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順法
“寄娘是咱大的相好哩!”
吃過晚飯,娘給我們六兄弟分完寄娘送來的一擔番茄后,我便和三哥去了灶房。洗碗時,三哥竟蒙著我的耳朵說出這句話。我非常生氣!寄娘是什么人?每年6月,她都要挑一擔番茄趕20里山路送給我們吃,每次都空手回家,哪怕娘要塞給她幾個雞蛋帶回去,她也從不接受。待我家這么好的一個寄娘,怎么會是個壞女人?
“胡說!寄娘怎么會是那樣的人,背后講寄娘壞話是要爛舌頭根子的!”
三哥見我的嗓門大,怕在堂屋的大人聽到,連忙捂住我的嘴。
那些年,村上流行結干親,每生一個娃,父母都要為孩子找個屬相匹配的干媽,說這樣孩子就長得順溜。
干媽這名字太洋氣,村上人只叫“寄娘”。
結了干親,遇節(jié)就要往來,往來就要招待,招待就要破費。我家窮,從大我10歲的大哥,到我后邊兩個弟弟,全都沒認過寄娘。為這事我也曾經問過三哥,三哥笑了,“還用說么?咱家大大小小6個帶把的,還用太順?將來成家,咱大咱娘有罪受哩,負擔這么重,能死掉一半才是為家作貢獻吶!”
我們兄弟從沒結過干親,偏就有一個寄娘,六兄弟共同的寄娘。從大到小,大家都叫寄娘。這寄娘待我們家還真是好,雖然她一年只過來一次,可她的到來就是我們六兄弟的節(jié)日,甚至左鄰右舍,還有隊長、會計家的孩子也跟著沾光。
每年黃梅雨下個不歇的時候,晚上躺在床上,我就會夢見身子通紅、屁股帶著青蒂的大番茄,口中泛起一陣陣酸甜味。我敢說不僅是我一個人在做這樣的美夢,其他兄弟也不例外,沒別的,太餓了,總是餓。
寄娘家離我家有20里山路,在丁山城郊。他們一個大隊的農田全不種糧,一年四季,專為城里種蔬菜。這蔬菜不零賣,不論好壞,全由供銷社統(tǒng)購統(tǒng)銷。干的是獨行,這大隊里收入就好,社員過的好日子名揚全縣,讓四周幾十里的女孩都削尖腦袋往那里嫁,弄得他們連有些殘障的“次品”小伙也成“緊俏商品”。投胎落地好,加之寄娘老公又是一個陶瓷廠燒窯的大師傅,屬于“吃皇糧”的,工資比大隊書記還高出一頭。因此,他們雖與我家一樣有6個孩子,日子卻過得去,往往還接濟我家。
我10歲那年,黃梅雨過去半個月了,天又悶又熱,約下午4點多,我與五弟剛好打豬草回家,就見寄娘挑著一擔番茄風風火火進了我家。
我趕緊吩咐6歲的弟弟:“小五,快去村西田頭叫咱大咱娘,說番茄到了!”
五弟旋風般奔出家門時,不忘順手從寄娘挑來的籃筐中取走一只紅撲撲的大番茄。
剛放下擔子的寄娘臉色通紅,大口喘著氣,發(fā)尖上的汗珠子直往下落,癟了的右眼眶里也水汪汪的。寄娘淺灰色短袖圓領衫早已濕透,緊粘著身子,胸口下耷拉著兩個布袋樣的大奶子,奶頭兒像烏棗一般,凸在肚臍上邊的衣服里。
我趕緊轉身去了灶房,用葫蘆瓢從水缸里打來大半瓢水。寄娘仰頭一氣喝干,用搭在肩頭的毛巾抹了把臉:“四兒,跟你大你娘說一下就好,寄娘急著趕回去有事哩,要先走了?!?/p>
“那哪成?我大我娘就在村西口耘田,五弟報信腳下生風,他們快來了,寄娘不走?!?/p>
我見寄娘擰著手里的毛巾,一把搶過來。
“寄娘,四兒去河頭為您搓一下!”
寄娘額頭掀起的皺紋中全是欣喜。她在我背后丟過話來:“嘖嘖,四兒懂事哩!”
洗過毛巾,我剛從河埠走到門口的土場,就見我娘我大急匆匆地從村西口跑回來了。兩人卷著褲管打著赤腳,小腿到腳板上還沾著泥巴。進了門,見寄娘著急走,我娘握著寄娘的手不放:“姐,知道你急著回去,一來一去40里山路哩,等我煮兩個雞蛋你路上吃,不礙趕路?!?/p>
“可不是嘛,十幾年了,你總這樣不好,我和你妹子不過意?!蔽掖笈c寄娘保持有兩扁擔距離,臉上也都是歉意。
“收市的番茄不值錢,也就給孩子們墊下肚,解個饞。你們知道的,我得趕回去做晚飯哩!”
寄娘終沒有讓我娘煮雞蛋,走了。送出大門,娘看著寄娘在村東小路上遠去的背影,對我大嘀咕:“唉!她是為咱省哩,盡吃人家的,不還禮,過意得去?”
我大對我娘說:“秋天我去山里多采些野栗子讓老二送去,不白吃人家的?!?/p>
娘點了點頭:“嗯,老二送栗子去時,再捎上只老母雞?!?/p>
就在那年冬天,我大不知怎么就生起了頭痛病。公社衛(wèi)生院看過幾次不行,我娘送他去了縣醫(yī)院。
晚上回來,娘淚盈盈的。料理好我大上床,娘馬上摸黑出了門,過了個把鐘頭才回來。娘將我們六兄弟喚到堂屋,聽著房里我大在“哎呀哎喲”呻吟個不停,娘哆哆嗦嗦向我們開了口。
“沒辦法了……你們大是孤兒,沒人幫啊……腦瓜子里生了東西,要劈頭,要去上海劈頭……錢呢,醫(yī)生說了,打底要70塊啊……剛去隊長那里跪著求的,全隊才有60塊流動資金……進了醫(yī)院救不過來呢?老大、老二都是半勞動力,隊長擔心,說不是不幫,只批了15塊錢。15塊救不了你們大的命啊……嗚……天要塌了……你們都懂事了,娘不曉得咋辦了啊,嗚……”娘用補丁疊著補丁的衣袖擦淚時,我們也怕了,我大真要是沒了,還有日子過?兄弟們跟著娘一齊抹起淚來。
先是二哥挺不住了:“我去弄錢,去寄娘家借錢!”
“胡說,寄娘家也6個孩子,開銀行的?”娘說。
大哥站起來。他17歲了,個子已躥起來。大哥拍板:“寄娘至少有辦法。老二,你去!你跟寄娘說,咱大的命不保,家就完了。你跟寄娘說,兄弟6個哩,借了必還!哪怕全部打光棍也還。你跟寄娘說,咱都想做孝子……”
二哥的腦袋像小雞啄螞蟻,連連點著。
山里人規(guī)矩,早上不能向人開口借錢。二哥是扒了早飯走的,娘把甕頭里的12個雞蛋讓他帶上。天快黑時,二哥挑著一擔大白菜回來了。家里可以吃上一個月了。我大依然在床上“哎喲哎喲”地哼哼著。二哥把娘和大哥叫出門,在門前的小河邊嘰咕了一陣。
第二天下午,寄娘過來了。冬天農活也少,生產隊放工,娘和大哥二哥都歇著。我們遇著星期天,一家子都窩在家。那天下著雨,寄娘穿著塑料雨衣。寄娘脫下雨衣,她的棉褲腳管與解放鞋己濕透。娘急迎上去說:“姐,快到后房換上我的褲子鞋子,你的鞋褲先讓孩子幫著烤一下?!?/p>
“這錢妹子先收著,65塊,老頭子一個月的工資?!?/p>
我們聽說寄娘一下子送來65塊錢,都又驚又喜。那時候,生產隊男勞力一天能掙10工分,一個工分4分錢,10工分4毛錢,扣掉分口糧、分柴火的費用,全隊社員沒有一家年底分紅能進賬超過60塊錢的。
攤在桌子上的65塊錢,從1角的到5塊的都有。娘一看就明白,這堆錢是寄娘硬湊起來的。娘的雙肩聳著:“姐呵,只缺55塊……天大的恩情,這10塊你帶走,你還有一大家子,買米買柴?!?/p>
“路費呢?放心,我家畢竟寬松些,救三麻子要緊,你知道的,我能不救他嗎?”
同樣是打滿補丁的衣袖,同樣在擦拭眼淚。寄娘擦淚的樣子和我娘無異,她那種傷心模樣,直至今天,事情已過去50多年,我依然記得如此清晰。
“可以進去看下三麻子嗎?”
娘趕緊趕至臥室房門處,掀起那道用破蚊帳做成的門簾。
當時的那一幕我根本不懂:寄娘明明是來救我大的,為啥她進房門的那一刻,投向我娘的目光里卻全是感激。
寄娘走后十幾分鐘又折了回來,跟娘說:“差點壞了大事哩,還有20斤全國糧票。三麻子到上海劈頭,這東西可用得著?!奔哪镞呎f邊解開塑料雨衣上邊的紐扣,從胸前的棉祆內袋里摸出了一個手帕扎著的小包,1兩,2兩,半斤,1斤,20斤糧票,也由幾十張湊成。娘沒客氣,收糧票時只是嚅動著嘴唇,直至寄娘又鉆進雨幕,她也沒向寄娘說出一個“謝”字。我娘平時被人說成“三拳打不出一個冷屁來”,這天感動得成了啞巴。
寄娘的錢換回了我大的命。
從上?;貋恚蟾缯f:“聽醫(yī)生講,咱大不及時做開顱手術的話,只有死路一條。醫(yī)生還說,咱大要是不做手術,死時會很難受,是要痛死的?!?/p>
我大自那次劈頭后,又活了40年,一直到83歲去世,中間再沒生過毛病。
可自從那次寄娘送錢過來后,我們就再沒吃到過寄娘送來的番茄。即使每個夏天我們都咂著嘴,心心念念盼著寄娘送番茄來,但始終見不著寄娘的身影。直至這事過去幾年,我與弟兄們才漸漸死心。
我11歲那年秋天,二哥又去過寄娘家一次,送野栗子?;貋頃r,他心事重重地跟我大我娘說了一陣。離得遠,大致聽到二哥說,發(fā)現寄娘少了根小指頭,說寄娘跟他講今后不再來往等等。二哥還說,回來時,寄娘送了他一程。送他上車時,寄娘還塞給他一個用小手帕扎著的小包,里面有5斤棉花票、10斤糧票和19塊錢。
又過了一年的夏天,家里熱,放學后,我習慣搬了飯桌出門,把它放在門前小河邊的老榆樹下。河邊有風,樹面遮陽,整個夏天我們習慣這樣在河邊做作業(yè)。
“四哥,往常這時候差不多寄娘就來了?!蔽宓茏笫謮褐毩暠?,右手捏著鉛筆頭,正看著我。五弟的眼神有些幽怨,說話時,嘴唇舔了舔,喉嚨里發(fā)出咕嚕聲。
我瞪了眼五弟:“做作業(yè)!不吃番茄會死?”我邊說邊咽了下口水。
五弟沒閉嘴,又嘣出話來:“四哥,知道寄娘家老大叫什么來著?”
“鍋子?!笔郎显趺磿羞@么個怪的名字,且還是大名,在學校用。當初二哥從寄娘家回來說起這事,我們兄弟幾個全笑了。
“你知道他家老二、老三叫什么名?”五弟一本正經。
“叫啥哩?”
寄娘家老二是閨女,老三是男孩,這我曉得,名字沒聽過。
“老二叫鏟子,老三叫馬桶。光有鍋不能炒菜,所以得有鏟子。吃了要拉,得用馬桶,一條龍?!蔽宓芄笮Α?/p>
我朝老五頭上敲了兩下:“笑話他們就是笑話寄娘,欠揍啊你?!?/p>
五弟不服氣:“有些話我還沒說哩!我們班同學湯小明的姨就是寄娘鄰居,他常去姨家,他跟我說咱寄娘有姘頭,說咱寄娘總送姘頭家錢與番茄,還說因此讓她老公砍了根手指。”
我聽后大驚失色。
2009年底,我大又查出一種沒法治的病。80多歲的年紀,食道癌晚期,還能指望什么?市醫(yī)院的張院長話說得明白:“做好臨終關懷吧,伯父也就百十來天的事?!?/p>
我大不僅聰明,也是豁達人。那天下午,我在房里侍候他吃藥時,他微笑道:“邊上沒人,四兒,咱說上幾句?”
看我大像要交底的樣,我趕緊笑道:“大,咱爺兒倆還不有啥說啥?四兒豎著耳朵哩!”
“生你們6個,算你最有出息。”
“你知道你大惦念著那人,叫你去查的,有消息了嗎?”
“原來的蔬菜大隊地盤,現在成了市中心,拆遷30多年了,難查。不過,我還在想辦法?!?/p>
“哦,是這樣,是這樣?!蔽掖蠡ò琢说拿碱^皺了幾皺,嘆了口氣后才接上話。
“戲里有,世上有,老人都這樣說。其實,也不知還有多少世上有戲里卻沒有的哩。就像現在,你大的毛病自己知道,你們瞞我,是孝,這戲里有。但你大有一肚子事從沒跟人講的,戲里更沒的?!?/p>
“咋不說呢?說了心里亮堂,病好得快,大你快說。”
“1937年12月,日本人殺到宜興。起初,殺雞儆猴,第一陣子就弄死上萬人。但宜興人不好惹,凰川灣山里聚起一群人,說是叫‘鋤奸隊。他們平時躲在山里,月黑風高,就鉆出來殺漢奸,殺日本鬼子。你大我認得其中一個,是馬家蕩的小罐子。
“馬家蕩在咱村隔壁。小罐子他娘是讓日本人腰斬的。腰斬知道不?就是用軍刀攔腰砍,當著幾個村的人的面。蘭山山頭上修炮樓,要人出工,男女老少都出工。小罐子娘發(fā)熱哩,干得動么?日本人就說她磨洋工,偷懶,殺雞儆猴。小罐子親眼看著,當場癱軟在地。葬了他娘之后就進了山,小罐子要報仇。
“四兒你知道的,奶奶在你大10個月大的時候就死了,得的敗血癥。你大與你爺爺相依為命,哪曉得1938年春,日本人派海外勞工,又把你爺爺綁走了!13歲啊,你大就成了孤兒。南山腳下的地主周太高是保長,號稱‘周大善人,他找我,收留了我。其實,他是收一個不用付工錢的長工。家里的3條水牛20多只羊從此交給了我。場面上待我好,暗地里心黑得了不得。那年冬天,只因丟了一只羊,他就讓狗腿子給我‘長記性,一頓棍棒讓你大皮開肉綻……”
我大說得淚水漣漣,我趕緊拿來毛巾,他擦了擦眼,繼續(xù)講。
“1942年冬天,占據宜興城的日本人的烏鴉軍要擴軍,抽壯丁。這烏鴉軍是什么東西?老百姓都曉得,那可是穿了一身黑皮的漢奸隊伍!日本人‘清鄉(xiāng)‘掃蕩都是他們打頭陣,當兵的名聲壞,命也是搭在褲帶上的,朝不保夕。那次,按規(guī)矩,北山腳下大戶劉幫千的兒子被抽中了。你想,這樣的事劉幫千能讓兒子去干?于是,他送了200塊大洋給了周太高,周太高見錢眼開,朝劉幫千一揮手,只說一個字‘成!
“劉幫千笑瞇瞇地離開了。那天半夜,你大我正鉆在牛欄邊的小窩棚里打鼾,門外突然一聲高喝:‘三麻子,出來!我一聽是東家的聲音,以為是?;蜓蛴稚倭耍唤捏@肉跳!寒冬臘月的,馬上赤著膊穿著個破褲頭就鉆出了窩棚。出了門,我還在迷糊中,室外土場上的陣勢就把我嚇醒了!五六個拿長槍的人,槍口一齊指著我。另一邊,狗腿子周小六提著個馬燈,引著周太高站在那兒。見我出來,周太高笑瞇瞇地拍了個巴掌,跟我說,‘嗯!好,善心好報啊,我用白米飯供養(yǎng)了幾年,一個好兵料子不就供養(yǎng)出來了嘛。呵呵,三麻子,你是好孩子,到了隊上一定要好好干,干出個名堂!你是東家供的人,喝水不忘挖井人,將來有了出息,在太君面前,可要為我多說些好話呀!聽聽,這老狗,把你大賣了還裝好人,毒蛇心吶!可憐你大17虛歲,終因沒吃的,個子還沒扁擔高,硬是被抓走扛槍去了。
“烏鴉軍也有新兵訓練,學放槍。那期新兵130多人,教官是個老兵痞,是國民黨那里過來的,兇得很,動不動就踢人,專踢人褲襠。一天下午練站隊,你大我又挨了他幾腳,實在吃不住,假裝要拉屎,我躲去了茅坑。茅坑在軍營一側的雜樹林邊。兵營里有日本人2個中隊,還有烏鴉軍800多號人。人多,拉屎也多,這坑大約有五丈長,八尺寬,上邊有一排碗粗的木料橫著落腳,四周用半人高的草簾圍著。我想借機看下下身的受傷情況,便鉆進了雜樹林。
“軍營里有規(guī)矩,拉屎必須入坑。但這規(guī)矩是給烏鴉軍定的,日本兵有特權,可以隨意在林子里或茅坑拉。據說,有一次一個日本兵小隊長進林子拉屎,發(fā)現有個烏鴉軍也在林子里,這還了得?硬是被逼著吃掉才放走!這事之后,烏鴉軍再沒人敢踏進林子一步了。
“進入林子,我趕緊扒下褲子,見下邊那東西腫得老大。不僅受傷,腿兩側也一片青紫。我一邊低聲咒罵,一邊輕輕地揉著下身。我做夢也沒想到,也就才揉了三兩下,一陣‘咔嚓咔嚓的皮鞋聲,只見一個掛著把指揮刀的日本軍官進了林子,就在離我一丈左右的地方解開了皮帶。
“我嚇壞了,躲在樹樁后邊不敢動彈,等著日本兵離開??梢补至?,那日本人除了‘嗯嗯一陣吭哧,還‘哎呀哎呀叫喚不停。我貼著樹干偷看,原來這該殺的便秘呢,拉不出來,正憋得難受!
“過了好一陣子,他還是沒起身,我就開始著急了。操場上傳來教官的聲音,‘去兩個人,把那個小不點抓來!去了快半個鐘頭還沒回來,居然敢磨洋工。這下可把我嚇壞了。干著急,沒法子。兩個新兵跑向茅廁。鬼子就在旁邊,我不敢動,更不敢聲張。兩個新兵跑到茅坑那邊,沒看見我,跑回教官身邊,一陣嘰咕。教官一揚手,高聲叫道:‘敢當逃兵?這還了得!都去找,抓著了當場槍斃!教官說著拔出了匣子槍。
“你大知道闖禍了,保命要緊!可是咋保命?你大腦子轉得快,我悄悄系好褲帶,趁著一群人亂竄的腳步聲,我先是輕哼一聲,讓那鬼子知道邊上已來了人。鬼子果然叫了起來,‘什么人的干活?我這才跑過去,在他面前比劃著說,‘太君拉不出來,我是來幫忙幫忙的。我說著擼起了衣袖。還好,那鬼子竟能聽懂一些中國話,聽我這么一說,不禁喜形于色,‘哦,大大的好,快幫忙!
“你大忍著惡臭,硬是用手指頭幫鬼子摳出了幾粒干屎橛。鬼子還舒服地直叫喚,‘喲西,你這個小中國,良心大大的好!我當時恨不得拿根樹枝戳死他。不過這也化解了一場災難。我故意對竄進林子的人喊了一嗓子,‘找啥子人?老子在給太君當差哩!兩個疑神疑鬼的新兵摸進林子,想看個究竟。鬼子見了,怒吼道:‘進林子的,全刺拉刺拉的!
“這事過去也就3天左右,那天下午2點多,我們正在列隊出操,翻譯官周大胖子搖搖擺擺地來到操場,徑直走到我面前。他戴著副寬邊大墨鏡,看不出臉上的任何神情,只是嘴一咧,露出一口大金牙,‘小子,你出列,橋本少佐要問你話哩!
“橋本少佐是誰,我不知道。而且聽周大胖子這么一招呼,新兵們咕嚕開了,鬼子要問話,那還會有好事?大伙兒都以為我要遭罪了,都緊張地看著我,不吱聲。跟周大胖子到了日本軍官的辦公室,我才知道,沒想到我?guī)兔Φ哪莻€日本鬼子正是橋本少佐,宜興城里日本兵的老大,少佐軍銜!見我進來,橋本喜笑顏開地說,‘小鬼大大的好,我的喜歡你!能看出來,他對我的認可不是裝出來的。
“四兒呵,你大我吃了個見不得人的虧,也沾了個大便宜。從橋本那里出來第三天,我就被調到了烏鴉軍的團部,當了通訊員。團長說了,我的工作大致只為日本人服務,跑跑腿什么的。這工作自由多了,也輕松多了,不用上陣當炮灰,也不用再看當官的臉色。偽團長張水平明白我有利用價值,不僅配了把匣子槍給我,還私下認我做了干兒子!
“老子一夜‘高升,就想起周太高那個王八蛋。這天,我趁早上為張團長端水洗臉的機會,跟他說:‘干爹,我家村子有個大戶,為富不仁,我想今天去他那里弄幾只雞回來,一是給干爹補一補,二來也好答謝橋本太君的關照。
“張團長咧開了嘴:‘好小子,有孝心,老子還真沒白認你這個干兒子!好,騎我的棗紅馬去。我便騎著團長的高頭大馬回村了,那個威風八面。那周太高精明如老狐貍,見我這光景,立馬明白我是撞大運,發(fā)達了。老狐貍一臉訕笑,要為我接風,并請來凰川灣十幾個大戶,一齊到場向我祝賀。都是些油嘴滑舌之徒,有的說我是衣錦還鄉(xiāng),有的說我前途無量。大概私下都商量好了,每人都出了血,分別包給我10個大洋。
“歸隊前,我已吩咐周太高煨了4只老母雞,備了兩壇10斤裝的老酒。回城后,橋本與張團長各人一壇酒2只雞。你大我借花獻佛。此后,我常用周太高那里敲來的竹杠去拍這兩個人的馬屁,在宜興城里,一時風光無限!你大的吃食也好起來,肚子里有了油水,你大的個子躥了起來!
“周太高找到鋤奸隊捉我,是來年春天的事。小罐子幾個鋤奸隊員,從廂子嶺上的樹叢中鉆出來,攔住我的去路時,我確實驚慌了一陣子。但我很快就回過神來,叫道:‘鋤奸隊?有種進城殺日本人去!老子是孤兒,是被綁走的,鋤奸隊也要殺我這個孤兒?小罐子殺氣騰騰,仍然用槍頂著我的腦門,口中叫了聲‘殺漢奸!你大其實已經被嚇尿了褲子??赡愦笮睦锊桓?,我算哪門子漢奸,我沒做過對不起老百姓的事,我叫道:‘殺吧,不過小罐子,殺窮苦百姓,顯不出你們是好漢!
“小罐子突然笑了,他收起槍對我說:‘三麻子,老子還不知道你的老底?試下你唄,看你心黑沒。周太高報信要除你,連長知道他心懷不軌,又正好有事要找你,這才讓我們來截你的。腰里的家伙先給我。
“進了林子,劉連長好言寬慰,說你大也是苦大仇深的人,視我為兄弟。人家劉連長有警衛(wèi)員,這么大的官,居然把咱個癟三當成兄弟,你大還有什么好說的。劉連長叮囑我,一定要拍好橋本與張團長的馬屁,最好能在里邊謀個職務,也就能更好地為游擊隊服務。從那天開始,你大我就成了新四軍的臥底。劉連長還交代,每月初一,城東的城隍廟門口與小罐子見個面,有事說事,無事報個平安。特殊情況,就到廂子嶺上來,唱兩句山歌,‘日頭落雨嚇小鬼哎,皇帝今天出棺材喲。要響一些,要唱三遍半。
“也是你大注定要立功。回去后才兩天,半夜里,我出來解手,摸黑走出宿舍,隱約聽到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細聽,是從軍營一側關人的土房里傳來的。我好奇,摸過去想看個究竟。軍營有兩處關人的地方,我都熟。這里是烏鴉軍平時用來關禁閉的,重犯關日本人那里。那邊有牢房。
“屋子在軍營,又是對付自己人用的,所以門前只有一個崗哨。屋后有小窗,我掩著身子貼窗往里瞅,梁上吊著個馬燈,被風吹得左右晃動,燈光昏黃。地上坐著個反綁雙手還捆著腳的姑娘,長發(fā)遮著臉,看不清模樣。站崗的那個烏鴉軍正半蹲在地上調戲她,說:‘告訴你,中隊長為啥把你當嫌犯抓來?是日本人向他要花姑娘!今天你來得晚,明天你就要跟日本人睡了,哼哼!那家伙說著,把槍往墻上一靠,便擼起袖子,一手捂住姑娘的嘴,另一只咸豬手從姑娘的領口伸了進去。姑娘死命掙扎,可手腳被捆著,沒用。
“那狗東西性子來了,騰出手解姑娘的衣扣,姑娘的衣裳很快就被解開了。我急了,不僅因為這狗東西就要得手,想到那姑娘明兒個還要讓日本人糟蹋,我沉不住氣了。我悄悄繞到土房門前,躡手躡腳摸了進去,從背后猛地卡住他的脖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量和勇氣,更不知哪來那么大勁。那家伙連吭都沒吭一聲,只是手腳亂蹬一氣,屎尿都憋出來了,很快就斷了氣?!?/p>
“你殺的可是咱中國人呀!”聽到這里,我插了一句嘴,趁勢把水遞給我大。我大潤了潤喉嚨,點了點頭,繼續(xù)講述他的故事。
“不殺不行啊,有些人天生就是畜生。人死后,我渾身癱軟,篩糠似的發(fā)抖,哆嗦著幫姑娘解開繩子。她大概是驚嚇過了,那會兒反倒鎮(zhèn)定下來,‘兵哥,會連累你的,你也逃命吧!
“沒啥好多想的了,跑路吧??墒俏矣窒?,我要是跑了,就沒人給劉連長當臥底了,我不能跑。我拉著她的手,摸到軍營一角的圍墻邊,讓她站在我肩膀上,把她頂上墻!我讓她把繩子也帶走,不能留痕跡。放走姑娘,我松了口氣,準備摸回去裝作繼續(xù)睡覺。又想到那具尸體,一不做,二不休,得把屁股擦干凈。我回到土屋,把他的皮帶解開,露出半個屁股,然后扛到茅坑邊扔了下去。那茅坑深著呢,以前就有過半夜落坑差點兒淹死的。
“第二天,尸體被撈上來,烏鴉軍都躲得遠遠的,沒人愿意理睬一具惡臭不堪的尸體,也沒人懷疑他不是掉進茅坑淹死的。中隊長派人把他拉出軍營埋了,埋到荒地里,到了來年,那一片的荒草長得特別茂盛。中隊長也沒敢追查那姑娘的下落,只向日本人報告說,哨兵半夜去茅房,天太黑,掉下去淹死了,姑娘就跑了。
“這事就這么過去了。老子畢竟是第一次殺人,半個月里心一直發(fā)慌,還做了好幾場噩夢,夢見一個惡臭不堪的厲鬼卡住我的脖子。驚醒過來,一身虛汗。與小罐子接頭時,小罐子挑起大拇指:‘除惡救人,你三麻子可以哇,有勇有謀!
“呵,忘了告訴你,那個時候沒人叫我大名。你奶奶生我時已是第三胎,前兩個都不滿一歲就沒了。據你爺爺說,我生下來時,隔壁鄰居正好有條麻花狗叫‘麻子,爺爺當時就給我起了這個小名,‘三麻子,只為好養(yǎng)活。
“一個多月過去了,一天早上,也就10點多鐘的樣子,我去城西的河碼頭為張團長買魚。半跪在船艙里給我撈魚的漢子約莫40歲,他瞪著一雙小眼仔細打量了我一番,接著又四下看了看,停下手中的抄網低聲問我:‘小兵哥可是人稱三麻子的?我疑惑地點了點頭。他口中輕叫了聲‘恩人,就拉我進了蓋著葦席子的篷艙?!⌒悖阏f的那個兵哥來了,快叫恩人。一進篷艙,漢子便朝船頭戴著個斗笠雙腿盤坐在那里低頭補網的女孩低聲說。那女孩先是怔了下,隨后趕忙脫下斗笠,鉆進艙來。女孩又朝我看了看,‘咚地跪下去,一邊嗚咽,一邊說著感激的話語。
“她的確是我救下的那個姑娘,是漢子的侄女,叫小秀。小秀的父親在城里開了間鐵匠鋪,兩個多月前,因為幫一個殺豬的打了把尖刀,讓烏鴉軍的李隊長發(fā)現了,便說他有通共嫌犯,綁去蘭山咀修炮樓‘勞改去了。小秀娘死得早,父親被抓去,小秀只能自己守鋪子,擺些父親以前打好的鋤頭、火鉗、鐮刀啥的度日。哪知就在父親被抓去后第五天,喝得醉醺醺的李隊長過來了,說是只要小秀跟了他,馬上就能放他老子回來。小秀不從,還把姓李的咬傷了,李隊長惱羞成怒,讓人把她抓進兵營,要獻給日本人。逃出來后,小秀不敢回鋪子,便投奔到打漁的叔叔這里來。小秀的叔叔說這些時,小秀一直在不停地抽泣。我看了下,她年紀不會比我大,后來知道,她只有16歲。我暗自得意,這么一個黃花姑娘,要是真的送到日本人那里,實在不敢想象……可憐我那哥哥,大概就沒這個好運,估計永遠回不來了,唉!豺狼當道,老百姓日子難熬呵!”小秀叔叔說到這兒,忍不住眼角濕潤,聽得出他話音里是又恨又無奈。
“你大也是可憐人,但好歹有條活路。眼前兩人就不同了,尤其是小秀,還不知道會遭遇多少兇險。你大我血氣又上來了,得救她徹底脫離虎口,要把她老子也救出來,讓他們父女團聚。我拍了拍胸脯說,‘我想辦法把叔叔也救出來,讓你們父女團聚。”
“周太高對我恨之入骨,否則他也不會向鋤奸隊告密,想要弄死我。我知道,他跟鋤奸隊的劉連長有來往,但為了保險,我作為臥底的事情,劉連長卻絕對不會透漏給周太高。
“這天,我騎著那匹棗紅馬,又殺到了周太高家里。周太高仍然把我視為座上賓,端茶遞水,殺雞擺菜,看不出一點兒要弄死我的跡象。我單刀直入問他,‘蘭山咀炮樓里住的日本人,周善人可是每月定時供糧過去的吧?
“周太高眼珠子一轉,賠笑道:‘攤派的,山前山后6個村,每村每月3擔糧,咋說?
“我說:‘據說你不同,小隊長那里,酒呀肉呀不斷。這是我聽張團長說的,他也有一個小隊駐扎在里邊哩。周太高聽得出我話里有話,更急了?!垭x得近,不搞好關系,鄉(xiāng)親們日子不好過呀!不過三麻子,你提這茬兒,是什么意思?見他入了套,我故作輕描淡寫:‘沒啥意思,就是里邊剛送來個修炮樓的苦工,叫孫八,那是我遠房表舅。周太高一聽,馬上推個精光,‘這事我可管不了,那是讓日本人抓去修炮樓的,誰敢摻和?我仍然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故意轉移話題說:‘那天我服侍橋本太君時,太君喝高了,向我打聽哪里有大大好看的花姑娘。你也知道,他40來歲一大男人,老婆又不在身邊……周太高把臉拉下來了:‘三麻子你想干什么?我告訴你,這不關我事,你最好也少摻和!我笑道:‘別以為老子不知道,有些人腳踩兩只船,兩頭做好人。你周善人待老子如何,自個心里清楚,但你的老底,我也一清二楚!太陽落山前,老子在廂子嶺上要見著表舅,你看著辦吧!說完,我便裝作要立即起身,手里攥著一只雞腿,邊啃邊觀察他的表情。周太高沉默了,眼珠子轉來轉去。我裝作自言自語:‘嗯,周四小姐該15歲了吧?一年多沒見,想必出落得更水靈了。橋本太君說,過兩天想來拜訪拜訪你周大善人呢,到時候可是要讓四小姐出來敬杯酒的哦。這萬一橋本太君看上你家四小姐,你老人家不就傍了個大靠山嗎?我這可是為你好。
“周太高跳了起來,看他的樣子,恨不得當場把我撕碎。再壞的人,也沒人愿意把自己閨女送到日本人的虎口里。而你大,就是要拿這一點敲打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桿子捅到底。我掏出匣子槍,輕輕地朝槍口吹了口氣:‘嗯,老伙計,有人要動你主人,你可要替主人出頭哦。對了,橋本太君最恨腳踩兩只船的陰陽人,抽筋扒皮,那都算輕的。
“周太高故作鎮(zhèn)定地說,你少唬人,老子也不是沒有靠山。說歸說,周太高實際上已經開始發(fā)怵。那天日落前,我果真在廂子嶺上見著了小秀她爹。
“辦了這么件好事,你大開心吶!但救下的人是不能再在城里露面了。我在嶺上唱了兩句山歌,林子里鉆出幾個人。孫八跟小罐子走時,要向我磕頭,讓我攔住了。他已經知道了我救下小秀的事:‘金昆小兄弟,父女兩條命,欠你的太多,大恩不言謝。你放心,我就是豁出這條命,也要把小東洋趕出去……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轉眼到了1944年秋,我聽說日本已經開始走下坡路,美國在海外打死了不少日本人,就連凰川灣里的新四軍動靜也大了起來。一天,一小隊日本人外加30多個烏鴉軍到凰川灣押軍糧,廂子嶺是必經之路,他們在那里就吃了苦頭,出門時60多個,回來時還剩20多個有氣的。橋本恨之入骨,賭咒發(fā)誓要進山剿滅游擊隊。
“也就是廂子嶺伏擊戰(zhàn)的第三天,我又去橋本那里,按常規(guī),我不能空著手,一手提只燒雞,一手提著一壇酒。橋本住的地方原是清朝時的一座王府,辦公室設在大堂里。進院后,朝大堂一看,大門緊閉,我以為橋本不在,站在院中遲疑了下,正準備回去,就聽屋里邊一聲大叫,‘少佐,明天一早就派個中隊配合您的部隊行動!旱路容易中埋伏,不安全,凰川灣中間有條大河,叫大港河,上連山澗,下通太湖,咱用汽艇運兵,從水路過去,搞它個中心開花!讓我的李隊長去,他打仗有一套!一聽這話,我立即警覺起來。說這話的是張團長,這狗漢奸。很顯然,里邊正在開作戰(zhàn)會議,我一個外人,讓人見到必然生疑,弄不好是要丟命的。我故意在原地重重地踏了兩步,然后大步走到門前,大叫了一聲‘報告!
“萬分火急??!傍晚,我溜去河碼頭,找到小秀叔叔那條小漁船。他叔叔一看我樣子就知有要緊事,馬上叫小秀到船頭放風。我說,‘我脫不開身,叔你得連夜去報信!
“老四啊,劉連長那是敢打敢拼的將才,得到消息后,他帶人躲進山里,反而在大港河口的蘆葦蕩里打了個伏擊。活該日本人倒霉,去了4條木船,3只汽艇,木船上是烏鴉軍,汽艇上坐滿日本兵,還有烏鴉軍里幾個當官的,其中之一就有李隊長。木船靠撐篙搖櫓,跟汽艇的速度沒法比,入河口時就落開了,相差一里路。這叫什么?首尾不相顧,加上汽艇上人多,展不開手腳。蘆葦蕩中,先是一陣排槍,接著幾十顆手榴彈一齊扔了出來,沒炸死的也都落了水。接著,劉連長帶著一群戰(zhàn)士乘小船鉆出蘆葦蕩,用刺刀捅落水的。后邊木船上沒有當官的,一見這陣仗,早就嚇得屁滾尿流了,誰還敢出頭。那一仗,你大我夢里笑了好多天!
“自從那次成功送出情報,我就再沒與小罐子直接接頭。劉連長擔心我會暴露,小秀叔叔挺身而出,安排我有事去碼頭。從此,小秀的叔叔成了情報員。
“伏擊戰(zhàn)后,日本人因為在海外戰(zhàn)場連吃敗仗,中國戰(zhàn)場也開始了大規(guī)模反擊,宜興城里的日本人呆不下去了,橋本的部隊被調往50里外的無錫。臨走時,他還特意把我找過去,當著張團長的面交代,‘三麻子良心大大的好,今后要多關照。三麻子,無錫的不遠,有雞有酒的,還送,咱朋友大大的。
“那個時候,連年戰(zhàn)爭,老百姓哪有活路?咱們家邊上就是太湖,湖邊是兩里多寬的蘆葦蕩。那時沒什么路,從宜興去蘇州、無錫全走水路,這就讓人抓著機會了。太湖周圈,凡膽子大點的,就會三兩成伙,弄條小船,帶個殺豬刀,或弄個木頭槍,鉆進蘆葦蕩討飯,人稱湖匪。他們晚上在里邊吃睡,白天,見著落單的船就沖上去。湖匪也多是窮苦人,要活命,又走投無路,只能干這營生。不過他們也有行規(guī),基本不要人命,敢放單船的戶主心知肚明,從宜興去一趟無錫,十斤八斤的小米袋,必備十幾袋子,見著蘆蕩沖出一伙人來,船老大只要高叫一聲,‘呶,拿去,買路錢。湖匪一聽便知是懂行的,接過米袋,也就退進蘆葦蕩。這事也把四周官府弄得頭痛,大戶們交稅時,往往拿這事要挾,要求政府剿匪。政府為安撫鄉(xiāng)民,自然要做出回應,剿匪的任務,便落到張團長頭上,張團長則把這事分到我頭上。
“見我所作所為,米老大嘆了口長氣,‘金隊長你別生氣,老百姓沒有一個背地里不罵烏鴉軍的,我也這么看,至少是漢奸吧?可見你剛才的舉動我才曉得,烏鴉軍里還有良心沒讓狗吃了的。我既沒生氣,也沒得意,只是告訴他,咱這些弟兄,都是抓壯丁被綁進軍營的,就是干些傷天害理的事,也都是被逼的,但這身黑皮里包的也是一顆人心!米老大說,‘也是,前邊洋溪港附近那一伙可就了不得,有五六條船,十幾個人手里至少有七八條長槍,帶頭的邱老大手里還有匣子炮。在宜興地界,這伙人馬算得上是強大的。姓邱的手里可有好幾條人命哩,他仗有真家伙,從不把官府放眼里,可得留心。米老大這一提醒,我覺得大意不得,我馬上交代戰(zhàn)術:‘先用剛才的老法子詐賊首上船,擒賊先擒王;如果邱老大不上鉤,那只好強攻,只待我一聲號令,兄弟們必須動作快,舉槍逼他們投降;如果膽敢反抗,先把邱老大掀翻,殺一儆百,其他再反抗格殺勿論!
“四兒吶,其實你大也心中沒數,邱老大殺人不眨眼,要真來硬的,槍口可不長眼,萬一老子中槍了呢?不過結果出乎意料得順利,因為這幫土匪沒吃過虧,還真給米老大詐上了船。不過,這土匪畢竟膽子大,刀槍叢中,照樣跟我討價還價:三八大蓋、二十響的步槍上交,剩下鳥銃讓他繼續(xù)討飯。今后凡是打我金隊長招牌的不下手,其它船只,允許他照收買路錢。我知道,不能趕盡殺絕,雖然這違反新四軍的紀律,但我還是昧心答應了他。
“那天,從早上干到太陽下山,前后收拾了九伙湖匪,前八伙一槍沒發(fā),最后一伙,是藏在天溪港河汊里的,一來米老大說這伙人心最毒,在他們手里不下十來條人命,3條小船上8個湖匪,個個有真家伙。帶頭的叫楊發(fā)貴,那家伙刁鉆,米老大磨破了嘴皮子,他就是不上船。我在篷艙里,眼見日薄西山,天就要黑下來,也該收工了,便決定結果了這狗東西,既是為民除害,也是立威。我一揮手,兄弟們沖出篷艙,一通噼里啪啦,姓楊的成了血人,掉進湖水里,湖水紅了一大片。老大一死,其他幾個乖乖投降,老子只是為他們立下規(guī)矩,就放了人。這幫湖匪的老巢被我抄了,收繳到百十塊大洋,五根金條。
“晚上在分水港下錨時,你大我頗動了一番心思。劉連長安排人來‘劫船,必須得有所準備。我聲稱這一天收獲不小,要為兄弟們慶功,便拿出5個大洋,讓米老大上岸置辦酒水。喝到半夜,個個大醉,我讓喝大了的米老大守船,其他人一律倒頭就睡了。我知道,米老大是扛不了一休的,結果也就半個鐘點不到,他就打起了鼾聲。二更的時候,孫八帶著小罐子他們過來了,順利取走30桿槍,直到他們消失在黑暗中,我才回到岸上的臨時營房睡覺。
“第二天早上,副隊第一個發(fā)現槍丟了。整船人急了,我顯得比誰都急,發(fā)了一通火,裝作在艙板上直打轉,并不停嘮叨,必是哪一伙湖匪不服氣,讓他們盯梢了。丟這么多槍,要是讓團長知道了,肯定要拉幾個軍法從事?。÷犖疫@么一說,副隊馬上把責任推個精光,米老大魂飛魄散,說話都結巴起來。我一看氣氛醞釀得差不多了,故意壓低聲音說,‘船上的人沒一個脫得了干系,還好消息沒傳出去,咱今天出湖,能多弄些回來最好,哪怕是鳥銃,總要弄幾條回去。不過有一條,回去后,膽敢有人挑撥是非,兄弟們誰也不會放過他,大家說是不是?副隊馬上叫大家輪流賭咒,‘敢露消息,扔湖里喂魚。事關身家性命,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語,紛紛獻計獻策,該如何說如何做,大家心中都有數了。
“這天晚上,我讓人扛著又收繳來的十來桿鳥銃趕到張團長辦公室交差,張團長只是瞄了幾眼,連表揚的話也沒說一句,兩眼直盯著我。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把手下趕出去,關了門,把一個包裹放在桌上,當著他的面解開,正是那百十來個大洋和幾根金條,我一點沒留,全給了他?!傻焓罩?,今后好辦大事。眼見飛來橫財,張團長立馬喜笑顏開,兩眼放光,不僅一再夸我能干,還賞了我20個大洋,并囑咐我,別忘了無錫城里的橋本那頭,每月至少要去一次,拍好他馬屁,大家日子都好過。從團部出來,我有些志得意滿,一是劉連長命令我開辟一條從無錫到宜興山區(qū)的水上交通線的任務,算是完成了。從此后,山里新四軍對外活動的范圍就能擴大到整個太湖流域;二則,也更加得到張團長、橋本等人的信賴,正所謂一石二鳥。
“不過,那段時間,我總有一些不愿對外張揚的心事。但凡有空的時候,我就去城西河碼頭找小秀。小秀叔叔也有數,見我上船,總會借故走開。這事一直到了1945年的開年,兩個人一直是牽牽連連的,卻沒法正經說出來。出事那天是在正月十五的下午,我記得很清楚,前幾天,我就約好小秀這晚一齊去城里觀花燈。張團長派人通知我去他辦公室時,我還在宿舍午睡。因為平時進出隨便慣了,我沒當回事。睡眼迷離地到了團長辦公室,卻見小秀跪在地上,令我大吃一驚,腦袋當場就懵了。當我看見靠墻一側站著的兩個剿匪隊員時,忽然明白了點什么。他們見我到來,都低下了頭。倆小子都是我的手下,一個船上的。張團長坐在紅木太師椅上,脫了皮鞋的雙腳擱在辦公桌上墊著,兩眼冷颼颼地瞄著我。
“我假裝懵懂,問這是怎么回事?張團長單刀直入地問:‘講,從什么時候開始私通新四軍的。我心底一涼,雖然預感到事情可能不妙,但畢竟還有些僥幸心理,沒想到張團長會一桿子捅到底。但這樣也好,內心最深處的預感和隨之而來的快速思忖,使我明白至少一點:那兩年里,我與張團長的關系還算特殊,他從我這也得到不少好處,至少到那一刻,他還沒下定決心要辦我,否則也用不著叫我去他辦公室,直接五花大綁,交給日本鬼子的憲兵隊就可以了。想到這些,我大概有數了,便假裝發(fā)起火來,沖兩個剿匪隊員罵道,‘兩個狗東西,不就是剿匪時沒分著好處嗎,居然咬起老子來了?也不自己掂量掂量自個幾斤幾兩。那些大洋和黃魚都要上繳的,就連老子也不敢私吞一個子兒,你們難道不懂?你們居然還敢跟蹤老子,老子去她船上,說著我指了指小秀,繼續(xù)罵道,‘老子喜歡上這黃花閨女了,怎么著?我之所以敢這樣咆哮,心里還是有底的。一則我慶幸自己沒貪,都孝敬了團長,再則我也大概明白,那兩家伙都是賭棍,又逢賭必輸,肯定是以為我獨吞了湖上得來的好處而沒分給他們,所以才想打我黑槍的。但我也清楚,他們舉報我,必定牽連上小秀,牽連到小秀,如果再順藤摸瓜,難免就會說我私通新四軍。你知道的,小秀他爹就在新四軍的隊伍里。
“張團長還是相信我多一些,口氣軟下來,‘兩個兄弟說了這個女子的事,他們以前可都是李中隊的兵。女子怎么被救走的,李隊又怎么會被新四軍打死的,還有大港河口伏擊戰(zhàn)的事是怎么泄的密?三麻子,這些情況你都參與了嗎?能講得清楚還好,否則,一旦讓日本人知道,我也保不了你的命。還好,這兩家伙還并沒牽扯到槍支丟失的事。我眼珠一轉,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跟小秀一起并排跪在地上,一邊說我和小秀兩人是因為他張團長買魚認識的。然后兩人好上了,又嗚咽著哭訴了小秀的遭遇,編排了一通她是如何被李隊長抓進軍營的。后來她告訴我,是胖翻譯半夜上茅房,見禁閉室只有小秀一個人,哭得可憐兮兮的,幸好胖翻譯的良心還沒壞,便放了小秀。胖翻譯跟橋本去了無錫,我把救小秀的事安在他身上,張團長定然不會去核實。再說了,即便是烏鴉軍,說到底也還是中國人,哪有不向著同胞的。而且那時候,誰心里都明白,日本人眼看就要完蛋了,得給自己留條后路不是。我最后說:‘干爹,哨兵絕對是拉屎掉進茅坑淹死的,否則胖翻譯也不會那么容易就能把人救走。您想想,連一個整天跟著日本人的翻譯官都還沒忘記自己是中國人,干兒子照顧一下這個苦命的女娃,犯著誰了?況且我們兩個都沒爹沒娘,是一根藤上的兩個苦瓜,兩人在一起了,干爹你該開心才是。那時候,離日本人投降也就幾個月的時間了,張團長也私下跟我說過不止一次,日本人海外吃緊,中國軍隊也在反擊作戰(zhàn),我們畢竟是正宗漢奸,不到萬不得已,盡量不殺人,得為自己留條后路。果然,張團長沉吟一番,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幾圈,把辦公桌上的兩只腳拿了下來,在大堂里踱起方步,還用右手不斷地抹著頭發(fā)。半晌后,突然在我背后冷冷丟下一句話:‘老子最恨的就是兄弟之間背后捅刀子的,三麻子,去關他倆禁閉。
“偷雞不成蝕把米,兩個家伙被我關進去后才老實交代,果然是眼紅,以為錢是我獨吞的,又見我常出兵營,竟跟蹤了我,想拿住把柄敲我竹扛。這兩人是當初跟著李隊長一起去抓小秀的,發(fā)現我們在一起,就以為有了把柄。我問他們咋不把丟槍的事也說出來,兩人講:‘這不敢說。丟槍是大家的事,大和尚有事,小和尚也有份,咱可不舍得把自己搭進去。
“事情雖然過去了,但我也不得不提防張團長,他畢竟不是個善茬子。第二天晚上,我去了河碼頭,讓小秀跟她叔叔躲一躲,到分水港去。反正也只有20里水路,如果有急事,我自會去找他們,總比讓這群人盯著好。小秀叔叔是交通員,我們約好,部隊上的事,每月初一,城隍廟里碰頭?!?/p>
非常可惜,那天下午,我大的故事講到那里,忽然一陣劇烈地咳嗽,便講不動了。我趕忙叫來醫(yī)生,診視了一番,直到他平靜下來,我才心安下來。但也就是從那天起,老人家身體很快走下坡路,此后再也無力給我講他的故事,不滿一個月,老人家便去世了。在這期間,老人身邊沒斷過人伺候,他的病情也不容我再提起故事的話頭。只在臨去世前三天,掙扎著跟我作了個總結,大概意思是,他這一生,沒負我娘。他跟娘成親后,她有來我沒往,就這樣斷了關系。但咱一家子能度過難關,都仰仗那個好人,找機會,你還是要去找她,即使見到的是座墳,也該磕個頭。
我明白老人家的意思,小秀就是我們弟兄幾個的寄娘。
以前,因為不知道這個故事,總覺得不管寄娘待我家多好,她跟大的傳聞,這關系畢竟不光彩。知道了以后,我也就釋然了。
撤鄉(xiāng)并鎮(zhèn)以后,我們原來所在的凰川灣鄉(xiāng)成了丁蜀鎮(zhèn)的轄區(qū),我們與寄娘家的戶籍就在同一個派出所。于是在我大去世后的第五天,我去了趟派出所。開始,我查孫小秀這個名字,哪里查得到,便查她大兒子宋鍋子的名字,終于弄清楚,寄娘的真名叫孫清秀,還弄清了原蔬菜大隊的拆遷戶現在都搬到了黃龍小區(qū)。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9天前,派出所剛開出孫清秀的火化證明。就是說,她與我大幾乎是同時去世的。
家鄉(xiāng)風俗,立碑是來年清明后的事,我本想等第二年為我大豎碑時順便過去,但考慮到寄娘去世時間也短,墓前也必有花圈,從花圈的挽聯上必能找到她的墳墓。
本鎮(zhèn)的殯葬地只有一處,南山公墓,想必寄娘該與我大在一個墓區(qū)。新葬的墓,好找??僧斘乙娭哪锏哪箷r,驚出一身冷汗。寄娘的墓,就在我大墳頭的隔壁,只是我們當初埋葬父親時,雖然注意到他旁邊添了一座新墳,但由于沒人知道寄娘的大名,加上沉浸在悲傷里,誰也沒把那座新墳放在心上。
從瞎眼寄娘的墳上磕頭回來后,我開始著急一件事情,我想盡快了解這兩人到底為什么最終沒能走到一起。還有,寄娘的眼睛為什么會瞎,她男人為什么剁她手指?我大既然是新四軍的線人,解放后他的境遇又是怎樣?一系列的疑問,堵得人心慌。
這些問題我是有辦法找到答案的,因為我知道,從部隊轉業(yè)回來當了領導的小罐子伯伯,離休后早就回老家住了。我們相隔才一里地,我去他那里坐一坐,總有收獲。小罐子伯伯解放前與我大一起做事,轉業(yè)回來后,每年也請我大去他那里小聚,他對我大必是知根知底。
小罐子真名謝玉罐,長我大2歲,已85了。老人自前年中風后,身體也不行了,已臥床半年,起不了身。當我由小罐子伯伯的女兒帶進房間看望他時,老人一眼認出我來,非常熱情?;貞浧鹞掖蟮倪^去,他也能講個大概,有的事講得比較清楚,比如我大在烏鴉軍的那幾年,為新四軍送了多少情報啦,在太湖上借剿匪之名又護送過多少次新四軍干部等等。說到我大在烏鴉軍的事,小罐子伯伯很興奮:“三麻子厲害,能巴結好他的兩個頭頭,哈哈,十足的馬屁精!千不該萬不該,是我們北撤時他沒隨我們一起走。過了江,劉連長就升營長了,解放后任職到少將副軍長!他也一直惦記著你大,說他機靈。唉,說什么好呢,他是給小秀拖了后腿。日本人投降,宜興的烏鴉軍搖身一變成了國民黨部隊,要調防上海,你大不想替他們做炮灰,溜回了老家。北撤時,連長讓我去通知他一起走,他不肯,說是怕那個當過湖匪的欺負小秀,就留下了。不過,小秀也是讓他給害的,肚里有了你大的種,又說不出口,最后竟陰錯陽差嫁給了宋雙喜。你說,當過湖匪的,本性在那里,跟著他會有好果子吃?當他給小秀的兒子起名叫鍋子的時候,你大就知道,這賊心里有恨。哪有給孩子起這名的?不就是想告訴小秀,他背了口黑鍋嗎?”
我這才清楚鍋子哥名字的來歷,更不曾想到,他是跟我們兄弟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小罐子伯伯忽然問我:“老四,你曉得啥叫烏鴉軍?”
“我聽大說過,就是日本人的狗腿子,現在叫偽軍。”
“是呀,那可是反動派!你曉得么,你大的歷史問題可不止查過一次,都是你伯伯我站出來說明白的。這家伙也不要功,說是畢竟當過小漢奸,政府不辦他就知足了。小秀也可憐,她叔與她大都隨部隊北撤過了江,再沒回得了家,全在淮海戰(zhàn)役中犧牲了,都是我的好戰(zhàn)友啊。”說到這里,小罐子伯伯的聲音有些哽咽,眼里滾出幾滴渾濁的老淚?!拔一貋砗笕螀^(qū)委書記,能關照的都會關照,比如宋雙喜當湖匪的事,這是要殺頭的罪過,還得了?是我硬按下的,就為保全一家6個孩子能有個爹,他有個三長兩短,還不把小秀壓死?”
我問老人家,“既然我大與小秀那么好,咋就成不了一對?”
小罐子伯伯笑了:“傻孩子,兵荒馬亂的,你大又穿了一身‘黑狗皮,干的可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事,今天不知明天,哪敢成家?宋雙喜改行打漁后,與小秀漸漸就熟悉了,一來是這湖匪先動了小秀的念頭,二來小秀肚子有了你大的種,也是迫不得已。有人說小秀的那只眼,是想你大哭瞎了的,也有人說是宋雙喜曉得大兒子不是自己親生的后動手打瞎的。還有人說,小秀是因為被救的事連續(xù)幾次被抓到烏鴉軍團部與你大當場對質,為不連累你大,受刑時硬扛著,讓烏鴉軍弄瞎的。因事關小秀名聲,你大嘴緊,我也從沒聽他說過哪條真哪條假,不過小秀那只瞎了的眼睛,鐵定與你大有關?!?/p>
從小罐子伯伯那里回來后,我連續(xù)多個晚上失眠,心底翻涌著太多感慨。我大待我娘的好,我娘對我大的寬容,瞎眼寄娘待我大的真情,從人間到地下,都如金子般閃閃發(fā)光。
我大“三七”那天,按家鄉(xiāng)風俗,得上墳燒紙。我們兄弟一行攙著老娘一起爬上了南山墓區(qū),當離我大的墓穴還有十多丈遠時,娘忽然跟我們說,“別動,稍等一下過去。”
娘是由大哥二哥攙著在頭里走的,我排在他們后邊。娘說這話時,我正自顧低頭走路,老人一說,我停下腳步,但不知就里,就聽娘又說了一句,“神鳥呵,該是你們大在那頭過得不錯,知道我們來,化作鳥兒報喜呢??矗瑑芍?,你們大該有了伴,不孤單了?!?/p>
我抬頭看去,就見一對斑鳩正在我大的墓穴上展著翅膀,卿卿我我地纏在一起,嘰里呱啦叫個不息。它們時而在我大的墓穴上起舞,時而又跳到隔壁寄娘的墓穴上嘰嘰喳喳。