(wǎng)查了,說你比他二舅還有錢,一個字兒好幾塊錢不說,還有那叫什么板兒稅,說一年都得上百萬。

還有上億的呢,還有沒錢治病喝兩瓶敵敵畏自殺的呢。你看我像那樣的嗎?

就是現(xiàn)在沒有那么多,將來也準(zhǔn)能!我都讓仙兒給你算了,說你一輩子吃鮮菜吃嫩菜,就是命孤單。再過幾年錢就跟淌溜兒似的。

你沒讓她給她干兒子算算,啥時能掙出來他自己吃的?

算了,說再有三年,到三十三騰一下就從炕上起來了,按都按不住。

……你呢?

說我到老,福都得享沒邊兒。

她不是會收拾嗎?讓她提前把她干兒子給收拾起來,錢我掏!

別提了,說纏上一個千年的大蛇精,還是女的,不到時候人家不走,要不是她給按著,人早沒了。

整半天跟聶玉武一樣,真是兔子沒尾巴——隨根兒。

不隨他爸,小飛不花,隨他爺——現(xiàn)在不是沒有大煙嗎?這才喝上曲馬多。

待會兒我跟他干媽好好研究研究,實在不行、按不住就算了,松手吧。

別說你了,連你三姐夫俺倆都這么想,上個禮拜六也不知道他在哪喝多了,因為你三姐夫跟街里所有飯店、商場、超市都下了話,不讓賒給他賬。誰賒誰活該。這喝多了就把底火全勾上來了,掐著腰,從二道甸子?xùn)|頭到西頭,西頭到東頭,來來回回,指名道姓就罵聶玉武,罵了大半宿。拽都拽不回來。這賣呆的人,比當(dāng)年還多。我一點兒都沒生氣,解恨,替我報仇了。我招呼你三姐夫,我說咋樣聶玉武,挨兒子罵和挨姑爺罵哪個滋味更難受?

一出大市場南門,一輛拉貨的人力三輪車忽然朝三姐直撲過來,剎車閘環(huán)了,路面太滑拐不了彎,車夫一連哎喲哎喲了好幾聲,一別把,車身向一旁一歪,一車冥幣就像打開的扇面似的滑落下來——紅乎乎的一百元,都是成條沒拆封的,就跟真的似的。三姐愣了一下,立即彎腰去抓滑到腳邊的兩條,說媽呀,要是真的多好!車夫正在氣頭上,脫口說道,要是真的就豁出來撞死你了!三姐直起腰,一手抓著一條冥幣杵在那兒。車夫說,大媽你啥意思?想要哇,那就給你!我愣了一下,奪過三姐手里那兩條冥幣,上去就給了那小子兩下:年紀(jì)輕輕嘴就這么損,啥時候能損到老?回家給你媽,先讓她教教你怎么說話!那小子歪過脖子,哎喲了一聲,拉開架勢就要躥過來,三姐順勢一滑,坐在地上,回頭對我說,快跑!然后張開胳膊,就像張開一把老虎鉗子似的直奔那小子兩根筷子腿而去。那小子頓時就慌了,跳著腳向后,嘴里不住地哎喲哎喲,你這是干嗎?你要干嗎呀?

圍上來一幫人。

小伙子邊收拾冥幣邊嘟噥,這大早晨的真他媽點兒背,紙還沒燒,鬼先到了!

二尺紅布、兩扎香、兩個水果罐頭,再買點兒新鮮水果,對了,還得買一碗米,得帶著碗——要不香往哪插呀;公雞我現(xiàn)去北窯地買的,純笨的,好像再不用別的了。說完,三姐掰著手指又算了算,說還得有個地方,找家小旅社就行??斓浇鸪琴徫镏行臅r,三姐說不對,這些東西還得回大市場買。你看剛才咱倆光顧著說話了,白逛了一圈。停下,立即又說,我都一年沒來了,進(jìn)去看看唄。

我說,待會兒完了別的東西你拿著,倆公雞我要,錢一會兒給你。

那不行,都得給仙兒。

仙兒能真吃嗎?不是就嘗一口氣嗎?

仙兒不能真吃,附體的人能真吃。本來我說在這買,她說不行,仙兒又不是傻子,連人都知道街里賣的笨雞是吃飼料長大的,就是長得跟農(nóng)村的一樣。有真的不拿拿假的那不是糊弄仙兒嗎?就是聞味兒也不一樣啊。心不誠啥都不好使,看也白看。

不是給她錢嗎?對了,多少?

外人一般是三千,連俺家看一回還得一千呢,你怎么也得兩千。

那還給她什么東西呀。

錢是錢,物是物。錢是回去給你扎替身、燒替身用的。

那我一會兒再拿錢從她手里把雞買回來,我想吃。她家不也在農(nóng)村么。

她是她的,咱是咱的,咱大錢都花了,就不差這一口肉了。別得罪她,得罪了一會兒不好好給你破關(guān),你不是白來了?我當(dāng)時都想了,給你也抓兩只,賒的,我要是說要四只,可能這兩只都拿不來。

三姐說,你要不走多好,想你抬腿就能來。

我說我可不盼你們來,找我沒一回是好事兒,不是貸款就是辦事兒,要么就是看病、離婚;貸款本兒都不還,婚離了一輩子也沒離出去,辦事兒不成把我宿舍門都踢漏了。

他就是“虎”,說起來都是樂子,有一年夏天來倆南方人賣菜刀,他繞山架嶺蹬大河,攆著人家屁股收稅,其中一個都給他跪下了,那都不行。稅一分沒少,累得回家就犯了氣管炎,怎么打吊瓶都不好,足足咳嗽了一老年。我說該,損的?;⑷四憙捍?,抓一條道就跑到黑,心里就收稅這一根弦兒。你說多嚇人,荒山野嶺,深草沒窠,砍他兩刀不也得受著?就是砍死過后上哪抓人去呀?

我再跟你說個樂人事兒,把二姐都給笑岔氣了。〇七年,二道甸子和紅石倆工商所合并,道邊二層辦公樓拍賣,那樓又好又結(jié)實,縣工商局給蓋的能不好嗎?沒用兩天價就漲到十幾萬了,把他急得就跟猴兒似的,好懸沒急死。手里一分錢沒有,還非要買,尋思一樓開飯店,二樓給小飛結(jié)婚住——小飛當(dāng)時正跟樺甸那個小丫頭張賀處對象呢,就是跟她學(xué)的喝曲馬多——那幾天我天天抱著佳訊去看,有一天就遇到貴人了,工商所的小姚,他說你是不是還有個弟弟原來在銀行上班?他現(xiàn)在在哪兒呢?我說在長春。他說你趕緊去找他,他跟我們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好。這不,你出面,你二哥拿錢,就把樓買了,便宜了差不多一半。仗著他也是老職工。然后馬上就開業(yè)了,狗肉館。給小飛的。這下把他給嗚瑟的,整個二道甸子都擱不下了,走道都放橫了。天天站大道上喊人,他請客。

我說聶玉武,咱開店不假,可有成本跟著呀,有事兒行,沒事兒你怎么天天掏錢請客呢?你猜他說啥?他說高芹,你沒文化就是不行,你要傻死了,我為啥天天掏錢請客呀?我不就為了讓咱兒子掙嗎?

我說三姐,你真以為我一個字兒好幾塊錢哪?那不叫板兒稅,叫版稅,可我哪有啊。我要是有那么多錢,我還在長春守著呀,還回樺甸辦什么社保呀,我他媽早一尥蹶子蹤了!我周游列國去!話說回來,那爺倆是居心不良,揣著明白裝糊涂,你怎么也跟著一塊兒瞎起哄呀?我才吃上幾頓飽飯你不知道嗎?就這么幾年,我一沒炒樓盤,二沒中彩票,三沒砸銀行,就算一個字兒一百塊,我一年才能摳飭出幾個字兒呀!你們以為那是拉屎呢,只要吃進(jìn)去飯就能拉出來,你要說有人能,我也不犟,那是人家腸道好,我不正是腸道有毛病嗎?我就是一天吃四頓,肚子撐溜圓,都要吐了,該拉不出來照樣還拉不出來。

這么說太難聽,那我再給你打個比方,就說咱家養(yǎng)的雞——養(yǎng)雞場的不算——也不能天天下蛋呀,被踢一腳打一棍子還得養(yǎng)好長一陣兒呢,還得趴窩曬蛋、歇伏貓冬吧?好,它不下蛋那咱就殺了吃肉,省得干搭糧食。可我不行啊,我又不是雞,沒人敢殺我,我也不能去死,就是一個字兒也憋不出來,照樣還得吃喝拉撒,沒準(zhǔn)兒還得搭上藥錢,鬧心、著急、上火。

我說三姐,剛才你在藥店里說的意思我都明白,什么小飛上網(wǎng)查了?顯著他查?在我面前你盡量少提那爺倆,本來我想辦的事兒你一提我很可能就不辦了。就說小飛,他把家敗這樣,回頭讓你頂包挨打受罵,完了又在你面前裝孝子,他什么意思?你回去告訴他,讓他豬八戒的耙子給我遠(yuǎn)點兒摟著,少在我面前狗戴帽子裝人!拿錢,否則閉嘴!沒他說話的份兒!

我說三姐,我都去醫(yī)大一院掛了兩回專家號了——普通的、進(jìn)口的胰島素你都不能用——什么叫調(diào)?那是查過敏源。你以為查過敏源那么簡單嗎?要那樣我早領(lǐng)你去了。專家說,就是花上十萬塊也未必能查出確切的結(jié)果來。關(guān)鍵是你們有錢嗎?我也沒有。所以咱現(xiàn)在只能吃降糖藥維持,維持到哪天算哪天。說到降糖藥,我還想多問你一句,知道你手里擱不住錢,給你多少回頭都沒有買藥的,這樣我才商量小莉——大姐的二女兒,嫁到二道甸子,聶玉武做的媒一把錢打到她卡里,類似??顚S???赡阍趺茨芨嬖V小飛呢?害得小莉跟我都急眼了——小飛喝上酒就掐著小腰去要錢,不給就罵。

你剛才還說,你要是再有五萬領(lǐng)小飛住院他準(zhǔn)能好。我不反對,如果你們有錢的話??赡銈儧]有,你的意思是想讓我拿對吧?我實話跟你說,我就是有也不拿,為什么?因為他吸毒。你家四套房子全賣了,現(xiàn)在租房住,他好了嗎?再拿、拿多少那是你們的事兒。你就是忍心拉我去陪綁我也不干。再說聶玉武,這么些年,因為你,和總是你出面,我才管他那么多破事兒,否則就他這種不識好歹、無情無義的勢利小人,就是給我提鞋我都不用!

今年秋天,你眼睛不是突然模糊看不清東西了嗎?你聽他打電話跟我咋說的?他說小君,趕緊拿錢!不然你三姐就完了!就像你被他綁票了,就像我該你們家的,就像你是寡婦一樣。

我說三姐,我要是真有那么多錢,還給小飛買什么手機(jī)呀,我直接給他買飛機(jī),連駕駛員都一塊兒給雇好嘍!干脆,咱姐倆把他們爺們兒給包養(yǎng)嘍!一頓一瓶茅臺,一色兒生猛海鮮,再一人雇倆保鏢,一手拿根狼牙棒,一手操根哧哧冒火星子的大電棍,走一步跟一步,尤其是聶玉武,他不是愛裝屁嗎?好,拉屎撒尿都跟著!回頭我看他還敢跟你嘚瑟不?

三姐轉(zhuǎn)悲為喜,說要那樣他天天都能管我叫媽,一天得磕八十個響頭,能把腦袋磕得像剛錘完的牛卵子那么大。這個人我可知道。

你手里再拿條牛皮鞭子,磕得不認(rèn)真,不響,姿勢不對,抽!

三姐大笑,我把他稀罕和稀罕他的那幫小老婆全雇過來,一天二十四小時讓她們腳不沾地,做飯刷碗掃地喂豬,外加給我大孫兒提鞋揩屁股,我就讓他看著心疼,疼死他!

那咱得多雇倆保鏢,少了怕看不過來。

不看,讓他們隨便扯,過后咱收拾她們呀,拿串豆角的大碼針扎大腿根兒,拿煙頭兒燒,再不行灌辣椒水,釘竹簽兒,坐老虎凳!

對,三姐!

那我求仙兒好好保佑我老弟快點兒發(fā)大財!

我也沒吃他掙的呀。我一直種我們?nèi)谌说牡?,小星結(jié)婚把地給了他,我就開始養(yǎng)豬,養(yǎng)了六年,他耍錢耍了六年,每年都輸三四萬,他掙的那點兒工資哪夠啊,年年都用我養(yǎng)豬的錢給他還賭債。我一生氣這才不養(yǎng)。

我也沒高攀他呀。我倆訂婚時,他連民辦老師都不是,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臭泥腿子一個。嫌我沒文化,可他也沒識幾個大字兒,初中沒畢業(yè),還整天打魚摸蝦。要不是攤個好爹,他能有今天?

四姨家是大隊飯點兒,他爹來吃飯,我哪知道是來相看我的?四姨啥也沒說,就讓我炒菜。咱家姑娘打小都會做飯,我眨眼之時就炒了四個菜端上桌。就覺得眼前這個人不一般,他爹一輩子沒出過力,到老還那么精神。那年也就五十多歲,梳著背頭,腰板溜直,穿一身灰色中山裝。等人走了,四姨說他就是太平大隊赫赫有名的聶支書,全國勞模,省人大代表,去北京開會和陳永貴握手照過相。去縣里就跟走平道似的,都得縣委書記親自接見。訂婚以后,四姨才跟我說,那天他爹進(jìn)屋一眼就相中我了,說這丫頭長得這個靈通,這大個兒,這模樣,他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還真沒看見幾個這樣的,百里挑一。

第一趟四姨領(lǐng)我上他家,路過中和大供銷社,四姨買了兩瓶蘋果罐頭和二斤槽子糕,都過多少年了,宋新見著我還開玩笑呢,說哎呀,當(dāng)時你一進(jìn)來。供銷社滿屋放光,稱槽子糕時,秤砣掉下來把我腳面子都砸了。

那時也沒電話,捎信兒就說那幾天去,等去了人還在大江下網(wǎng)呢。連他媽那么一個火上房都不著急的人都慌了,他大姐二姐開始翻箱倒柜找衣服——要去半道截他換,結(jié)果還整兩岔去了,他著急從小道跑回來了。光著大腳丫子,挽著褲腿,一面高一面低,一腿肚子的泥;當(dāng)時我說不出來啥滋味,就覺得這個人長得賊,不像好人,像特務(wù)。還一臉騷疙瘩。他在屋里傻站一會兒,就被他爹打發(fā)挑水去了。我坐一會兒就要走—一咱媽告訴我,說沒看中千萬不能吃人家的飯一一四姨就裝糊涂,我扯她衣袖她沒反應(yīng),拽她手她也沒反應(yīng);后來干脆躲著我,就和他媽說話。我想出去走,回四姨家,還沒邁門檻,他倆姐就上來了,非要領(lǐng)我去廁所?;貋盹埐司蜕献懒恕2辉顾囊?,自己的命。那年我毛歲十八,你說那么大個死丫頭自己走唄,大白天,又不是找不著道,才八里地,還能讓狼叼去?非摽著四姨干啥?她吃她的唄她就是嫁給聶支書該我啥事?要現(xiàn)在八百里我都走!就是不走,吃他家一頓飯能咋的?還能把牙給掰去?結(jié)果吃人家一頓飯,這輩子拿命換。

后來他跟我說,我當(dāng)時一皺眉,他心刷的一下就涼了。訂婚第二年他來樺甸念師范。搬家是他爹先提出來的,咱爹看的是朝陽生產(chǎn)隊分紅高,還有學(xué)校;他爹擔(dān)心離得遠(yuǎn),怕夜長夢多,我歲數(shù)小變卦。

那幾年他總?cè)フ宜\要改行干工商,他爹就不松口。怕他干那行,接觸人多,學(xué)壞。他就天天商量我,讓我去找他爹。不是想把日子過好點兒嗎?倆兒子一晃就大,那年小星十二,小飛六歲,我去找的,他爹才點頭。就在大隊打了幾個電話,第二天起早去縣里,晚上回來裝都穿上了。也不怨他,那身衣服抬舉人,穿身上是精神;那些年也太亂,燈紅酒綠,大吃大喝,小姐就跟瘋了似的,直往身上糊;還有那些開店做買賣的不要臉的老死娘們兒,都想少交點兒稅,也直往身上上。

二姐說你出門總坐飛機(jī),是嗎?

也沒坐幾回。

二姐說,我家要是沒有小飛,坐火箭都能坐起。跟三姐說說,坐飛機(jī)是啥滋味?害怕不?

怕啥,跟坐大客一樣。

那能一樣嗎,那是在天上;說飛機(jī)是在云彩上面飛,云彩上面啥樣???

聶玉武不是坐過嗎?他沒跟你說呀?

別提了,那個沒出息的貨,見酒比見他媽都親,一輩子好不容易輪到坐飛機(jī)出一把差,來回還都喝大了,上去就跟死狗似的睡著了,下來都是讓人給扒拉醒的。

——飛機(jī)剛離開地面往上飛的時候,你就覺得忽悠一下,心往下一墜,就像被扯了一把,空落落的,對,就跟坐電梯上樓差不多。〇一年我在長春電視臺打工,二姐和你來看我,我不是領(lǐng)你倆坐電梯上過十一樓我辦公室嗎?就是那感覺;然后你就看見前面座位慢慢翹了起來,這是飛機(jī)在爬升,開始時挺陡,漸漸就緩和一些;當(dāng)飛機(jī)飛到一定高度,你會覺得耳朵眼兒一脹,嗓眼兒咯地一千,周圍的聲音一下子就遠(yuǎn)了,就像被一扇玻璃門給隔開了一樣,忽然你感覺嗓眼兒又一粘,那門一下又打開,所有聲音又都回來了。落地跟這差不多,只是有時你會覺得耳朵眼兒疼。

咱再接著說飛機(jī)往上飛,一會兒,你就看見有一縷縷白煙似的霧貼著窗口往后飛,這時飛機(jī)就鉆到云彩里了。我們在地上看云彩是一朵一朵或一堆一堆的,就像一塊實心的東西似的,鉆進(jìn)去才知道,其實就是霧,就跟咱們江邊早晨起的大霧一樣;再過一會兒,飛機(jī)就飛到云彩上面了,這時飛機(jī)才真正四平八穩(wěn)。比跑在高速公路上的轎子還穩(wěn),然后空姐開始給乘客發(fā)便餐和飲料。

空姐是不是都可帶勁了?

……這時你往外一看,心里刷拉一下,比一齊開了一百扇門還亮堂!啥鬧心事兒煩心事兒一時都忘了!那云彩那個干凈,雪花白,就跟小時候要過年家里添新被,咱媽在一整鋪大炕上絮的新棉花一樣,暖呼呼暄騰騰的,但比那可大多了,沒邊沒沿兒。那個平啊,你都恨不得從窗口跳出去,在上面打幾個滾,然后躺下睡上一大覺!

對了,你不是問云彩上面啥樣嗎?那可沒啥意思了,就是一種藍(lán),不是我們在地上看到天空那種水汪汪的藍(lán),是那種干干巴巴,就像被煙熏和被火烤過一樣的藍(lán)。

到了沒有云彩的地方,你再往下看,山就跟一個個開花饅頭似的;地面就像那種灰黑色帶花紋的大理石一樣,還泛著亮光呢;河呢,就跟一綹又一綹曲里拐彎的白毛線一樣。

我再跟你說落地,就跟下臺階差不多,左面翅膀往左一斜,你感覺忽悠一下下了一層;右面翅膀向右一斜,忽悠又下了一層。半小時后飛機(jī)就要落地了,這時所有人心里差不多都有點兒激動——人坐飛機(jī),上天只是為了更快,落地才是目的——你可以清晰地看見山、河、大地,然后是城市,街道和樓房。樓房就跟搭的大積木一樣,車就像爬著的花蓋蟲似的;人就是蟣子,根本看不見。突然你感覺你眼前的大地就像一面蹺蹺板一樣,翹了起來,就像忽然在你面前升起一座大山或者一面墻一樣,升起,傾斜,落下,再升起,有時恨不得都要撲到你臉上了。再過一會兒,你感到咔的一顛,那是飛機(jī)轱轆第一次著地,就像做試探,立即又彈起來,這么來回兩三下之后,咔,很實在的一下,飛機(jī)就徹底平安落地了。

十點多鐘,我們進(jìn)了一家“辣妹子”火鍋店。

我說,開席不等客,關(guān)鍵是你身體受不了。今天你放開量吃。

三姐說,那些年工商所油水大,他包臨江和暖木,都是好地方,一到這時家里西屋都堆滿了,黑瞎子肉狍子肉上桌就吃一頓,剩下都喂狗了。開油坊的用水桶往家給挑豆油。有一回,大半水桶豆油就在鍋臺根兒放著,我晚上做飯沒看清,以為是泔水呢,順手就把半瓢刷鍋水給倒里了,完了一塊兒倒進(jìn)豬食鍋了。油輕,在上面漂著,再說就半瓢刷鍋水,又不埋汰,把油撇上來呀。沒有。要不現(xiàn)在能這樣嗎?連刷鍋水恨不得都不足興了。有罪了。再說那時候,這邊別人給往家送,那邊他就開始打電話,電話都打飛了。雞鴨魚牛羊肉一袋子一袋子的,都孝敬他那幫三孫子二大爺了。吃完回頭就送他一個外號,叫“聶大虎”。

我說三姐,剛才的話你別往心里去,我就那么發(fā)泄一下,不是沖你。

一奶同胞就是打破腦袋都不記仇,我也不傻,這些年不都是娘家?guī)偷膯??你看,光大外甥就給拿了五萬,你二哥一萬,大姐二姐和你,見面就給,都不算了。等小飛好了兩年就還上了。

我說三姐,聶玉武壓根兒就沒打算還,所以才讓你出面借。我的意思是,以后你別再出面借了,誰的錢都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再說都不是大款。你又沒有償還能力。該輪到他聶玉武了,他也姊妹一幫,他弟弟不是包線養(yǎng)大客嗎?聽說一年能賺好幾十萬。

白搭,一分不借,回頭還直說我敗家,說要是沒有我,他哥早好了!

放他媽屁!他有啥資格說你?你就讓他說?你在家那厲害勁兒都哪去了?那年他得腦囊蟲在長春中日聯(lián)醫(yī)院錯當(dāng)了腦膜炎,把你好懸沒急死,就是我得病你都未必能那樣一你要不打電話,我拿片子去農(nóng)大醫(yī)院找囊蟲病專家,那回就能把他給治死。再說,你一不嫖二不賭三不吸毒,他瞎看不見哪?憑啥說你敗家?得,聶玉武他以后要是再逼你回娘家弄錢,你干脆抱佳訊上我家待著去!你倆能花幾個,憑什么拿錢回去孝敬他?

我說三姐,如果你不嫁到朝陽,如果家不搬,我可能念到小學(xué)四年級就不念了。因為一天一個來回,三十里山道我走不動,關(guān)鍵是不敢走,沒有伴兒。炮手溝大嶺頂響晴天都看不見日頭,還總能聽見狼叫喚。所以說歸說,我心里有數(shù)。

我說三姐,現(xiàn)在你知道我為啥在長春朝陽橋買那個房子了吧,一是咱家在那兒待八年,二是怕你記不住小區(qū)名找不到我。當(dāng)時那兒房價還高,還就剩這么一個七樓。

三姐突然滿眼是淚——說佳訊可憐哪,從小就沒撈著和自己親媽在一塊兒,剛開始看見和明月差不多大的女的都叫媽。現(xiàn)在見了反倒一點兒不親了。

明月現(xiàn)在在哪兒呢?

就在樺甸,也在這樣的火鍋店打工。

你有她電話嗎?

我記不住,寫家墻上了。一點兒都不怨人家,吸毒的人沒人味兒,上來勁兒往死打,有兩回好懸沒拿菜刀把人給剁嘍。那還不離呢,舍不得佳訊。我就勸她,說孩子到啥時都管你叫媽,趁年輕離了還好找,可別像我似的?,F(xiàn)在找的對象比小飛強(qiáng)一百倍。

聽二姐說,明月父母才四十多歲,家里條件還好,當(dāng)時人家要佳訊,你們就像瘋了一樣,尤其是你,都恨不得打官司了。你家環(huán)境太惡劣了,不適合小孩待;再說就你這體格,自己都強(qiáng)活,到哪兒不都是你孫子嗎?你還指望他養(yǎng)老啊?兒子都不行呢。我聽說,你們還要打官司,管明月要撫養(yǎng)費?一個月多少錢哪?

三百。

別作孽了,就你們家,三十萬也許能讓那爺倆樂呵幾天;三百,都不如佳訊給一場山火澆一潑尿。她一個女的,離了婚又沒正式工作,你們要那三百咋花?

那爺倆不干,非要不可。

聶玉武現(xiàn)在都不是人了,積德的事兒他是一點兒不干,干損事兒一個頂仨。

這回我豁出來了,說啥也不讓他倆要這個錢!

小飛啥時候認(rèn)的這個干媽呀?

你三姐夫在樺樹當(dāng)老師的時候。小死飛打小就跟別人家小孩兒不一樣,一句不讓說,一哭就沒氣兒。找人看,說認(rèn)個干媽就好了。正好兩家住上下坎兒,啥事兒沒費,領(lǐng)去按地上磕仨頭,媽都沒叫就回來了。你說怪不怪,自打認(rèn)了這個干媽,你就是往死揍一頓,他都不沒氣兒了。連你三姐夫都服了。

那時她還不會看病呢,家里日子過得熱氣騰騰的,一姑娘一兒,老爺們兒常年在外跑運輸,她給中心校食堂做飯。前后也就三五年,日子就落架了。先是老爺們兒開車打瞌睡撞上了一棵歪脖樹,車好好的,人肉皮兒都沒破,脖子往下卻不能動彈了,在炕上躺了三年就走了。緊接著活蹦亂跳的兒子說不行也不行了,都五六歲了,冷不丁就得了白血病,還急性的,不到半個月孩子就扔了。你說她能好嗎,一股急火,人就瘋了。瘋了整三年,凈大冬天光腳丫往山上跑,按都按不住。要不咋瘸了呢,十個腳指頭凍掉六個半。你說怪不,咋就沒凍死呢?零下二三十度。有東西保著。后來找明白人一看,在家里供了香碗設(shè)了堂子,人一下好了不說,冷不丁兒還會看病了??吹每蓽?zhǔn)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過年,四面八方,都答對不過來。

這是跟家里人,跟外人我都不能說——沒事兒我就自己琢磨,你說這個小死飛生來就命硬,沒克著俺倆,卻把外人給克了。一想到這,我心里就覺得欠人家的,咋補(bǔ)都補(bǔ)不過來。小死飛也不爭氣,要是像他哥那樣,就是把人家當(dāng)親媽孝敬我都一點兒不生氣。你都不知道,小惡鬼下生是頂著孝帽子來的,那時年輕不懂啊,老聶二嬸給接的生,那么大歲數(shù)了也不懂,只罵了一句,抓下來就撇地上了!摔墻上就好了,小名就叫小強(qiáng),大名就叫聶榮強(qiáng)。咱大姐下生也是頂孝帽子來的,咱奶給人接了一輩子生,啥都懂有經(jīng)驗啊,抓下來,先呸呸呸吐了三口,正要往墻上摔呢,家里過年新糊的報紙,奶打個頓,沒舍得。這時正好老孫家養(yǎng)的一條大黑狗扒門進(jìn)來了,奶順手就糊它腦袋上了!大姐小名就叫狗擋子,啥孬事兒都讓狗給擋住了,你看現(xiàn)在大姐多好,兒女雙全,吃穿不愁,還有錢花。

手機(jī)這時突然響了。我看了一眼,遞給三姐。然后就聽聶玉武在電話里喊:你倆在哪呢?出事兒啦!人讓派出所給抓去了!趕緊讓小君想招兒往出摳人!

兩分鐘后,電話又響了,說是永吉街道派出所。

我說你們打錯了!

哎——我問你是不是姓高?作家?

……干嗎?

干嗎你自己不知道?我說你們作家也搞封建迷信活動呀?

你少扣帽子,誰搞封建迷信活動了?

我問你認(rèn)不認(rèn)識夏淑花?

夏淑花——我看著三姐——不認(rèn)識。

你能不能不裝,她說認(rèn)識你!

廢話,我還認(rèn)識特朗普呢!啥樣個人哪?

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她說來給你做法事!

那怎么跑你們那兒去了?

讓我們給逮住了!

憑啥呀?

憑她在農(nóng)貿(mào)大市場給人算命看手相。

那跟我有關(guān)系嗎?給誰看你們找誰去!

別廢話,趕緊過來交五百元罰款,然后把人領(lǐng)走!

我說三姐,她不是姓胡嗎?

我也糊涂了,忘了她以前到底姓啥了。

她不是仙兒嗎?怎么這點兒小破事兒她沒算出來?憑什么叫我交罰款哪?

算命看手相的都跑了唄。不管咋說,人家也是來給咱辦事兒的。大冷的天。

……得,我認(rèn)倒霉!這樣,一會兒你先看人,然后再交錢。我留個車票錢,剩下這一千多都給你,一會兒你打個三輪車去把人給接出來,記著是永吉街道派出所。

你不讓她看啦?

還看呢,你看這錢夠嗎?我的命我自己知道,不用別人算;以后你也少扯這個,有那錢不買藥咱買好吃的。再有,你以后別見著個仙兒呀神兒呀就報告一回我的生日時辰什么的,那叫信息泄露,完了又是死又是活的,那不是咒念我嗎?再說誰有病是讓仙兒神兒給看好的?她要那么能,干脆就讓她給你查查為啥打胰島素過敏?查出來錢不算,我額外再跪下給她磕幾個響的!話說了,有病不都是吃藥上醫(yī)院治好的嗎?我就問你,她去沒去過醫(yī)院?

我又拿過來二百塊錢給服務(wù)員,說你先別撤桌,一會兒我們出去接個人。

我說三姐,大姐二姐跟我說,你手里一分錢都攥不住。你想想,那以后我們還怎么給你?還不如直接給那爺倆呢。這回你狠下心,誰也別管,想想藏哪兒,留著給你自己和佳訊買點兒好吃的。

剛走出門口,三姐就追上來,從褲兜里掏出一塊紅布,兩把就撕下兩條,蹲下,掀起我的褲腳,把兩條紅布分別系在我兩只腳脖上。系成死扣。剩下揣兜里,三姐說,回去放在床被下面,紅布避邪。這個別解開,啥時磨掉啥時算。就是洗澡也別解。

你在哪兒弄的呀?

看出來你是不打算看了,買衣服時就先把它買了。

走了幾步,我忽然覺得心里一空,就像五臟六腑被人一把給掏出去了一樣。回頭,三姐站在門口,正用手背抹眼淚。我心里一剜,我曾經(jīng)美麗聰明、百里挑一的三姐已經(jīng)不存在了,她提早老去,變得面目全非;好像還比原來小了,個頭兒、體型、臉盤,統(tǒng)統(tǒng)小了,不止一號,就像縮水和風(fēng)干了;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舊,連新衣服都掩藏不住,遮擋不了,就像從土里挖出來的東西,還像被丟棄在農(nóng)村倉房里年深日久的一件舊棉襖,看上去還好好的,手指一觸,可能就是一個窟窿。

——我湊近照相館櫥窗,把嘴又張成括弧,冰花先洇開一個灰暗的圓面,圓心就像一粒鉆石一樣顯露出來,圓面逐漸擴(kuò)大,宛如樹木截面上的年輪,不一會兒,圓心就變成了一只眼睛。然后我就看見光彩奪目的三姐,我使勁眨巴著眼睛,三姐的臉后退一些,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她向左歪著腦袋,藕荷色蘇格蘭黑格小翻領(lǐng)外罩,鴨蛋皮色的襯領(lǐng),一條油黑的大辮子斜搭在右肩上。三姐滿臉紅霞,眼里含著星星,朱唇微啟,沖我微笑,仿佛在問:老弟,你是不是又想家了?

二〇一八年一月三十日晚七點半,三姐出門給她寶貝孫子聶佳訊買奶豆,橫穿二道甸子大街時,被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從側(cè)面撞倒,仰面朝天,后腦勺枕在馬路牙上。兩個男人從車上下來,一試,人好像沒了呼吸。各自抽了兩棵煙后,鎮(zhèn)定下來。把人放進(jìn)車廂,然后把車開到十里外北窯地山根兒,一片黑乎乎的空玉米地里。這時,車廂里的死人開口說話了。

警察審問肇事嫌疑人筆錄,潦草而詳盡地記下了我三姐最后說的一段話:

兩位大兄弟行行好,別把我扔這荒郊野地里,那樣不等天亮我就凍死了;把我送附近誰家都行,我現(xiàn)在渾身動不了;求你倆行行好,我家里還有一個沒娘的小孫子和一個瘋兒子,我是自己摔的,你倆是做好人好事兒一對了,我有一個老弟是作家,我讓他給你倆寫表揚信,讓你倆登《吉林日報》。

2019年11月21日長春朝陽橋

責(zé)任編校 譚廣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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