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那么好,水洗一樣的天上飄著一朵一朵白云,這樣的好日子,父親怎么會死呢?我坐在院門口,朝屋門看一眼。雖然關著門,可父親的哼唧聲還是從門縫鉆了出來,就算我走到村外,走到天涯海角,也能聽見他因為痛苦發(fā)出的呻吟聲。聽到父親哼哼唧唧的聲音,我的心就針扎一樣抽一下,又抽一下,怕冷似的打著哆嗦。我不想讓父親死,他的孫子快要出生了,我還想讓他過上幾天好日子呢。
街上空蕩蕩的,一只雞從遠處走過來,嘴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音。那只雞是二奶奶養(yǎng)的。二奶奶吃齋念佛,連雞蛋也不吃。我不知道她養(yǎng)一只雞干什么,只是為了聽它咯咯的叫聲?那只雞停下來,可能是從我的臉上看到了殺氣,它掉轉頭,一路咯咯咯,又回去了。我把手伸進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鈔票。父親已三天滴水未進,一張五十塊錢的鈔票買一只雞還是綽綽有余。我要給父親買一只雞。還要買一籃子雞蛋、兩包紅糖,等妻子坐月子時吃。我把那張皺巴巴的鈔票撫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好像害怕它會從我的手中飛了一樣。要是我會變魔術就好了,把一張鈔票變兩張,就像雞下蛋,一個又一個,那日子就越來越好了。
停了一會兒,父親又在呻吟。
快了!快了!我大聲說,抬頭看了看天。爸,你會看到你孫子的,以后你還要牽著你孫子的手去釣魚呢。每次我這么說的時候,父親的呻吟聲就會戛然而止。對他來說,他未出生的孫子似乎能起到止疼的作用。父親只有我這一個兒子,而我到三十歲才娶上老婆。我能娶上家梅這樣的一個女人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家梅不漂亮,可她身體好,腚大腰圓,都說這樣的女人是一塊好地,能生孩子。我和家梅結婚半年,她就懷上了。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可父親等不及了。自從父親堅持出院回到家里后,他就天天對著我嘮叨,在死之前他要看一眼孫子,不然他就是死了也會閉不上眼睛。我沒有讓父親過上好日子,唯有這個愿望還是能滿足他的。
等孩子生下來,父親看到他的孫子,說不定會活下去的。不會等太久,我掐著手指頭算了算,再過七八天,孩子就會出生。父親會等到他孫子出生那天,那可是他的親孫子。他要是不看上一眼,會死不瞑目的。
家梅在床上躺著,聽我那么說,她下了床,走出門來。她的一只手撫摸著突起的肚子,一只手按在腰上。這個快要臨產的女人,胃口特別好。平時吃一碗飯,現在要吃兩碗。
家梅說,隔皮猜瓜,你就知道一定是男孩?
我說,我敢打賭,肯定是帶把的!
家梅說,要是個丫頭呢?怎么辦?
這個我倒沒想過,她這么一說提醒了我。是啊,萬一是個丫頭呢?我說,以后再要一個,你這塊地肥著呢。家梅說,只要你養(yǎng)得起,給你生七個八個沒問題。我說,你又不是豬。家梅說,你才是豬!我說,一定是男孩!田家不能到我這一代斷了香火。
父親又在呻吟,他的呻吟讓我想到鋸齒在木頭中來回拉動時發(fā)出的刺啦聲,這實在讓人受不了。我起身回到屋里。
爸!我說,你是不是餓了?我給你弄點吃的。
父親形銷骨立,瘦得只剩一層皮,可他的肚子卻鼓鼓的,跟充了氣一般。父親肚子里的那個腫瘤,就像一顆炸彈,隨時都會要了他的命。我已經習慣了父親哼哼唧唧的呻吟,可當我看到父親,還是被他嚇了一跳。這個被病痛折磨得氣息奄奄的男人,已不是過去我那個生龍活虎的父親了。我兩手絞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卻無能為力。醫(yī)生都沒有辦法,何況是我。
父親睜開眼,咕噥了一句什么。
我說,爸你說什么?你大聲點。我靠近父親,耳朵幾乎貼著他的嘴巴。父親的嘴巴又咕噥了一句什么,這次我聽清楚了,父親說的是他要死了。我說,爸,你再等一等,用不了多久,你就會看到你的孫子了。父親說,我夢見你媽了,她來叫我了。父親虛弱的目光越過我,看著我背后的墻壁。父親又說,你媽就在門口呢,你咋不叫她進門?我知道父親又在說胡話,可我卻莫名其妙地頭皮一麻。屋子里有點昏暗,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我?guī)状我汛昂熇_,父親卻不同意,似乎他害怕見光一樣。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話我信。父親年紀大了,脾氣也變好了。在我小時,父親逼著我跟他學木匠。我腦子不靈光,手也笨,總是不得要領。父親就著急上火,一生氣就踹我屁股。那次,父親叫我下料,我記得是給二爺爺做壽材,我把料下壞了,他氣得追了我打,手中還拎著一把斧子,看那架勢好像要一斧子把我劈了一樣。狗急跳墻,也不知我哪來的力氣,居然翻身跳過院墻,落在了奎叔家的院子里??逡娛俏?,問我咋回事。我顧不得解釋,只說了一句我爹要劈我,然后抱頭鼠竄。從那以后,父親閉口不提叫我學木匠的事了。那個時候父親的脾氣總是很火爆,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后來我才明白過來,精力旺盛的父親需要一個女人。只有女人才會讓他變得心平氣和。但是,父親從不去鎮(zhèn)子上找女人。在鎮(zhèn)子上,五十塊錢就可以找一個女人,讓自己快活一次。他不去找女人,是因為他在等我母親回家。
在我七歲那年母親坐了一條貨船走了。父親說那天風和日麗,母親去河邊洗衣服,正洗著,一條貨船開了過來,然后緩緩地靠近碼頭。船上下來一個男人,他到老于家的飯館買了一些吃的,在他上船時,我的母親叫住了他。父親說她就這么走了,坐著船,頭也不回。那條貨船緩緩地駛去,在我的記憶中越走越遠,慢慢地變得虛無起來。雖然父親一次又一次對我描述母親的長相,可我看到的卻是一團模糊,怎么也無法從父親的描述中看到我母親的模樣。
我說,爸,你等著,我給你弄點吃的。我走出門來,現在即使給父親山珍海味,他也吃不下。他胃里那個腫瘤恐怕已長成西瓜那么大了,而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已經是一只腳在陽界,一只腳在鬼門關了。父親吃不下東西,勉強吃下一點,馬上就會吐出來。父親一息尚存,最近幾天反復對我提起我的母親。他說那年我母親坐船回娘家去,說好了半個月之后回來,可一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還不見她回來。父親就坐在河邊抽煙,等了一天又一天。母親的娘家在哪?父親含糊其辭,只是說在很遠的一個地方,要翻過好多座山,然后坐火車還要一天。父親前后說法自相矛盾,我想自從母親坐船走后,他的腦子就壞掉了。母親的娘家具體在哪,父親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母親的娘家在一個臨水的村子。母親不是本地人,父親又是怎么和她認識的?父親不說,我也無從知道。
我又回到院子里,家梅說要給爸熬一點小米粥。
我說,多熬一點,一會兒你也喝。
家梅說,爸疼得厲害,要不叫大夫來給他打一針?
那就打一針吧。我說。然后看著巷子盡頭,目光一直看到村外的那條河。那條安靜、沉寂的白水河,在午后的陽光下緩緩地流去。我看見蘆葦在風中輕輕搖蕩,一只又一只水鳥拍翅飛去。我想應該早點準備父親的后事,他這個樣子,活著也是煎熬。我擔心父親在家梅還沒把孩子生下來,他就歸西了。
鎮(zhèn)上只有一家木匠鋪,是我父親的師弟開的。按輩分我該叫他叔,但背地里我都叫他孫麻子,其他人也這樣叫。孫麻子的木匠活無可挑剔,可他脾氣暴躁,因為沒要上個兒子,喝醉了他就打老婆。把她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她就喝下一瓶“百草枯”,撇下三個閨女走了。老婆死后,孫麻子的脾氣倒變好了,對三個閨女低眉順眼,整日里悶著個頭喝酒,一天里說不了兩句話。
到了孫麻子的壽材店,我沒看到他。孫麻子的小閨女正在洗衣服,看到是我,抬手把一縷頭發(fā)撩到耳后,叫了我一聲哥。孫麻子的三個閨女,都沒長麻子,而且個個水靈、漂亮。
我說,小鳳,我叔呢?
在那呢?小鳳用手一指。說我大伯還好吧?我爸這幾天總是在說要去看看大伯,可他半個身子沒力氣,出不了門。
孫麻子打著呼嚕,在躺椅上睡覺,一把蒲扇蓋在臉上。小鳳給我搬來一把椅子,叫我坐。我坐下后,小鳳說,嫂子快生了吧?我點點頭。
孫麻子醒了,看我一眼。我趕忙叫了一聲叔。孫麻子好像知道我來的意思,他抬手指了靠墻根放著的一塊木料,對我說那是一塊柏木,做棺材的料。我說,叔,我爸沒幾天活頭了。孫麻子說,我是啥也干不了了。那塊料,給你爸做棺材。我只是個半瓶醋,給孫麻子打下手還行,要我自己做一口棺材,這不是趕鴨子上架。我沒那個本事,孫麻子也看出來了,他說他可以指導我做。
孫麻子比我父親有遠見,前幾年他就給自己做了壽材,在老屋里擱著。他做的那口壽材,是用十二頁木料做成,頂蓋三頁,底三頁,幫各兩頁,做工講究,拿他的話來說這是他做木匠以來做的最好的木器。
見我不吱聲,孫麻子說,你爹要是死在我的前頭,我那口壽材就讓給他。
我說,叔,要不去醫(yī)院瞧瞧?
小鳳說,他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驢脾氣。
孫麻子說,有錢也不給醫(yī)院,不如我留著買酒喝。
小鳳說,看到了吧,他就是這樣。
孫麻子又在躺椅上躺下,蒲扇蓋在臉上,不多時便打起了呼嚕。小鳳拿他這個爹毫無辦法,大鳳、二鳳出嫁了,十天半個月來不了一回,她不伺候孫麻子沒人伺候。我問大鳳這幾天回來過沒有?小鳳說,提她我就來氣。我說,咋了?小鳳說,別提她!
差不多大半年了,我沒見著大鳳。大鳳比我小一歲,從小學到初中我們都是在一個班。大鳳對我好,經常給我?guī)Ш贸缘?。初中畢業(yè),大鳳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理發(fā)店。我回家跟父親學木匠,我不是學木匠的料,干了三年,做個板凳也不像樣,就去了一個石料廠。我去大鳳的理發(fā)店理發(fā),她從不收錢。我以為大鳳會嫁給我,可他的那個滿臉是麻子的爹不同意,死活不肯讓大鳳嫁給我。孫麻子不同意的理由是我說話不利索,是個大舌頭。大鳳不嫌棄我,我和她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但孫麻子卻不這么想,他從中作梗,硬是把我們拆散了。后來我才知道孫麻子不同意的真正理由,原來我媽嫁給我爸時,她已懷孕了,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就是我。就像別人說的那樣,我是一個野種。孫麻子怎么會讓大鳳嫁給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呢。
小鳳不叫我提大鳳,我再打聽大鳳的消息,只會自討沒趣。我去看那塊靠墻根擱著的柏木料,孫麻子說那塊木料做一口棺材綽綽有余。那塊木料中間粗,兩頭翹起,看著就像一條船。要是把中間鑿空,真的就是一條船了。聽說我的父親當年就是坐著船,把我母親帶回家的。那個時候我的母親已經懷孕四個月。母親把我生下來,之后再也沒有懷上孩子。父親為此苦惱,卻毫無辦法。在我七歲那年,父親說母親接到家父病危的消息,就坐上船回家去了。母親坐船走后,父親經常坐在白水河岸邊等她,呆呆地看著河水緩緩流去。母親說她回家看看就回來,不會呆太久??伤@一去,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杳無音訊。有時候父親會說,他那么說,其實是在自言自語:哪天我做一條船,順著這條河一直劃、一直劃……我問他劃船去哪?他就說找我媽去。他一提我媽,我就心情黯然。這個女人的心太狠了,她可以拋下我的父親,但是她不能拋下她的骨肉不管。即使她有天大的難處,她也應該回來看看。
我對小鳳說那塊柏木像一條船,小鳳也說像。
你想干什么?小鳳問。
我說,把中間鑿空。
小鳳說,鑿空干什么?
我說,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鳳說,哥,大鳳過的不好。
我說,怎么不好了?
小鳳低頭去洗衣服,說不好就是很糟糕。
我說,怎么糟糕了?
小鳳抬起頭,說糟糕就是不好!
你爹這個田瘸子!孫麻子不再打呼嚕,他醒了。當初看你娘長得好看,非要把她帶回家。好看能當飯吃?他不聽我的,命該如此!
小鳳說,哪壺不開提哪壺!翻老黃歷有意思嗎?
孫麻子不再做聲,他似乎有點怕小鳳。
我拿來孫麻子的斧子,吭哧吭哧砍著那塊柏木,斧子很快,木屑四處飛濺。孫麻子問我干什么,好好的一塊木料,干嘛要砍?我不說話,低著頭,一下一下砍。小鳳說,他要造一條船。孫麻子嘎嘎笑了起來。我不理他,仍一下一下砍。斧子落在柏木上,發(fā)出當當的響聲。孫麻子說,造孽啊!我說,不是造孽,我是在造一條船。孫麻子說,你造船?你這是想把我氣死!
我知道一天兩天是不可能把這塊柏木的中間鑿空,要想鑿空,沒個三五天不行。等父親死了,我就把他放在我造好的船上,讓他順著白水河一直漂去。父親不是一直想坐船去找我媽嗎,讓他去好了。這么想著,我看到了一條船,一條很大的船,正在白水河上行駛。我還看見船頭站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很年輕。她正對著我招手。我不能確定那個女人是不是我的母親,因為我對她的記憶已經變得模糊了。即使在路上遇見,我也認不出她。
干了一下午,我水也沒喝一口。小鳳給我端來水,我沒喝。我不停地鑿,坐在躺椅上的孫麻子也不停地罵我孽障。他越罵我,我鑿得就越歡。小鳳看我一眼,又看孫麻子一眼,咧著嘴巴笑。那天的陽光很好,天少有的藍。后來我實在是累了,收了工具回家去。在我走的時候,我對孫麻子說,叔,去醫(yī)院看看吧。
孫瘸子說,我的病我自己明白。
小鳳說,明天還造你的船?
我點點頭。
小鳳把我送出門,說有時間你去看看我姐。
我嗯一聲,說叔,少喝點酒。
孫麻子哼一聲,說不喝酒,我喝什么?喝敵敵畏嗎?
喝吧!喝吧!小鳳拿她這個爹毫無辦法。沒好氣地說,喝死才好呢。喝死了一了百了!
孫麻子說,看到了吧,這就是我的閨女,盼著自己的爹死呢。
我說,叔,喝多了傷身體。
孫麻子說,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我說,有話你說就是,我聽著呢。
孫麻子說,別信你爸說的那些,你媽根本沒坐船走,她去河邊洗衣服,掉水里淹死了。
我說,叔,你說夢話吧?
孫麻子說,信不信由你。
我說,叔,我爸還會騙我?
孫麻子說,我親眼看見的,還會騙你。你媽掉水里后,我接著也跳進了水里,可是轉眼就看不到你媽的人影兒了。那年雨水大,白水河比平時寬了一倍還多,就算水性再好的人,也沒辦法。我沒把你媽救上來,不是我不想救,是我的腿抽筋了。從那以后,你爸就不和我來往了。他怪我見死不救呢……
你又胡說!小鳳呵斥了一聲,說別聽他滿嘴跑火車!
我說我正在造一條船,家梅一點都不感到驚訝,她已習慣我做事突發(fā)奇想。我告訴她等父親去世了,我就把他放在那條船上,讓他順水漂走。從白水河到運河,再由運河往南,一直漂到長江去。父親會一直這樣在水上漂著,一直漂到我母親的老家。家梅也覺得我這個想法不錯,有她支持我,我的干勁就很足。家梅說我走后,她叫來大夫給父親打了一針杜冷丁。打過針,父親便安靜了下來,還喝了大半碗家梅熬的小米粥。我進屋去看父親,聽到我的腳步聲,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想說什么,卻只是動了一下嘴唇。我俯身,在他的耳邊叫了一聲爸。他眼睛突然一亮,對我說,你在造一條船?
我說,你怎么知道?
父親說,我聽見敲打聲了。
我說,你的耳朵挺好用的。
父親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在造一條船。
我說,爸,我會給你造一條漂亮的船。
父親笑了,說我死了,就坐著船去找你媽。
我說,爸,你死不了!
父親說,你快點把船造好,我沒幾天活頭了。
我說,你還想著找我媽?她一走這么多年,啥消息也沒有。
父親說,她不回來有她的難處。
再難也應該回來一趟!我不想再說這事,肚子餓得咕咕叫,我得先填飽肚子。家梅說,我還沒坐過船呢。我說,白水河已看不到船了,那條河死了。家梅說,你說啥?我說,一條看不到魚蝦的河,就是一條死了的河。
第二天,我又去孫麻子家。家梅也要跟著我去,我不放心父親一個人在家,可她執(zhí)意要去看看我造的船,我只好答應了。孫麻子不在家,小鳳也不在。我拿來斧子、鑿子,叫家梅坐遠點。我害怕崩飛的木屑傷著她。我剛要干活,小鳳回來了。我問她叔呢?小鳳說,住院了,你昨天走后,他突然就嘴眼歪斜。大夫說是中風了。我撂下斧子,想去醫(yī)院。小鳳說,姐夫他們在呢,用不著你。孫麻子中風都是喝酒喝的。早晚死在酒上,我父親曾經這樣說他。
那塊柏木已被我鑿出一個凹坑,父親躺在里面還略顯小點,照我這么鑿下去,再過兩天差不多就完工了。木匠活不僅是技術活,還是力氣活。干上一會兒,我就坐下來,抽上一根煙。家梅不放心父親,看我干了一會兒活,她就回家去了。抽完煙,我起身去了醫(yī)院。孫麻子中風了,我要不去醫(yī)院看看他,實在是不像話。
大鳳不在醫(yī)院,孫麻子正在打吊瓶,見我進門,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小鳳說這種病,沒什么好辦法,在醫(yī)院打幾天針就出院。我問她大鳳呢。她說,我對你說她晚上來,你現在來干什么?
我說,我來看看我叔。
小鳳說,死不了。
我說,這話說的。你是不是我叔的親閨女?
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小鳳說,扭頭走出了病房。
孫麻子不說話,臉上的表情很痛苦,我問他是不是要尿尿。他點了點頭。我從床底下拿了尿壺,掀開被子,把尿壺放到他的兩腿間。等他尿完,我拎著尿壺去倒尿。見我出來,小鳳說你還是回去吧,見了我姐,你又能說什么?我說,看她一眼也行。
倒完尿,我回來時,小鳳又叫我走,我只好走了??吹贸鰧O麻子不想叫我走,他問我干啥去?我說回去。小鳳說,他又不是你女婿,人家憑什么伺候你?孫麻子抬起手,我不知道他是想叫我走,還是叫我留下。我又回到床邊,對孫麻子說明天會再來醫(yī)院。孫麻子的嘴巴嚅動了一下,說他想喝點酒。小鳳說,還想喝!再喝你就離死不遠了。我說,小鳳,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小鳳把眼一瞪,說不是叫你走嗎?你還傻站著干什么?
我說,你哪來這么大的火氣!
小鳳說,煩死了。
孫麻子抓住我的手,說了一句告訴你個事兒。問他啥事?他目光呆滯,卻不說了。
從醫(yī)院回來,家梅說父親的精神頭挺好,不僅喝了小米粥,還吃下一個雞蛋。不會是回光返照吧?我進屋去看父親。見我進門,他眼睛一亮。我叫了一聲爸,說我快把船造好了。
父親說,趕明兒你帶我去看看。
我說,好。
父親說,家梅快生了?
我說,快了,就在這幾天,你就要看到你孫子了。
父親說,田家有后了。
我在父親對面的床上躺下,我想陪他一會兒。父親側過身來看著我,似乎有話要跟我說。
我說,爸,孫麻子中風了。
父親說,那是你叔。
我說,我叔說等他出院就來看你。
父親說,他都是喝酒喝的。
我說,除了喝酒,他沒別的愛好。
父親說,喝酒會要他的命。
我說,少喝點對身體有好處。
可能是說話說累了,父親嘆了一口氣,不再做聲。他不說,我也就不再打擾他。過了一會兒,我叫了一聲爸。父親一點反應也沒有。我下了床,在他的床邊蹲下,握著他的一只手。我又叫了一聲爸,他沒答應。我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雖然心里早有準備,但還是感覺很是突然。我不再叫他,扭頭對著門外說了一聲,家梅!我爸走了。
家梅說,走了?
我說,走了。
家梅說,你再叫兩聲。
我又叫了兩聲,父親還是一聲不吭,他是真的走了。
家梅說,給爸準備后事吧。
我說,我還沒造好船呢。
父親走了,他要坐著我的船走,這是他生前的夙愿。那條船已經快完工了,現在我必須連夜干,等天亮把船造好。家梅一個人在家害怕,她跟我一起去了孫麻子家。走前,我把院門關了,說了一聲,爸,你放心,我很快就會把船造好的。
我忙活了一夜,趕在天亮前,把那條船造好了。船艙寬敞,父親躺在里面肯定很舒服。我不知道我現在算不算是一個合格的木匠了。我想說的是我造的這條船很漂亮,父親要是看到一定會很滿意。家梅夸我造了一條好船。她夸我,這是對我最好的褒獎。
我一個人無法把這條船弄到白水河去,它太沉了,沒有七八個人別想抬動。我打發(fā)家梅回村叫人,家梅挺著個肚子,走路困難。她比我還傷心,一邊走,一邊哭,似乎死掉的那個人是她的父親。她哭得讓我心里難受,當真正讓我感到難受,感到遺憾的是父親在臨走前也沒看上他孫子一眼。他的孫子快要出生了,他怎么不等幾天,說不定明天或后天,家梅就生了。家梅走后不多久,村里來了八個壯小伙,都是我沒出五服的堂兄、堂弟。他們看到我造的那條船,不解其意,問我造一條船干什么,應該做一個棺材才是。我只好解釋說這是我爸的意思,他在活著時,吩咐我做一條船,等他死了,他就坐船去找我母親。他們七嘴八舌,說我腦子不靈光,做事也和別人不一樣。我也想讓父親入土為安,可父親不那么想,他執(zhí)意要坐船去找我的母親,我能有什么辦法?,F在,我滿足了他的這個愿望。
我說,大家?guī)蛶兔Α?/p>
他們找來繩子、杠子,把船拴好,抬了走出門去。小鳳回來時,我們剛出門。她說這么快就做好。我點點頭。她說大伯走了?我又點點頭,眼淚接著下來了。大伙抬著那條船朝村子里走去,小鳳也想跟我回村,我沒叫她去。孫麻子還在醫(yī)院,需要人伺候,離不開她。我對小鳳說,別告訴我叔。
小鳳說,不告訴他,他會怪罪你的。
我說,我怕他一激動,病情會加重。
小鳳說,我爸不問,我就不說。
我說,我們走了。
人死是大事,父親生前人緣還不錯,他給村里人做家具,總是少收錢,大伙都記著他的好。得知我父親去世,村里的男女老少幾乎全到了。執(zhí)事的是奎叔,他堅持要讓父親入土為安。我說這是父親生前的愿望,奎叔很生氣,要撂攤子。他從沒遇到過這種事,人死不是入土為安,卻把尸骨擱一條船上,這實在是荒唐。我左右為難,只好給他跪下了??鍥]辦法,說就照我哥生前的遺愿辦吧。按照本地風俗,人死之后三天發(fā)喪??宓囊馑际墙裉焓莻€黃道吉日,而這事又打破了村里的規(guī)矩,所以不用等到第三天。
讓我想不到的是在堂兄、堂弟把父親抬出屋,放在船艙里時,父親睜開了眼睛。大伙見狀,以為詐尸了,全都紛紛閃開了,只有奎叔站那里沒動??褰洺:退廊舜蚪坏溃昂醯氖滤姸嗔?。他叫了一聲哥,說你還有啥要交代的,你說就是。
白花花的陽光落在父親的臉上,他的嘴唇動了一下,我聽見一個很小的聲音在說,我要走了。我不知道其他人聽見沒有,但是我確實聽見了。我說,爸,躺在里面還舒服嗎?父親看著天,天很藍,一絲云影也沒有。我說,爸,你對這條船還滿意吧?我看見父親的表情黯淡下去,而掛在唇角的那縷微笑卻一直在。我說,爸,孫麻子說我媽是掉水里淹死的,真的是這樣嗎?父親沒有回答我,掛在他唇角的那抹笑,掉在了地上。這次父親是真的走了,我感覺他的手在變涼,而他留在我手上的余溫卻還在。我叫了一聲爸,撲倒在地上。我的一個堂弟攙起我,奎叔把一個瓦盆交給我,說你爸去那邊和你媽團聚了,他想這一天已經很久了。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舉起瓦盆,用力摔下。瓦盆落地,發(fā)出啪的一聲響,碎成了七八塊??宕蠛傲艘宦?,起靈嘍!
八個壯年男人抬著那條船朝白水河走去。不遠處的白水河,波光閃閃,靜靜地流淌。到了河碼頭,在奎叔的指揮下,父親坐的那條船被放在了河里。在船駛離堤岸的時候,我看見河的對岸站著一個女人,她披頭散發(fā),正朝我們這邊張望。我感覺那個女人有點像大鳳。這個時候大鳳應該在醫(yī)院,她來白水河干什么?我無心去細究對面的那個女人,在河邊跪下,對著那條漂遠的船磕頭??耐觐^,我喊了一聲,爸,你一路走好。我剛喊完,小鳳來了,她跑得張口氣喘,說嫂子要生了,你快回家看看去。我爬起來,撒腿就跑。跑出一段路,我回頭看了一眼。那條船安靜的,順著河水,慢慢漂去。我覺得那條船還會回來的,載著我的母親,回到白水河。見我停下來回頭看。小鳳說,還磨蹭什么,還不快去?
我說,剛才我看到大鳳了。
小鳳說,還有閑情說這個?
我急忙往家趕,家梅要生了,剛才的悲傷我暫時拋在了一邊。我進了村,陽光白花花的,直晃眼。二奶奶家的那只雞又出現在街上,這次它看到我沒有逃跑,而是低著頭,東啄一下,西啄一下。我停下來,撲過去,就把它逮住了。家梅剛生了孩子,身體虛弱,需要補一補。我拎著那只雞,還未到家,就聽見一個孩子的哭聲。那哭聲嘹亮,一聽就是一個男孩。父親要是再晚走一步,他就看到他的孫子了。我百感交集,一屁股坐在地上,滿院子都是明晃晃的陽光,亮得我睜不開眼睛。接生婆端著一盆血水走出門,看到我后,說快進去瞧瞧你兒子,一個大胖小子。我把那只雞塞進雞籠里,轉身就往屋里跑。
我有兒子了!家梅給我生了一個兒子,田家有后了??吹郊颐窇牙锏膬鹤?,我反而變得很平靜。家梅滿臉的幸福,她叫我摸摸兒子的小臉,我就伸手摸了一下。在我的手觸到兒子的小臉時,他睜開了眼睛。家梅要我抱抱兒子,在我伸手去抱兒子之前,我俯下身,去看他的小雞雞。讓我沒想到的是兒子的一泡尿,撒了我一臉。那尿熱乎乎的,一點尿騷味也沒有。這是童子尿呢。我抹了一把臉,嘴巴一咧,笑了起來。
接生婆抽煙,她給產婦接生,只收兩包煙,其他的都不要。我去村里的小賣部買了兩包玉溪煙,花掉四十塊錢。接生婆收下煙,拆開一盒,抽出一根來,點上了火。她兩腮一癟,之后從鼻孔冒出兩股淡藍的煙霧。
我拿來菜刀,打算把那只雞給殺了。家梅剛生完孩子,需要補一補身子。在我從雞籠里把那只雞拽出來,把刀刃架在它的脖子上時,接生婆突然咳嗽一聲,把我嚇了一跳,手一松,那只雞就逃脫了??粗侵浑u奪門而逃,我沒再去追,而是抬起頭看著天,在心里說,爸,家梅生了個兒子,你有孫子了!老田家有后了。這個時候父親乘坐的那條船已經漂出很遠了吧?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找到我的母親……
【作者簡介】張可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經在《野草》《山花》《小說界》《作品》《綠洲》《當代小說》《山東文學》《黃河文學》《延安文學》《福建文學》《廣西文學》等刊發(fā)表過小說、詩歌。有詩入選《山東三十年詩選》 《2001中國新詩年鑒》《冊頁山東十年詩選》《2001年度最佳詩歌》。有小說獲第六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中篇小說獎?,F居山東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