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希 珺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自秦國商鞅變法頒布分異令以來,關于分異令的探討一直不斷進行,涉及分異令的法令內容、實施對象、實行時間等問題?!稘h書·賈誼傳》記載:“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并心于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盵1]2244在給漢文帝的上書中,賈誼提出秦國頒布分異令是風俗敗壞的做法。唐張守節(jié)在《史記正義》中將分異令解釋為“民有二男不別為活者,一人出兩課”[2]2230,杜佑和馬端臨基本沿襲賈誼對分異令的認識,認為秦頒布分異令之后,強制百姓進行分戶以增加官府賦稅收入[3][4]。
因秦至漢初分異令的相關史料記載不豐,近代學者們對分異令最初的研究基本延續(xù)了古時的討論,著重從分異令的內容、實施力度等方面進行辨析,較之以前沒有大的突破,使該問題的研究陷入了僵局。20世紀20年代,牧野巽對分異令的內容進行解釋,認為秦至漢初的分異令是指同一家庭中不能同時有兩個壯年兒子,否則賦稅將要加倍征收[5]。而守屋美都雄在牧野巽的研究基礎上提出同一家庭中只要有兩個以上壯丁就應馬上分家,父母可以選擇與一個成年兒子共同生活[6]。李根蟠基本延續(xù)了牧野巽、守屋美都雄的觀點與論述模式,對分異令內容的認識與二者并無根本區(qū)別[7]3-5。到了20世紀末,杜正勝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認為分異令中的“二男”應包括父親在內,即秦至漢初同一家庭中不能同時存在兩個已婚男子[8]。伴隨睡虎地秦簡和張家山漢簡等秦漢簡牘的相繼出土,秦至漢初分異令及“分戶”問題的討論隨之不斷展開,成為秦漢史領域的一項重要議題。
隨著研究的深入,部分學者漸漸發(fā)現(xiàn)簡單地對分異令原文進行分析,并不能確切闡釋分異令的具體含義。韓樹峰對此問題做了總結性的論述,他提出學界對分異令內容進行的研究大多是從顏師古對“生分”的解釋以及曹魏廢除異子之科“使父子無異財”的記載推測而來。但是因時代的差異,顏師古對“生分”的解釋亦未必能等同于戰(zhàn)國時期秦國的“分異”。無論是“生分”與“分異”,還是異子科與分異令,它們之間均存在著若干缺環(huán),以此推彼,未必妥當[9]162。通過以上論述,不難發(fā)現(xiàn),盡管分異令看似是一個較為清晰的、不需要過多討論的基礎概念,但究其細節(jié),諸多學者對該問題的認識仍存在較大爭議。
20世紀80年代,瞿同祖在討論漢代社會結構問題時提出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三代、四代人同屋同籍狀況屬于常態(tài)[10],秦漢時期的中國社會也是如此,存在同居同籍的狀況[11],認為秦漢時期分異令并未嚴格推行。此后,隨著對分異令內容的討論不斷推進,學者們開始關注秦漢時期分異令是否嚴格推行的問題。魏道明與瞿同祖的想法基本相同,魏道明提出分異令并非要求強制分戶,“倍其賦”也不存在懲罰性,國家為滿足征收戶賦的需求而實行分異令,并無強制分戶的意圖[12]。
韓樹峰對秦至漢初的分異令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論述,提出官府推行分戶政策的最終目的是收取賦稅,以戶為單位征收賦稅不僅滿足了國家的財政需求,也滿足了國家控制人口的要求[9]101。在戶籍問題上,同一家庭允許父子兄弟同為一籍,百姓分戶與合戶較為自由,國家并未強制分戶。他認為秦至漢初的“分異”并不單純指戶籍上的分戶,更多是指家庭財產的分割。在民間,百姓更注重“分異”的分財;在官方層面,官府更側重“分異”的分戶[9]177-179。韓樹峰對秦至漢初的“分異”雙重性問題的論述引起較大爭議,爭論的核心是秦至漢初的“分異”究竟是國家嚴格推行的政策還是百姓的自主行為。
以上學者們提出的秦漢時期分異令并非嚴格推行的觀點具有極高的參考價值。但學者們往往從中國古代社會家庭觀念、傳統(tǒng)儒家道德標準要求、秦漢時期國家對社會控制力等方面進行論述,鮮少以分異令為核心進行具體討論,因此說服力有所欠缺。
與以上學者的論述不同,以栗勁為代表的部分學者認為秦漢時期分異令是被強制推行的,進而提出由于秦漢官府強制推行分異令而形成了以核心家庭為主的家庭結構的觀點。栗勁在《秦律通論》中提出秦漢時期分異令是強制推行的,最終形成一戶一男的家庭狀態(tài)[13]。宋昌斌與栗勁的論述類似,提出秦漢社會一戶僅有一名成年男子[14]。高士榮亦認為秦國商鞅變法后強制推行了分異令,“分戶”是為了提高國力、滿足國家賦稅需求,伴隨著嚴厲的倍賦懲罰以及禁止父子同室法律的推行,秦漢時期“分戶”成為大勢所趨[15]。王彥輝則認為秦國強力推行分異令、強制將家庭分化到最小單位,但漢代實行的是“分戶”自愿原則[16]35-58,通過對出土居延漢簡家屬名冊的分析,王彥輝提出在漢代社會中百姓并不反對官府推行分異令,“分戶”符合當時社會發(fā)展需求,亦屬于自然析出行為[17]。晉文、李偉與王彥輝的觀點不同,他們認為秦代厲行分異令,漢承秦制,漢代亦應遵循秦代分異令,強制進行“分戶”[18]。
提出秦漢時期嚴格推行分異令的學者主要強調的是漢承秦制這一政治制度的沿襲問題,認為秦代厲行分異令,漢代必然也是如此。但據出土文獻所見秦漢時期的戶籍狀況可知,秦漢時期主干家庭、聯(lián)合家庭的狀況仍然存在且數(shù)量較大,此時由核心家庭為主的家庭結構類型尚未完全形成。以漢承秦制為論據討論秦至漢初分異令問題的研究方法值得商榷。
除了對秦至漢初的分異令與“分戶”問題進行詳細研究,對該問題的討論亦不能脫離戶籍、戶賦、名田宅制等問題單獨進行。同樣,無論戶籍、戶賦等研究中哪個部分有所爭議、論述有所變動都會影響到分異令問題的研究與發(fā)展:戶籍發(fā)生變動時法令規(guī)定完整與否體現(xiàn)了國家對“戶”的控制與把握;戶賦的數(shù)額大小關乎分異令對百姓“分戶”是具有強制性還是引導性;名田宅制的實施情況涉及秦漢時期是否已形成以核心家庭為主導的社會。
總體而言,以上學者對秦至漢初分異令與“分戶”問題的探討主要集中在“分異”家庭中成年男子人數(shù)以及“分戶”是否自愿兩方面。事實上,秦至漢初社會中一直存在主干家庭和聯(lián)合家庭,秦漢官府推行分異令,鼓勵“分戶”,加倍征收不“分戶”家庭的戶賦,但懲罰力度并不大。由此,秦至漢初的分異令及“分戶”問題仍有繼續(xù)討論的空間。
商鞅第一次變法提出“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2]2230,多數(shù)學者認為商鞅第二次變法中提出的“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2]2232亦是秦國分異令的一部分(1)魏道明、晉文等學者將秦孝公三年第一次商鞅變法頒布的“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作為分異令內容;栗勁等學者則認為除秦孝公三年第一次商鞅變法頒布分異令外,秦孝公十二年亦重申了分異令,強調“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亦為分異令的重要組成部分。參看魏道明:《商鞅強制分戶說獻疑》,載《青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第57-59頁;晉文:《關于商鞅變法賦稅改革的若干考辨》,載《中國農史》2001年第4期,第16-20頁;栗勁:《秦律通論》,山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9-40頁。。實際上,這兩次下達的令是有遞進關系的,商鞅在第一次變法時提出分異令,要求百姓分戶。根據《史記·商君列傳》記載:“始秦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大筑冀闕,營如魯衛(wèi)矣?!盵2]2234可知,出于移風易俗的目的,商鞅在第二次變法中禁止父子兄弟居于一室。從分戶到分室可以看出商鞅兩次變法在“分異”部分的繼承性,因此本文將結合這兩部分進行討論。
在秦漢典籍記載中,“分”與“異”含義類似,同有分離、支離之義[19]。根據《禮記·樂記》中鄭康成為“禮者為異”所注“謂別貴賤也”[20]1085及《禮記·王制》中的“事為異別”[20]405可知,“異”還具有區(qū)別、不同這一含義。事實上,分異令本身并沒有明確說明“分異”這一詞語的具體含義。盡管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對潁川地區(qū)百姓“好爭訟分異”[1]1654這一民風有所記載,但秦乃至西漢時期“分異”事件的明確記錄僅在《初學記》所引南朝周景式《孝子傳》中可見一例:
古有兄弟,意欲分異。出見三荊同根,接葉連陰。嘆曰:“木猶欣聚,況我而殊異哉?”還為雍和。[21]
盡管在此事件中可以發(fā)現(xiàn)西漢時期存在兄弟“分異”現(xiàn)象,但該事件仍未就何為“分異”進行具體論述。之后,同一事件記載在《太平御覽》中,細節(jié)有所完善,按《太平御覽》引《續(xù)齊諧記》記載,此事件中兄弟三人是西漢成帝時期的田真兄弟:“田真兄弟三人,家巨富,而殊不睦,忽共議分財……”[22]根據此處的記載可知,田真兄弟由于相處不和睦而相約分財分家,此處“分異”與分財類似,與財產分割密切相關,但是在《后漢書》記載的李充、許武各與其兄弟“分異”的事件中可以發(fā)現(xiàn)“分異”與別居亦存在關聯(lián)?!逗鬂h書》的《獨行列傳》《循吏列傳》中分別記載:
(李充)家貧,兄弟六人同食遞衣。妻竊謂充曰:“今貧居如此,難以久安,妾有私財,愿思分異。”充偽酬之曰:“如欲別居,當醖酒具會,請呼鄉(xiāng)里內外,共議其事?!盵23]2684
(許)武以二弟晏、普未顯,欲令成名,乃請之曰:“禮有分異之義,家有別居之道。”……武自取肥田廣宅奴婢強者,二弟所得并悉劣少。[23]2471
李充、許武或是因為家貧或是因為希望弟弟可以有所成就而選擇各與其兄弟“分異”,不論“分異”目的如何,此處的“分異”都包含了別居的含義。盡管《后漢書》記載的“分異”事件較晚,并不在秦至漢初這一時間范圍之內,但由此可知,東漢時期“分異”包含分財和別居兩個部分。不論兄弟之間和睦與否,若要“分異”就必須分財、別居,那么秦至漢初“分異”狀況是否與東漢類似就成為一個必須要討論的問題。對出土文獻進行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秦至漢初的“分異”包含別籍、分財兩個部分。
《二年律令·戶律》簡335記載:“所分田宅,不為戶,得有之,至八月書戶……”[24]54這要求在分田宅之后,沒有立戶的百姓需要在八月到官府立戶,與原本的家庭別籍。根據《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簡201記載:“‘同居’,獨戶母之謂殹(也)?!ぁ胰恕撸皇?,盡當坐罪人之謂殹(也)?!盵25]141“同居”強調同一戶籍中的百姓共同居住在一屋[26],而“室人”強調同居一室中的人在法律上適用同坐罪,此條簡文說明當時仍存在百姓在同一戶籍下共同居住的狀況?!端⒌厍啬怪窈啞と諘追N》簡100中又有“凡為室日,不可以筑(築)室。筑(築)大內,大人死”[25]195的記載,秦漢時期有“大內”由父母居住、“小內”由兒子兒媳居住的習俗,根據秦漢時期家庭存在“一宇二內(室)”結構的狀況[7]5,基本可以推知,直至此時,秦代家庭仍然存在父子兄弟同戶同居的現(xiàn)象。
《二年律令·戶律》在對待寡婦、寡夫、有癃病者以及年齡70歲以上者的特殊政策也體現(xiàn)了別籍與別居之間的關系,根據簡342+343記載:
作為《戶律》中的一條,該律文是當時官府對戶的管理規(guī)定,若寡夫、寡婦、子未滿14歲、寡子未滿18歲、夫妻有癃病、夫妻70歲以上且無同居,無人照料,生活困難,可以允許其子不“分異”,如果其子已經“分異”,那么允許其子與其合戶共居。這說明正常條件之下,一對夫妻與成年兒子應按分異令要求分戶,成年兒子不應與父母在同一戶籍下共同居住。
由此可知,秦至漢初社會中存在父母子女同戶同居現(xiàn)象,但是不同戶籍之人不能同居一宇之中。按照分異令要求,一戶家庭“分異”之后,一戶中只能有一名成年男子、妻子以及未成年子女。成年兒子被分離出原生家庭,成立小家庭單獨居住。如此,秦至漢初分異令便包含著別籍的要求,別居則是別籍之后的必然結果。
在秦至漢初的社會中,“分異”在代表別籍的同時也具有分財?shù)男再|?!端⒌厍啬怪窈啞と諘追N》簡51+52有云“唯利以分異”[25]190,說明此時“分異”與分財緊密相連。睡虎地漢簡中的《戶律》亦對此有相關記載,根據簡046+047+048+049:
民欲先令相分田宅、奴婢、財物,鄉(xiāng)部嗇夫身聽其令,皆參辨券書之,輒上縣道廷。徭使、吏官屬欲先令,自言官及過在所縣道官若稗官有印者,聽券書上其廷,移居縣道,居縣道皆封臧(藏)如戶籍。有爭者,以券書從事。毋券書,勿聽。所分田宅,不為戶得有之,至八月書戶。[留]難先令弗為券書,盈一日,罰金二兩。[27]
根據此條律文,在分家時官員應按照“先令”進行財產分割,在八月年終之時定立戶籍。作為人子在分得田產、財物之后必須要單獨立戶,有田宅、財物而不單獨立戶是一種違法行為。秦至漢初,“分異”意味著百姓要在別籍的同時分財,官府也會在百姓分戶之時授予百姓一定數(shù)額的田宅作為鼓勵,根據《睡虎地秦墓竹簡》簡195記載:“自今以來,叚(假)門逆呂(旅),贅壻后父,勿令為戶,勿鼠(予)田宇。”[25]174贅婿及后父不得立戶,官府也不會授予其田宅,該規(guī)定說明授予田宅是以立戶與否為前提進行的。秦漢時期的名田宅制度本身以戶為基礎,具有較強的普適性[28],無論是按照先人遺囑還是按照法令規(guī)定,百姓沒有獨立戶籍就沒有得到官府授田及分家的權利[29]49-55。這樣“分異”便與家庭財產分割及官府授田緊密聯(lián)系起來。
綜上,秦至漢初嚴格遵循分異令的家庭,一戶中只有一個成年男子、妻子與未成年子女。百姓根據官府頒布的分異令分戶,首先要進行的是財產分割,財產分割之后,兩戶百姓便不能居住在一起,八月官府正式定立戶籍之后,兩戶百姓徹底分開。因此秦至漢初的“分異”代表了別籍與分財兩個部分。但分異令本身的懲罰力度與實施狀況并不像之前學者認為的那樣嚴格、徹底,反而具有更大的靈活性。
秦至漢初,根據分異令規(guī)定,官府對不“分異”百姓的懲罰是“倍其賦”[2]2230,此處“賦”究竟代表何等含義,學界并未達成共識(2)臧知非認為分異令中“賦”指的是戶賦,是按戶征收的;林劍鳴主張此處“賦”是按人口征收的。具體論述參見田昌五、臧知非:《周秦社會結構研究》,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79-280頁;林劍鳴:《秦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90頁。。但秦至漢初分異令中的“賦”指的是按戶征收的戶賦,這一點是可以明確論證的。
學界中有將“倍其賦”中的“賦”解釋為口賦的說法,該說法的主要論據是董仲舒在給漢武帝的上書中提到的“田租口賦”[1]1137,之后唐張守節(jié)的《史記正義》[2]2230、清孫楷的《秦會要》[30]皆沿用了這種說法,將分異令中的“倍其賦”解釋為口賦加倍。但董仲舒在對秦代口賦進行論述的過程中并未提及口賦與“倍其賦”的關系,將二者等同未免過于草率。另外,從邏輯上而言,如果“倍其賦”指的是以人口數(shù)目為基礎的口賦,那么到底應該加倍征收誰的口賦作為百姓不“分異”的懲罰才算得上合理呢?是增加原本戶主的口賦,還是增加該戶中不“分異”的所有成年男子的口賦,抑或是增加該戶中所有家庭成員的口賦?若是將“倍其賦”理解為口賦加倍的話,無論如何進行解釋都存在歧義。
從“倍其賦”本身進行討論,百姓如果不“分異”就會受到“賦”加倍的懲罰,既然說是加倍,那么首先“賦”就是原本便存在、官府一定會征收的內容,它針對的是不“分異”者以及“分異”者,而這兩者的唯一區(qū)分點是戶,因此“賦”是針對“戶”征收的。另外,從商鞅變法原意可以看出,商鞅變法推行分異令原本是為了增加秦國的賦稅收入[31],如果分異令中的“賦”是按人口征收,那么無論是否分戶,官府能征收的“賦”都是不變的,因為人口數(shù)額并不會因為分戶與否發(fā)生改變,這樣一來,對不遵循分異令的百姓來說,懲罰措施就與“戶”毫無關聯(lián),這明顯是不符合常理的。如果百姓遵循分異令分戶,官府也不能因此征收更多的賦稅,這是不符合商鞅變法原意的。反之,將“倍其賦”理解為加倍征收不“分異”百姓的戶賦,該問題就可以得到較好的解釋,如果百姓在兒子成年之后不愿意“分異”就必須加倍繳納戶賦,這樣官府的戶賦收入便可以得到保證。
由《睡虎地秦墓竹簡》簡165對“匿戶”問題的記載亦可以推知,秦至漢初的“賦”實際上是以戶為單位征收的戶賦:
可(何)謂“匿戶”及“敖童弗傅”?匿戶弗繇(徭)、使,弗令出戶賦之謂殹(也)。[25]132
此處《法律答問》對隱瞞戶數(shù)不上報的行為作出解釋,認為隱瞞戶數(shù)會使戶賦征收受到影響,并未提及口賦相關的問題。通過此條簡文可知,僅有戶賦一項與戶籍數(shù)量有緊密聯(lián)系,換言之,在秦代由“分異”導致的分戶也僅與戶賦存在關系,百姓不“分異”影響的是官府對戶賦的征收。因此分異令中“倍其賦”指的應是加倍征收戶賦。
盡管在秦至漢初有關戶賦的問題上,學界仍存在爭議(3)田澤濱認為戶賦是徭賦的概括,并非一種單一的稅目;高敏提出戶賦是把口錢、算賦以及芻稿稅作為整體按戶征收;張榮強也將漢代戶賦看作是一戶一年必須繳納的所有賦稅總和;于振波則認為戶賦是一種單獨的稅種,認為戶賦包括十六錢和戶芻;朱繼平提出戶賦僅包括按戶繳納16錢,是一種單獨稅種;朱圣明亦與朱繼平持相同觀點。關于該問題的討論詳見田澤濱:《漢代的“更賦”、“貲算”與“戶賦”》,載《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6期,第51頁;高敏:《關于漢代有“戶賦”、“質錢”及各種礦產稅的新證——讀〈張家山漢墓竹簡〉》,載《史學月刊》2003年第4期,第121-122頁;于振波:《從簡牘看漢代的戶賦與芻稿稅》,載《故宮博物院院刊》2005年第2期,第151-155頁;張榮強:《吳簡中的“戶品”問題》,收入北京吳簡研討班編:《吳簡研究》第一輯,崇文書局,2004年,第190-202頁;朱德貴:《張家山漢簡與漢代的戶賦制度新探》,載《學術論壇》2006年第6期,第151-153頁;朱德貴:《從〈二年律令〉看漢代“戶賦”和“以貲征賦”》,載《晉陽學刊》2007年第5期,第86-89頁;朱繼平:《從〈張家山漢簡〉談漢初的戶賦與戶芻》,載《江漢考古》2011年第4期,第111-116頁;朱圣明:《秦至漢初“戶賦”詳考——以秦漢簡牘為中心》,載《中國經濟史研究》2014年第1期,第154頁。,但根據《二年律令·戶律》簡225的記載“卿以下,五月戶出賦十六錢,十月戶出芻一石,足其縣用,余以入頃芻律入錢”[24]43可以看出,百姓爵位自卿以下,每年五月上交戶賦十六錢,十月上交戶芻一石,上交芻數(shù)量足夠縣用,剩下的按照入頃芻律上交錢?!对缆磿翰厍睾啞に摹泛?18+119+120中也有相關規(guī)定:“金布律曰:出戶賦者,自泰庶長以下,十月戶出芻一石十五斤;五月戶出十六錢,其欲出布者,許之。十月戶賦,以十二月朔日入之,五月戶賦,以六月望日入之,歲輸泰守。十月戶賦不入芻而入錢者,入十六錢?!盵32]由此可知,秦至漢初確將戶賦規(guī)定為16錢。又《漢官六種》記載:“算民,年七歲以至十四歲出口錢,人二十三……民男女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賦錢,人百二十為一算……”[33]根據《漢官六種》規(guī)定:口錢是兒童人頭稅,需繳納23錢;算賦是成人人頭稅,需繳納120錢(4)除傳世文獻記錄之外,根據之后出土的江陵鳳凰山10號漢墓出土簡牘記錄,高敏提出成人算賦為227錢;裘錫圭則認為秦漢時期對成人征收的算賦達到了400余錢。具體論述參見高敏:《秦漢史探討》,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14頁;裘錫圭:《湖北江陵鳳凰山十號漢墓出土簡牘考釋》,載《文物》1974年第7期,第58-59頁。但由于僅江陵鳳凰山10號漢墓中對算賦的記載與其他傳世文獻以及其他簡牘不同,因此筆者在此使用學界較為廣泛認同的秦漢時期對成人征收的算賦為120錢的說法。。與口錢、算賦相比,戶賦算是秦至漢初數(shù)額較低的一種稅了[34]。誠然,戶賦征收對秦漢官府具有較大的財政意義[35],但這種意義并不體現(xiàn)在征收戶賦數(shù)額的大小,而是體現(xiàn)在征收范圍上(參見表1)。
表1 秦漢時期更役、兵役、田租及戶賦征發(fā)對象對照表(5)該表資料來源于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四》,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7頁;李恒全:《從出土簡牘看秦漢時期的戶稅征收》,載《甘肅社會科學》2012年第6期,第162頁。
將秦漢時期的更役、兵役、田租、戶賦的征收對象進行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戶賦的征稅對象十分廣泛,復免范圍較小。因此,盡管秦至漢初戶賦征收的數(shù)額并不大,但仍對官府財政收入具有較大影響,而商鞅通過頒布分異令鼓勵百姓分戶,以此來增加官府財政收入的意圖可以得到較好解釋。
近年來隨著睡虎地4號秦墓11號、6號木牘與里耶戶籍簡的相繼出土,就秦代分戶問題進行的討論不斷展開,有學者認為秦代血緣、親情等仍在日常生活中占很大比重,因此一些家庭寧愿加倍繳納算賦也不愿意“分異”[36]。在對秦漢時期聚落形態(tài)進行研究之后,有學者提出疑問,商鞅變法推行分異令之后,秦漢社會為何仍存在寧愿承擔極重賦稅懲罰也要維持聯(lián)合家庭的狀況?如果單從血緣、親情等方面對該問題進行闡釋,很難解釋主干家庭、聯(lián)合家庭是如何處理因共同居住而造成的大額經濟懲罰的現(xiàn)實問題[37]。
事實上,提出該疑問的學者對分異令懲罰措施存在理解誤區(qū)。若以算賦120錢為準,如睡虎地4號秦墓中出土的黑夫與驚家書[38]所體現(xiàn)的家庭情況(黑夫、驚和衷三兄弟在成年并有妻有子之后仍保持聯(lián)合家庭狀態(tài)),三人的聯(lián)合家庭應至少向官府繳納360錢作為懲罰。通過對11號和6號木牘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黑夫、驚以及衷組成的聯(lián)合家庭并不富裕,這個懲罰數(shù)額對已經外出打仗多年、連一身夏衣都要反復衡量價格的家庭而言具有較大威懾力,他們也確實很難承擔每年數(shù)額如此巨大的算賦懲罰。但正如上文所言,秦代商鞅頒布分異令中的“倍其賦”指的應是戶賦加倍而非算賦加倍,秦漢戶賦為16錢[39],黑夫、驚和衷保持的聯(lián)合家庭每年只需多向官府繳納32錢作為懲罰,這一負擔遠遠小于每年每人需要繳納的120錢算賦,所以說懲罰并不算嚴厲。
既然分異令的懲罰力度并不大,那么秦至漢初分異令如何得以推行就成為一個必須要解決的問題。在商鞅第一次變法中,與分異令同時提出的還有“名田宅制”,根據《史記·商君列傳》記載:“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盵2]2230所謂“名田宅制”就是根據爵位等級、以戶為基礎授予百姓田宅(6)名田制的提出最早應追溯到朱紹侯,其含義為按照名籍占有田宅,朱紹侯認為名田制是一種具體的土地制度,它剛建立時是按軍功爵的級別占有不同頃數(shù)的土地制度。但實際上,名田制作為秦漢時期較為普遍推行的制度,其推行的基礎依然是戶,以戶為基礎推行名田制進行授田;王彥輝提出名田制本身是軍功受益集團利益的代表,本身以戶為基礎,具有較強的普適性;楊振紅同意朱紹侯提出的名田制是以戶為基礎、以軍爵制為核心建立的觀念;臧知非則通過對《二年律令》的進一步分析提出《二年律令》中關于《戶律》的相關規(guī)定是切實實行的法令而非一紙空文。與以上學者觀點不同,張金光認為名田制這一名稱并不足以說明該制度的性質,應將之改名為土地國有制或者國家授田制,該制度具有較強的普遍性和全國性,而非僅僅針對軍功受益集團使用。由于戶的存在與否是授田的基礎,因此百姓沒有獨立戶籍就沒有授田權利。無論是按照先人遺囑還是按照法令規(guī)定進行分戶,其真正決定權與判斷權都掌握在國家手中。具體論述參見朱紹侯:《“名田”淺論》,收入《中國古代史論叢》第一輯,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58-159頁;朱紹侯:《論名田制與軍功爵制的關系》,載《許昌師專學報》1985年第1期;朱紹侯:《呂后二年賜田宅制度試探——〈二年律令〉與軍功爵制研究之二》,載《史學月刊》2002年第12期,第13-14頁;朱紹侯:《論漢代的名田(受田)制及其破壞》,載《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第39頁;臧知非、霍耀宗:《“名田”與“授田”辨正——秦和西漢前期土地制度性質析疑》,載《史學集刊》2015年第6期,第45頁;臧知非:《西漢授田制廢止問題辨正——兼談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授田制的歷史實踐問題》,載《人文雜志》2015年第1期,第69頁;王彥輝:《論張家山漢簡中的軍功名田宅制度》,載《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第21頁;楊振紅:《秦漢“名田宅制”說——從張家山漢簡看戰(zhàn)國秦漢的土地制度》,載《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3期,第51-53頁;張金光:《普遍授田制的終結與私有地權的形成——張家山漢簡與秦簡比較研究之一》,載《歷史研究》2007年第5期,第49-57頁。。根據《二年律令·戶律》簡318記載:“□□廷歲不得以庶人律未受田宅者,鄉(xiāng)部以其為戶先后次次編之,久為右。久等,以爵先后。有籍縣官田宅,上其廷,令輒以次行之?!盵24]52鄉(xiāng)部按照百姓立戶的先后順序授予百姓田宅,立戶時間相同則以爵位高低順序授田宅。以此可知,百姓只有在立戶之后才能得到官府授予的田宅。這種“名田宅”制度無疑對促進百姓分戶起到積極作用。官府頒布分異令,促進百姓分戶,百姓若不分戶,官府將加倍征收該戶的戶賦,這樣既保證了官府的戶賦征收,同時又對百姓分戶起到督促作用;在頒布分異令的同時,官府以戶為單位授予百姓田宅,以此激勵百姓“分異”,百姓想要得到更多的田宅便必須分戶。換言之,秦至漢初,官府將分異令與“名田宅制”結合,促進百姓“分異”,若百姓按照分異令要求分戶,官府便會授予百姓一定數(shù)額的田宅,這樣既保證了官府戶賦征收又擴大了國家土地開墾面積;若百姓不按分異令要求分戶,官府通過分異令中“倍其賦”的懲罰措施,加倍征收不“分異”的百姓戶賦,同樣保證了戶賦的征收。
由以上論述可知,秦至漢初,分異令中“倍其賦”指的是加倍征收戶賦,戶賦數(shù)額為16錢,加倍征收戶賦的數(shù)額較小,對聯(lián)合家庭造成的賦稅壓力并不大,仍在可承受范圍之內。加倍征收的戶賦基本上等于向每戶中本應分戶的成年男子征收戶賦。由于分異令的懲罰力度不足,秦漢官府為激勵百姓“分異”,在百姓按分異令要求“分異”后授予百姓一定數(shù)額的田宅。雖然秦至漢初官府對百姓的“分異”行為持督促、鼓勵態(tài)度,但由于分異令懲罰力度并不大,使得秦至漢初主干家庭乃至聯(lián)合家庭依然存在。
自秦商鞅變法頒布分異令以來,分異令一直存在,盡管賈誼認為秦風秦俗猶在,對漢代官府統(tǒng)治造成了一定的阻礙[1]2244,但直到漢初,官府對百姓的分戶行為一直保持著支持態(tài)度。根據《二年律令·戶律》簡312+313記載:
不幸死者,令其后先擇田,乃行其余。它子男欲為戶,以為其□田予之。其已前為戶而毋田宅,田宅不盈,得以盈。[24]52
因公殉職者,后子先行選擇田宅,其他成年男子若想要單獨立戶亦將授予一定數(shù)額的田宅,之前已經立戶而沒有田宅或者田宅數(shù)目不夠的也將得到補足。又根據《二年律令·置后律》簡386記載:“寡為戶后,予田宅,比子為后者爵。其不當為戶后,而欲為戶以受殺田宅,許以庶人予田宅。”[24]61丈夫去世后,如果寡妻應當代戶,官府將給予應有的田宅;若寡妻不應當代戶,如果她想要單獨立戶,官府仍按照庶民立戶的標準給予田宅。除此之外,根據《張家山漢墓竹簡》簡384記載:“女子為戶毋后而出嫁者,令夫以妻田宅盈其田宅?!盵24]61可知已經立戶的女子在沒有繼承人的情況下出嫁,可以用自己的田宅來彌補丈夫田宅數(shù)目的不足。由此可見,秦至漢初官府是十分鼓勵百姓分戶的。
盡管《二年律令》中亦存在關于“合戶”的規(guī)定,但根據前文對《二年律令》簡342及343的分析可知,如果寡夫、寡婦無子且無同居者;寡夫、寡婦子不滿14歲;寡子不滿18歲;夫妻皆有癃?。环蚱?0歲以上的無人照料,可以允許已經“分異”的兒子和他們“合戶”。換言之,若不符合以上的特殊狀況,那么就不允許“合戶”,因此漢初官府對百姓“合戶”行為并無提倡之意。
然而在秦漢官府鼓勵百姓分戶的情況下,秦至漢初并非如部分學者所判斷的因為官府積極推行分異令而被完全分成了由核心家庭組成的社會(7)薛洪波從家族法的角度對秦漢時期的家庭進行分析,認為自商鞅變法開始,秦在全國范圍內強制推行分異令,規(guī)定一個家庭之內不得同時存在兩個成年男子。陳曉俠在研究秦漢時期的家族時提出分異令是秦漢時期促進分戶分家的巨大動力。相關論述詳見薛洪波:《秦漢家族法研究》,東北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2年,第25—29頁;陳曉俠:《秦漢之際家族研究》,復旦大學碩士論文,2011年,第18頁。。事實上,在商鞅變法頒布分異令之后,以核心家庭為主的社會仍未完全形成[7]3。根據里耶發(fā)掘的“戶籍簡”顯示,秦遷陵縣南陽里既存在一定數(shù)量的核心家庭,也存在主干家庭和聯(lián)合家庭(參見表2)。
表2 秦遷陵縣南陽里戶籍整理表(8)表2資源來源于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發(fā)掘報告》,岳麓書社,2007年版,第203-208頁;里耶秦簡博物館、出土文獻與古代中國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中國人民大學中心編著:《里耶秦簡博物館藏秦簡》,中西書局,2016年版,圖版第73-74頁;陳絜:《里耶戶籍簡與戰(zhàn)國末期的基層社會》,載《歷史研究》2009年第5期,第39-40頁。
里耶秦簡戶籍簡以戶為單位統(tǒng)計每戶家庭中的人口,根據記載可知,盡管秦代社會存在很多核心家庭,但主干家庭與聯(lián)合家庭仍然存在。根據《睡虎地秦墓竹簡》簡108記載:“可(何)謂‘家罪’?父子同居,殺傷父臣妾、畜產及盜之,父已死,或告,勿聽,是胃(謂)‘家罪’?!盵25]119秦法在解釋“家罪”時,認為父子同居,兒子殺傷或盜竊父親的臣、妾、畜產,父親死后有人控告而不受理,稱為“家罪”。在解釋同居連坐問題時,根據《睡虎地秦墓竹簡》簡22記載:“盜及者(諸)它罪,同居所當坐???何)謂‘同居’?·戶為‘同居’?!盵25]98秦法認為同戶者為同居。根據《法律答問》中這兩條簡牘的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秦代存在父子同處一個戶籍之下的現(xiàn)象。另外如前文所述,秦漢家庭保持著“一宇二內”的基本構造。根據《日書》甲種關于“取婦為小內”[25]211的記載,亦可知秦代存在兒子娶妻之后居于小內、父母居于大內、兩家共居一宇、共處同一戶籍的現(xiàn)象,這說明自秦商鞅變法之后,秦一直存在父母與成年已婚兒子處于同一戶籍下共同居住的現(xiàn)象。根據江陵鳳凰山十號漢墓出土的《鄭里廩簿》進行統(tǒng)計,成年兒子與父母同處一戶的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到漢初(參見表3)。
表3 江陵鳳凰山十號漢墓《鄭里廩簿》戶籍整理表(9)該表資料來源于裘錫圭:《湖北江陵鳳凰山十號漢墓出土簡牘考釋》,載《文物》1974年第7期,第51-52頁。
江陵鳳凰山十號漢墓中出土簡牘的年代被判定為漢文帝初年,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漢初戶籍的實際狀況,按照漢代規(guī)定,民7歲到14歲繳納口賦,15歲到56歲繳納算賦。根據居延漢簡記載,7歲以下的兒童被稱為“未使男”“小男(女)”,7歲到14歲稱為“使男(女)”,15歲到52歲稱為“大男(女)”。《鄭里廩簿》中“能田”應指的是15歲到52歲之間的“大男(女)”[16]37,這樣《鄭里廩簿》中體現(xiàn)的漢初社會“戶”的現(xiàn)實狀況可以較好地體現(xiàn)出來。盡管受到簡牘記載限制,無法確定每戶人口的男女分布,但是僅就“能田”人口進行分析,該簡共記錄的25戶中有14戶“能田”人數(shù)超過兩個,這說明這些戶中必然有一個以上的成年男子或女子仍與父母或兄弟處于同一戶籍之中,可以判斷為主干家庭乃至聯(lián)合家庭。根據漢代居延戍卒家庭狀況進行統(tǒng)計,可以發(fā)現(xiàn)“(居延戍卒)各類核心家庭占總戶數(shù)的81.5%,總人數(shù)的78.4%;各類主干家庭占總戶數(shù)的18.5%,總人數(shù)的21.6%”[7]7,可知直到漢代中期仍存在多種家庭類型。盡管居延漢簡記載的多為漢武帝之后居延地區(qū)的情況,但由其記錄的居延戍卒家庭情況可知,直到漢代中期主干家庭乃至聯(lián)合家庭仍然存在且數(shù)量不少。
由此可知,雖然秦漢官府一直較為積極地推行分異令,鼓勵百姓分家,但實際上,秦至漢初很多家庭依然保持著主干或者聯(lián)合家庭的狀態(tài),此時秦漢社會并非完全由核心家庭組成。
自秦商鞅變法頒布分異令開始,秦漢官府對分異令的推行便不曾中斷。分異令要求百姓“分異”之后,每一戶中只有一個成年男子、妻子與未成年子女。百姓根據分異令分戶,首先要進行財產分割,之后兩戶百姓便不能居住在一起,每年8月在官府正式定立戶籍之后,兩戶百姓徹底分開,因此“分異”包括別籍、析財兩個部分。
根據分異令要求,官府應加倍征收戶賦,以此作為對不“分異”家庭的懲罰,同時官府在百姓分戶之后,按規(guī)定授予一定數(shù)額的田宅,以督促百姓分戶并保證官府的戶賦征收。但由于戶賦數(shù)額僅為16錢,懲罰力度較小,并未給不“分異”的家庭造成無法承受的賦稅壓力,因此盡管秦至漢初官府積極推行分異令,督促、鼓勵百姓分戶,秦至漢初主干乃至聯(lián)合家庭依然存在,秦漢社會并非完全由核心家庭組成。
漢代中后期,官府對分異令的推行愈發(fā)無力,這種情況直到漢魏之際才發(fā)生了明顯變化,漢魏之時實行田租戶調式,賦稅多以戶為單位進行征收,為了更好地保證賦稅征收,曹操頒布異子之科,強制要求百姓進行分戶,到十幾年后曹魏廢除異子之科時,北方百姓同戶共籍現(xiàn)象已大幅減少[9]174。從現(xiàn)有研究上看,將秦漢時期的分異令與曹魏時期的異子之科聯(lián)系起來是有必要的。因為無論是分異令還是異子之科,核心目的都是促進百姓分戶,使官府按戶征收的賦稅得到保證,可以說異子之科是在制度與精神上繼承了秦漢時期的分異令并在此基礎上不斷發(fā)展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