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艷 王鋼

摘要：美國南方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小說中描寫了眾多身患疾病的人物，疾病書寫成為作家表達精神隔絕、揭露社會矛盾的獨特方式。本文從麥卡勒斯的三部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金色眼睛的映像》《沒有指針的鐘》中，分別挑選出班尼迪克特·馬迪·考普蘭德、艾莉森·蘭登和 J. T.馬龍三個典型人物，集中展開論述，重點探討疾病在小說中的呈現(xiàn)方式以及疾病對南方社會痼疾的隱喻性意義。

關鍵詞：卡森·麥卡勒斯 小說 疾病 書寫

卡森·麥卡勒斯的小說飽含哥特式的怪誕和陰郁。不少學者批評其筆下的人物有明顯的病態(tài)，麥卡勒斯回應道：“人們對病態(tài)的指責是沒有道理的。一個作家只能說他的寫作是內(nèi)心的種子在潛意識中萌芽開花的過程?！盵1]麥卡勒斯的小說正是內(nèi)心的藝術種子與疾病頑強抗爭下開花的結果。

縱觀麥卡勒斯的創(chuàng)作與生平，作家和病人兩個不同的身份伴隨她的一生。小說中充斥著眾多想要擺脫痛苦、渴望理解的人物，他們與現(xiàn)實和命運的斗爭暗示著作家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和狀態(tài)。通過塑造身患疾病的人物形象，麥卡勒斯描寫了美國南方社會的歷史，折射出人類心靈深處的精神危機，經(jīng)歷了明顯的由主觀自我經(jīng)驗上升到客觀現(xiàn)實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變過程。

一、身心受創(chuàng)：疾病書寫的建構基礎

黑格爾（Hegel）曾說：“藝術家所選擇的某對象的這種理性必須不僅是藝術家自己所意識到的和受到感動的，他對其中本質(zhì)的真實的東西還必須按照其全部廣度與深度加以徹底體會?！盵2]藝術作品不僅是被創(chuàng)作出來的客體，更是藝術家生活經(jīng)歷與精神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是病中還是健康狀態(tài)下，我都希望能夠?qū)懽?，因為說實在的，我的健康幾乎完全仰仗我的寫作?！盵3]作家的患病經(jīng)歷給予了她感官上難以忘懷的痛苦記憶，從而訴諸筆端。

自童年時期，麥卡勒斯就為各種疾病和炎癥所困擾，惡性貧血、胸膜炎以及呼吸系統(tǒng)疾病使得她的童年歲月與健康的孩子大不相同。15歲時患了風濕熱，卻被誤診。后來，中風和癱瘓接連襲擊她脆弱的身體。1967年，麥卡勒斯死于腦出血，時年50歲，然而身體的癱瘓已達半年之久。

“疾病是精神機制中的一個齒輪，它能增強一個人的分析能力和創(chuàng)造能力?！盵4]這種疾病與天才之間關系的論斷在卡森·麥卡勒斯身上得到了真實的應驗。長期臥病在床的麥卡勒斯對外界的感知和分析能力異于常人，小說中的馬龍得知自己身患絕癥后心境的一系列變化，艾莉森等人由疾病而引發(fā)的神經(jīng)敏感都得到了細微、準確的描寫，人物與病魔的相互抗爭以及對生的渴望也更加真實感人。

如果說身體上的病痛經(jīng)歷是麥卡勒斯小說疾病書寫的重要基礎，那么，作家的精神創(chuàng)傷則成為疾病書寫的內(nèi)在心理機制。麥卡勒斯在自傳中曾回憶自己年幼得知外祖母病重離世時的悲痛：“看見門上的花圈，我知道有我沒經(jīng)歷過的可怕事情發(fā)生了。我撲倒在大廳的地上……開始抽搐?！盵3]此外，被團體隔離的恐懼一直困擾著作家的童年。成年之后，麥卡勒斯對處境孤獨的人的認同感很自然地衍生出來。盡管這種自我定位對她的精神是一種摧殘，但同時也造就了她最后成為偉大的作家，“‘精神隔絕已成為麥氏作品的一個標簽，她將孤獨的文學表述推到了無以復加的極致?！盵5]

二、病魔威脅：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危機

疾病，是對身體構成直接危害的力量。在英語中，“body”不僅指人，也包括生命、精神等含義。因此，“身體既是客體又是主體，既是個體又是群體，既是肉體又在某種程度上包含了精神?！盵6]病魔使人從肉體上感到疼痛，精神上也飽受折磨。麥卡勒斯以細膩的筆觸刻畫出疾病造成人的普遍孤獨和邊緣化心理以及由此導致的人際隔閡，具體表現(xiàn)為與愛人隔閡的恐懼感，遭群體排斥的失落感，被社會異化的疏離感等。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危機最初便可從罹患疾病的人物的悲慘境遇中覓見端倪。

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班尼迪克特·馬迪·考普蘭德是住在遠離主街的黑人區(qū)的唯一一個醫(yī)生，也是一名肺結核患者。結核病發(fā)病于身體上半部精神化的部位。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疾病的隱喻》中指出：“從隱喻的角度說，肺病是一種靈魂病?！盵7]“結核病的發(fā)燒是身體內(nèi)部燃燒的標志：結核病人是一個被熱情‘消耗的人，熱情銷蝕了他的身體?！盵7]考普蘭德正是一個被教育黑人的理想與熱情過度“消耗”的結核病人。

小說中雖然極少提及“肺結核”三個字，但作家在每一個考普蘭德參與的場景里都細心地提到了他的喉嚨動作。獨自一人時，考普蘭德的喉嚨里“傳出類似悲吟似的歌聲”。[8]每當遭到他人的無法諒解，考普蘭德都會劇烈地咳嗽，帶著憤怒、克制和委屈?？此撇黄鹧鄣膭幼鹘沂玖丝计仗m德與眾人之間的隔閡，也揭露了病情之嚴重。小說里有兩次真正提到考普蘭德所患的肺結核病，一次是在考普蘭德兒子威利打架被抓捕之后，另一次是在圣誕歡慶會結束后，考普蘭德翻開自己的病例，讀者由此得知他已患肺結核多年，并隱瞞了所有人，悲喜對比更是突出了考普蘭德余生的慘淡光景。

如果說考普蘭德曾經(jīng)還有著堅持抗爭的信念，認定自己是擔任拯救同胞使命的強者，那么，《金色眼睛的映像》中的艾莉森·蘭登則完全屬于身體上被摧殘、精神上被壓制的弱者形象。小說中的彭德頓太太端莊優(yōu)雅、幽姿逸韻。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虛弱瘦小、毫無美感的蘭登太太?！八齻€頭嬌小，膚色黝黑，體質(zhì)虛弱，鼻子很大，嘴唇敏感。她病得很重，一眼就可以看出?！盵9]艾莉森的出場似乎就預示著不久于人世的命運。

心臟作為人體的中心器官，向全身管理、輸送著血液和氧氣，是人體不斷運作的動力之源?！靶呐K病意味著身體機能的衰弱、紊亂和喪失?！盵7]蘭登不僅不去關心妻子，反而將艾莉森的痛苦視為女人的病態(tài)表現(xiàn)，與莉奧諾拉維持婚外戀情。深更半夜，艾莉森經(jīng)常從噩夢中醒來，望向無邊無際的黑夜開始哭泣，等待死神降臨，“而那柔和又不安的啜泣聲竟然不像是從她本人身體發(fā)出的，仿佛夜里遙遠的某處有一個神秘的受難者?！盵9]

麥卡勒斯對疾病和死亡的呈現(xiàn)方式并不止于此，正如小說《沒有指針的鐘》開篇寫道：“死就是死，總是一樣的，但是每一個人卻都有自己的死法?！盵10]藥房老板J. T. 馬龍在體檢中得知自己身患血液絕癥，剩下的生命不到一年。正當馬龍憤怒和絕望之時，一本《病患至死》的書吸引了他。馬龍將那些震撼心靈的字句讀了一遍又一遍：“最大的危險，即失去一個人的自我的危險，會悄悄地被忽視，仿佛這是區(qū)區(qū)小事；每一件其他東西的喪失，如失去一個胳膊，失去一條腿，失去五元錢，失去一個妻子，等等，那是必定會引起注意的?！盵10]

馬龍并沒有失去腿和臂膀，沒有失去五美元，更沒有失去自己的妻子，但是，“他已經(jīng)失去了他的自身——他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意識到了?！盵10]馬龍認識到自己曾經(jīng)過度維護自尊的行為是多么愚蠢。然而，當妻子喚醒了馬龍心中失去的愛意，使他如夢初醒之時，死神尾隨其后，悄然奪去了他的生命?！奥兀那牡?，既沒有掙扎，也沒有恐懼?！盵10]與考普蘭德和艾莉森相比，馬龍的死是平靜安詳?shù)摹?/p>

卡森在自傳中曾說：“我的生活差不多都是工作和愛……工作并不總是輕松的，愛也是如此?！盵3]通過描述考普蘭德、艾莉森和馬龍因疾病導致的生命危機，作家注入了自己的感情，使疾病作為身體頹廢虛弱的表象，展示精神世界的隔絕、困頓以及對愛的渴望。然而，作為一名美國南方女作家，麥卡勒斯作品中患病人物的處境危機絕不只是建立在書寫自我經(jīng)驗和傾訴孤獨情緒的目的上，而是最終成為作家揭露社會頑疾的一種隱喻性描寫手段。

三、疾病的隱喻：南方社會的痼疾

在南方社會大環(huán)境之下，疾病表征背后隱藏著重重危機，“除了心理因素以外，其中隱含的是城市生活中的社會、道德、倫理、文化等共同構成的邊界。”[5]“即便在內(nèi)戰(zhàn)以后，南方社會的主流時間觀仍然長期保有奴隸制時間觀的主體特性，而且主要建立在白人群體對黑奴的傳統(tǒng)偏見之上?！盵11]此外，“內(nèi)戰(zhàn)的失敗不僅沒有結束那種粉飾南方、美化奴隸制種植園生活的傾向，也沒能使南方人正視南方社會自身的弊端與惡?！盵11]麥卡勒斯將對南方歷史和政治的批判性思考映射到創(chuàng)作之中。罹患疾病的人物在語言、性格和行為模式等方面都帶有舊體制的深刻烙印，而“疾病常常被用作隱喻，來使對社會腐敗或不公正的指控顯得活靈活現(xiàn)。”[7]

首先，南方社會的種族矛盾通過考普蘭德這一肺結核病人的語言和行為展現(xiàn)出來。在工作中，考普蘭德抓住外出就醫(yī)的機會向同胞們灌輸優(yōu)生優(yōu)育、種族復興的價值觀念；在生活上，考普蘭德嚴格要求自己和家人，以至于妻子兒女不堪逼迫，憤然離開。肺結核疾病則使考普蘭德的形象富有了一定的諷刺意味，寓指著這一使命的無法完成。

就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來說，考普蘭德想要憑借一己之力改變黑人的命運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計其數(shù)的新生嬰兒在黑人社區(qū)出生，“他會告訴他們，所有不能要第六個或第五個或第九個孩子的理由?！盵8]但從來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當時黑人處于被欺凌的地位，只能持續(xù)地忍受貧窮和饑餓，而考普蘭德醫(yī)生，既不被家人理解，也無法真正實現(xiàn)理想，變成了流浪于黑白文化之外的邊緣人。

其次，南方社會的男性中心主義在心臟病患者艾莉森的身上被揭露出來。艾莉森懼怕與他人交流，認為軍中的士兵們都知道她無法留住丈夫的心和曾經(jīng)自殘的行為，都在背地里笑話她。“上尉盯著她的手，感到一陣惡心。她的手瘦得像雞爪子，手指纖細，從指關節(jié)到手腕處可以看見發(fā)綠的細小血管?！盵9]上尉對艾莉森身體的極度貶低也使他成為造成艾莉森死亡的間接殺手。由此可見，艾莉森之所以病情不斷加重，同蘭登少校的出軌行為帶給她的失望與悲痛以及一系列來自外界的思想壓迫不無關系。

究其根源，這種對婦女帶有偏見的思想與南方社會的白人男性中心主義密切相關：婚姻只對女人形成束縛和窠臼，男人出軌完全是因為妻子不夠完美?！坝捎诿绹缙诘姆山ㄔO基本還是沿襲了英殖民帝國時期留下的基礎性框架和主要的條款，所以19世紀美國婦女在婚后長期依附于她們的丈夫。除此之外，在家庭和社會當中，她們的生活沒有任何法律上的保障?！盵12]即便到了20世紀，婦女的地位得到了改變，但在南方社會的很多地方，這樣的觀念仍然存在并根深蒂固。長期以來男女地位的不平等，使得女性處于弱勢，心臟病迫使艾莉森只能依附變心的丈夫，“這種困獸般的感覺”[9]束縛著她的身心，而死亡最終解放了她的心靈。

最后，南方家族的血統(tǒng)信仰和保守主義以及男性中心主義等多重觀念在馬龍身上體現(xiàn)出來。小說中克萊恩法官告訴馬龍：“你們血管里流的是這個州最健康的血，J. T.你可別忘了這一點。”[10]作為老法官的追隨者，馬龍信任、崇敬克萊恩。當克萊恩滔滔不絕地訴說奴隸制是南方經(jīng)濟真正的根基所在，以及讓黑人擁有選舉權多么愚昧之時，馬龍覺得自己“有接近權力中心的感覺——幾乎感到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名國會議員了。”[10]

麥卡勒斯的研究者奧利弗·埃文斯（Oliver Evans）認為，在《沒有指針的鐘》中“‘存在危機實際上是這部作品的中心所在?！盵13]而藥劑師馬龍就深陷這場危機之中。少年時代，父親過高的期望助長了馬龍內(nèi)心不安的自尊。在家庭生活中，妻子做蛋糕生意，他決不允許她和孩子去送貨，認為有損自己的尊嚴。血液病證實了馬龍身上有關家族血統(tǒng)、種族、男權等傳統(tǒng)觀念虛假的本質(zhì)，象征著20世紀中期南方社會變革給南方舊體制和舊觀念造成的致命重創(chuàng)。

妻子的悉心照料使得馬龍的愛意重回心間：“‘親愛的，沒有一個男人有像你這樣的妻子。這是自從他們結婚那一年以來他第一次叫她親愛的?！盵10]小說中寫道：“物換星移，大地變了面貌，春季又來了。然而，他對大自然，對萬物，已經(jīng)不再厭惡。一種奇怪的輕松感覺在他心靈深處油然而生，他異常喜悅?！盵10]與考普蘭德、艾莉森不同，馬龍勇敢地認識到舊體制的罪惡，而生命不分貴賤，唯有善良、誠實、愛與包容，才能讓社會和家庭更加和諧、美好。

二戰(zhàn)后，南方現(xiàn)代化與南方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得調(diào)整戰(zhàn)后的種族關系成為可能；二戰(zhàn)的反法西斯性質(zhì)使得白人優(yōu)越論遭到反擊?！澳喜康貐^(qū)理事會和南部爭取人類福利大會等社會團體開展民權運動，反對種族歧視和種族暴力?！盵14]隨著支持黑人民權的社會力量的增長，南方社會舊的種族秩序面臨土崩瓦解。馬龍已不再是舊體制的追隨者，也并未承擔殺死黑人舍曼的任務。在死神來臨之前，馬龍已經(jīng)在“精神上做出了超越死亡的抉擇，從而圓滿地回答了‘身邊的死亡已經(jīng)逼近，活人怎樣才能繼續(xù)活下去？這個問題?！盵13]《沒有指針的鐘》借馬龍患病和死亡的隱喻，在風起云涌的美國民權運動的大背景下預示著深刻的社會變革，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四、結語

無論是深陷種族問題的肺結核病人考普蘭德，遭受精神壓迫的心臟病人艾莉森，抑或是在舊體制、舊觀念中“浪子回頭”的白血病患者J. T.馬龍，都展現(xiàn)出人類的生存危機，暗示疾病給人類帶來的無邊恐懼和不確定性將會不斷考驗著人性中殘存的愛與勇氣。

麥卡勒斯曾坦率地說：“我認為南方人在心理上更加孤獨，在精神上更加隔絕，因為我們在一個做作的社會體制里已經(jīng)生活了太久，我們堅持說這個體制是自然的、正確的、公正的，但是我們心里一直明白，實際的情況并不是這樣?！盵1]因此，“在她看來，南方‘做作的社會體制是使人彼此隔絕的囚籠?！盵15]對此，林斌評述道：“麥氏‘精神隔絕主題集中體現(xiàn)的是這位南方女作家對美國南方社會在‘后內(nèi)戰(zhàn)時期的現(xiàn)代性價值轉(zhuǎn)換所做出的文學回應。”[5]患病的身體承載著作家對南方傳統(tǒng)文化和種族政治的精神內(nèi)涵與弊端的批判性思考：人固有一死，真正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故步自封、固戀過去的愚昧行為。作家對泛濫于世的生存危機和社會問題的終極關注，以及對社會個體的精神孤獨的充分揭露，都更加有效地將“精神隔絕”主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并呼喚著愛與平等的變革時代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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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吉林省教育廳“十三五”社會科學規(guī)劃重點項目“美國南方文藝復興文學經(jīng)典的圣經(jīng)文化詩學闡釋”（項目編號：JJKH20180799SK）。

（作者簡介：賀小艷，女，碩士研究生，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9級，研究方向：歐美文學；<通訊作者>王鋼，男，博士研究生，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歐美文學）（責任編輯 徐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