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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語喧嘩,生機盎然

2020-07-24 16:29孫郁張莉
北京文學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京派張莉京味

孫郁 張莉

一、京派與京味:北京文學的傳統(tǒng)

張莉:孫老師好,很高興和您一起梳理北京文學七十年來的發(fā)展脈絡(luò)。您寫過一篇《近六十年的北京文學》文章,非常清晰地梳理了北京文學的發(fā)展脈絡(luò)。如果我們討論北京文學七十年來的發(fā)展,恐怕首先要追溯北京文學的傳統(tǒng)。

孫郁:北京文學這個概念是不斷變化的,如果只是一個對地域性文學生態(tài)的描述的話,則要考慮作家的流動性,不局限于土生土長的作家。自古以來,北京作家的身份比較復雜,許多人只是在古都居住過,文學活動是跨地域性的。北京作為古都,因了聚集了歷代文人的墨跡,可羅列的作家作品很多。元代以來的作家在此已經(jīng)寫出諸多妙文,明清兩代的佳作也頗可一贊,這些對于后人都有不小的滋潤。龔自珍、曹雪芹留下的文字當然最為珍貴,他們的作品對五四后的知識人的影響也不可小視。

張莉:一般追認京味文學傳統(tǒng)時,都喜歡追認到清朝的小說,《紅樓夢》《兒女英雄傳》常被認為是京味文學的傳統(tǒng),當然,《紅樓夢》是最高成就。因為這些作品使用的語言是“漂亮的北京話”,而小說內(nèi)容寫的則是京華生活。不過,要特別提到,一般追溯北京文學傳統(tǒng),其實有兩個層面,一層是用北京話寫作,寫北京生活,這是通稱的“京味文學”傳統(tǒng);另一個則是“在北京寫作”,指的是“在北京寫作”的作家作品,我們視為“北京文學”??梢钥吹剑┪段膶W的范圍相對窄一些,后面一個范圍相對寬闊。我們今天討論的概念是后者,主要梳理那些有代表性的、在北京寫作的作家和作品,當然也包括京味文學。我的意思是,這里我們討論的北京文學,不特指只有北京人所寫的作品,也不特指那些只寫北京風情的作品。

? 孫郁:清末民初,許多在北京留下有趣作品的作家都不是北京人,林紓、梁啟超、康有為和一些同光派詩人,都是跨地域性寫作。這個現(xiàn)象在民國更為明顯,京派作家多不是北京人,只有京味兒文學家如老舍才是老北京人。同在北京,老舍與周作人格格不入,和魯迅也沒有直接聯(lián)系,但他們都屬于北京作家。

? 張莉:對,說起在北京寫作,“京派”是典型的例子。京派作家的群體包括沈從文、朱自清、朱光潛、林徽因、廢名、楊振聲、葉公超、李健吾、馮至、蕭乾、卞之琳、何其芳等等,多是外地人來北京,因為共同的審美追求匯聚在一起,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影響非常大,他們的作品不一定都是寫北京的,但與海派放在一起馬上感覺到,他們是京派,有一種鮮明的文化意義上的北京風格,這與當時北京城的文化氣氛有關(guān)。

孫郁:京派文學是京派文化派生出來的,它是京派教育的產(chǎn)物。一般說來,京派文人都有自己的專業(yè),從事教育、出版事業(yè)者多多。1927年后,隨著政治中心的轉(zhuǎn)移,古都知識人遠離流行文化,以學術(shù)的眼光看世,相對于上海、南京的文化生態(tài),要安靜許多。但也因此對于急劇變化的中國缺少敏銳性判斷,左翼作家對于京派文人多有微詞。不過,京派文人學理上都能自成一家,對于文學教育、思想培育頗多創(chuàng)見?,F(xiàn)代大學的許多學科的建立,以及域外學術(shù)思想的引進,多與這個群落的知識人有關(guān),這些學識和思想對于后來中國的文化建設(shè),都有不小的意義。像周作人、錢玄同、劉半農(nóng)、廢名、沈從文、朱光潛、林徽因等,給古都文學帶來了靜穆之氣。

張莉:靜穆之氣用得好,讓人想到郁達夫?qū)Ρ本┏堑脑u價,“典麗堂皇,幽閑清妙”。我也想到,京派文學氣質(zhì)與海派文學不同,主要是兩個城市的文化氣質(zhì)不同。其實,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很多作家雖然沒有被稱為京派,但也是在北京寫作的,比如冰心、馮沅君、丁玲……當然,當時時勢動蕩,作家的流動性也很頻繁。戰(zhàn)爭時期,京派開始衰落。

孫郁:因為戰(zhàn)爭的緣故,學術(shù)不能暢達,自身被外力左右,便在歷史大潮里被卷入漩渦中。像1930年代北平文物調(diào)查委員會的北京城市建設(shè)方案,通常被視為京派學人的方案,因為有日偽政權(quán)的染指,被作為漢奸方案被遺棄。而苦雨齋主人周作人的漢奸罪行,也導致了其學術(shù)思想的多重遮蔽,這些京派文化人的失落也是自然的。新中國初期,京派學術(shù)與京派文學受挫,漸漸萎縮。京味文學因了其大眾性才凸顯出來。其實京味文學在民國一度流行,主要是報人和老舍這樣的作家的影響所致。這些作品沒有京派文學的雅致和紳士味道,但因為與市井氣近,又有士大夫之外的審美維度,一時頗受歡迎。

張莉:是的,當我們想到現(xiàn)代中國的北京文學時,馬上會想到“京派”,而想到當代北京文學時,則馬上想到“京味”。京派和京味文學雖然都與北京有關(guān),但美學追求并不同。

老舍被作為京味文學的傳統(tǒng)和代表人物,是在1982年,那時候,新一代京味作家興起。京味文學成為當代文學中的重要景觀,那已經(jīng)是80年代末期了。與京派文學相比,京味文學更注重作品內(nèi)容的“地域性”“在地感”。

? 孫郁:新中國誕生,京味起初并不是主流的存在,那時候是由左翼文學轉(zhuǎn)變過來的革命文學占據(jù)主導。后來因為老舍等把大眾藝術(shù)與革命內(nèi)容結(jié)合起來,京味獲得了一次轉(zhuǎn)變,隨著《龍須溝》《茶館》的成功,那種文本帶有了新意。后來鄧友梅、陳建功、趙大年等作家繼承了老舍傳統(tǒng),將地域性的審美延伸到當代生活題材里,遂成了一道風景。

張莉:所以,在梳理北京文學傳統(tǒng)的時候,會看到兩個審美面向,一個是儒雅的京派傳統(tǒng),屬于知識分子氣質(zhì)比較明顯的,但是,它的民間性是不夠的,只是偶有一瞥,看到“窗子以外”。北京文學的另一個面向是京味文學傳統(tǒng),它有濃郁的在地感,它和廣闊的人間、胡同里的百姓在一起,講述平民的故事。這兩個傳統(tǒng)一直潛在北京文學的歷史深處。

孫郁:京派多文人氣濃厚的儒雅之作,有時帶有學人的意味。他們雖受了外國文學影響,文本帶有學識,但韻致不失母語的美質(zhì),文字銜接了明清文學的韻致,是象牙塔意味的。其長在于古樸、內(nèi)斂,有沖淡、靜穆之美。但因為有時候遠離現(xiàn)實大眾生活,不太注意民間的各種形態(tài)的,即便記載一二,也是遠離痛感的一瞥,似乎與那些生命軀體無關(guān)。但以老舍為代表的京味作家將自己融入到胡同人的命運里,看出人間的底色和存在的冷暖。他念念不忘父輩的經(jīng)歷,窮苦的一家的形影,才有人間深的道理在。所以揮灑筆墨的時候,貼著百姓的心寫作,環(huán)境、語氣、神色,都活了起來。風景的逼真,人物的透明,畫出世態(tài)一角。也像一幅長卷飄散著人間的煙火,老北京風俗最動人的部分就這樣留存下來。

二、解放區(qū)文學傳統(tǒng)與建國之后的北京文學

孫郁:我在梳理北京文學史時曾發(fā)現(xiàn),50年代初期的北京作家,還帶著民國的遺緒,那時候一些文人的筆記與詞章還有老白話的痕跡。北京文壇出現(xiàn)的是學者之文與作家之文。前者有俞平伯、吳組緗、廢名、馮至、林庚諸人的文章為代表,后者的數(shù)量更多,丁玲、老舍、趙樹理等一批名家都在其列。也有介于二者之間的,像葉圣陶、端木蕻良、汪曾祺、吳組緗等便是。那些人對變化的世界是歡迎或支持的,有的開始自我的轉(zhuǎn)變過程。他們豐厚的閱歷和學識,使其文章依然具有磁性,讀之如沐春風。學者之文中,俞平伯、浦江清的文字老練沖淡,有厚重的歷史感在。他們保留了對母語的眷戀,古文和白話文的優(yōu)長都能見到。作家之文則盡力向大眾化靠攏,文體也越發(fā)親近了。葉圣陶來到北京始終不敢輕易下筆,原因是普通話的表達不夠標準。曹禺則開始感到行文的困難,對新的環(huán)境不太適應(yīng)了。倒是老舍的創(chuàng)作,把民俗的美和時代精神結(jié)合起來,有了不少的杰作。不過50年代的創(chuàng)作很快變得單一化,這原因是對五四以來許多傳統(tǒng)的清理過度。批判胡適導致了實驗主義傳統(tǒng)的終結(jié);揪斗胡風則讓魯迅傳統(tǒng)的個性精神變得模糊化了;至于對丁陳反黨集團的處理,直接導致知識分子書寫的受挫。唯有老舍、趙樹理的風格還能延續(xù),但也必須從新的角度為之,整個寫作的轉(zhuǎn)型已不可避免出現(xiàn)在文壇上。

張莉:那是典型的轉(zhuǎn)折年代,文化環(huán)境和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發(fā)生巨變,對京派作家是一種考驗。他們需要尋找新的創(chuàng)作可能??墒?,寫作的語言和美學風格又早已形成,因此,京派美學改變其實已經(jīng)變得非常困難。作為首都的北京,建國之初匯聚了諸多風格的作家,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身上帶著不同的氣質(zhì)和文學審美追求,也因此,這個時候的北京文學傳統(tǒng)得以獲得“雜糅”。除了京派、京味,還有一支非常重要的文學力量,即解放區(qū)文學。比如丁玲,趙樹理等等,他們都來到北京,因此,討論這一時期的北京文學發(fā)展,解放區(qū)文學傳統(tǒng)和從解放區(qū)來的青年一代作家就變得特別重要。

孫郁:新中國初期,來自解放區(qū)的作家主導著北京的文藝工作,周揚、丁玲、趙樹理、馮雪峰等都擔任文藝方面的領(lǐng)導人?;钴S在北京文壇的人也很多,康濯、王亞平、田間、阮章竟、張志民、管樺、蕭軍等,把民族的、大眾的藝術(shù)貢獻給了文壇。解放區(qū)的作家和國統(tǒng)區(qū)的左翼作家一時成為主力。因為新時代的到來,舊式知識分子在面臨著思想改造,而接受左翼文化的青年作家也在開始適應(yīng)新的生活節(jié)奏。不過那時候的北京文學,也有特別的聲音,接受蘇聯(lián)文學的王蒙與邵燕祥等青年,則在50年代唱出了新的調(diào)子,而受京派影響的汪曾祺則把京派趣味下移到民俗文化研究中,在作品保持了雅正的韻致。

? 張莉: 1950年,汪曾祺來到北京市文聯(lián)主辦的《北京文藝》工作,這一工作經(jīng)歷對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非常重要。60年代他發(fā)表了《羊舍的夜晚》。王蒙發(fā)表的《組織部來的青年人》廣為人注意,那時候也有宗璞,她發(fā)表了《紅豆》,引起很大爭議。還有一些新的青年作家開始出現(xiàn),比如楊沫、劉紹棠。

孫郁:許多新人的加入活躍了北京文學。楊沫的出現(xiàn),在那時候引人注目,她的《青年之歌》,既保持了知識分子的情調(diào),也帶有革命文學的神圣感,與蘇聯(lián)文學的優(yōu)雅、感傷的傳統(tǒng)相近,符合了社會主義文學的某種精神。小說回應(yīng)了五四后知識分子道路選擇的問題,使左翼文學中缺失的知識分子主題,有了新的內(nèi)蘊。不過那時候受左的思想影響,歷史的真實受到質(zhì)疑,其間也窄化了對于五四新文化的理解。這些只能到了80年代,才能被很好總結(jié)。與楊沫不同,同時期出現(xiàn)的劉紹棠的創(chuàng)作,其筆觸更具有地域性,京派的痕跡寥寥,作品通篇是鄉(xiāng)野色調(diào),給那時候的文壇帶來清新之氣。劉紹棠從孫犁那里出發(fā),泥土氣散出詩意的鄉(xiāng)謠,是北京文學特殊的存在,但因為缺少精神的內(nèi)省,厚度不及孫犁這樣的老作家,廣度也難及楊沫,身后的寂寞也是自然的了。

張莉:在當時,北京文學風格的多樣性非常明顯,各種風格作家齊聚,出現(xiàn)了在全國有影響力的作品。當然,我們也要提到老舍的《茶館》和浩然的《喜鵲登枝》,這兩部作品不僅僅是在北京寫的,同時,作品的北京氣息非常濃郁。老舍寫的是老北京,而浩然被認為寫的是京郊農(nóng)民的生活變化。

孫郁:十七年的文學里,知識分子寫作基本消失,工農(nóng)兵的體裁成為主流。北京工會的作家培訓班,成長了一批工人作者,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了系列底層出身的作家作品。老舍由過去的悲劇寫作轉(zhuǎn)向正面描寫,許多作品已經(jīng)有了視角的轉(zhuǎn)換,成為時代的歌喉。不過寫舊社會的部分都深切,關(guān)于新生活,則有些表層化,沒有深的精神。浩然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作家,以時代性寫作引人注意。他的作品源自鄉(xiāng)土記憶,但因為對于社會的認識停留在流行的觀念里,與趙樹理這樣的作家比顯得簡單。浩然寫作保持了精神的樸素,他的所長是對于農(nóng)民心理的把握,筆下有京郊農(nóng)民的喜怒哀樂,審美也是泥土氣的。因為那時候重視工農(nóng)兵寫作,他一時走紅,也是時代風氣使然。十七年的北京文學有一些京派余音,但不太引人注意。呂叔湘的隨筆,唐弢的書話,以及汪曾祺的小說,有著讀書人的雅致,文字背后的修養(yǎng)是不凡的。但他們的作品只是邊緣性的,數(shù)量又少,并未被主流批評家看重。但這些人的文字,給那樣的時代留下了特殊的記憶。

張莉:“新京派”這個說法非常有意思,這些作家有與京派相近的部分,也明顯有了不同。汪曾祺先生顯然是最重要的代表,他在當代文學史上的審美追求如此獨樹一幟,某種意義上,他的作品里結(jié)合了現(xiàn)代京派的氣息,但又將一種古意與當代性糅雜在一起,這樣的寫作深具文學史意義。其實這一時期更多的是不能被“流派”講述的作家們,畢竟沒有流派的作家占大多數(shù),而他們也屬于北京文學的組成部分。比如新時期初年,我現(xiàn)在還記得自己少年時代讀張潔《沉重的翅膀》時的激動,她的《方舟》寫得很好,那時候我還讀過王蒙的《黑的眼》《活動變?nèi)诵巍?。張辛欣的《我在哪里錯過了你》《北京人》,令人印象深刻。另外后來也有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陳染的《與往事干杯》,徐小斌的《羽蛇》等,都別具文學氣質(zhì)。

孫郁:還有一些作家既不屬于京派,也不屬于京味。像王小波、史鐵生、格非、畢淑敏、劉慶邦等,各自有屬于自己的審美路徑。而劉恒這樣的作家是有京味的審美能力的,他早期的作品有些魯迅遺風,初期的《伏羲伏羲》《虛證》都有《吶喊》《彷徨》的影子,長篇小說《蒼河白日夢》,魯迅的思想深埋其間。但到了寫《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老舍的味道出來了,對話、神態(tài)、心理,都帶有《駱駝祥子》《我這一輩子》的某些影子。這說明北京作家精神的開放性。寫平民百姓不得不延續(xù)京味的神韻,而關(guān)注知識分子生活則有更為豐富的維度,世界文學的某些元素也鑲嵌其間。

張莉:是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有著與老舍作品一脈相承的地方,劉恒寫出了北京生活中的煙火氣,他從北京話中找到了“貧”的特征,并提煉出了“貧嘴”所蘊含的精神氣質(zhì),從而寫出了一種更開闊的生活維度。另外,說到寫北京人的精氣神,徐坤作品也讓人難忘。她的《鳥糞》《狗日的足球》《廚房》等作品都非常好。王朔則是一個標志,討論王朔是否是京味作家,是京味文學研究的熱點。

孫郁:王朔的寫作是有北京特色的。他表達出胡同之外的大院文化的特點,不屬于純正的京味,但有京味的基因??疾焱跛沸≌f,其詞語方式帶有新京味的特點。從《動物兇猛》《我是你爸爸》《看上去很美》那里會發(fā)現(xiàn),北京的韻致與老舍時代大不相同,而文學精神比同時代的京味小說要更為厚重。

張莉:我同意王朔小說是新京味的說法,現(xiàn)在研究領(lǐng)域常把他和劉一達列為京味文學的第三代。其實問題不在于是否一定要將王朔納入,而是牽涉到我們?nèi)绾卫斫饩┪哆@一概念。王朔的寫作之所以被認為京味濃郁,是因為他對我們所說的京味有超越,他寫出了一個新的北京氣質(zhì)和北京氣息,他作品中的京味不表現(xiàn)在風俗人情和地理,但有北京人的另一種氣質(zhì)。他筆下的侃爺形象,既有市井的一面,但又有深刻的批判性和諷喻性。剛才說很多人認識到京白的“油”,王朔從這種特性中發(fā)掘出了一種批判和渾不吝的勁兒,這是一種貢獻。具體是否把王朔理解成新京味文學的代表,主要在于大家對京味文學的理解不同。但我們對京味文學的認識本身也需要拓展。只把北京話或北京風情當作京味文學的特征,顯然是不夠的,那只是淺表的相近,優(yōu)秀的京味文學作品一定是深刻拓展了我們對北京精神、北京氣質(zhì)的理解的,一如當年老舍先生所做的開拓性工作。

四、全球化想象與新北京書寫

張莉:梳理北京文學發(fā)展,我特別深的一個感觸是,這個城市在變化,而那些寫作者們深刻意識到了這種變化,因此,北京文學的文學審美和追求也在發(fā)生改變。新世紀以來,尤其是2008年后,北京的全球化特征越來越凸顯。這個“北京”,越來越大了,它的面向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因此,作家及作品風格也變得琳瑯滿目。僅以北京生活的書寫為例,一方面有葉廣芩這樣的新京味作家,另一方面,也有書寫新北京的作家到來,比如邱華棟、寧肯、徐則臣、馮唐、石一楓等。

孫郁:邱華棟、徐則臣等作家受到現(xiàn)代性的影響更深,他們對于新北京的體味,融匯了域外文學的經(jīng)驗。這是大北京環(huán)境下的書寫,京味被現(xiàn)代性的一些元素覆蓋了。他們這一代視野開闊,也受過良好的教育,并不局限于北京胡同的文化。一方面捕捉了快速變化的都市生活,另一方面,又能在大的歷史層面,從南北文化的差異性里襯托北京的風俗人情。這些都跨越了京味的范圍,顯示了文學的廣遠性。

張莉:作家教育背景直接影響了他們的寫作,以及他們對北京文化、北京人時代生活的認知。邱華棟作品里,有一種生氣勃勃的關(guān)于全球化都市的想象,他的作品沒有那么強烈的北京風情,他發(fā)掘出來北京這座城市的另一種蓬勃氣息:那些來到北京的外地人,不斷渴望往上走,做著“脫貧致富”的夢。徐則臣的《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書寫了北京城里那些被忽略的人和生活,他寫出了一種卓有意味的速度感,這種速度既是奔跑的京漂們的生活速度,也是奔跑的北京城的發(fā)展速度。這拓展了北京書寫的維度,而以往我們很少會把賣假證這些人當作北京人的,但其實他們就是北京人的構(gòu)成,我們從他們的視角望過去,北京變成了另一種模樣。

現(xiàn)在對于研究者來說,如何理解京味、如何理解和歸納這些關(guān)于北京生活的作品是個難題。我認為,這些作家對都市的巨變是敏感的,他們以各自的方式書寫了巨變中的北京。寧肯的《城與年》寫了一個舊北京和新北京的交織,有濃郁的北京氣息。而馮唐則是一個歸去來的書寫,去美多年回國,他看到了一個新北京,但新北京與記憶中的北京已然不同,馮唐記憶中的北京,是有著大大“拆”字的北京,他的《北京,北京》寫出了一種悵惘。作為北京土著,石一楓幾乎從未離開過北京到外地生活,因此,他是在北京城里看北京巨變的北京作家,從《紅旗下的果兒》到《世間已無陳金芳》《地球之眼》,這個作家有重要的改變,他的寫作與劉恒的追求很相近,不執(zhí)迷于使用北京話,也不著迷于書寫北京風情和北京的外在變化,他關(guān)注人們精神層面的巨變。因此,北京和北京之變是沉浸在他作品字里行間的,他寫了內(nèi)在的北京城的巨變。

? 孫郁:近三十年來,北京作家的成分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有部隊轉(zhuǎn)業(yè)來的作家,莫言、閻連科、雷抒雁等都有優(yōu)秀作品問世;留在北京或分配到北京的大學畢業(yè)生更多,梁曉聲、劉震云、邱華棟、徐則臣一直十分活躍;漂流在北京的打工者,荊永鳴、范雨素是代表;還有聚集在古都的網(wǎng)絡(luò)作家如馬伯庸、酒徒等新銳;也有調(diào)入北京的作家,如劉慶邦、李洱等。他們的早期經(jīng)驗并不在北京,作品屬于非北京的寫作。但因為有了北京的氣場在,作品是游蕩于境內(nèi)外,格局就不太一樣了。劉震云的小說,王家新的詩,都是非京派,也非京味的,但氣象比京味要大。我個人覺得作家選擇什么風格的寫作,與自己的經(jīng)驗有關(guān)。一種風格的作品出現(xiàn),或一種流派產(chǎn)生,都是各種因素促成的,人為的規(guī)定可能不得要領(lǐng)。外來者已經(jīng)融進這個大的都會,他們描寫京城的片段,都豐富了北京文學。而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的寫作,也吸收了各種文學流派的精神,并不拘泥于京味題材里。老北京的漸漸消失,新北京的風景也成了作家筆下重要的部分。在某種程度上說,北京作家群也代表了中國文學的水平。老北京的韻致只是北京文學的一部分,而且有些經(jīng)驗正在慢慢消失。

張莉:是的,劉震云的《單位》《一地雞毛》是“新寫實主義”的重要代表作品,主要講述那些生活在北京的公務(wù)員的生存,他們最為日常的、一地雞毛般的生活,劉震云關(guān)注的是那些物質(zhì)和物件如何使人感受到困擾,由此書寫人物內(nèi)在的精神疑難。事實上,關(guān)注人的精神孤獨與困境一直是他書寫的主題,后來在《一句頂一萬句》中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荊永鳴的小說其實也是以外地人的視角寫北京,《北京候鳥》《大聲呼吸》《北京鄰居》都令人印象深刻,他主要是寫外地人與北京城里的平民百姓的交往,那些北京人仿佛是從老舍筆下的人物穿越而來,樂觀性格依然相傳,但生活品質(zhì)和精神面貌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事實上,寫什么或者怎么寫,都是由作家自身的經(jīng)驗決定的。對老北京韻致的著迷,我們只能在葉廣芩的作品里品味了,因為她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另外,她生活在陜西,也許正是離開北京來書寫北京,某種北京城的迷人韻致才得以突顯。

孫郁:這里要提的是,北京是先鋒文學的試驗之地,當年劉索拉、徐星的作品刺激了文學的發(fā)展。他們與上海作家遙相呼應(yīng),成為新時期重要現(xiàn)象。有趣的是,上海的幾位先鋒文學作家格非、李洱來到北京生活后,先鋒的意味開始變化,京派文學對于他們的影響不可小視。格非《望春風》就把知識分子的鮮活感覺與汪曾祺式的鄉(xiāng)土審美結(jié)合起來,境界比先前開闊了。我們甚至在他作品里讀出廢名、沈從文的韻味。而李洱的《應(yīng)物兄》以學識的詩化和先鋒感的歷史化,將個性主義寫作與社會學的思考連為一體,遂創(chuàng)造了一個迷宮般的文本。兩人的變化受益于北京的文化氛圍,他們是北京文學里不能不提的新星。

張莉:完全贊同您對格非的評價,我認為格非的小說是一種“面向先驅(qū)的寫作”,雖是現(xiàn)代小說,卻在敘事內(nèi)部接續(xù)了古典文學傳統(tǒng),由此他的寫作意義非凡。除了“江南三部曲”和《望春風》,我也喜歡《月落荒寺》,作品跨越了時代之囿,書寫了一種人的命運的飄忽感、荒蕪感和神秘性。敘述表層平靜克制,敘事內(nèi)部卻風起云涌,形成了一種迷人的小說調(diào)性。李洱的《應(yīng)物兄》生動、鮮活、貼切,作家從總體意義上寫出了當下知識階層的精神面貌、心理狀態(tài)和日常生活,氣質(zhì)卓然,令人難忘。我想,北京文學中的先鋒意味之所以非常有意思,多半由于北京文化的包容性,作為首都,它應(yīng)該算得上中國流動性最大的城市了。因此,這也決定了作家們審美風格的多樣化,甚至你在這里看不到一個集中的流派,包括京味文學,其實也是一個松散的審美意義上的流派。但這恰恰也是北京文學的魅力,因為駁雜,因為豐富,也才做到了真正的眾聲喧嘩了。所以,有人說,現(xiàn)在的北京文學是“大北京文學”,非常有道理。

孫郁:這當然屬于大北京的文學概念了。它呈現(xiàn)了包容性、多樣性和創(chuàng)新性。就創(chuàng)新性而言,近七十年來的北京作家貢獻了許多民國文學沒有的樣式。汪曾祺的京派與京味的雜糅,莫言狂歡的筆致,王小波的荒誕幽默,史鐵生的哲學隱喻,閻連科的“神實主義”,李洱的知識審美,都是改寫文學地圖的精神閃光。這些人都有北京和外省生活經(jīng)驗,他們在超地域的書寫里,豐富了北京文學。

張莉:是的,要特別提到,在北京,有很多學者型作家,一如當年朱自清、聞一多他們一樣?,F(xiàn)在,我們的詩人中有歐陽江河、西川、王家新、張清華、姜濤、楊慶祥。小說家中有莫言、格非、余華、蘇童、閻連科、曹文軒、張檸等,他們是大學里的教授,同時也是有重要影響力的作家。我認為,這么多既是著名教授,同時也是卓有影響力的作家共同匯聚北京,是北京文學非常重要的特點,而在以往并沒有得到重視。這是北京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非常值得研究。另外,還有一些散文作家也要提到,比如楊絳的《我們仨》和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是感動了千萬讀者的優(yōu)秀之作,也已經(jīng)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散文作品。周曉楓的《你的身體是個仙境》《巨鯨歌唱》很有獨特追求,她開拓了新散文寫作的面向。還有祝勇,他的故宮系列書寫也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地域性寫作。另外,從代際上來說,還有更多作家和詩人其實也“在北京寫作”,比如梁鴻、蔣一談、呂約、周瓚、笛安、張悅?cè)?、崔曼莉、雙雪濤、文珍、侯磊、劉汀,以及網(wǎng)絡(luò)作家江南、唐家三少等,如果數(shù)下去,這個名單是非常龐大的。各種風格的作家,各種樣態(tài)的書寫,他們也沒有流派,北京城只是作家寫作的物質(zhì)土壤、文化土壤,在不同的作家筆下,北京文學將結(jié)出不同的果實。作家們各自寫作、各有成就,其實才是正常的文學生態(tài)。整體來說,從北京文學的發(fā)展可以看到,七十年來北京文學一直是包容并兼的存在,北京文化的概念,也一直是彈性的開闊的。所以,談北京文學的發(fā)展其實很難談,因為它太龐雜和闊大了,面向也非常多樣,免不了遺漏,可是,這恰是北京文學的魅力所在,豐富、駁雜,眾語喧嘩,生機盎然。

孫郁:是的,在豐富的文學形態(tài)里,各種流派的自然發(fā)展,這才符合北京文化的傳統(tǒng)。只有充分個性化的表達,才有文學的創(chuàng)新,地方文學的發(fā)達與否,與這樣的生態(tài)的健康關(guān)系甚密。在多樣化的生態(tài)里,不同審美都獲得了自由,像京味依然有自己的發(fā)展空間,在吸收別的流派的優(yōu)長的時候,可能拓展更廣闊的空間。北京文學的“大而深”,當是這種傳統(tǒng)的結(jié)果。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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