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的那一個晚上,我在警車內(nèi)看見外面倏地閃過一格藍光。
“賣海水的?!蔽颐摽诙?。
“什么?”年輕警員依然在確認,真的不打算暫時待在派出所嗎?他想,只有這個地方安全。
“喔,沒什么……”我伏在窗口往后看去,想確認波光粼粼里,在招搖的是什么如夢幻泡影。
夜里人民東路的這條水族街,充滿廢墟的氣味,隨時一個游民或者醉漢,都很適合在這樣的畫面擔任主角。彼時想起古裝劇里荒野的客棧,霧氣彌漫,彷彿這是被世界遺忘許久的一條小徑。
即使許多人會透過虛擬世界點選一種生命,還是有人相信活體的買賣就是要親自挑選,以免誤觸地雷。所以,平日等待孩子從小學門口出來的放學時光,已經(jīng)習慣這條路車子很多,對面的這條水族街總有人頭攢動。
第一次在凌晨,被警車載著經(jīng)過這里,我彷彿看見一條街在暗巷里抽著寂寞的煙。
本來應該自己坐出租車回來的,但那夜被推出家里的大門時,倉皇地連包包都沒帶。就這樣走到樓下,立在半開的鐵門間呆望著前方,企盼又畏懼巷口出現(xiàn)的任何一束光。
同一個屋子里的人太要面子,這個家被包裝得密不透風,像是一只從水族街提回來的水缸,被氣泡布、珍珠棉和紙箱保護得完完整整的。如果警車轉進來的瞬間,更迭閃動的紅藍燈會喚醒沉睡的巷弄,那這個家是不是將要曝光成實實在在觀賞用的水族缸了?忽然有點后悔撥通那組號碼。
三個警員終究來到我面前,我已激動得忘了有沒有閃入驚天動地的光。潛在一缽被豢養(yǎng)已久、缺乏氧氣、見光死的水族缸里,我即將要溺斃了。這是不得不,最后的選擇。
那些高大的拳頭向我襲來,絕對的沙包,無以復加的力道。落地的我爬著去找矮柜上的電話。然而,瞬即,線路就被一把扯壞,話筒在意料之外朝我的腦門砸去。勢必是想及這個行之有年的秘密將從這只話筒放送出去,盛怒的人儼然化成一只被驚動的鯊,必要啃噬誤闖的不速之客。于是我像被左右甩拋的某種魚類,被拽著的長發(fā)如一把海草,是不是生長得太過茂盛,所以面臨被拔除的命運。
就這樣,我被棄置在家門口,聽見門上鎖的聲音。
連醫(yī)??ǘ紱]有,警員墊了錢,陪我在診間坐著,等待一張驗傷單。警局的筆錄有點久,表格上問孩子是否為目擊者,我回答曾經(jīng)是。還在睡夢中的孩子??!如果可以,那樣隔著一堵墻的波濤,但愿它永遠是潛在水底的暗流。
警員說今日就這么巧,由他輪值,說我可以向所長申請,暫時待在所里。最后問我,要不要讓對方知道派出所已有備案。
我們能永遠受到保護嗎?我們能永遠待在派出所嗎?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承受再次驚動一只鯊的代價。怎么辦,我是不是讓這個家變成一只透明的水族缸了?該怎么辦?
回程時,警車經(jīng)過那條水族街,一格夢幻藍的幽光流瀉自某扇櫥窗??傆X得里面有叢輕盈的綠在對我招搖,油油地像軟泥上的青荇,是泥河里的那一條水草。很久,沒有那樣柔軟漂浮的感覺了。多么想,讓這些紛擾來來去去,如海底的藻、水流里的軟件,沒有節(jié)奏地搖擺著。
不久以前,孩子放學后我們來到對街,看了一整個下午的海洋,終于決定要養(yǎng)幾只“尼莫”,家里的淡水缸因之要替換成海底世界了。老板除了講解可以添購哪些配備,還再次確認養(yǎng)水設缸很費工,真的要換成海水的嗎?我倒是好奇店里清一色的藍,好奇著燈光色澤與海底生物的關系。
聽說波長較短的藍光可以矮化藻類、抑制藻的生長,不至于讓它長得太茂盛。
是這樣嗎?我問著不知從哪里聽來的知識,心里盤算著,是否有必要再購入一組藍光。
“沒聽過有人那樣說啦!藍光是給軟件身上的共生藻用的,看起來才漂亮……”正在調(diào)整缸上吊掛燈具的老板轉過頭來,對我露出不解的表情。
如果摘掉藍光,就讓藻類自在地生長,會怎么樣?自由過了頭,越過水缸界線,難道觸犯了某種生態(tài)平衡或生存法則嗎?
沒聽過有人那樣說啦!許多時候,我們似乎都裝有敏銳的雷達,總得偵測著哪個方向大家都一樣,才能放心地繼續(xù)走。像是一群游往同一個方向的魚,落單的那一尾經(jīng)常得承擔不合群的風險。
可是,如果我們是一起游向張了口的鯊呢?真的魚貫而入,無底洞的黑,然后在胃液里溶解,無端就消失在這世間。
老板還是遞給我一雙藍白光燈管?!叭绻阆腽B(yǎng)綠色的東西,草皮、丁香、滿天星都很多人在養(yǎng)?!备糁AЦ?,我看見這幾叢珊瑚軟膩地搖動著,像是淡水缸里的迷你矮珍珠那樣精巧?!耙髤惨稽c的,就是羽毛藻和葡萄藻,不過它們長得很快,不好整理?!蔽覜]有把握,再考慮看看吧!
海水缸的養(yǎng)護真是大把銀子。日子在將就、將就的循環(huán)中度過,像是這缸海水養(yǎng)了一個月的生態(tài),不怎么預期,竟也足以容許一些生命的吐納了。
豢養(yǎng)一個生態(tài),護持著些許呼吸。好像忽然明白《看海的日子》那部小說里,命運由人的白梅為什么一直重復說著:我想要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我喜歡看著蝦子孵在地面的靜謐,忽而又奮力向上奔游的樣子,不知道它在慌張什么,有時貼在水族缸外,看著這個縮小的海洋,不禁也會想起在我們的生活之外,是不是也有人這樣趴在大氣層上,看著我們?nèi)绱擞昧Φ睾粑?/p>
我確實也曾經(jīng)是“楚門世界”里的楚門,是過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在家里的一舉一動,是被遠端遙控的監(jiān)視設備窺看著。仿佛這個家是一個透明的水族缸,豢養(yǎng)我的主人顯然有堅定的掌控欲或者疑心病。如果長期跟一個總是不愿家里被任何人入侵,包含我的親友,而且慣于咆哮、動不動就拳頭以對的人相處著,化為無脊椎的軟件生物隨波逐流,與世偃仰,不要有自己的想法,就是全身而退的自保之道了。
再不然也得成為擁有一副硬殼的螺,隨時有保護自己的力量。人們總說螺走得笨重,我怎么都覺得它的人生輕盈得隨時可以帶著家當走。如果可以,我也想馱著這個包袱,緩慢而輕盈地離去,累的時候至少有個地方躲。
否則,真的就會變成那些蝦子,整日焦躁,千萬只腳慌慌張張,躲這里、躲那里,沒一個安心處?,F(xiàn)實生活里的我,有時還真像只卑微的蝦。
想起一次忍不住買了一只奢侈的牛角,因為小巧可愛,像極了河豚,嘟著的嘴有種“啾咪”的喜感。兩側魚鰭不停地焦急拍動著像是蜂鳥,仿佛必須那么用力,才能撐起自己的身子。我吩咐老板給多點水、多灌點氧氣吧!待會兒并不馬上回家。
走在水族街上,有種在傳統(tǒng)市集里采逛的趣味。許多店面像五金行那樣掛得叮叮當當。每逢泥山機場進出的飛機低低飛過時,總有地震來了,東西隨時要砸落的錯覺。地上那一盆子的巴西烏龜、密密麻麻的泥鰍,或靜靜疊坐著總是朝向同一面的青蛙,猶如草東街草埔市場里某些店家,攤列在門前的進口香菇、蝦米和蚵干,可以一勺子、一勺子地秤重販售。
所謂生命斤兩,無足輕重。覺得價錢可以了,一勺子的生命就這樣帶著走。
帶著這只牛角隨意走進任一家擁擠的店里,恍若自己是一尾魚游進任一個巖洞,穿過門前的濾泡棉、枯石枕木、堆砌起來如危樓的玻璃缸之后,就是另一座水域,別人的家。
我喜歡看看別人的家,尤其是夜里的公寓大廈,那些亮晃晃的窗欞,一格一格如透明的水族箱,屋里的魚從一個空間游向另一個空間,所有的對話吐著泡泡有如啞劇。我慣于想象一個家應有的樣子,然后沉溺于不同格子里同步上演的百般生態(tài)。
擁有一缸魚,似乎也在操弄一個生態(tài)。經(jīng)常,這樣的詩句就在耳際回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有種螳螂捕蟬的吊詭。于是我其實也是某一種水族,裝飾了別人的夢,一舉一動都被缸外的世界窺透。
我偶爾瞄一眼袋里的牛角,一個生命就這樣被拎往另一個空間去。不知道外面變化的街道看在牛角的眼里,會是怎樣的風景。有時覺得自己就是袋子里的生命,被誰選走了,就要相信那樣的命運,像是人們總喜歡說的油麻菜籽命。
記得結婚那天,母親潑了一盆水。習俗中嫁出去的女兒像潑出去的水,而有些事也真的是覆水難收了。從西南被拎到海南,如同換了一只水族缸那樣容易;有時又覺得是淡水缸過渡到海水缸,那樣艱難。
進了家門,小心翼翼地將鼓滿空氣的塑料袋放進缸里,等待內(nèi)外水溫一致,仿佛來到一個新地方,必得觀望這個空間的溫度、熟悉這個生態(tài)的氛圍,然后才能放心地把自己給交出去。然而,我是在跌跌撞撞之后,才意識到這件事的重要性。在那之前,買回來的水族會被直接丟進缸里,竟是不久之后就被這個生態(tài)給淘汰了。
可以解開紅色塑料繩的時候,我提起袋子的兩個角落,讓牛角順著水流滑了進去,造浪馬達把它吹得到處漂泊?!斑@是你的新家喔!”一對藍色的眼珠子真漂亮,不時上下左右打量這個世界的氣味。有時我也疑惑,魚會流淚嗎?在水里有誰看得見?
聽說牛角遇到攻擊,就是玉石俱焚,釋放的毒素會要了周圍魚群的命,連自己都難以幸免。我終究不會是一只牛角,沒那樣的勇氣。起碼不能要了小丑魚的命。
所幸,缸里沒有攻擊牛角的狠角色,兩只小丑魚偎著???,蝦群時而焦躁、時而安穩(wěn)地逐水流而居。幽微的藍光、壓抑的藻類,蛋白機兀自運轉著,似乎在確保這個生態(tài)不至于太失衡。那是一個自足的世界。
我的世界也是如此自足吧!生活在被圈起來的海域里,日復一日如缸里的魚穿過公主???、活石巖洞、藍鈕釦、飛盤、草皮、丁香,碰到缸壁再回過頭來,丁香、草皮、飛盤、藍鈕釦……在看不見的城市,我們都在摸索一個家的樣子。
后來孩子告訴我,電影里的“尼莫”和玻璃缸的魚終于回到大海了,我才知道被豢養(yǎng)的魚,是極不情愿的待在“楚門的世界”里,整日游走于相同的面孔中。
我不知道要為那晚的突圍,付出什么樣的代價。然而我想養(yǎng)一株羽毛藻,摘掉藍光,任它茂盛地越過缸口,仿佛從松山機場起飛,飛出疆界。
界外總有光,缸里的巖洞因而不那么黑暗。偶爾透著玻璃,還可以看見一片天空藍。藍天里的云穿梭在這缸生態(tài)中,幻化成一尾一尾友善的魚,是警員、是護士、是社工、是朋友,是放學時在校門口殷殷盼著我的那雙澄澈的眸。
那晚,我對著前座的年輕警員說:“我可以在這里下車嗎?”
“你家不是還沒到?”
“這里走巷子可以回去?!?/p>
他沒再說什么,只是提醒我要注意自身安全。
我回頭步行,甚至小跑步起來,殷切地尋覓水族街上的那一扇窗。我想記住這個地方,決定隔天來帶走藍光里的那株羽毛藻。
【作者簡介】張穎輝,男,廣東茂名人,生于上世紀60年代,曾在地方報社從事編輯、記者工作近20年,現(xiàn)為地方志部門編纂人員,有多篇文學作品在《中國鐵路文藝》《牡丹》《駿馬》《佛山文藝》等報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