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烈日從廣場上空傾瀉而下，像洪水猛獸，把周圍低矮的建筑物和屹立在廣場中央的那座巍峨的大理石紀(jì)念碑占為己有，也包括行走的人群和來往的車輛。

我到這里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帶著H臨時留下的便條行走在這座海邊城市。

這是一座很陌生的城市，對于我而言。整潔的街道，稀少的行人，除此以外再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詞來描述它，是那種典型的南方小城。

H因公務(wù)出差外地，她在便條里寫道：嗨，我親愛的朋友，等你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我要去一個地方，等待我的歸來。你的朋友H。

她既沒有說要去哪里，也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這讓人有些不知所措的同時也多了莫名的落寞感。我從倫敦坐十二小時的火車雖不能說全為了見她一面，但也至少有部分是這樣的。

從她的寓所出來，天已經(jīng)蒙蒙亮，我決定還是住酒店，她的寓所裝飾過于女性化，而女主人又不在。這萬一有人敲門來訪，準(zhǔn)以為我是行竊的。

清晨的晨霧彌漫四處，我獨自行走，向一個未知的方向前進。

等我醒來外面已然是傍晚，我打開酒柜上的那瓶白蘭地倒進玻璃杯里，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她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呢？一天后？一周？或是一個月后？這真是個折磨人的問題，我的心開始焦慮起來。

或許是一天以后吧，我心想。下了這個決定我開始期待第二天的到來。打開電視機看有沒有什么新鮮有趣的節(jié)目，但馬上又想起一整天只顧著睡覺，完全沒有吃任何食物。下了樓進了附近一家海鮮店，胡亂填飽了肚子便又匆匆上樓回了酒店。此時外面已經(jīng)一片漆黑，除了商店門口櫥窗里的燈光和映射在馬路上那微乎其微的光線外。

電視里播放著肥皂劇，男女主角纏綿悱惻。換一個頻道，吵吵嚷嚷，不知所以然。

關(guān)掉電視躺在長椅上，小酌幾杯，不覺間想起G君。G君可好啊……心里惆悵萬千。

唱片機里播放著披頭士的《挪威森林》，她可聽過這首歌？

我曾擁有一個女孩？

或者說，她曾擁有我？

她把我?guī)У剿姆块g？

難道那不就是挪威的森林嗎？

她叫我留下來？

讓我隨便坐？

我環(huán)顧四周？

未看到一張椅子

窗外有人在放煙火，是一對情侶，但不久就被酒店服務(wù)人員遏制住了，他們掃興而歸，或是說有一種做錯事的孩子模樣。

男孩呆頭呆腦，對著前來的工作人員傻笑著，他一定窘迫極了。

看到這個情景我又想起G，那活脫脫是我們以前的樣子，一對二十出頭的青年，對未來充滿了幻想。

等太陽再次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的地平線上時我醒來了，杯盤狼藉。我背著背包離開酒店，想四處走走。

但不久我就來到那座廣場，中央豎有大理石紀(jì)念碑的那座廣場。我遠遠地眺望，坐在一棵法國梧桐樹下。

太陽偏西時我還在那棵法國梧桐樹下一動不動，我記不得我究竟想了些什么，總之我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一天，我似乎把所以的過往都想了一遍。似乎是這樣。

等太陽落山以后，我才如釋重負，我開始考慮我接下來要去哪里，酒店是不想回去了，H的公寓也不想去，如果她回來了她一定會找我的，但我又不在酒店，恐怕她一時也見不到我，哪怕她大清早就回來了。

沿著街邊四處走走，夜幕很快就降臨，街道上一時燈火四起，行人逐漸增多，仿佛像蟻穴一般。

我想起白天做的一個夢，不覺間悲傷暗涌。世事艱辛倒是可愛，但人心叵測一點也不可愛。我又想起H，有一天她到我的房間里來，她已經(jīng)喝了不少的Martini，踉踉蹌蹌地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那時我們在倫敦做聯(lián)合畫展。她是這次展覽的策劃。

“請允許我哭出來，好嗎?！彼缫褵釡I盈眶。

我躺在床上盯著她那張哭皺了的臉，這件事我一點也不意外。

我和H七年前相識，那時她剛剛滿二十歲，我們在倫敦國家美術(shù)館前相遇，我急著去看畫展，但我英語實在差勁的要命，我除了會說幾句簡單的口頭語外，幾乎是一竅不通。

“你是中國人？”我趁她和她的伙伴在美術(shù)館前的噴水池邊停歇時，上前問道。

“是啊。”她聲音是那樣的爽朗可親。

“能否帶我進去，我昨天剛下飛機來倫敦，對于一切都不很了解?！?/p>

后來，她躺在我懷里時，我問她，有沒有想過我是一個壞人。這樣的疑問完全合乎邏輯，因為我當(dāng)夜就住在她父母在倫敦給她買的公寓里。

“看你那呆頭呆腦的樣子，哪里是一個壞人的樣子，如果真是一個壞人，也是一個不成功、沒有完全變種的壞人。”說到這里她呵呵笑了起來。

后來她告訴我，當(dāng)初見我一臉氣急敗壞的樣子就感到很是詫異，她想這個傻大個難道被人摸包了，但萬萬沒有想到我是沒有找到美術(shù)館的進出口。她說著又是一陣好笑。

“你今天喝的有些多?！蔽铱此榫w逐漸平復(fù)便開口說道。

“剛剛見到有兩位侍者在吧臺里眉來眼去，就好不快活?！?/p>

“他們怠慢你了？或冒犯……”

“沒有，就想起我們剛認(rèn)識那會兒，你在北京，我在倫敦。白天我上課，到了下午我就放學(xué)了。我們有聊不完的話題。

我一直以為，你會把我們的故事寫成小說，我一直覺得那是我最美好的年華，一切皆因為遇到你。

“但誰想到你有你的G，你的M，我未來是不是也要化成一個字母?！彼忠奁饋?，我起身遞紙巾給她。

現(xiàn)在H不僅找人結(jié)了婚，還生了一對可愛的雙胞胎，但又馬上就要離婚了。她的丈夫出軌她的一個朋友，她是幾個月以后才知道這件事。

“等我回來，我要宰了他?！彪娫捓锼暅I俱下，我安慰她。

現(xiàn)在這一切已經(jīng)過去兩年有余，H逐漸從她失敗的婚姻中走了出來。

遺失的戀情

我們吸完煙盒里的最后一支煙，離開咖啡館，并排走在人影稀疏的夜晚街頭。冷風(fēng)迎面撲來，颼颼的發(fā)出一陣短促的悲鳴聲。她秀麗清純的笑靨已不復(fù)存在，從見到她之后的那一刻起，就已被歲月腐蝕，留下逐漸模糊的記憶在身體里攪動翻滾著。她已然成為一位母親，一位四歲女孩的母親。對此我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但遇到只好硬著頭皮去面對。

“這座小鎮(zhèn)變得好陌生呀?！蔽覀儚目Х瑞^出來即將各自散去時我說。

“可不是，越來越陌生了。”她穿著一件白色羽絨服，由于夜晚街燈，白色羽絨服變成淡黃色。而此刻她正走在我的右側(cè)，兩步遠的地方佇立著一盞白色街燈。

“很久沒有回來過，不管是小鎮(zhèn)還是住在小鎮(zhèn)里的人都感到有些陌生。”我說。

“你也有這樣的想法？奇怪了……本來我也想這樣說來著。”她所掌握的詞匯有限，常常說到一半就停下來。

“嗯，愈發(fā)覺得自己里外都是客……”

……

“再見了，如果可能，不管是我還是你都盡量少抽煙才好?！蔽艺f。我想我們接下來馬上要分道揚鑣了，因為她家馬上就要到了。

“嗯，再見?！彼龘]揮手，那張白皙標(biāo)致的臉在短發(fā)下依舊如初見。只要她不抽煙，一切看上去還是多少和從前一樣。但這話我不知道怎么說出口，處于一種極其自私的出發(fā)點來規(guī)勸他人，其實是毫無勝算可言的。

“再見?！蔽易罱K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多余的話只會讓自己陷入被動的位置。

“今天見到你真開心。”這句話似乎是上一句的補充，當(dāng)她轉(zhuǎn)向那堵紅墻前的那一刻突然轉(zhuǎn)過身，像想起什么重要的線索似的對我說道。

“我也是。”我說。

“那就再見吧?！彼P躇片刻后，以一種下了很大的決心的不安語氣說道。

“再見?！蔽译S即攔下一輛出租車，趁她還未走遠便揚長而去。

出租車收音機里正播放著李斯特的鋼琴四重奏《遺失的戀情》，由于音響質(zhì)量欠佳，音色極其混濁，司機先生對此似乎毫無感受力，大概對于他而言那僅僅是一支背景音樂而已。我望向車窗外自己剛剛駐足過的地方，那里站著一個人，瘦小，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羽絨服。

兩個小時前我和她在小鎮(zhèn)咖啡館見了面，這是彼此分開八年后的首度碰面，沒有任何預(yù)兆，只是一則簡訊而引發(fā)的臨時起意。不如就見見面吧，總之在這里也無事可做。大概彼此都這樣想，所以我們就見了面。

見面前我在家里重新洗了臉，把那些亂糟糟的頭發(fā)用發(fā)膠固定在一個適合的位置，然后換上父親的那件栗色長風(fēng)衣和黑色皮鞋。之所以穿父親的衣服是母親的意思，母親大概覺得既然已經(jīng)是個大人，而又要和女孩子約會，那就應(yīng)該讓人感覺到一點成熟穩(wěn)重。何況約會是一件很正式的事情，總不能穿著我平時那些皺皺巴巴沾滿油彩的衣服去赴會吧。固然母親的話言之有理，但我還是在一種極不情愿的情況下迫于壓力而這樣去做的。我想她還是高興我穿的體面一點的，基于這樣的立場我第一次穿上如此嚴(yán)肅正式的衣服，雖不能說是欣然赴會，但還是歡喜的。

我們坐在那間用簾子隔開的昏暗雅間里，一根接一根地吸食她帶來的那包香煙，話題從過去學(xué)生時代聊到她現(xiàn)在的婚姻；她的丈夫、她的婆婆、還有她的女兒。而就在此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變化，發(fā)現(xiàn)時間在她身上碾壓過的烙印，她吸煙時的動作和性格上如此巨大的扭轉(zhuǎn)。過去那位清純羞澀的少女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換來的是一個對婚姻感到些許失望的家庭主婦。

“我已經(jīng)好久不彈鋼琴了?！彼抖稛熁?，從嘴巴里吐出剩下的煙繼續(xù)說道，“我現(xiàn)在在一家醫(yī)院，這是你沒有想過的吧？”她眼神迷離，在煙霧繚繞中顯得有些疲憊。

“我之前聽說你辦了一個鋼琴培訓(xùn)機構(gòu)，在那里授課?！蔽艺f。

“沒有，那是朋友的培訓(xùn)機構(gòu)，我只是在那里授授課，賺一點生活費?！彼炀毜貜臒熀欣锾统鲆恢?，用放在餐桌上的打火機點燃，“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回來又沒有什么人脈關(guān)系。窮嘛，只好每次一個電話就坐好久的公共巴士去培訓(xùn)機構(gòu)上課，賺來的課時費也就夠來回的車費和一天的伙食費。”她直言不諱地說道。

“那的確是很辛苦呀。”我說。

“就是，現(xiàn)在自己想想都不知道怎么過來的。哦，對了，你記得布音嗎？”她問。

“布音？和你一起學(xué)鋼琴的那位蒙古族女孩子？”

“對呀。”

“我聽說她已經(jīng)去世了。”

“是啊，她死了……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回來我們又聯(lián)系上了，她家就在我以前租的公寓附近，因此來往密切起來。她后來死了，這件事對我打擊很大。她自己唱歌很好，那時不知為何我突發(fā)奇的想學(xué)唱歌，但我沒有自信，她每次都在便條上寫一些鼓勵的話和要注意的事項貼在我公寓的墻上，這些便條我至今還留著?！彼f到這里不禁有些凄然?！八俏易詈玫慕忝?。”片刻的停頓之后她說道。

“嗯，不瞞你說，那時我就對她印象深刻。其實她遠不是那種一眼或僅靠相貌就能吸引到別人注意甚而仰慕她的地步，我自己之所以對她印象較深，是因為覺得她和我母親有一些相似之處，特別是她也戴近視眼鏡這點就很能引起我的注意?！蔽艺f。

“還有這樣一段，布音知道嗎？”她驚訝地問道。

“她應(yīng)該不知道。我一向靦腆害羞，何況這種事也不知道怎樣告訴她?！?/p>

“好吧，可惜了。”她整個人疲憊地縮到沙發(fā)里。

“她是怎樣去世的？我問過幾個朋友但都不告訴我?！?/p>

“參加其男友姐姐的婚禮、喝了酒，然后半夜就去世了?？傊杏寻l(fā)現(xiàn)時她全身冰涼人已經(jīng)走了?！彼裏o力地說道。

“自己身邊年紀(jì)輕輕就去世的幾乎沒有，所以這種事對于我來說非常的不真實?！蔽艺f。

“我去的時候人已經(jīng)送到太平間里，身上裹著白布，我連掀開確認(rèn)是不是她的勇氣都沒有。從這件事之后最恨的地方就是太平間了，心里總覺得是這個地方奪走了我的最好的姐妹。”

“嗯，理解這種感覺?！蔽艺f。

“哎……”她嘆氣道。

“你現(xiàn)在不彈鋼琴太可惜了。”為了轉(zhuǎn)移話題，另外也的確是我的心里話。

“是嗎。”她問。

“千真萬確！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你坐在琴椅上的樣子。”我說。

“嗯哼，是嗎。”她眼睛里發(fā)出一絲明亮的光。

“細長的手指非常敏捷有力，在黑白鍵上灑脫、陽光，我一直記得你彈琴時的側(cè)影。那時你還是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小女孩，我也一樣，一個常常受人欺凌、身形單薄的小男孩。那時我們的距離就好比我自己和太陽之間那樣的距離，永遠無法逾越。偶爾和你在校園林蔭道上相遇，你禮貌性地向我露出微笑，但還是覺得非常的遙遠?！?/p>

“喔，還有這樣的事？”她有些詫異。

“嗯，這個形象一直鐫刻在我腦海里，時時刻刻都會想起。”我說。

“真難為死人家了，這樣的夸贊，怎么能接受的住呀?！彼d致盎然。

“所以，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鋼琴?！蔽艺f。

“嗯，但是婚姻的牽絆實在是太多了，也容易感到勞累，所以好久沒有觸碰琴鍵了。”她身體向前傾，整個身子倚在餐桌上。

“記得那時候，你們器樂班的專業(yè)匯報，我們美術(shù)班的人總是被攔在外面，所以看你在臺上彈鋼琴多半只能看到一個側(cè)影。那時候我們同樣為少年，但彼此相差如云泥之別，你是一朵出水而開的蓮花，而我還是一個滿身油膩的野孩子，那種差別是如此的清晰明確，如此的無法逾越。”我想起自己的學(xué)生時代。

“對此我可沒有一點印象，只是感覺你那時異常的孤僻，總是面無表情，給人感覺特別的古板嚴(yán)肅?！彼f。

“對了，你那時彈的哪個曲子叫什么來著？”我問。

“哪一次？”

“就是畢業(yè)演出上彈的那個。”

“好像是李斯特的鋼琴四重奏《遺失的戀情》?！彼f。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旋律，噔、噔、噔、噔！噔……”

“噔、噔、噔、噔！噔……”她也跟著哼起來。

【作者簡介】朋毛才仁，男，1990年1月18日生于青?；?，畢業(yè)于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青年作家、寫實畫家。有長篇系列《獻給媽媽的歌》《像一塊滾石》 《密林深處》 《可可西里湖》 《流亡》《夢中的托馬斯》，以及短篇集《蘋果樹與約翰列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